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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婚事的秘密

  这世界如此黑暗吗?我虽与君闻弦未曾谋面,没有交情,但如果今天这番话让她知道了,不知她会作何感想?还会嫁吗?同为女人,我为她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我掌了灯,便退到门口。杨骋风走向我的桌子,经过我身边时,突然手一伸,抽走了我攥在手中的纸——这是我今天给萧靖江写的信,自从上次君闻书主动让我写信后,我便觉得书库不安全,每次都把写的信带回来,藏在我的衣柜里。

  我怒目瞪着他,他却大大咧咧地坐下,就着灯展开信,“这写的什么呀?好难看的字呀……今与二娘赴市购盆栽,余甚喜其蓬勃之色,奈何余自养尚不能,而况花乎?汝常伏案,如不违堂上,亦可养一二,时时视之,当养神悦目……嘻嘻,还挺像的嘛,颇有些小媳妇儿的味道。你的心上人叫什么?我看看——萧公子!原来他姓萧啊,叫什么呢?”

  我不答理他。他又嘻嘻地笑了,“不要紧,本少爷记得是在湖州。哪天我想知道了,随便写封信给湖州的老官,保准连他祖宗八代都查得清楚。”我盯着他,这个杨骋风,他要做什么?他看了看我,又嘻嘻一笑,手捏着信的一角,往灯上凑。我刚要喊,却又闭了嘴,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只怕我露出着急的样子,他会更得意了吧!

  他的手果然停在那里,信纸在烛火中微微动着。“喊啊,叫啊,你怎么不说话?我真烧了。”

  我一扭头,哼,一封信,我不要了,偏不要你得逞!

  “真扫兴,你总是与别人不同,骗不了你,你的心眼儿怎么转得那么快!”我仍不答话,心说:对付你足够了!

  杨骋风见我不理他,也没了兴趣,把信丢在桌上,嘴上却不甘拜下风,“算了,你这种丫头,写个字不容易。少爷我仁慈,还你吧。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啊!”

  我正色道:“不知何事劳杨少爷来此寒舍?”

  “吓,多日不见,你倒学得挺酸。嘘,好冷,这鬼屋子连炭火都没有。你倒是把门关上,风都进来了!”

  “杨少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已不妥,何况这月黑风高夜。此处确实不适合招待您,我家少爷可能尚未歇息,不如请移坐正房,亦尽君家主人之道。”侍槐说,二小姐和杨骋风已经订婚了,婚期就在春天,若让人发现他在我房里,我可就说不清了——上次我没做什么都挨了打,这次弄一个小姐未过门的姑爷在我房里,真要让人知道……我不寒而栗,我和他没什么交情,没有必要冒这险。

  “君闻书那里有什么好去的,那个小老头儿,既不会说风趣话,也不懂什么颜色掌故,人家都戴着玉佩,他却戴一只小乌龟,真是土包子!”

  我不答,对付此类人,沉默是最好的办法。况且,他说的倒也是事实。他摇晃着腿,一副高兴的样子,我盘算着他的来意。

  “说话啊,我看你今天在集市上和那老婆子傻小子说得开心得紧,眉开眼笑的……”我说呢,原来他今天在集市上见过我,他不在京城么,怎么到了扬州?

  我不理睬,只听他继续往下说:“你我一年多没见了吧,看你上次那样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哈哈……”他极得意地大笑起来,“这君闻书也真是,把你藏在这个地方了,孤零零的,让人猛地一看,还以为这是无人住的小屋子。”他又环顾屋子。

  听他的意思,这君府都逛遍了?好狂妄!

  “喂,说话!”

  “杨少爷,您要奴婢说什么?”他是未来的二姑少爷,我也不敢太怠慢他。

  “说话!”他在“话”字上重重顿了下,我无奈。

  “杨少爷,听说您和我家二小姐已经订了婚,君府亦算您的亲家了,我一个做丫鬟的,委实不敢让您在这简陋的地方坐着,如果您不愿意打扰我家少爷,我叫几个小厮带路,请您去临松轩见老爷和夫人吧。”

  “赶我走?呵呵……”他笑起来,“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要娶君家二小姐了呢!这样说来,以后我不也是你的主子了?”

  我一口气噎住,转来转去,怎么成这样了?极其能胡搅蛮缠,我便又不答话。

  “喂,你叫什么?”

