言新民俗文化故事及道教故事

喜欢讲故事,写故事,许多都是宗教题材的现代善恶故事。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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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道教故事之人鬼奇缘

(2006-04-25 18:50:49) 下一个
当代道教故事之人鬼奇缘   我从小是受无神论的教育长大的,我从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鬼神的存在,从我的学生时代起,每当看见庙宇,进入到庙宇,我总是用玩世不恭的讥笑神态看待进香的香客和神态肃穆的和尚们。真正教育我要敬畏鬼神,对,就是这样,你可以不相信它们的存在,但要敬畏它们,这缘于我参加工作后的一次亲身经历。 一 那一年的冬天,我记得是在这座城市里的学校刚开始放寒假的第二天,这是一个冬日里难得的大好艳阳天,几乎全校的师生们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然后匆匆忙忙地互相告别,最后又急急忙忙地一溜烟似的回家,好像就在片刻之间,似乎全校的师生都一阵风走光了,往日乱哄哄的校园里顿时变得冷清清的。     我是靠了朋友的介绍,才来到这所学校担任临时代课的教师,与这个学校每一年签订一次聘用合同。这是一所大企业下属的技工学校,我的家不住在这个城市里,又未曾婚娶有家庭的拖累,正可谓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况,更何况我对这座大城市里灯红酒绿的街井闹市更是人生地不熟,既无朋友熟人可取参拜谒见,也无富裕金钱可去游览名山大川,喜逢冬日骄阳,正好独自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仔细收拾我在这个城市里断断续续买到的一些新旧书刊。此地濒临江边,冬季潮湿多雨,我的书大多堆在桌上、椅上、床上、地板上,我生怕如果不及时翻动晾晒,我这些宝贝书刊会不知不觉地悄然发霉长毛的。     我是官场上的败军之将,受到一伙贪官污吏的迫害而丢掉了铁饭碗,又被迫背井离乡来到这座城市里的。想起当年我大学刚刚毕业之后,分配在一家顶天的机关里直属的事业单位上班,我很喜欢自己的本职工作,多年来一直是全勤,我在全机关里上上下下的同事关系也很好,直到有一天我们这儿调来一位58岁多的新局长时为止。为什么我要特地强调58岁多这个年龄呢?在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里,我国社会进入了自建立社会主义国家以来最腐败的历史时期,其中一个显著的标志就是当时社会普遍存在的“59岁现象”。到了这个年龄的相当一大部分的领导人,越是临近退休,越是感到来日无多,越发不知羞耻地捞钱抓权。 在我们这个部门前任的那一位老领导,在他那把交椅上磨蹭到了62岁的年龄时,才在上级领导部门的一再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开给他带来了无穷好处的优越位置,临走的时候,老领导从我们办公室的诸位同仁当中,瞪大眼睛再三审核,最后挑选了一位在平时的言行中最效忠于他的下属,来担任他的接班人,目的很明确: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可以退据幕后,指挥这位极度效忠于他的代理人,永远一如既往地把住这个部门的领导权。也许老领导挑花眼了,这一位接班的仁兄偏偏是我们当中唯一文化水平最低,不仅没有大学学历,而且人品既差,人又极贪,但是却非常有心计,精于背后谋划的人物,他早就下了多年的功夫,把这位老领导哄得团团转,头昏昏,眼花花,于是这位老领导在一个隆重的场合上,郑重宣布该人为我们部门的负责人,同时兼会计又兼出纳。     世界上的事无奇不有,凡是在一言堂,搞专制的地方,结局就是这样既荒唐又可笑。权力一旦交接过手去,这位老领导亲手选出的接班人立刻变脸,往日里百依百顺,必恭必敬的温顺姿态全然消失在远方的爪哇国里,几次把这位老领导气得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拳头狠打自己的脑袋,怪自己瞎了眼,昏了头,让群众们欣赏到了一幕现代中国版的沙翁戏剧——李尔王。  现在,当新的局领导昂首阔步走马上任之机,这位非正式的接班人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东方的曙光,立即施展手段,将早以掌握在自己手中至少有二三十万元的钱财拱手献上十五万,这样,立即博得了一个热爱集体,大公无私的美名,被新局长重新任命为部门负责人,同时指定为今年单位的“先进个人”,而这个部门以前究竟有多少家底,有多少包括摩托车,照相机,大小录音机在内的公家财产,就这样都在这不明不白的权力转换中蒸发掉,毫不留痕迹地消失了。下一步,就是彻底清除反对派,特别是要清除掉那些仅剩下的知情人了。     我很感慨,我们这个时代现在新上任的许多领导人,可真是一代胜过一代。如果说,以前老领导只是羞羞答答的,小打小闹的,偷偷摸摸的给自己占点物质上的小便宜;而现在这位新领导却是大刀阔斧,丝毫不知羞耻,他们打着共产党的旗号,打着改革创新的旗号,打着为集体谋福利的旗号,实际上却是为着个人和效忠他的那个小集团公开捞钱。如果说,以前老领导终究还考虑着共产党的形象,每当自己捞一碗干的,总还会想着也给别人留下一碗稀的;而现在这位新领导却处处显示出黑社会老大心毒手狠的一面,他要连干的稀的全都拿走,根本不管你是去喝西北风还是怎么活下去。于是,没有任何过失,也没犯过任何错误,更没有任何理由,我们这几个既没有后台,也非属于他的嫡系,还多少有些不驯服的大学生干部们被以改革人事制度为理由,先后一个个赶出了这个大机关,被迫到社会上去自谋生路,就连当月的工资也一分不给,就好像世道突然变了,公有机构、公有权力在一夜之间突然私有化了,官官相护和权权交易使你没有任何地方能够讲理,局长的黑社会老大残忍秉性和手下那帮爪牙打手的猖獗,使其他的同事都怕被报复,怕丢饭碗而不敢说句公道话,以往板着神圣公正面孔的党组织,现在暴露出它只不过是掌权的领导者手中整人害人的驯服工具。 记得过去,老人们常说:自古从来都是邪不压正,正不避邪。其实,这只是人们美好的愿望,您在现实中再看看,哪一个事实不是正好相反,如果今天的这个“邪”穿上了共产党这件美丽的画皮,手中在掌握着共产党赋予的“改革”的大权,在整个社会上哪里还有“正”生存的余地。     为了生存下去,我在原来那座大城市里几乎什么行业都尝试过,但是都没有能干长久,那位局长老大深谋远虑,他知道只要我们这些通晓他们内幕的人继续生存在他们的周围,就时刻会对他们一伙的安全构成威胁,所以他总能通过他的权势所构成的社会关系网,最终把我们赶到社会上去受穷,去饿肚子。万般无奈之下,我的那些同事有的远到广东去投亲靠友求职谋生,有的妥协了,向新局长下跪求饶表示效忠,虽然重新获得了一个饭碗,却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我始终不肯屈服,靠一位家在本地朋友的帮助,来到这个临江靠山的中等城市,靠了那位朋友众多亲属的介绍,在郊区一所不大的学校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代课教师的临时职业,安顿了下来,算是有了一个暂时的归宿。     这个学校是个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四年制毕业,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家颇具规模的大型机械公司自己办的,为的是给自己集团内所属的十余家大小机械厂和机床厂培养技术骨干。这所学校规模不大,每年只招收大约三百来名初中毕业生,学生的总体数目总是保持在一千二百人左右,这是由校舍的容纳规模,教职工的队伍,特别是教学师资力量的规模所限制的。虽然全体教职工的数量在一百人上下,但是由于结构不合理,管理干部偏多,能够从事教学的师资力量薄弱,需要干活的后勤工人也严重不足,因此,每年总要招收二十多名包括像我这样的临时教师和各种后勤工人。     学校设在距江畔不远的一片斜坡上,这里以前是一片仓库的所在地,进了学校的大门,越过一片空旷的大操场,被一排高大的杨树林遮掩着的就是那座唯一的教学楼了,穿过这座四层红砖的教学楼,再经过一片从来没有看见过成熟果子的果树林,后面是分成两排的四座两层灰砖的宿舍楼,由于都已经年久失修,显得有些破败不堪。在学生宿舍楼的后面和两边,分散在树林里、竹林里的几处空场地上,盖了一些大大小小不成规矩的平房,面积大一些的,有学生食堂和学生实习用的厂房车间,面积小一些的,则是教职工宿舍和烧开水的锅炉房,在学校紧靠东头的围墙里面,孤零零的盖了两排放置废旧杂物的仓库,在第二排仓库尽头的一间,就是学校安排给我的住房。     我虽然是临时的代课教师,却承担着两门主课的教学重任,为了让我有一个安静的住宿地方和备课地方,学校专门为我腾出了这间仓库来作为我的住房兼备课室。这个房间很大,足有三四十平米,在周围满是参天大树的背阴之下,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里,这个房间显得格外空旷凉爽,阴暗不见天日。可是一到了寒冷的冬季,这个房间就暴露了它的严重缺陷,八面透风、冰冷潮湿、又寒气刺骨。 我并非什么贵客,学校为我配备的家具也极其有限,在我这个房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架二椅。床是那种宽大木制的棕屉床,虽然年代久远,但仍然牢固,结实耐用;那张木桌就不同了,桌面上伤痕累累,几个抽屉恐怕都是续娶而不是原配的,所以从来也没有关严实过,尤其是四条桌腿,永远是立场不稳,摇摇摆摆,我把它紧靠在木床的一头,借助木床的坚定性来帮助木桌不再左右动摇;竹制的大书架我很喜欢,上下八层的隔板我都占用得满满的,为了使用方便,我把书架摆在桌子旁边,构成了这间房子里的一块小书斋;只有那两把椅子最不争气,一把摇摇欲坠,我只敢用它来放我换洗的衣裳,另一把的形象要好一些,我让学校的木工师傅把它加固了一下,从此就成为我每天不可缺少的依靠对象。     现在,又回到了本文刚开始的话题,今天正是学校放寒假的第二天,恰好赶上一个大好的艳阳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这个房间里,在桌子上,窗台上,摊开晾晒这些跟我一起走南闯北的好伙伴,透过后窗,隔着一片稀稀拉拉的竹林,是学校最东边的围墙,每逢夏季,越过这堵高高的围墙,可以听见墙外面溪流边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这都是远处村庄里的孩子们。现在是冬季,溪流边没有了孩子们,但偶尔仍可以听见,远处,孩子在笑,老牛在叫。透过前窗,穿过一片小树林之间的空当,可以看见远处空空荡荡的学校大操场,在大操场的尽头,是几排大树遮掩的几乎空无一人的学校大门。