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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蝴蝶瓦片

  马金莲

  今天是主麻日。几天前我就知道今天是主麻日。我还知道已经过去的几个主麻日和即将到来的三四个主麻日。知道主麻日的方法很简单,问一下念书的娃娃今天是星期几,如果他们说星期五,我闭上眼也能明白今天就是清真寺里礼主麻的日子。七天一个主麻日,以这个日子为基点,往前推或者往后推,会推算出过去和将来的无数个主麻日。

  今天,天气和平时没十么两样。要说有什么变化,我感觉山头上刮过的风里的燥热劲儿更强了,土腥味更重了。枯焦的气息直逼胸口,让人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清真寺里唤礼拜的梆子声划破了村庄沉寂的空气。

  寺坐落在庄子中部的一块平地上。立足在这样一个位置,使得所有人家都是围绕、环拱着寺而居,给人一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梆子声响起,全庄子的人家都能听得到。寺里那个老得看不出年岁的老阿訇,坚持用一只和他的年岁一样古老的木梆子唤礼拜。别的寺里早换上了现代化的喇叭。喇叭挂在高高的树干或者电杆上,声音响亮得能传出十好几里。我们的老阿訇是附近唯一坚持用木梆子的阿訇。有人想反对,但看到他胸前那把比雪还白的长胡子,所有的男人缄口。那么白的胡子,已经在散发着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了,谁还能狠下心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争执。便一齐点了头,任由木梆子沉闷的响声响彻在我们村庄的上空,一日五次,天天如此。

  据说,为此老阿訇激动得抱着木梆子,半天说不出话。只是热泪长流。好像一庄子的男女老少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女人们也忍不住热泪长流,同时记起这个木梆子伴着大家度过的无数个黄昏和清晨。木梆子就是日子的见证岁月的见证。女人们是善于怀旧的面捏的人儿,男人们可是泥做的,他们恨不能把过去统统忘掉,他们在答应老阿訇的同时,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不约而同地想,等老阿訇无常了,就马上换电喇叭。不能因为一个木梆子,让一庄子的人永远活在落后陈旧的氛围里吧。木梆子早就该当古物收起,要么劈了当柴火烧掉。

  这是将来的事,老阿訇咽气后的事。老阿訇老得土都埋到脖子根下了,所以男人们还是决定等一等。有耐心等一等。谁还能跟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下的人较真,就是真的较劲,也较不出个所以然来。

  主麻日唤礼拜的梆子比平时响得早。平时到下午一点左右响起,主麻这天,十二点就响了。礼主麻是男人必不可少的功课。每个男人每隔七天都得到寺里去聚礼这个大的礼拜。除了出门在外的男人,懒得抽筋的男人。村庄里上至七八十岁下到刚刚十二的儿子娃娃,大家这一天都会去寺里。梆子响起来了,我感觉心里一阵剧烈的跳荡。我坐不住了。

  出了家门,我独自一人走在长长的土路上。我看见自己投在脚下的影子,鬼祟中透着孤单。浮土有寸来厚,我得放慢脚步慢慢地稳稳地走。尘土在脚底乏乏躺着,昏昏欲睡,似乎连日来的烈日暴晒,它们也不堪干渴奄奄一息了。然而,我不敢大意。以十二分的小心留意着,警惕着,我早就熟悉黄土的脾性。尤其是铺在路面上的软乎乎的干燥黄土。它们静静伏着,只是一个假象。它们随时会苏醒过来,以无比轻盈的身姿飞舞起来,把世界弄得尘烟弥漫,让人呛得灰头土脸,肺里也塞满了土。呛进肺里的黄土咳到吐血也咳不干净的。庄里几个半死不活的肺气肿病人,据说就是被尘土呛的。