  “回杨少爷,司杏。”

  “死杏?”

  “不是,司是兵马司的司。”我大声道。

  “司杏就司杏,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他轻轻地敲着桌子——他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看你也快和君家的人差不多了,木讷,老气横秋的,你原来不是挺能说么?还是你不愿理本少爷?当年在方广寺,你和那小子说得可是津津有味儿啊!”

  我站在门口盯着自己的脚尖,这种人,能少惹就少惹。

  “喂,那个叫司杏的,你能不能抬起头和本少爷聊聊天?”

  “杨少爷,您是君府的客人,司杏是做丫鬟的,您需要什么就吩咐,至于聊天,奴婢是粗人,说的话也粗鄙至极,唯恐玷污了您的耳朵。”

  “行了行了,装得倒挺像那么回事。本少爷连着被你算计败了两次,还在这儿给我绕圈子扮傻子。这君府里,我看没有人比你脑袋转得还快的了!”

  我心里一震,“奴婢不敢。”

  他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瞧这君府也奇怪得紧,明明挺有钱的一家人,看着也不破败,怎么就死气沉沉的。君如海是一潭死水,深不见底。君闻书一个男孩儿吧,看他的动静谈吐,倒像他爹的兄弟。君家那两个姑娘也是,一个个了无生趣,像蜡像。这家人真是……你到我杨府看看,倒真配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他又轻轻地敲着桌子,“还有一个问题我想不通,本来我家上门提亲,别人家的做法是先论长女,而后才轮到次女,这君家倒把二女儿先配给我了。听说这两个女儿都是君夫人生的,那又是为何呢?司杏——”

  原来他是为这个来的。引兰明明说二小姐是二夫人生的,眠芍也一口一个二夫人去了,她家小姐没了依靠,他怎么说是君夫人生的?嫡出庶出,这关系很大啊,莫非是怕杨骋风不愿意?

  “回杨少爷,奴婢自入府就只在内厨房和琅声苑待着,府里的其他地方委实没有去过,和人打交道也少,主子们也不让我们议论这些,少爷若是想问这些事,请到别处去。”

  这次他倒没有讽刺我。其实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娶君家的女儿?还有,听他说话的口气,好像这是别人的事,要娶亲的不是他。难道,他是诈婚?

  “喂,我要娶亲了,你不恭喜我?”

  我无奈,屈膝行礼,“恭喜少爷。”

  “吓,无趣,你和君家人越来越像了。”他把头往后仰,双手交叉在胸前,左手食指敲着右手的手背,极舒服的样子,半天不再理我。我站在门口,寒风不断吹着,我瑟瑟发抖,他什么时候走啊!

  忽然,他又把头扭过来,“你这个地方破得很,君家真吝啬,不如你陪嫁算了。”

  我大惊,杨骋风到底要做什么?我想问,又怕中了他的什么圈套。我平日在君府时时小心,现在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君家让他来套我的话?我有那么重要么?不管什么目的,我不愿去也不能去,君家我都巴不得赶紧离开呢,还去杨府,我不疯了吗?于是我回道:“谢杨少爷看得起我,司杏粗笨,入君府也只是做些粗活儿,伺候少爷。司杏自知做不了陪嫁。况且小姐的陪嫁自是府里挑的,司杏与二小姐素未谋面,又怎能给二小姐做陪嫁?少爷莫说笑,还是早点儿回去安歇吧。”

  “又赶我走?我偏不走了!”他伸直腿,一副耍赖的样子。他到底来干什么呀?我心里急了,浑身已经冻得冰凉。

  我咳嗽了一声,“杨少爷,听说您春天就要和我们二小姐行礼了,您和君家是亲家,奴婢哪儿敢赶您走。只是时候不早了,府里恐怕都要安歇了,少爷在这里多有不妥,还是早点儿回去,免得让人见了心惊。”

  “哟,刚还说什么都不知道呢,转眼又知道我明年春天和二小姐成亲了,装得不错嘛!只是你的消息也不怎么正确哦,我和你家二小姐明年春天不成亲了。”

  啊?!难道他悔婚了?我惊讶地望着他。他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到底让你吃了一惊,哈哈……”

  这个变态,我气极了!他收起笑声说:“你们君家事儿多,原来说是春天,后来怎么又冒出一个大小姐秋天行聘。君家又说,让我们把婚期推推,让大小姐先成亲。这么一推,就到秋天了。”

  大小姐要出阁了?!他的语气极淡,给我一种感觉——他不是在谈论结婚,而是在谈论吃饭。我忍不住问:“你不着急?”