在教学楼的后面,我房间的窗口看不见的地方,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到近传了过来。      对了,我应该先介绍一下,在学校东边这两排平房的仓库里,堆放着学校暂时不用的旧教学仪器,好的和坏的旧电脑,一些历年来的教学档案,教科书和参考书,各种不同版本的教材,教具,甚至小型的车床机床,在这两排平房的仓库里,只在第二排仓库的尽头为我腾空了一个房间,专门供我居住使用,所以,我不仅要在每天白天为学生们讲授两门主课,无形中,我又成为义不容辞的夜间仓库保管员,当然是不拿工资的。自从有了这个义务责任感,因此每当在我房间的周围听到脚步声,我都格外的提高警惕。     这一回来的人叫董文和,是个身材瘦瘦的中年教师,四十来岁,他教的是机械原理,本人也是个挺能干多面手的农机工程师,几个月来与我的交往一直不少。董文和也是孤身一人住在学校,住在食堂旁边一间只有8平米的小黑屋里,他的家在很远的江西农村,年老的父母体弱多病,老婆在乡下务农又要照顾一家的老小,他可称得上是这个学校里最贫穷的几个人之一,一天到晚破衣拉靸,吃饭从来吃最差的,他好喝几口老酒,也馋鱼肉,可惜经常荷包里空空,他有自己的办法,就是自力更生,每到早晚,经常下河摸个鱼,抓个虾,用白水一煮,撒上把葱姜盐,就算是改善了生活,运气好的时候,偶尔还能抓几个大个的泥鳅王八,可以一吃好几顿。他的人品很好,每当到这个时候,他从来没忘了招呼我这个同样贫穷的外地人一块去品尝,喝上两口。这不,到了放寒假的时候,他连个假期回家的路费也舍不得花。还隔的老远,就听见董文和放开沙哑的嗓门在喊我:“杨老师,杨老师,你在吗?出来一下,我找你来商量点事情,要紧的事情。”      我走出房门,看见他呼哧带喘的样子,迎着他上前去问:“看你这个样子,急急忙忙的干什么,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进屋来慢慢说。”     “杨老师,想找你商量个事,你寒假里也没有什么教学或辅导的任务,又不回家过年,咱们搭伴一块找个地方去打工挣点钱好不好?”      “当然好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打工?我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你放心好了,我可是打工的常客,每到假期,我都要到江燕头的江湾机械厂去找活干,他们需要咱们这种懂技术的一把好手,去了,咱们可以顶一个好的技术工人干的活,我刚才用电话跟他们联系,他们说像往常一样,需要两个车钳铆刨电什么工种都能顶,什么活都能接过来干的人,这种人,他们除了从咱们这里找还能够从哪里找得到,我立即答应下了他们,杨老师,你那两下子我知道,你又能吃苦,咱们互相帮衬一下,取长补短,正好搭档去,明天一早,我领着你,咱们一起借一辆大板车,需要连咱们睡觉的行李一起拉去,临开学的前两天咱们再赶回来,耽误不了这边的上课。”     我感到好笑,当老师的竟然同出民工一样,穷知识分子什么都能适应,我答应了董老师,今天晚上把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利落,明天一早就跟他一起出发。在这个学校里,因为在食堂里吃饭的人少,每一天要到食堂去吃饭的人,都要前一天到食堂去把饭定好,同样,经常在食堂吃饭的人,如果决定近期内不在食堂吃饭了,一定要提前通知食堂不要再准备你的饭了,以免再造成浪费。还有一件必须要办的事情,我在寒假里这一个来月的时间不打算在这个房间里住了,因而也不能再承担夜间的义务仓库保管员了,我还要跟那位真正的后勤管理员打个招呼,辛苦他重新担负起对这片仓库的管理职责。 二     下午三点来钟,穿过学校后面一片高大黑黝黝的梧桐树林,我来到了位于学生食堂后边的职工食堂。一进厨房的门,满屋子里雾气腾腾,正是晚饭前最热闹的时间,食堂的五位炊事员都在,各自忙着自己分管的一摊事情。食堂的夏班长正在大池子里洗菜,看见我进来,急忙甩着胳膊和手上的水迎了上来,我向夏班长说明了情况,说清我在寒假里要到江湾机械厂去打工,吃住都在那里,整个假期不在学校食堂吃饭了,话音刚落,食堂里一向直言快语的陈嫂就开了腔:“去哪里?江湾机械厂?杨老师,那个地方去不得,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是他那里的老板不好?待遇太低,还是不讲信用,干完活之后克扣工资?”     “都不是,说的好听,哪里还有什么江湾机械厂呦,”夏班长在一旁接过来说:“原来的江湾机械厂早倒闭垮掉了,工人们也大都被重新安置了,现在在那里没有什么老板,只有一个退下来许多年的老厂长,不忍心看着自己原来亲手培养出来的那些技术工人受穷挨饿,又领着他们这一帮子人聚集在那里,利用那个工厂还可以用的一些旧设备四处揽活干,养活自己呗。”     “这可是好事呀,不花国家一分钱,又可以解决那么多人的吃饭问题,那为什么又说哪里去不得呢?”     “是因为那个地方不太平,水土不好,或者风水不好,总之一句话,江湾机械厂那个地理位置从来就没有太平过。那个地方紧靠江边,上千年来历代都是平民百姓埋死人的地方,历史上官府也在那里杀人。辛亥那年,孙传芳时代,那里都是掩埋死亡军士们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坟墓,连老百姓都不如,都是挖了几个大坑埋在一起,是真正的万人坑。抗战八年,日本鬼子在那里搞过几次大屠杀,在这之后,国民党,还乡团,都看中了那里是个杀人的好去处,在江边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土匪,水匪,在那个地方绑票杀人,有多少冤魂丢在了那里,数都数不清,无论在白天黑夜,人们除了成群结队的去埋死人,谁都不敢走进那个地方,走船的人说,船只在晚上靠近那个地方停泊的时候,只看见一片片的鬼火像走马灯似的来回转悠,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听见一声声的鬼哭狼嚎,吓得住在附近的人都心惊胆战,不得不赶快搬走,连船也不敢停靠在那里。” “解放后喊了多少年破除封建迷信,不要信鬼神,1958年,当地政府彻底清挖了这片大坟场,把厚厚的一大堆尸骨就地深埋,在原地建起了后来的江湾机械厂。机械厂建起来后,本地人去的不多,而是从沿海和内地招收了大批的工人来到这个工厂,工厂人气最盛的时候达到了一万多工人,从那时直到许多年之后,那里一直是太太平平,安全无事,老人们都说,这是用外地旺盛的阳气才镇住了本地地下一直在做孽的阴气。人们常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可惜在十来年之后的文化革命里,这个地方又开始不安生了,工人们都不干活了,非要分成两大派去搞武斗,好好的工厂被砸的破破烂烂,稀里哗啦,有多少工人在这场一拖几年的大规模自相残杀里糊里糊涂的命丧黄泉,这倒好,又被因地制宜埋在了那里,你说巧不巧,本地的老人们又说,坟地就是坟地,你那它干别的也是长久不了的,最终还是要恢复它坟地的本行,为什么?就因为地下老有那么重的阴气在影响着地面上。这是迷信吗?反正我们都信。”     “文革结束后,江湾机械厂勉强又恢复了生产,但是这个厂子的元气已经被损害了,生产搞得总是半死不活,车间里工伤事故三天两头接连不断,厂房无端倒塌,龙门吊突然坠落,水泥大梁凭空瘫毁,哪一次都是非死既伤,在工厂的周围,坟头又一个接一个的堆了起来,渐渐包围了工厂,你分不清哪一个是文革当中武斗死的,哪一个是以后工伤死的,哪一个又是生老病死的。这个地方还有一件挠头的事情,加快了江湾机械厂的垮台。这个城市推行火葬一二十年了,但许多这个城市的老人们不愿意自己的死后实行火葬,他们交待自己的子女,要是真的孝顺,在他们死后,千万不能火葬,还是要土葬,土葬的地点,就是江湾机械厂的所在地江燕头。你看,江燕头早就不是坟地了,但是人们就是认准了要埋在这儿,你说这是不是邪了门了。” “江湾机械厂办不下去了,工人们就像那些下乡插队的知识青年们一样,当年一批批的调来,现在又一拨拨的调走,很快减少到了只有两三千多人,只是以前全厂人数的几分之一。在这之后,江湾机械厂房漏偏遭连天雨,生产不景气,产品老化滞销,整个厂子奄奄一息,好不容易熬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机械厂换上了一任新的领导,新领导到是廉洁肯干,不负众望,上台后想方设法自筹了百多万元的资金,重新起步,又像五十年代那样,招进了一些技术人才,引进了国内一流的先进技术,开发了新型产品,短短十来年就积累下了数千万元的家底,眼看这个厂就要起死回生,没想到,上面的哪个龟孙子看着眼红了,怪罪这个厂长不肯给他送礼上供,先是查这个厂长的经济问题,停职反省,换上了一位上头龟孙子的亲信马仔来做厂长,才两年,才两年呀,这个厂就给折腾的挥霍一空,大批的工人被下了岗,从此别说工资,连发一点生活费都困难,这一回是工人们都不干了,跑到上面去静坐上访,上面又说要查,还没有来得及查,机械厂里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把原来的财务处,现在叫财务室烧得干干净净,连财务室旁边的幼儿园都被殃及,正在睡午觉的孩子抢救不及,十来个孩子连同一位阿姨一起被烧死,真惨呀。据说,财务室主任和一位会计为抢救账本当场遇难,没有了账本,那位新厂长的经济问题再也无法查下去,因祸得福,高升到了市里去担任主要领导,他到是信守诺言,把机械厂大批下岗的工人安置到了三产各个行业挣一口饭吃,而剩下的江湾机械厂这个烂摊子,空架子,又推给了也是没有被查出问题的老厂长来收拾。”     “那位老厂长到是没有二话,像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毫无怨言就再次出山,他和一些老伙伴变卖家产,筹集了十几万元的资金,真是彼一时此一时呀,他们还打起了江湾机械厂这块牌子,因为没有钱开工资,老厂长先集拢了二百多甘愿暂时不拿工资的人,大都是原来顶尖的技术力量和生产骨干,在荒芜的厂房里又一次恢复生产,说是生产,他们哪里有那样大量的启动资金去搞生产,只是四处奔走,利用他们强大的技术力量去承揽维修一切机械设备,我所说的一切是无所不包,从大型变电站设备,变压器,发电机,发动机,电动机,到一切车床,铣床,镗床,刨床,无论是手动的还是计算机控制的,无论是早年代国产的还是近年来进口的,更无论是拖拉机,抽水机这些农业机械,就是家用电器,空调,洗衣机他们也肯接活修,说句笑话,哪怕是小到修理钟表这种活,他们也是从不推托有活就接。”     “现在的问题,也许真是老人们说的,是他们所在的风水不好,地下的阴气太重,因此总是出问题。咱们学校从最初成立的五十年代起就与江湾机械厂在同一个系统,江湾机械厂是咱们学校的老实习基地了,在江湾机械厂当年发达的时候,咱们学校每年很大一部分毕业生都被分到他们那里去。前几年,敬佩老厂长的为人,咱们学校依然把很大一块实习任务放在大伤元气的江湾机械厂里,这里的工人少,厂房大,各种型号的新老机械设备齐全,甚至连李鸿章江南机器制造局到张之洞汉阳兵工厂的机器都能找得到,工厂的技术力量也强,在车间里随便抓一个工人,三个人里准有一个是老资格的工程师。