  我可不想这么小年纪就得上肺气肿。便尽量找路边走,不去碰触那些不怀好意伏在路心的家伙。等我蹑手蹑脚走完一段长长的土路,梆子声结束了。敲梆子的老阿訇肯定累坏,直不起腰来了,他剧烈地咳嗽着,抱着梆子,像抱着他心爱的小儿子一样进了门。老阿訇越来越固执,总是坚持亲自敲梆子。空木头敲出的梆子声,余音很短,不用心的话,几乎听不到余音。阿訇进去了,我的心还在跳。真怀疑今天的梆子是在我心里敲响的,使我的耳边久久漫漶着一片木质的空旷的轰鸣。

  男人们开始上寺了。他们头上的白帽像夜晚的星星,在风里发出星星点点的亮意。

  刀子老汉也进去了。他的拐棍一定在土路上留下一排繁密的印痕。深深的印痕,分明在向全庄子的人显示他还是个很硬朗能活二百岁的人。他是我们庄里最有希望活二百岁的人。也是唯一的人。所有的人活不过百,就倒下了。他今年九十五了,早该躺进黄土里了,可他还倔强地行走在这个世上,用一把磨得油光黑亮的拐棍到处敲出深深的印痕。他似乎怕大家把他给忘了(不光是活着的现在,还有离世后的无数日子),就用他能办到的最好的法子,给大家一遍遍加深印象。他哐哐的拐棍敲地声,喀喀的咳嗽声,不时在某个地方响起。从上庄到下庄,再从下庄到上庄,四十几户人家的门前他都会转悠个遍。走走停停,对着一块卧牛石,老磨子,拿拐棍敲敲,使之发出响亮的声音。有时拐棍会敲上某个年轻人的脚后跟,要么是趴在地上刨土的娃娃新剃的脑袋。当然会敲击出一串疼痛的惊叫声。有的时候,有些人家的铁大门会发出尖利的震动,像石块砸上去一样。不用问,一定是刀子老汉又在捣鬼。

  在一连串变换着音色与强度的声响里,我们庄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记住了刀子老汉。一个老得像刀子一样快要生锈的刀子样的老人。他会盯住一个玩耍得被土迷糊了双眼面目难辨的娃娃问:你看我老汉能活多少岁?回答当然是二百岁。连吊在奶头上的娃娃也知道这个老汉希望自己活到二百岁。没有人反对他活到二百岁。大家饶有兴致不无幽默地等待着,想看看这个老汉究竟能在世上晃悠多久。他已经晃悠了九十五个年头了,还梦想着继续往下晃悠。没有人相信他能再坚特一百零五个年头,却没人说破这件事。

  主麻日是刀子老汉离开家时间最长的日子。礼完长长的主麻,大家会留在大殿里听老阿訇讲卧尔兹。老阿訇讲的卧尔兹水平高,能深入人心,大家一听就是两个钟头。这么一来,前后就会有四个钟头的时间,刀子老汉不在家里。整整四个钟头,够长的了。

  我溜到刀子老汉的门前。门上挂着一把锁。这是意料中的事。不锁门倒不合那个老汉的脾性了。他即使出门提壶水也要锁上门的。钥匙挂在他腰里的布带上。我看也不看一眼黄铜色的老锁子。我没有时间逗留,直奔墙右边的流水洞。我们每家的院子墙角都会留有这样的流水洞。最小的水洞也能容得下一只猫自由出入,有些人家干脆弄得连狗也自由出入,头小一点的娃娃也跟着溜出溜进。这么大的水洞,据说是秋天雨水多时排水的。事实上这水洞是聋子的耳朵,常年做着摆设。雨水多的日子仅仅秋天那几天。大多数时间里,村庄上空好几个月不见一星半点雨水落下。水洞张着口就显得讽刺滑稽,完全是多余的。细心的女人会找块石头什么的塞了它。刀子老汉家的水洞是大口的。通过前几天的观察我知道自己能钻进去。我个子单瘦,脑袋小,在这种洞口出入肯定不成问题。洞口塞满了枯草。肯定是去年秋雨过后塞上的。抽出来,里头已经腐烂了,发出一股霉酸的臭味。乱柴里还裹着一只死老鼠。我没有时间泛恶心,赶紧清理开洞口,慌忙钻进去。老刀的院子空荡荡的,一棵大杏树在院里低头沉默着。对我的到来一点吃惊的意思也没有流露。顾不得理睬它,从叶子上看它快干死了,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我溜向高房子。目标就在这间高房子里。高房子有七个台阶。每踏上一个台阶,我的心就往嗓子门口提起一寸。刀子老汉不会这个时候回来吧。明明知道不会,我的手心里还是攥满了汗。那个老汉不是好惹的。被他抓住会生生卸下我一条腿来的。