  “我有什么好着急的,反正早晚都要娶的。君家不知听了谁的鬼话,说半年之内不能办两次喜事,太盛了,压不住,怕府里不安宁。本少爷仁厚,准了。吓,其实他们安宁不安宁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嘴越张越大了,这也叫娶亲联姻?媳妇、亲家好像都和他没关系似的,这……这叫什么?杨骋风一副逍遥的样子,继续说:“再说了,晚娶几天,晚点儿对着那张木头似的脸。你们那两个小姐,一个比一个木!”说罢,还啧啧摇头不止。我忍不住说:“你这也叫娶亲?”

  “这怎么不叫娶亲?我愿娶她愿嫁,媒妁往来,名正言顺,最合咱大宋律例。”看来他和君家任何一个小姐都没有一点儿感情,我实在憋不住了,终于问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们这些做官的,通常想办法通过姻亲来笼络感情、巩固势力,所娶所嫁一般为廷内大臣之子女。你既不喜欢君家的小姐,却又为何要费心思娶她?”

  “妙啊!”杨骋风突然拍起掌来,“这才是你啊!我说嘛,偌大的君府里没有比你心眼儿多的。瞧,君家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个问题,包括老头儿君如海、小老头儿君闻书。哈哈……”我以为他不告诉我,他却接着说了下去,“司杏,看来你对官场中事也了解几分,也是个有心眼儿的,本少爷索性就再给你长长见识。”

  “不错,历朝历代,官员间为了结党加强势力,多以姻亲作为联盟的纽带。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姻亲结盟有它的好处,但它的好处便是它的劣处。什么意思呢?通常都认为,姻亲最稳固,必定无法背叛,但这样就有一个坏处……”他顿了顿,我脱口而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是了是了,司杏,你果真聪明!”杨骋风笑了,他倏地又收起笑容,正色道,“不错,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集团中的最高者,必是大家所攀附的对象。但是纵览古今,没有哪个高官能够荣泰一生,而他一旦倒下,与之有姻亲关系的,是被肃清的第一批,也是被处置得最彻底的一批,结局最惨!”我脊背发凉,只听他继续说:“于是,便有第二条通道,你说,是什么呢?”

  我明白他为什么要娶君家的女儿了。

  杨骋风盯着我变化的脸色,点点头,“你想到了?没错,是钱!君家虽不能说是江南首富,也算数一数二了。君家虽富,却是商人,没什么地位。我爹乃当朝堂堂三品大员,我娶了君家二小姐,君家自是小心奉承,他家的银子便会归我使唤。自古当官莫有不爱财的,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无论谁当势,你都能打通道路,迅速攀升,虽不能保证位至极品,却总能不坠落。多少人想位至极品,我不要。伴君如伴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二品三品最理想,既不用太劳苦,天天战战兢兢唯恐说错话,又能轻松地享受荣华富贵。”

  “卑鄙!”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哈哈,言重了吧!”杨骋风又笑了,“司杏,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什么意思?

  杨骋风看着我,忽然诵道:“不纯乎小人者三,曰无君子之实而慕其事,其心乃欲得小人之利而已。以小人之争起,亦以小人之利合,而时时见君子行,若德裕之政术,僧孺之却赂,栖楚之直言,此亦不纯小人者也。二者皆易察识者也。若乃阳窃君子之似而阴用小人之术,以其可喜可愕者中君子之好而愚之……”

  王世贞的《读朋党论》?当日在方广寺,我为了启发萧靖江,让他认识到朋党之事的复杂,曾背过一次。只背过一次,这杨骋风居然记得?好厉害的记忆力!可是,这和他娶君闻弦有什么关系?

  “你别乱泼脏水!”我口气冷冷的。

  “哼,还不承认。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段文,极有趣,也极有用。我且问你,文中说‘不纯乎小人者三’,你说这三种不纯乎小人有何通性?”