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许多学生说白日里就看见了鬼影,还有的学生说一些死去多年的人在厂区里来回走动,看见他们也不躲闪,真是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起初学校领导以为学生们在胡说,结果,先是有的教师也看见了,接着有几个胆子特别小的学生终于精神崩溃,被送进了医院。要不是在前年,发生了毕业班的6名女学生奇怪的集体走失现象,学校领导也许还不当回事。前年秋天,新学年刚开学不久,四年级的一个毕业班,在江湾机械厂开始三个月的实习锻炼。这天中午刚吃完饭,6名女学生耐不住寂寞,悄悄结伴到后面空无一人的厂区去溜达,你想想,原本可以容纳六七千工人的大厂区,现在只剩下了几百名工人,又都集中在了前面的厂区,在后面废弃的厂区里,许多车间的大门紧锁,茅草蓬蒿长的有一人多高,几乎同墙外,江边远无边际的芦苇连成一片,黄鼠狼,老鼠,长虫在草丛里乱窜,连熟悉本厂路径的工人们也要搭伴成群的才敢进去,可真难为这几个从没离开过大人们的姑娘了。”     “当天整个一个下午人们都没有发觉这6名学生的失踪,临到就要回家的时候,学生们排队一点名,这才刚发现,幸亏在那个季节,天色黑的比较晚,大批学生们分别由众多的工人师傅们带队,分头去找,又是喊叫又是折腾,连围墙外面的坟圈子地带都找了,还是没有找到,没有办法,只好报告公安部门,立即成立了‘寻找失踪学生指挥部’,出动了二十多个人的刑警队寻找了整整一夜,仍然没有找到。那时候,师生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她们自己摸索着走出去早回家了;有的猜她们被坏人绑架了,正在和家人协商索要赎金;还有的分析她们是否不小心走进了江叉子,不是陷进泥里就是被江水卷走了;甚至有的学生异想天开,猜想她们是不是被外星人带走了。第二天上午,人们都累的疲乏不堪,指挥部在开会商量确定下一步的对策,准备下午派人去请当地的驻军支援,展开大规模的救援搜索行动。午饭后,几个大呼小叫的学生赶来报信,说是一位下地割草喂牛的农民,在他们村附近的一片坟地里,发现了那6名半死不活的女学生。村子距离机械厂有十来里地,指挥部马上安排汽车去接人,随后,把这6名失魂落魄的女学生直接送到了医院。”     “一个多星期之后,这6名女学生才渐渐地恢复过来,据这6名女学生说,她们先是为了躲闪胶皮管子粗的花蛇,又被围着她们窜来窜去的几只狐狸给吓了一跳,因为慌不择路,她们在厂区里不知是什么位置迷路了,天晚了,她们听见密密的茅草从里,黑暗的厂房深处,传来一阵阵骇人的笑声和尖叫声,远处,一位头戴白色工作帽的红衣少女的身影一闪。她们急忙高呼求救,那位红衣少女停住脚步,回过头来,这是一个她们所不认识的青年女工,她发出的第一句话她们6个人至今记得清清楚楚:“迷路了?来吧。”这绝不是一个本地的口音,她们也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她们6个人高升呼喊,奔跑着紧跟了上去,无论她们怎样努力奔跑追赶,他们总追不上前面的红衣少女,天色越来越黑了,地面凹凸不平,她们继续跌跌撞撞地走着,前面的红衣少女的身影早看不清了,只能看见她手中提的那盏明亮的灯笼一闪一闪地在前面引。她们从来没有走过这么多的路,实在走不动了,她们靠在身边的土包上休息,朦胧中,她们看见一个又一个黑色的身影向她们围过来,有的对她们动手动脚,有的同她们搭讪拉话,红衣少女辛苦地来回奔走在她们的四周,毫不留情地赶走了一个又一个前来寻衅滋事的黑影,一边对她们厉声招呼:“不许睡觉,不能合眼,绝不能睡着过去,否则就永远醒不过来了。”她们害怕极了,牢牢记住红衣少女的话,互相提醒,一点也不敢合上双眼,硬是支撑了一夜。”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远远的鸡叫了,很快鸡鸣声连成了一片,紧接着狗也汪汪的叫起来了,她们感到是那么亲切,眼看就要精疲力竭的身上顿时又鼓足了勇气。遥远的天空上,东方泛起了鱼肚白,那些数不清的黑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那个帮助了她们一夜的红衣少女,也突然消失在灿烂的朝霞之中,当一抹阳光把她们身上照得暖洋洋的时候,她们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不由自主全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从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们学校再也不往江湾机械厂去安排学生实习了。”     “好你个夏班长,又在传播迷信,吓唬人呢。”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学校行政科的老郝进来了,老郝是学校的伙食采买,走南闯北的各种见闻比夏班长都多,正因为作为采买的老郝又是个全校有名的算盘精,这些见闻他从不全信,总是跟他买东西一样也要打三分折扣。一看在听夏班长介绍学校过去情况的人是我,老郝也笑了,他说:“杨老师,这些东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科学道理我说不上,老一套的道理还是有的,让你往前走,一定会出现鬼火引路,不让你往前走,就要出现鬼打墙,谁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听说就是连香港那样经济发达,科学发达的地方,也始终在流行看风水,寻找阴宅什么的,人世间不知道为什么的东西很多,我就主张对不清楚的事情,应该是又信,又不太信。”大家伙一看老郝在脚踩两只船,轰的一下全都笑了。     食堂里头牌掌勺的红案师傅魏大爷,把嘬吧半天的小烟袋从嘴边取下来,一边在灶边敲打着烟袋锅一边对我说:“杨先生,(魏大爷总是按老称呼称我为先生)你要去江湾打工这个主意,一定是老董那个人撺掇你去的,只有老董对那个地方最一往情深。很早以前,老董是江湾的工程师,江湾不景气了,他活动到这里来教书,可是一有机会,他还是三天两头往江湾那里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打工,多挣点钱好养家糊口。”我的话音刚落,整个食堂里又轰的一下全都笑了,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魏大爷看着我说:“老董这个人好喝几口老酒,也好吃,像广东人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对他来说,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敢吃,在学校里他还有个约束,只敢抓个鱼,摸个虾,顶多弄几条泥鳅王八,煮熟了就着老酒吃吃。一到江湾可就不同了,他就象是在他的私家打猎场里一样如鱼得水,那是他丰富食物来源和天堂,他可以任意的下套子,夹子,抓野狗吃,抓野猫吃,抓长虫吃,抓大个的黄鼠和小个的田鼠吃,还捅下那立冬的马蜂俑吃,吃那里一切能看得见,抓得住的带肉的东西,人们都说,醉鬼老董的胆子最大,只要一瓶老酒灌下肚,哪怕是鬼经过他也敢上前咬它两口。”     食堂小李在一边鬼鬼崔崔地捅了捅我,小声对我说:“其实,不都像是他们说的那样,老董胆大,不光是有许多能随意吃的东西在吸引他,俗话说色胆包天,老董在那里还有一个强大的吸引力,你去了就看见了,你跟他不同,人生地不熟,去了一定要小心,不能乱走动,觉得怪异了就快回来。”     我提着自己的饭盒,告别了大家,离开了食堂。饭盒里,小李给我放了两个馒头,两个腌鸡蛋和几片自己家熏的腊肉,踏着散落在地上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叶,我要赶快向学校的后勤管理员余世霖交待我的空房和旁边仓库的事情。     听到我整个假期都要去江湾机械厂打工,一向沉默寡言的余管理员仍旧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白内障初期的眼睛狐疑地盯了我半天,直到我向他告辞出门走了好远,我仍然感到他站在门口,用他那一双蒙了一层白雾的眼睛在紧盯着我的后背。真是个怪人。 说实在话,我一向号称杨大胆,我连人间的鬼都不怕,才被逼得四处流浪,打工谋生,我怎么还会去怕什么阴间的鬼呢?依我的想法,阴间的鬼要比人间的鬼仁慈多少倍,因为它们讲道理,不像人间的鬼,从来都是蛮横不讲理的。 三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套上那身伴我下过厂,下过乡,下过工地的旧工作服,我又恢复了往日工人的模样。要知道,早在考上大学之前,我曾是个技术很不错的电工,这些年为生活所迫,我也曾一再恢复我的工人生涯,靠进工厂打工混碗饭吃。     穷书生的家当很少,衣服被褥大都寒酸不堪,我最大的财富是书,而书是用不着带去的,仍然留在这里,交给十分怪异的余管理员看管。时间不长,很快我就收拾完了要带去的行李,坐在桌子旁边,就着暖壶里的隔夜热水,大口吃着食堂小李为我准备下的丰盛早餐。这许多年来,走南闯北许多地方,我挨饿挨怕了,“民以食为天”,我可是用肚子学会和认清这个真理的,每到一个地方,也许是敬畏的关系,我总和那里的食堂炊事员们把关系搞得很好,一有空就去帮助食堂做点力所能及的杂活,炊事员们从来是说:“杨老师这个人好,从来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他们哪里知道,我这点知识分子的臭架子,早在饿肚子的时候给彻底消化掉了。     当我正要吃完早餐的时候,房门外一阵奇怪的吱钮声由远而近的传递过来,推门一看,董文和肩拉着一辆排子车停在了我的门口,这是他昨天下午特地赶到江湾机械厂去借来的车,为的就是让我们今天搬运行李在漫长的路上轻快一些,车上绑着一副比我的铺盖更加单薄的一卷被褥。我好奇地问他:“董老师,穷家富路,这么单薄的被褥出门,夜里可是要受罪的呀,你没有厚被子,我这里还有一床毯子给你带去吧。”     “不用了,我在江湾那里有个亲戚,也在机械厂里做工,晚上我就住在他那里,用不着多带被褥,冻不着的,足够了。”     我原本还想紧接着问他为什么不带换洗的衣裳,看到董老师多少有点不自然的样子,我立刻想到食堂小李说的话,马上知趣地止住口,不再往下问了。     往排子车装上我的行李,锁好房门,董文和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车,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推车出了学校的大门。学校的操场上和大门口都是空荡荡的,再没有看见一个学生,要是还剩下学生的话,也是正在宿舍床上睡懒觉,现在也正是学校食堂刚刚在做早饭的时间,远处平房区的顶上一片炊烟缭绕,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     出了校门,沿着一条简易的公路往倾斜的坡上走去,我们爬上了沿江的大堤公路。