  你来了。一个声音说。

  来了就进来坐坐。一个声音说。

  我发现自己的脑袋在刹那间变大了,膨胀起来。急剧地膨胀,使脑子里的水分和空气严重稀缺,就像有人在使劲地撕扯我的脑袋,脑袋在不停地变换着形状。

  某个地方传来了咳嗽声。与刀子老汉完全不同的咳嗽声。声音是从地狱里发出的,还是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洞里传来的,可能只有被死水浸泡得发胀的人才能发出这样锈迹斑斑绿苔漫漶的声音。

  我艰难地回过头,四下查看。一间低矮的土房子趴在地上。窗口大开着,黑乎乎的窗口,一只苍蝇飞进去了。盘旋一圈,又绕出来。窗口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我慢慢记起,还有一个人。一个活着的能出气能吃饭能看家的大活人。我发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一开始,就错了。自始至终,我一直忽略了一个人。刀子老汉还有一个儿子,小刀。

  等记起小刀还活在人世,我差点为自己的愚蠢懊恼死了。小刀和我们一样,一直就活在世上,好端端活着。只是他不像老刀,可以天天出现在大家眼前,用一连串响动提醒大伙他还活着。小刀是什么时候在大家面前出现过的,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已经是件说不清楚的事了。

  站在刀子的台阶上,我发现自己陷入从未有过的艰难境地。背一个贼娃子的罪名是铁定的事情了。可是我还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拿到。就这样背一个罪名,一辈子被人唾骂,防范,真是件遗憾的事。

  我现在可以逃走,从流水洞口溜出,逃之夭夭。土屋里的大男人小刀,他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不等我溜走,他的头从窗口伸出来了,他冲我挥手,喊我进去。说马老旦的二女子,来,进来坐呀。

  世上肯定没有比这更要命的事了,他一张口就喊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准确无误。这回我插翅也难飞了。他枯瘦细长鸡爪一样蜷曲的手,在向我召唤。我缓缓下了台阶,上前去推开他的房门。我决定孤注一掷,用好话劝说他,用全庄人的生死大事打动他。印象中曾听说他不像刀子,与刀子的乖戾脾性相反,他甚至是个心肠善良的人。我心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就算拿不到东西,劝说他别告发我,这也将是不错的收获。只要他不说,刀子老汉做梦也不会想到我进了他的家门,还企图盗走他心爱的东西。

  推开这扇门的时候,我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杂乱的念头纷至沓来。这些想法,在我枯瘦的脑瓜里拥来挤去,弄得我呼吸也十分艰难。这一刻我忽然发现,一个人活在世上,真是件很复杂的事情。比如今天,六岁半的我,溜进刀子老人的房里,去做贼。现在又得进去面对传说中的小刀,和他面对面地商量事情,而且是关乎全村人存活的大事。我感到心里很恐惧,但没有退路可走。

  门开了。悠长的吱嘎声分明在显示这道门经历了怎样的年深日久。岁月不居,日子留在它身上的印痕就是腐朽的程度。门开了,眼前落下大团大团的黑影,像是鬼魅的影子在惊慌地飞舞。我退到门边,小刀坐在炕上。看了半天,我才发现他将一张笑嘻嘻的脸迎向我。黑影子慢慢落定,原来是挂在房梁上的拖着尾巴的尘土,我们叫它拖毛尘。一根长长的拖毛尘松鼠蓬松尾巴一样,搭在小刀前额上。他不去理睬,继续冲我笑。我等了八年,你总算来了。他认真看着我的眼睛,说。说话的神色幽幽的。他伸出枯竹筷子般的指头,在空中泛泛画了一圈,说八年了,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真的来了。