  “表面不一,皮里阳秋。”

  “妙啊,司杏,还是你聪明。大象之道,在于无形,不以一为定势。听了你的文,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因此,还是我让爹爹上门提亲的。”

  可怜的王世贞,本是谴责伪君子,奈何教了个伪君子。可怜的我,本是让萧靖江多长个心眼,却害了君家的小姐。唉,她怎么嫁了这么个人!

  “卑鄙!”

  “哟,又来了。”杨骋风收起笑,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什么是卑鄙?你说我卑鄙,君家人嫁女儿就光明正大?他们那么赶着嫁,心里存着什么念想?不也是看上了我家的门庭?这等说来,半斤八两,谁也不比谁君子。对她,我问心无愧。”

  “君家如何想自是她父母的事,二小姐听从父母之命,自是无可选择。你既不喜欢,又要娶她,你对她无愧?”

  “司杏,你不要那么咄咄逼人。无愧,我当然无愧!决定是否嫁我,自是她的父母。然而……”杨骋风顿了顿,“我自是对得起她。我杨骋风虽不是什么光明君子,但也不做亏心之事。君家这位叫君闻什么的二小姐,嫁入杨府就是正室,只要她守妇道,我便保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君家依了我们杨家,也算是朝里有人,生意只会越做越大了。君如海心里明白着呢,否则也不会那么急着订婚。”

  “正室、一辈子锦衣玉食,便是对她无愧?”

  “那当然!”杨骋风口气极为自负地说,“女子生来不就是男人养的吗?让她做正室,给她锦衣玉食,于名声、于生活皆是好事,难道我还对不起她?”

  “女子生下来怎么就是男人养的?”

  “哈哈,司杏,看来你还是不够聪明。我且问你,说女子未出阁的,有个词儿是什么?”

  我想了想,“待字闺中。”

  “对啦!”杨骋风又一脸喜色,“为什么叫待字闺中而不叫别的呢,你懂么?”

  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索性看着他那张得意扬扬的脸,听他继续说:“字,就是养的意思。待字闺中,当然就是等着别人来养她的意思。”

  “呸!”我再也忍不住了。

  “你不相信?我看你也读过书,总听说过这句吧——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缫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你说,这‘字而幼孩’的‘字’是什么意思?”

  我无语了,他所引用的是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字,确实是养的意思。我不敢说待字闺中到底是什么意思,无法和他辩论,因此只说了句:“强词夺理。”

  “哈哈,没话说了吧!”

  我也不甘拜下风,“这么说来,是杨大少爷牺牲自己了?”

  “哎,我杨骋风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必抬举我。”真是厚脸皮,还以为人家在夸他,“既然我给了她名分和衣食,我对她也算无愧了。我当然也要对得起自己,比方说多娶几房夫人,吃个花酒什么的……”

  “呸!”我再一次忍不住了。

  “嘻嘻,你也用不着那样,多少男子眠花宿柳,天下男人皆如此,不如此的,那是人不风流只为贫。你别不信,你那个姓萧的小子将来发达了,也保准同意我的观点。”

  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天下还有这样的人——明明无理,说的好像全是他的理似的。我也不得不承认,一定程度上,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只是,这种道理太赤裸裸,太让人心寒了。

  我沉默了。又一阵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喷嚏。杨骋风定定地看着我,“瞧你这冷的,不自找罪受么。你真不做二小姐的陪嫁?你要说不得,我去说。君家现在只要我娶了那个君闻什么,好像我要星星都行。”

  “谢杨少爷看得起。”我讥讽地说,“司杏愚笨,府里看不上,也不会让我伺候二小姐。君府没你想得那么不堪,我是最粗笨的,比我能耐的多的是,少爷以后便知道了。”是啊,眠芍对你这恶人,刚刚好!

  杨骋风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好吧,既然你不识好歹,非要守着木头般的君闻书,住在这冻死人的破屋子里,我也只好哀汝不争了。”

  我不语,心里却大骂:妈的,厚脸皮!

  杨骋风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句:“好吧,你不用再赶了,我走了。”便起身从我身边走过,身形一晃,就消失在黑夜中。

  我徒然坐下,觉得十分累。杨骋风的话在我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这世界如此黑暗吗?我虽与君闻弦未曾谋面,没有交情,但如果今天这番话让她知道了,不知她会作何感想?还会嫁吗?同为女人,我为她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外面三更的梆子响了,惊扰了我,我叹了口气,收拾了一下,准备吹灯睡觉,突然发现桌上空空如也,我的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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