大堤公路又是一条人来人往的交通干线,有时候与城里的公路相接,有时候又与各条农村的土路相接,公路上来往的汽车不多,大都是早起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工人们,或者是推着像我们一样的排子车,只不过在上面堆满了各种的蔬菜瓜果,他们是赶早起来要进城去卖菜的农民。我们一路向西,早上初起的太阳把我们的后背烘烤得热乎乎的,我们也像两个辛苦操劳的民工,推着排子车脚不停蹄地一直走下去。此时此刻,我从心里冒出一种作为普通中国劳动人民的一员所特有的随意感觉,这种感觉的浮现又使我感到陶醉,是我感到无比的幸福。大堤公路修筑得很宽敞,平整的路面保养的也很好,这辆崭新的排子车走在平坦的公路上面很轻快,一点也不费劲,董文和一会儿拉车,一会儿又掉过身去推车,显得情绪很欢快。走得热了,他脱下身上的衣服扔在车上,只剩一件破旧短袖衫的身上直冒热气,他一扭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杨老师,路还很长,坐上车走,这条路我走惯了,路很好走,我一个人拉车就足够了,等快到了地方你再下来。”     我一听,这哪里像话,执意不肯上车去坐,董文和一看,牛脾气上来了,想不到他干瘦的身子力量大的惊人,他把我往车上一推,大声说:“杨老师,别跟我争了,这样白白净耽误时间了,快坐上去,要不然咱们俩都走不好。”我无法再同他争执下去,只好乖乖地坐上了车,他一面轻松地推着车,一面同我海阔天空地聊着天,介绍这当地的风土人情,唯独不提江湾机械厂以前曾发生的那些闹鬼作怪的诡异历史。他不主动说,也许是怕吓着了我,我也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丝毫也不去向他打听,一路上的时间就这么耗过去了。     从早上六点多钟我们出发,接近九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前面,一条宽阔的公路向左伸向通往江叉的绿洲,公路的两旁种植着高大的垂杨柳,一座一米多宽,十几米高的水泥标志牌竖立在绿洲的入口之处,公路的旁边,远远看去,就象是一座高大的纪念碑,在标志牌的上面,红色的底面上书写着五个醒目的黄色大字“江湾机械厂”,还离得老远就豁然进入眼帘。董文和长出了一口气说:“杨老师,咱们到了。”     我早就下了车,跟着董文和推车来到了标志牌的底下,依然高高矗立的标志牌早已有些破旧了,红色的底面油漆掉了一多半,显得伤痕累累,污迹斑斑,黄色的大字实际上早变成了令人作呕的黑黄色,整个标志牌像一个衰老的巨人,记载着它年轻力壮时的辉煌过去,又无情地展现它行将朽木的今天。董文和把排子车停在标志牌的旁边,大柳树的荫凉下面,感慨地对我说:“我从大学一毕业后就来到了这里,在这里待了整整十年,整整十年呀。回想起来,那是它回光反照的最后十年,我亲眼看着它从最后的辉煌走向死亡,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可我帮不上忙,一个穷的滴里浪荡的人,连自己养活自己都困难,还要养家糊口,有多难哪,实在没有办法,我才送礼托人调到了技术学校去教书,可我喜欢这家工厂,我的脾气和性格适合在工厂里工作,我喜欢在工厂里无拘无束的工作和生活,我每次回来,都有一种回娘家来的亲切感情。只可惜它现在太穷了,养不活我的家庭,我只能常回来为它打点短工。”     我们坐在树阴浓密的大柳树下,望着眼前冷冷清清的公路,董文和灌了一肚子凉开水,然后把水壶放在车上,对我说:“从前可不是这样,那个时候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说着话,一辆大型的拖拉机轰隆隆地迎面开过,浓黑的柴油机烟雾高高飘扬,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拖拉机后面的车厢里装着一架大型的联合收割机,董文和内行地指点说:“你看,其实它那辆拖拉机也应该检修了,现在它的柴油发动机的工作状况不好,跑起来费力不说,还浪费燃油,不能充分燃烧,它的输油管很快就会被堵塞,那时候就不得不被全部拆开大修了。”     在我们背后,一辆小型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卷起了一阵轻轻的烟尘,车后的小车箱里是一台小型抽水机和一台卷扬机,看来是一家个体农户的自有设备。我们又重新拉起拖车,往前面的工厂方向一直走去。     又向前走了大约一里地,工厂的大门就在前面了,这是一个能够同时容纳四辆大卡车进出的大铁门,现在停了一辆城里家电维修部的大卡车,车上满载着刚修理好的电冰箱,洗衣机,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出产的空调机,一位圆脸秃头的老工人,一手拿着出门单站在车前,另一位身材高瘦的老工人,已经攀上卡车的后车厢,正在挨个清点要拉走的数目是否相符。在卡车清点无误,就要开走的同时,董文和引荐着我,和那两位顶白班的老工人打了招呼,介绍了,老工人姓什么我忘记了,但他们都是已经退休多年的老人,他们认真负责的精神,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我到是记的牢牢的了。     进了厂门,多少有了一些工厂生产的活力,沿着宽阔的道路向里走,道路左边,是一排排简易房盖的家电仓库和维修车间,董文和介绍说,这是厂里现在最红火的部门之一,在城里收了活,再拉到这里来修,一共有五六十个工人和技术人员在忙碌这摊业务。道路的右边,工厂大门值班室后方的一大块地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乱树岗子和大小无数个苇塘,董文和又介绍说,他在这里抓过不少有帽子大的王八和手臂粗的长虫,烧着吃了,后来先后几次在芦苇丛里发现了死人,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被来收尸的警察盘问了几次之后,他很少再去了,他并不是怕苇塘里再出现的死人,而是怕招上嫌疑,胆大的人最说不清楚,就像来办案的警察们说的:“怎么一有死人都让你给遇上了,怎么巧?”     在往前走,看样子就来到了农机维修部门,这回是一圈纤维板搭建的简易房,围绕着大约有四个篮球场大的地方,各种叫不上名目的农业机械堆放在这里,董文和说,他们有三十多个工人和技术人员在这里的现场忙活,还有同样数量的人分散在周围的各县各乡,这就叫做“走出门去揽活”,这两部分占了他们有一半的劳动力了。农机维修部门的道路对面,沿途堆满了各种大中型变压器,还有一些堆满了大小发电机,电动机的简易房仓库,拖了足有一里地长。     董文和问我:“杨老师,你看,咱们走了这个工厂区的多大范围了?”     我大致估计了一下:“三分之一,也许四分之一?”     董文和狡猾地笑了:“杨老师,严格的说来,咱们到现在还没有迈进正式工厂区的大门,刚才的这段路,不过是从厂区的外门到内门之间的过渡地区,现在为了少走路,充分利用这块空地,才把维修这一块放在这里,我们这才要正式跨进工厂的大门。如果非要按面积算,我们刚才走过的路,还不足厂区面积的三十分之一。”     果然,工厂的又一道大门就在前面,不过这道大门已经没有再安排专人来把守了,照看周围各处仓库设备的保管员,就住在这道大门旁边的几间值班室里,看见董文和领着我进来,他们都是十多年的熟人,董文和四处都招呼了一声,请他们将来对我多加关照,我们来到了早已荒芜多年的厂部广场。     这是一个美丽的圆形广场,方圆直径约有一百多米,四周直到中心都是灌木环绕,绿树成荫,由于久不休整枝叶,早已是藤萝缠树,灌木横钻,就是水泥筑的围栏上,也长起了一层绿色的青苔,真是荒芜了,也有一种荒芜韵味的美,这是一种类似破落贵族那样的高贵典雅的美,一种追系往日繁华的美,我想,应当把这一切称作“夕阳之美”。     原来正对这工厂大门的四层办公楼,现在由于久已无公可办,现在大都成了技术人员们的设计室,资料档案室,业务接待室,会议室兼单身宿舍。     在四层办公楼的左边,原来是两层的医务室,现在成为了职工们的集体宿舍,董文和先领我来到这里,在一楼刚进门第一个房间,董文和在唯一的那张空床上放下了我的行李,我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个房间里一共只有三张床和一张三屉桌子,仅靠窗子的那两张床上都已经有人住了,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这个房间的长期房客只有一个人,是个身材魁梧的高大胖子,另一个人只在这张床上睡午觉,每天下班后回家去住,在这个房间里我住的时间不长,两天后,我被那位高大胖子的如雷鼾声惊扰的彻夜难眠,那位高大胖子内疚地为我扛着沉重的行李,送我到烧开水的锅炉房旁边一间僻静的小屋,我才在那里真正安下了家。     在四层办公楼的右边,是一幢与左边相对称的两层小楼,原来是工厂的招待所,现在成为满足这一百多工人和技术人员吃饭的小食堂。在这里,还兼有俱乐部和全体职工会议室的职能,在这个奄奄一息的工厂里有了什么重大决策,现在都要在这个地方讨论通过。     江湾厂现在的当家人老厂长不在上述这三个地方办公,董文和熟人熟路,领我来到了四层办公楼的后面,一座宽大的厂房大厅旁边,一溜二层的小边楼上。这是一座很气派的车间厂房大厅,宽有一百米,长有三百米,高恰好就有两层楼,因为在车间厂房大厅的两侧,就是各有一溜上下两层的办公室,厂房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类机床,从一米长的小型车床到十几米长的大型车床,此外还有镗床,铣床,刨床,钻床。厂房里,只有十几个工人在来回奔忙,开动的机床不过五六台,其它机器都在闲置着。我又发现,厂房的水泥地面,顶梁,墙身,都是后来再加固的,我问董文和:“这里在以前不是车间吧?好像是个食堂,礼堂之类的建筑。”     董文和点头称是,说:“你说对了,这里原来就是我们厂的大食堂,在这里也开大会,也放电影,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拿它当厂房,我们原来十来个大车间的机器家当,现在连好带坏都集中在了这里,从爷爷辈的到孙子辈的都有,就剩这么点了。”     在上二楼办公室楼梯的扶手处,一个眼镜架在鼻梁上的小老头,对我来说都是祖父级的人物,正透过镜片的上方,仔细地注视着我们,观察了一会儿,他然后挥手招呼我们过去,董文和小声地对我说:“这就是老厂长了,姓田,名叫田春池,我们都叫他老田头,他说厂子垮了,不存在了,不让再称呼他厂长,只让称呼他田头,我们加了个字,叫他老田头。你初来乍到,跟他生分,还是叫他田头的好。”     我答应了,主动上前叫了他一声:“田头好。”     田厂长鼻孔里“哼”了一声,我听不出是对我表示欢迎,还是不太满意。