  他伸手向我抓来。我远在门边。他盘在炕上的身子努力向前,胳膊居然长得吓人,却还是远远够不到我。右手就在半空中无望地伸着,抓着。眼里的笑意水花一样,一朵接一朵绽放开来。

  他左手里攥着一只鞋,他身后的炕上摆满了鞋子,竟然摆得整整齐齐。上炕是男人的,下炕是女人的,炕角是娃娃的。男人的鞋子一律用黑色丝绒做成,就一种样式。女人和娃娃的竟是各色各样都有。我看了几眼,就惊奇地发现,这些鞋子,样式比巧手女人做得还齐全。带扣襻儿的,深口的,浅口的,条绒的,细布的,粗布的。花花绿绿的鞋子,简直能开个小鞋铺子。墙上密密麻麻钉满了钉子,木橛,上面挂了一沓沓鞋帮子,一些麻线,白线。白线已经不是当初的颜色,显得发黑,上面落着一根根拖毛尘。鞋帮子照样是大人娃娃的都有。我怀疑自己闯进了鞋子的王国,而炕上这个幽灵一样的男人,就是国王。他制作出的鞋子就是他的臣民,他自由地摆弄着,统领着它们。

  我感觉胸口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已经忘了来这儿的初衷。只是用惊奇的目光打量这个足不出户的男人。他永远捂在家里,大家以为他早就捂成了一团烂肉。他却活着,用男人的手做出了女人才能做出的活计,一炕鞋子。他疯了吗?真是可笑,他半步路也不能走,却做了这么多用以走在大路上印出各种脚印的布鞋。怪不得刀子老汉那个老光棍,总是有鞋穿,从没见露过光脚板儿。原来他有个比女人还手巧的儿子在这里呢。

  小刀的头发又粗又长,已经披散到肩膀上了,连眉毛也跟着变长了,胡子包围下的嘴巴,看不清形状,胡子上挂满了饭渣、洋芋干后遗留的泥糊,还有一只死苍蝇。随着他嘻嘻笑,那苍蝇就一抖一抖地飞,似乎尸体干透的它还在进行着飞翔的梦想。

  我感觉脑子一直转不过弯儿。小刀是什么时候在大伙面前露面的呢?实在记不得了。只记得好像是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队长从城里带回个轮椅。大家七手八脚给小刀换了新衣,抬上轮椅,几个年轻人自愿推着他到二十里外的小镇上走了一趟。据说国家给义务照了相片,发了残疾证。几个年轻人推着他从上街转到下街,来回转悠了好几趟,意思是叫这可怜人把花花世面看个够。大家还准备过几年再推他出去的。可是小刀在回来的路上念念不忘地回味一个问题,说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咋就那么美哩,一个个赛过画上的人儿哩,P股还一扭一扭的,美死人了!大家听了一致认为他不老实,思想流氓。从此就没有人愿意推着他出去了。小刀连同他的轮椅,一起被大伙儿慢慢忘掉。

  放在墙角的那个黑乎乎的家伙,想必就是轮椅。已经全身长满了铁锈。层层重叠的锈迹正一寸寸吞噬着它的身子。浓浓的铁锈味在房间里弥漫。真不敢预料,有一天,房间里的人,会和他的轮椅一样,全身生出锈斑,一点一寸地烂掉。烂成一摊水几根骨头。

  眼前的人还在笑。我往门口退开几步,真怕他会忽然跳下炕,我就没路可逃了。然而,他从身后摸出一双鞋子,放到炕沿边上。我眼前顿时一亮。我看见了蝴蝶。落在红鞋子上的绿色的蝴蝶。一个鞋子的前头有一只。翅膀是张开的,做着飞翔的姿势。可能它们正从遥远的地方飞来,飞累了,落在这双鞋的面上,它们只是想歇一歇,片刻之后,将会翕动翅膀,重新起飞。

  我听见自己的心惊呼一声。眼前的这个人,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将绣有蝴蝶的鞋子亮在我面前?是为了夸耀他非凡的针线手艺吗?