董文和拍着我的肩膀对田厂长说:“老田头,这就是我前两天对你说过的杨工,我们技术学校特地从大城市里请来的高级电器工程师,对各种手控和自动化控制原理的机械修理很有研究,张总说了,杨工就在我们那个组干,他们那些大活积下来了不少,杨工来了正好集中力量突击一下,验收合格就交活了,还要负责安装、调试,争取这一个月内全部搞利落了,过后张总他们再出去揽货、接活。” 田厂长从他那两个小眼镜片上边打量了一下我,好像在验证与董文和的吹嘘是不是吻合,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我是从他的眼角皱纹突然变得稠密了判断出来的。 “那好吧,你领他过去,住的地方安置了吗?” “安置妥了,杨工就住在大宿舍里,和鲁大棒他们一个房间。可是吃饭在我们组,吃蔺大姐那个灶的饭。” 这以后我才知道,现在,他们就连吃饭也化整为零了,因为工作地点的分散,开工收工的时间也各不相同,每个车间甚至班组自己起火,自己做饭,有一个女工专门负责烧开水和做饭,张总这个组做饭的女工蔺大姐,就是董文和多年来的老相好,董文和与自己的家里长期两地分居,这倒好,难怪他不着急,原来在这里又营造了一个小安乐窝。此时,田厂长高瞻远瞩地说:“董文和,你小子光顾自己同小蔺去热乎,给杨工安置得太粗糙了,杨工是个文静人,和鲁大棒子他们搅不到一起去,双方都别扭,杨工住不到三天准会自己搬出来。”这以后的情景,真让田厂长给说准了。 但在当时,我就这样在江湾机械厂扎下了根。 四 最初的那两天早晨,我早早就从震耳欲聋的那间大宿舍里出来,鲁大棒子的咽喉扩音器还在播放这一天当中最主要的噪音,这间宿舍过去也许还有过其他的成员,后来都忍受不了这个刑罚,自己另找地方搬出去住了,所以有的宿舍里人满为患,而鲁大棒子这里却始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鲁大棒子是个手艺高超的老工人,擅长轻工机械,是摆弄洗衣机、小型收割机这类机器设备的行家里手,也是江湾目前修理家用机器和小型农业机械的多面手和主力。在他不睡觉、不打鼾、不产生高分贝噪音的时候,我与他绝没有大的利害冲突,只是我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回来的时候,总被这满屋子的冲天酒气熏得喘不过气来,鲁大棒子每天的活很多,也很有成就感,他犒赏自己辛苦一天的最好的奖品就是喝上几两白酒。他倒不讲究下酒的配菜,几块豆腐干,一点家腌的咸菜,再有半条臭烘烘的咸鱼,就是鲁大棒子的一顿酒宴。 在酒气和鼾声中的生活,我只坚持了两天就大败而逃,最后搬到了烧开水的锅炉房旁边一间僻静的小屋,这里距离我每天工作的地方近在咫尺。搬来的那天,是鲁大棒子为我肩扛的行李,把我赶出来的,除了鲁大棒子的鼾声,还有他的白酒。 鲁大棒子是个实在人,他总是以他的需求和爱好来对待我。他认为他在鼾声上亏待了我,总想弥补一下,这个弥补就是白酒。他喜欢喝酒,他也认为所有的人都喜欢喝酒,一旦喝了酒就什么鼾声都听不见了,可以安稳的睡觉了。你越是百般解释你不喜欢喝酒,他就越是认为你在客气,你在装假,非要灌你喝下他的白酒,否则就是看不起他。在这里,知识分子的命比狗都贱,最不值钱,我那里敢担上这样的罪名,只能喝下他的白酒,好么,喝下第一杯,你就躲不过第二杯,第三杯,一直到酩酊大醉为止。等到鲁大棒子知道你不是在装假,拿架子,他也就黔驴技穷,无计可施了,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我搬走。 我们这个生产小组,准确地说更应该像个工作队,一共有十六七个人,大学文化的工程师占了一多半,这个组实行的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原则,尊称为“张总”的组长是这个组的头,是一位手艺高超的老七级板金工,现今每一家工厂中的国宝,远比几个工程师加起来都贵重。所以,大家对张总的指挥调动从来是心服口服,有言必从。我们每天借助车间厂房里的龙门吊搬运、检修变压器、发电机,以及一切同电有关的大型机械设备。 这个组的后勤工作实际上是两个人在管理,蔺大姐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倔老头,人们都叫他康师傅,他们两人都属于这个小组的编外人员,不占干活的编制,每个月挣的钱也少得多。康师傅是这个车间的老工人,和张总是多年的老搭档,但在技术上远远不如张总那样能干,那样肯动脑筋。在现在的班组里,康师傅负责烧那口老式锅炉,连取暖带供应开水,另外还管着一个小小的材料库,他的家就安在锅炉房旁边的这个小材料库里。锅炉房里面有一块用大木板架起来的宽敞的地方,大家经常聚在那里一起吃早、中、晚三顿饭,后来,我就占了它当作我晚上的新卧室。 在锅炉房的旁边,还有一个简陋的厨房,那是蔺大姐的地盘,她用来为我们做白天的那三顿简单的饭,晚上房门一锁,就是她和董文和的小天地了。张总他们有时候回家去住,或忙碌就住在厂里,他们每个人都有行李存放在这里,为赶快交活,挑灯夜战是经常的事情。这就是这里的生活和工作,每个生产组按照自己的工作技能和分工单独揽活,独立核算,每次结算交给工厂里一部分,算是设备厂房的折旧费用和税收支出;自己内部分一部分,按照当初的事先约定和多劳多得的原则,每个人大体相当,相差也不是很大;另外还要留出一部分在组里,用作成本、各项开销、集体伙食、以及蔺大姐和老倔头康师傅的微薄收入。工人式的工作,农民式的生活,大家有活群聚而来,无活各奔东西,这也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中国的中部城市倒闭企业中技术员工们的生存现状。 蔺大姐做饭颇具特色,使用的是我们每个人自带的吃饭家伙,有的人是小盆,有的人是饭碗,我使用的是饭盒,还有饭量大的人使用的是小锅,比如张总。蔺大姐根据每个人的饭量下米,上大锅蒸饭,另做一锅热乎乎的炖菜,开饭的时候用大勺子盛在每个人的饭上面,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在大家的中间,总有一个大饭盆拌出一盆凉菜什么的,经常还有家里自己腌制的咸菜腐乳,一小盆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按照规矩是从来不作说明,自己愿吃自己挟,没有人劝让,也没有人勉强。 张总、蔺大姐、老倔头康师傅都提醒过我,每顿吃完饭自己把饭碗洗刷干净,没有人会替你洗碗,下一顿还要用你自己的这个碗给你做饭,讲不讲卫生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为你操心。每次吃完饭,十几个人的几十个饭碗、饭盆一齐要洗刷,水龙头只有一个,难免会挤一些。我发现,在我们干活的车间对面是一条宽阔而废弃不用的厂区街道,道路两边长着时而茂密、时而稀疏的茅草和灌木,在这条道路的另一边,距离我们这里不过百来米的地方,根据我在工厂里工作过的多年经验,那很像是一处宽敞的食堂而不像厂房车间。向身边的师傅们一打听,果然如此,那里正是过去工厂中的几个大食堂之一,能够容纳一两千人,后来厂子不景气,那片厂区,也包括这座大食堂,就被永远废弃不再使用了。 真是的,有食堂就一定会有水龙头,放着那样好的条件不去利用,我们这边从干活、做饭、休息、吃饭、洗刷碗筷都挤在一起,真是有马不骑去跑路。我吃完最后几口,把嘴巴一抹,拿着饭盒碗筷就奔对面的食堂走去。 行走之间,我不经意的回头一望,只见大家都像电影定格似的僵持住了,停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就连还在吃饭的人也都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呆呆地望着我。咦!莫非我违反了什么不许可做的戒条不成?我说:“怎么了?有事吗?你们怎么都成了这个样子?” 老倔头康师傅说:“你快回来,那边去不得。” “为什么去不得?是厂里有纪律,不许可吗?” “哪还有什么不许可的纪律,是那边不太平。” “我听不明白,是什么不太平?” “直说了吧,那边闹鬼,许多人在大白天都见过鬼,从没有人敢单独的走过那边去,大白天也不敢。曾经有三个收废品的小偷,大白天的悄悄溜了进去,结果失踪了,几天后才发现,一个人被活活的吓死了,那两个人都被吓疯了,送到精神病院至今还说着胡话,太可怕了。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去,有什么是在这边办。” 蔺大姐说:“那条道路好像是个分界线,这一边的人和那一边的鬼界限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侵犯,这几年一直都相安无事,我们不把它们惹恼了,它们也决不会过来找麻烦。这好像成为习惯了,当然,你也许会笑话我们迷信,怕神怕鬼的,可我们这么些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不能不信,还是信一点的好。省得出事了再后悔就晚了。” 我说:“没有关系,我只当是饭后散步溜达一下,在外面看看就过来,不会去招惹了谁的。” 不等他们回答,我早就阔步跨过了那条废弃的道路。真的,这几十米之遥,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道路的这一边寂静肃穆,静得令人有点难以忍受。我继续向前走,大步跨到了食堂的外面,食堂没有直接的大门通向外面,先是一长条的洗手间,宽五六米,长十几米,洗手间的两边各有一排洗手洗碗用的水龙头,水龙头的下面是一米高,十五公分深的水泥洗手池,靠外面的这一排洗手池略长一些,在洗手间的紧里头拐过去了一个弯,里面一排的水龙头洗手池在尽头让出了一个三米来宽的食堂大门,再往里走就是过去的大餐厅了。 洗手间外面的大门是弹簧门,没有上锁,我试着用手一推,大门无声地打开了,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直钻进鼻子。其实,用不着往里走,就可以大致看清大食堂里面的景象,因为洗手间里面这一排水龙头的墙上,还开了两大扇三排玻璃的大窗户。我站在窗户前透过模糊不清的玻璃向餐厅里观望,大餐厅里面的光线不好,也是黑洞洞的,只看见大餐厅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桌椅板凳的痕迹,大餐厅尽头原先卖饭的一个个小窗口现在紧闭,沿墙根摆放着一排排高高的碗柜字,碗柜子原来是白颜色,一格一格的,每一格的门上还写着红色的号码,显得很正规。 我大步跨了进去,大大咧咧地拧开水龙头,还好,水龙头仍然有水,只见一股股黄色的锈水流了出来,微腥的铁锈味直冲鼻子。隐约之间,透过眼前布满灰尘的玻璃窗框,我好像看见本应该空无一人的食堂大厅里面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我的心一紧张,赶快扭过头来,走到这一边的洗碗池前,背向大厅,拧开水龙头。 迷蒙之中,我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半大的东西在一个个晃动,然后晃动又变成了飞快的移动。我起先还以为是黄鼠狼或什么小动物,因为我清楚听见了一种“吱吱”的尖细的声音,而且它们也都不很大,但后来马上就越来越清晰了,它们不是什么黄鼠狼,是一种魅影,高不到一米,因为没有我跟前的这个水泥洗手池子高,呈半透明的样子,接着,影影绰绰之间,我又看见了几个像真人一样大小的魅影。 你知道,我一向被人们称作杨大胆,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此时,我的心里也在发毛,身上的汗毛孔直竖起来,以前人们给我讲过的各种可怕的传说,现在竟然浮上我的脑海。我克制住回头看看的欲望,暗自鼓励我自己:平生不做亏心事,此时不怕鬼叫门。水龙头哗哗的流出水来,起初水是浑的,铁锈味很大,渐渐就清亮干净了。我开始用水冲刷我带来的饭盒,这时候,我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团团的,从大餐厅虚掩的门缝里钻了出来,这些东西发出啾啾的尖细叫声,从我的身后一团团掠过,我没有回头,也没有低头去看,我只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冰凉刺骨,我的心也在冰冷地颤抖,一时间,我的后脊梁上冒出了一片片的冷汗。 我知道,此时此刻,面临鬼魅,我是绝对不能乱了心态,不能喊叫,不能奔跑的,实际上,我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大丈夫平时行得直,坐得正,平生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元阳无半点邪气,我何必要在鬼魅面前退缩示弱。我硬着头皮,强用镇静自若的举止,不慌不忙的洗刷干净我的饭盒,拧紧水龙头,稳步慢慢地走出了这个使人胆战心惊的洗手间。置身于明亮的阳光之下,我立刻恢复了勇气,也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我感觉到那些一团团不高的魅影也跟在我的身后,涌出了阴暗的洗手间,啾啾的鸣叫声还存在,但已经在空旷的大自然微弱多了,很快又都聚集在几个高大的魅影旁边,然后消失在灌木丛中,消失在远处寂静的一间间大厂房里,再也看不见了。一时间,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在前面说过,我从小从来都是接受的无神论教育,后来又上了工科大学,我曾经从来不信有什么神仙鬼怪,可是今天,我真的有点相信了,要不然,眼前的这种自然现象我无法解释。 此刻,我还有一种本能的知觉,这种直觉在我这三十年的生活经历中还从来没有欺骗过我。现在这个直觉告诉我,这些快速移动中的鬼魅缡影都是善良的,它们不会加害于人,包括那些品行不端的人,只要你自己的心里没有鬼,自己不会吓唬自己,吓坏自己,这些鬼魅是决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回到我干活的道路那一边,车间里,大家好像都在若无其事地开始了工作,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在背后悄悄地打量我,看我有没有受到了什么不良侵害。大食堂洗手间里遇到的一幕,白天我同谁也没有讲,晚饭过后,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只留下不多的几个人,董文和、蔺大姐、老倔头康师傅、我们这个组中最瘦最弱的眼镜刘,家里五口人只住了八平米的顾师傅,一天到晚为太太巨额医药费发愁的陆工,大家围坐在暖洋洋的锅炉房里,听我讲述白天的奇遇。 我谈到了我的奇遇之后,还谈了我的看法,我认为,即使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鬼魅,那鬼魅也会有好坏之分,起码我们眼前的这些鬼魅就不是坏的,我对大食堂的建筑材料中有许多好像是曾经焚烧过的木料感到奇怪,也对那一团团不到一米高的飞快移动的魅影,对那些小魅影向大魅影的聚拢、飘移和消失感到奇怪,我总觉得,这些魅影的家好像就在这里,所以他们每天才在这里飘移不定,出没无常。我还说,如果有对灵魂现象感兴趣的科学家们,他们一定能解开这个谜,起码能得到比较合理的解释。 白天一直都在沉默不语的蔺大姐,现在看了一眼仍然在低头不语的董文和以及在场的人,终于对我打开了话匣子: “杨工,这里发生过的一件惨案也许跟你说一下好一些。十几年前,我从江南岸来到这个工厂做临时工的时候,这个厂的生产还过得去,虽然工人们还剩下了五六千人,但虎瘦威风在,那时江湾机械厂在现在这个老田头——那时还是五十多岁正当年的田厂长的领导下,江湾机械厂的老底子不薄,老牌子还是挺唬人的,每年的生产订单都不发愁,资金也不愁,那时候的银行好说话,市里领导打个招呼,很容易就可以搞到上亿的贷款。那时候,在道路对面现在大食堂的位置上,当时是几个小库房——厂劳资科的劳保用品和工作服的库房,厂会计室的总会计账本库房,厂食堂的粮油副食库房,还有就是工厂的一个幼儿园,一百三十多个三岁至六岁的学龄前的孩子,十几个工作人员,包括幼儿园园长、阿姨、厨师、清洁工和烧茶炉的在内,那时候,我就在幼儿园的食堂里面帮助做饭。” “后来,田厂长不知道得罪了上面的哪个龟孙子,厂长给撸下来了不说,还派来个什么工作组查了他半年,这期间,新的厂长给派来了,就是现在的机械局局长姚世贵,文革中的造反派头头,当年才三十多岁,原来是只有四百来人的凤翔机械厂的书记兼厂长,被上面吹嘘为优秀企业管理青年干部。这位优秀厂长一上任,把他原来那帮在凤翔机械厂的大小兄弟们都调了过来,派上了要害位置,特别是财务处长的位置,他安排了一个叫魏憧憬的马屁精,我们都叫他‘蛔虫精’。在江湾厂,凡是姚世贵他看不上眼的技术骨干,中上层领导成员,他一概踢了出去,搞了个他姚家的一手天下。三年,也就是三年不到的时间,江湾机械厂的生产订单越来越少,工伤事故、质量事故接连不断,从原来的五千多人一下子骤降到两千来人,没有活,他还不解雇人?打着改革开放,不养闲人,竞争上岗的幌子,把工人们都赶出去了,有好多的老工人,都是当年江湾机械厂的创始人呀。厂子不景气,他姚厂长的威风可一点都不减,在天上飞来飞去跑了十来个国家,还说是寻求企业的发展出路。后来财务处的内部有个姓金的姑娘悄悄向上级揭发,那一年,姚世贵从银行贷款了七千万,一分钱没用到生产和工人们的身上,都让他给折腾光了。他在外面买了一栋楼,豪华装修,住的都是他那帮凤翔来的小兄弟们,至于他自己在外面有多少套房子,那谁也说不清了。你以为有内部人告发,姚世贵就要倒霉了,其实才不呢。上级象征性的来了个调查组,走马观花似的一看,给了个‘查无实据’的结论就走了,倒霉的倒是揭发的金会计,被赶出了厂子。查出是金会计举报的,就是那个财务处长魏憧憬。姚世贵又升官了,调到了局里,他坐的车子也越换越高级,当他高升到机械局局长的时候,又被他将车子调到了局里说是冲抵欠局里的债务。你看他有多滑头。” “你问我为什么厂子里连年亏损,他为什么倒能高升?局里为什么不查处他,反而提拔他?最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姚世贵在江湾的那三年,厂子一年年往下滑,他却是局里、市里年年的先进工作者,优秀厂领导,在最后一年,竟然还拿了一个什么美国MBA的企业管理文凭,上面说:像这样德才兼备的好干部就是要重点培养,大胆提拔,放手使用,姚世贵就这样高升上去了。姚世贵走了,可是他对江湾并没有撒手,还是他那帮小兄弟在掌权,江湾成为他的小金库和私家后院,工人们上访上告了三四年,终于惊动了北京和省里,开始要查他的经济问题了。你看,共产党内不讲阶级斗争了,所以不会查他在文革中的造反派历史,只要他嘴里宣布忠于共产党,他就比你我这些人都要可靠,只能查他的经济问题。十年前,就是在现在这个季节的时候,就在要来查帐的前一天夜里,前几天刚被封存的账本库房突然着起了大火,那时正是冬天,江边风大火急,旁边食堂仓库的油桶、液化气罐、劳资库房的工作服,一起跟着燃烧了起来,那天夜里,由于三班倒的职工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了幼儿园,四个值夜班的阿姨和三十多个孩子睡得正香,等到发现大火燃烧过来的时候,周围的火势已经燃烧得非常猛了。阿姨们拼着命救出去了二十多个孩子,再返回来的时候,大火封住了逃出去的通道,三位阿姨和十几个孩子葬身火海,你说惨不惨?” “那一次我不在场,所以保住了一条命,上面来人查了半天,最后定为夜班取暖,过失失火,造成火灾,因为责任人在大火中丧生,无法继续追查,所以不了了之。实际上,当时连我们这些大老粗的工人们都清楚,这是人为纵的火,目的是烧掉那些会对前任由厂长不利的账本,可上面就是看不见,非要把火灾的责任推到幼儿园值夜班的阿姨的身上,你说怪不怪。查不了帐,你就抓不住姚世贵的罪证,他就永远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可是工人们的上访游行和闹事,也把姚世贵进一步高升的路给堵上了,要不,姚世贵今天早就成为市长大人了。厂子垮了,你以为那个‘蛔虫精’也该下岗了?恰恰相反,‘蛔虫精’被封了一个副厂长、副处级干部的头衔提前退休,安享晚年,家里富的不得了,可还是厚皮老脸,经常向局里申请困难补助,局里放着那样多的下岗工人和干部视而不见,倒给这个肥头大耳的胖猪魏憧憬困难补助。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无耻的人和不讲理的事,这个世道真是黑暗透顶。” “为了尽快消灭火灾的痕迹,江湾机械厂在原来大火后的废墟上盖了一个大食堂,就是你这几天去过的那座食堂。原来的那座一进工厂大门的那座老食堂改作了大礼堂。可是新食堂的炊事员反映,无论是白天黑夜,他们老是看见食堂里面有鬼魂在作祟捣乱,不是菜咸了,就是做饭火大了烧糊了,常常架在蒸锅上的笼屉自己就倒塌了,铁盆、瓷碗、油瓶自己突然就摇晃乱响,好不骇人。特别是深更半夜上夜班的时候,吓得在食堂上夜班的炊事员纷纷要求调离。有几次,食堂里竟然莫名其妙的火焰直窜上高高的天花板,险些又酿成火灾。晚班和夜班的工人们午夜里来吃饭,走到近在咫尺的地方却找不到食堂的大门,甚至稀里糊涂地围着食堂转起圈来,这就是人们说的鬼打墙呀。还没有挨过两年,江湾机械厂就彻底的垮了,这个食堂也就跟着彻底的荒废了,真的成了鬼魂们的家。每到清明节来临的时候,那些死了孩子的家长就来到食堂的前面烧纸纪念,在那一夜,你可以听到鬼魂尖细啾啾的哭声一直响彻到天明。” “死去的那三个幼儿园老师,都是城里幼师学校刚毕业分配来的年轻姑娘,上班的时间还不到两年。她们为抢救孩子送了命,却又被扣上烧火取暖麻痹大意的帽子承担了失火的罪名,将那十几个孩子的死亡责任推给了她们,连一分钱抚恤金都不给。特别是领导上把烧毁账本的罪名都推给了她们,致使企业数千万的资金去向不明,无处可查,大批的下岗工人和家属因此而没有饭吃,也都对这几个姑娘怨声载道,哪有这样欺负人的。这三个被烧死的年轻姑娘我都认识,个子高挑、能歌善舞的叫崔红英;文静不爱说话、喜欢给小朋友讲故事的叫刘文娟;最后的那个来自农村,名叫江霞,她在城里没有家,就住在幼儿园里,所以也是幼儿园里最能干活的一个人。工人们说,她们死的冤,冤孽太重,所以阴魂无法散去,就聚在这里,一有机会就示形于人,倾诉她们那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要在以前,这要请来本地庙里的和尚念经、道士做法,超度这些冤魂之后才会从此的安静下来,现在都在讲什么破除迷信,不讲究这些了,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没完没了的。” 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眼镜刘补充说:“财务处原来还有个女会计,叫贾彩云,是个33岁的老姑娘,因为长相粗陋,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后来,据说和大她十五六岁的‘蛔虫精’有点那个,大家都没有发现,是在火灾发生之前,‘蛔虫精’的老婆大赤包到厂里来闹事大家才知道的。大赤包来了许多次,每次大赤包来,贾彩云就躲到了幼儿园,避免和大赤包发生正面的冲突。贾彩云终究是个大姑娘,火灾之后,她再无处可以躲避,后来听说自己主动离开了厂子,到广东的一个小县城开了个小店,自谋生路去了。大赤包也没有能多活几年,她后来疯了,同住在工厂宿舍楼的那些职工们说:大赤包临死前大骂‘蛔虫精’,说他丧尽天良不得好死,她就是死了,也要变成饿鬼,缠住‘蛔虫精’不放。大赤包死后,‘蛔虫精’将他的两处住房调作一处,搬到局机关的宿舍楼去住了。不用说,也是局长姚世贵给安排的。” 这天晚上,蔺大姐和眼镜刘讲到很晚,董文和、老倔头康师傅、陆工等那几个人在一边补充,算是给我上了江湾机械厂的一堂历史课,只可惜,我并非革命的领导干部,手中无权,那谈得上能给这些死去的冤魂们平反伸冤,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在我的心里,我对这些充满了冤屈的死者们充满了同情之心,这因为充满了同情之心,我对那些住宿在我隔壁的鬼魂们一点不感到害怕了,相反,甚至还有一点亲切之感,他们究竟是我的同类,与我命运相近,只不过她们是死去的冤魂,而我是活着的冤屈者。 五 我还在江湾干活,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来星期,在这之后,干活的人们都相安无事。最忙碌的头一个星期过去之后,维修工作走上了正轨,我们每天在忙,但又不总是在忙,每当一有了空闲,或是在刚吃完饭的小歇时间,我都习惯走上百来米,越过道路,走向盖在废墟上的那座大食堂前面,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身边是青草绿树,与北方的寒冷干燥就是大不一样。我喜欢在这个自然的环境里,有时候是站着深思,有时候小坐片刻,还有的时候感觉到疲倦了,干脆铺着旧工作服躺在一块略高些的土坡上,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在我的身边,一团团淡淡的影子在围着我晃动,时而移动得飞快,快若闪电,时而停顿在我面前,好奇地试探着向我靠近,又飞快地后退,然后欢快地互相追逐着,飘向远方。 我还感觉得到,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几个细长的影子,就像大树或灌木的阴影那样矗立在一边,不过这些个影子是立体的,不是像树影那样平铺在地上,这几个影子有时候聚在一起,有时候又散开来,我猜想,这些影子也在打量着我,也在深思,我不害怕,倒有点好奇:难道鬼魂也有大脑,也有思想吗? 时间长了,见怪不怪,我也与这些鬼魅相处习惯了,我知道它们不会害我,对它们也不抱成见,不存戒心了。为了不误工期农活,我们也常常在夜间到外面安装大小变压器和检修地方上变电站的设备,回来后一觉睡醒,为躲避身边干活的噪音,我也常常独自一个人越过那条便道,在空无一人的食堂前面静坐片刻,看看书,写写信,身边,只有那些顽皮的阴影,悄悄的靠近,又飞快的离开。 有一天上午,正当我看书累了,茫然向对面的绿茵处望去,要调节一下疲惫的眼睛,无意中,奇迹发生了。我断断续续地看见,对面十几米处一棵枝叶茂密的桧树下面,一团淡淡的阴影先是在加深,逐渐变浓,然后,黑黑的阴影好像有了色彩,斑彩夺目的影子变亮了,放射出一丝丝若隐若现的光芒,当我再定睛细看的时候,桧树下的阴影不见了,一个站立的人影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是一位穿着红衣服,蓝裤子的女子,很年轻,只有二十来岁,衣服和裤子都是二十年前的式样,现在只有在村子里才能看到,而那双脚上的横带布鞋我已经有十几年看不见了。女子的面容白净、清瘦,一双杏仁眼透着一丝的哀怨和忧愁,脑后头梳着两根一尺长的小辫,在今天这个年代,恐怕农村的女青年也很少梳这种落伍的发型了。 年轻女子似乎闪电般地向前漂移了一下,转眼之间到了距我只有三四米远的地方,冬日的阳光下,女子艳丽的色彩似乎退色了,就像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而且处于半透明状态。女子又向后退了几米,回到那棵大桧树的阴影下面,于是,艳丽的色彩又恢复了。 我知道这是鬼魂,不是人类,可我没有一点恐惧的感觉,我只是感到好奇:她为什么在此时此刻出现在我的面前? 女子开口说话了,这是略带当地湖北、安徽口音的普通话,嗓音细细的,清脆悦耳:“我叫江霞,我和两个姐姐观察你好多天了(这我完全清楚),我们知道你不是坏人(没有比我自己更清楚的了),我们想请你帮我们一个忙,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在江霞的身边,隐约有两个黑影在轻微地跳动,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倚着大树,因悲伤哭泣而全身振颤的两个年轻女子的形象。相比之下,我更钦佩农村姑娘江霞的坚强。 “我非常愿意帮忙,不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事情?” “十年前的今天,我们不幸丧身火海,可我们死后还背着黑锅,那些恶人把失火,烧死孩子,烧毁账本的罪名推给了我们,其实或是财务科长“蛔虫精”放的,他夜里悄悄的来放了把火,目的就是要烧毁账本,为他们一伙侵吞公款打埋伏,找理由。第二天他又假惺惺的指责我们麻痹大意失了火。他是在阳间的恶鬼,还有姚世贵那个大魔头护着,我们的冤魂走不出我们丧身的这个地方,只能寄希望于阳间的好人来给我们洗冤平反。” “可你们不知道,我也是蒙冤而来的,手无半点权,身无富裕钱,怎么帮你们来洗冤平反?” “我们需要你帮助我们写信上访,让政府重新审查这桩失火案,洗清我们几个人的冤屈。我们的家里都是文化不高的普通工人农民,写个信件状子困难极了,又要干活谋生。我们这几家人联合着上访了十年,结果官官相护,人家根本不受理,到后来干脆不理睬你,所以至今杳无音信,弄得我们阳间阴间的无数老少都心灰意冷,状告无门,看不到出路,反正我们这些冤死鬼得不到解脱,无法超度,我们只能以恶作剧报复这个阳间不公的世界。如今遇到了你,与众不同,我们重新燃起了得到公正的机会。你虽然无权无钱,但你有一身正气,是我们这些在阴阳界之间的女子唯一的机会,即使是一根稻草,我们也要去试一试,否则,错掉了你这个机会,我们将永远是游荡在这片芦苇滩的孤魂野鬼,永无出头之日了。” 我还能说什么好呢?思考了一下,果断点头应诺下来了。看着江夏脸上露出一股欣慰的笑容,我感到一阵心酸。我忽然想起一件为难的事情:“你说你们受地域的限制,离不开这片原本是芦苇滩的旧厂区里面,我的寒假一结束,我就要回到学校教课去了,那时,我无法再到这里来了,我将怎么和你们联系上呢?” “我们听芦苇滩上的夜游神说,城北的栖霞山上有一座上千年的道观紫阳观。紫阳观里有一位道行高深的老道姑李晚露,几十年前就善于超度亡灵,有借物附魂、借尸还魂的法力方术。你要能去到栖霞山紫阳观拜求于她,祈求来附魂之物,我就能跟着到任何的地方,再不会受到地域的限制。” 我感到此事尽管荒唐得不可思议,但冤情感人,与蔺大姐等人介绍的情况完全一致,我没有什么不能相信江霞,一个小小的冤死鬼的,我答应了下来,第二天就请假去一趟紫阳观。其实也没有什么请假一说,我们忙活了半夜,第二天本应该休息半天,我上午少睡一会儿就是了。 江霞悄然无语地又消失在树荫之中,就好像她刚才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我回到便道另一侧的车间,车间旁边的茶炉兼厨房里面雾气腾腾,温暖如春,蔺大姐为我们做的午饭刚刚起锅,正要烧菜。大家十来个人几乎都聚齐了,边洗着手,边说着夜间加班的闲话。我一挤进人群当中,大家竟然不由自主地都打了个寒颤,蔺大姐用怪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说:“杨工,你到哪儿去了?你身上的阴气真重。” 董文和不满地白了蔺大姐一眼,嗔怪地为我辩护:“就你多心又多事,杨工从屋外带进来一阵冷空气,大家难免身上一寒,你快烧菜,让大家早点吃饭,肚饱身上暖,百病不侵,什么事都没了。” 六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后,早班的师傅们刚进车间来。我向手脚忙个不停的生产组长,老钣金工“张总”打了个招呼,说要去城里给家里打个长途电话,问候一下。“张总”爽快地答应了,让我注意交通安全,早去早回,不要误了吃中午饭。还问我要不要借用一下他们的自行车,进城方便一些。我回绝了,因为我有更快捷便利的交通工具。我们干活,都是由客户派车接送。我们的客户大都在沿江和平原、水田一带,我听说农机修理部的客户大都在北面的山区一带。 昨天傍晚,我来到江湾厂的农机修理部,找到刚进厂时住在同一宿舍的鲁大棒子。鲁大棒子虽然人粗,毛病也多,但是为人仗义,他听说我要搭便车到北面的栖霞山去办点重要的私事,二话不说,立即热心地为我查阅维修登记本。一查到栖霞山林场有4部抽水机在这里检修,已经两个月了,立即打电话同栖霞山林场联系,要他们明天一早赶过来,将修好的抽水机拉走。同时说好,江湾厂的杨工也要搭便车去栖霞山,我听见了对方连声说可以。 这天早上,我等候在农机维修部,穿过到处堆放的康拜因收割机、除草机,中耕机、破旧不堪的手扶拖拉机、崭新瓦亮的四轮拖拉机、各种型号的履带式拖拉机的宽阔场地,眼看着装卸工用吊车将修好的抽水机吊装到车上,一切就绪后,我告别了热心肠的鲁大棒子,挤进了双排座的驾驶室里,向城北的栖霞山方向驶去。 算起来,从去年八月中旬接课开始,我在这座江边的中等城市已经住了半年的时间,可我对繁华的市中心依然陌生,更不要说城北偏僻的山区了。林场来的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因为瘦,瓦刀脸上的一双眼睛格外的大。而随车来的另一个人不知是装卸工,还是会计,一到市区就下车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了。偌大的卡车双排座驾驶室里只剩下我和健谈的司机两个人。 一出闹市区的繁华地带,司机鸡蛋大的眼睛转向我,问我到栖霞山的什么地方?我赶紧报出了紫阳观的地名。 司机说:“紫阳观在栖霞山的山顶,山区公路只修到半山腰,剩下的一半路,杨工可要自己爬山了。” 看到我一头雾水,不知所措的样子,司机笑了:“杨工是头一次去紫阳观吧?不要紧,好找,紫阳观的香火很盛,游客也不少,跟着人群走,上山都是清一色的青石板路,走捷径的土路千万不要走,会迷路到山后的密林中去的,那里群山连绵,再绕出来就难了,还是走青石板大路放心,路上的行人没有不到紫阳观去的。” 司机还说:“栖霞山不高,主峰霞云岭1212米,比青城山低四百米,与罗浮山相当。山区公路只修到七百多米处的栖霞山风景区管理处,到山顶的那几百米要靠自己一步步攀登了。” 我连连对他的指引点头称谢。 司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杨工到紫阳观,是去上香还是去还愿?” “都不是,我是去找人,拜访一位紫阳观的老道姑。” “老道姑?什么人?紫阳观的道士、道姑我们都认识。我可没少帮他们道观运送东西。” 我说:“听说是一位很老的道姑,我也没有见过,我是帮很远的外地熟人了结一桩心事。只知道这位道姑名叫李晚露。”可不是吗,阴间还不算远,没有比阴间更远的地方了。 我只觉得汽车的方向盘晃动了一下,老司机又马上稳住了方向盘。“杨工,你没有记错吧?李晚露,不错,紫阳观是有个道姑叫李晚露,但那是我祖母活着的时候就在紫阳观的道姑了,我最后一次听见过李晚露的名字是在三四十年前,那时她好像就有六七十岁年纪了,说不定早在三十年前就去世了,杨工,这次你会白跑一趟的。现在紫阳观的住持名叫曹雪玲,这是她出家前的名字,是个女的,五十岁出头的道姑,大学毕业,半路出家的,有学问,为人也好。你上山后可以找她去打听,要是道士们不给引见,你就说是栖霞山林场的那个乌鸦嘴老司机给介绍的。” 车子停在了栖霞山风景区管理处的大门口,这是一块不大的停车场,因为时间尚早,只有七八辆车子,大多是中型旅游面包车。我向乌鸦嘴老司机挥手告别,他有硬塞给了我一瓶地方自产的矿泉水,说是上山的途中口渴了喝水不容易,我感激地收下了。 跟着一队二十来人的朝圣团队,我们踏着密林中的青石板路向山上攀去。时间尚早,绿色的山峦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黄色,在这个时刻,在山上的都是香客居士,旅行社组织的大批的游人队伍不像香客这样能吃苦虔诚,还都聚集在城里尚未出行。 我们登上陡峭的石阶,进山门,过灵官殿、吕祖殿、救苦殿、三清宫、八仙堂、斗姆阁,我悄悄地向看管父母殿的一位中年道姑打听住持曹雪玲在哪里。中年道姑轻摆蓝色道袍,彬彬有礼地回绝了我:“对不起,施主,我们紫阳观的住持从不出面接待客人。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对我说。” 我小心翼翼地打听怎样才能见到老道姑李晚露。中年道姑一句话堵住了我的嘴:“什么李晚露?我们紫阳观没有这个人。” “那我见一下曹住持可以吗?我是栖霞山林场乌鸦嘴司机介绍来的。” 看不见的魔棒终于起作用了。中年道姑又扭过头来仔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看我还像是个良善之辈,这才吩咐我在父母殿前面的石阶处等候她,不得乱串,她穿过父母殿,到不许香客和游人进入的后院,时间不长,脚步匆匆地领来另一位举止从容的中年道姑,一身旧蓝布道袍洗得发白。新露面的道姑有五十岁上下,面目和蔼慈祥,与我当年的小学老师一丝仿佛。她一见面就作揖行礼,自我介绍:“施主,我就是这座小庙的住持曹雪玲,施主有何事情,对我说便可。” “我受人之托,要面见老道姑李晚露,有要事想取得她的帮助和指点。” 曹住持刚才还平静的脸上勃然变色,她支走站在一边的那位中年道姑,语气严肃地对我说:“施主是从哪里知道李晚露这个名字的,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她还存在于世的人不超过十个人。” 我说:“是很远的一位朋友刚刚告诉我的。” “那一天?” “昨天。” “你那位朋友恐怕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吧?”曹住持的眼睛忽然褶褶发光,闪烁着威严气势。 我没有作声,只是点点头,默认了。 曹住持的声音放缓和了一些:“这就是另一回事了。”然后她示意我跟着她走,在看管父母殿的那位道姑诧异的目光下,我走在曹道长的身边,来到不许外人进入的后院,经过斋堂、寝室、方丈室,一路都没有停足,又穿过一道隐蔽在墙角的小月门,我们又来到了密林之中。 密林之中有一条清晰平整的小路,直通向后山。曹道长领着我,踏上了这条鲜为人知的小路。一路上,曹道长边走边对我说:“紫阳观是有着将近上千年历史的子孙庙,建于北宋时期。你问什么叫子孙庙?子孙庙就是私有的,由方丈师傅个人所有,自己化缘修建,自己管理维护保养。老方丈一旦羽化仙逝,庙宇及全部财产都传给指定的徒弟个人。当然,这个流传近千年的制度在文革中都被破坏了。老道长李晚露自从六十五岁,1976年那年宣布闭关自修,至今已经将近三十个年头了。老香客们都以为李晚露早已羽化成仙,渐渐将她淡忘了。李晚露自己吩咐,阳世间的事情一律不再过问,都交给我对外支应。我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就在她身边,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如今,她把山前的这一块都交给我了,山后的这一块,即使是紫阳观的道士未经吩咐也不得擅自闯入。” 踩着小路越过山脊,我们来到了荒僻的后山。山阴的部分毕竟不同于山阳的部分,因为阳光稀落,茂密的草木都显得黑压压的。又行了百多米远,眼前的林中是一座小巧的两进砖石院落,远看古旧的大门紧闭,门檐上三个“安居庵”大字依稀可见。曹道长领着我走近院门,然后轻敲院门,向院子里招呼,一位怀抱着小孩子的道姑为我们打开了院门。 第一进院落像个地道的农家小院,只是在正屋的位置上高挂着“老君堂”的匾额。前院里的三个小孩子,小的有一岁多,最大的不过两岁多,这三个孩子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有残疾,脸上的五官明显支零不全。 曹道长请我在正屋的老君堂坐下,让带孩子的道姑到二进院去请来李晚露。看孩子的道姑有三十多岁,中等个子,圆脸,很白净,身子板却异常的结实。孩子看见来了生人,有点害怕哭闹,道姑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小孩子到后院去了,前院还剩下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坐在一个自治的童车里哭哭啼啼。 我不由得走近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地方留下个空洞,眼皮肌肉都萎缩了。但孩子的小脸圆扑扑、红润润的,看来很是健康。我越是靠近孩子,孩子越是哭哭啼啼,我伸手抱起来孩子,孩子突然一声清脆的“爸爸”,把小脸紧贴在我的脸上,双手紧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我的心被感动了,我也紧抱着孩子幼小的身子搂在怀里。 曹道长说:“这几个孩子都是城里丢弃的伤残孩子,父母不要了,好心的香客们拾了来,送到这里。紫阳观只好自己先养起来,慢慢等到长大了一些,遇到有善缘的好心人家再送出去寄养。” 正说着话,通向二进院的过道里,怀抱着两个孩子的白脸道姑又出现了,看见留下的这个孩子对我如此之亲,连道姑自己都感到意外。曹道长又说:“没有办法,紫阳观的后面是个坤道院,道士都是女性,孩子们只好管年长的道姑称作爸爸,将年轻的道姑称作妈妈,——”一边说着话,曹道长接过了我手中的孩子,让我和随后赶来的李晚露老人进老君堂说话。 李晚露似乎从地底下钻出来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九十多岁的身躯依然硬朗,没有用拐杖帮助行走,脸上就像院子里那棵布满沧桑的老松树的树皮,头上发髻高耸,没有戴混元巾,也没戴角冠。 在老君堂坐下,柏木桌椅,粗犷简单,就像门、梁、窗、柱一样,桌椅香案也都一概未用油漆,显得古朴自然。曹道长放回孩子,招呼从后院过来的一位老妇女端茶倒水,李晚露老人则用手一挥,面向着我直言不讳地说:“施主,得罪了,我有言在先,不管你是谁介绍来的,不管你同紫阳观有多少年的渊源,我可是只超度亡灵,绝不请神驱鬼。否则,请施主原路返回。” 还是曹道长沉得住气,她为李晚露送上一碗莲心松子茶,大声对老人说:“师太,不急,听听人家说什么您老再发话,您老放心,这个人面善,绝不是为驱鬼而来的。” 曹道长又为我端过一碗茶,小声说:“自从文革以后,老人废止了自己最拿手的驱鬼仪式,她发现近几十年来闹鬼的大都是那些满怀冤屈的屈死鬼,它们在阳间受屈丧生,冤魂成结,不肯散去,时常在阳间兴风作浪。老道姑宁可罢手,废除自己几十年的功力,不肯再做法驱散它们,让它们在阴间继续受屈。”我这才发现,九十多岁的李晚露老人有点耳背。 待妇人退下,曹道长作陪,大家都静下心来,我做了自我介绍,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讲述清楚,很长时间,大家静默无言。过了好一阵,李晚露老人才开口说话:“人世间的事你去办,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紫阳观一定全力协助,不得收施主一文钱。至于招人魂魄相随,那是我们的所长,施主无需担心。不知施主可曾带了冤主的生前所用之物,一衣、一袜、发卡、圆镜都可以。” 我双手一叹:“所有的东西都烧成灰烬,什么都没有留下,这如何是好?” “这也不难,只是施主要受点委屈,让冤主借施主的血,附物移魂。冤主的阴气郁结,会缠绕在施主的周身,沾重了,会让施主折去些许阳寿,不知施主能否同意?” 你知道那一瞬间我想的是什么吗?我竟然想起了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浮士德博士。我为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提供庇护的场所,把它们带到人间社会,该是不是和浮士德同一个性质。我想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在前面介绍过,过去,我一向对权势、金钱看得很淡,所以无法收买,只能被贪官污吏所打压迫害。如今,我又对人生看得很淡,对人世间的长寿、享乐了无兴趣,折掉它些许阳寿又有何妨。我当即答应了,表示无所谓,我不在乎。 老君像前面供香的条案上随便摆放着几块奇石,也许是老人在山间小路上散步时随手捡来的。老人拿起一块白色的山形状石块,两寸来大小,底部平整,细柱般的晶体晶莹透亮。我初以为这是块坚硬的石英石,曹道长在一边告诉我说,这是块石膏矿石,质地松脆,所以要精心保管好。 老人在老君像前,借着香炉中的渺渺香烟,频频变换各种手法、掌纹、指印做法事降神附法,曹道长在一旁以拂尘、符箓、桃木剑、低声诵经默契配合,我站在一边,呆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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