  他还在笑。嘶嘶的笑声从浓密的胡须丛里传出,像一壶水开了无人提开,便一直嘶嘶地冒蒸汽。

  这是给你做的,我等了你八年。我觉得胸口胀得厉害,有种要胀破开来的迹象。为我做的鞋,难道有人从八年前就开始等我,等一个才六岁半的孩子?难道这鞋子已经经历了八年的时光?他料定我会来。我果然出现了。我是要疯了吗?绿蝴蝶在眼前飞,翕动着透明的翅膀。我的母亲也从没有为我做出过这么秀丽的鞋子。我的脚板上一直穿着哥哥们的旧鞋子,夏天干脆光着脚板儿。八年前,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就有人为我做好了鞋子,盛在时光的匣子里,等待我,等待我长大,出现在他眼前。惊惶中,我看见满炕的鞋子纷纷化作尘土,飞舞起来。昏暗的土房子在飞舞中轰然倒塌,炕上的男人慢慢干枯了,只剩下一堆白骨。白骨的眼睛和嘴巴还在笑,嘶嘶地笑。说,我等了八年,你终于来了。

  我没有勇气迈进昏暗的屋子去,我怕自己也会生锈,最后化成一条发黑的拖毛尘。我扶住门框哭了。

  我仿佛看见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了。

  自从四月以来,随着干旱加重,我越来越渴望找到一样东西。疯了一样,满世界寻找着。我顺着烫脚的土路上了山。一步一步踩在烈日烤晒的土地上,每走一步,灼热就加剧一些。我们的村庄像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火盆下。回头望去,那些房子,房子里的人,所有的沟沟坎坎,地里的庄稼,都像越放在蒸笼里蒸着的馍馍,形状颜色不一的馍馍。这些馍馍从正月开始就放进了蒸笼。随着日子的一天天推移,天气一天天干旱,烈日就一直往上加温,直到现在的五月。将来的六月七月还难以预料,说不准的。如果还坚持不下一场像样的雨,这些馍馍就会一直被蒸下去,彻底熟过头,烧焦。

  往山顶走,山风渐渐变大。风也是炙热,滚烫的。像开水锅上滚过的那层热气。掠开热风的幕布,我的眼睛看到了庄稼。满山洼满村庄满世界的庄稼。

  我们的一生都与这种叫做庄稼的东西有关。这种关联是深入血脉,骨肉相存的。一年四季,从开春到入冬,上至快入土,下到刚刚懂事的娃娃,我们全都把精力心神花在庄稼上。别的事情是可以凑合马虎对待的,唯独庄稼不行,庄稼是养活人的,是人在世上得以存活的根本。我们把所有的地全种上了庄稼。除了路、院子和碾麦场,其他一切有土的地方都被开垦了,陡坡,山洼,沟坎,全都被挖松了,撒上种子。

  丰收的年景里我们的粮食能碾出一座小山。每一粒金灿灿的麦粒,白花花的豆子上能映得出大家咧开嘴傻乐呵的模样。

  干旱的年头里一块地往往只碾出一簸箕籽儿来。这时候,端簸箕的手乏乏的,有气无力,好像已经挨饿了,饿了上百年的样子。

  我父亲就最见不得有人乏塌塌软绵绵的样子,就算最旱的年景,几十亩地里的收成加起来才半口袋,他也不允许母亲拉长脸唉声叹气。母亲的反应总是叫父亲张口结舌,气愤难忍,却拿她没有办法。进入五月,她就开始疲乏不已,整天除了发愁,还是发愁。下地锄草的热情远没有以前积极了,甚至懒懒的,说锄那有什么用,反正都会干死,我不如省点力气。庄稼苗瘦弱的身子正一天天被荒草淹没。

  父亲瞪圆眼说这个懒婆娘,天气的事谁说得准呢,咱把草锄干净了,说不定今儿就下雨。果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雷声就如战鼓轰鸣,闪电哗哗。起风了,很大的风掠过半空,呜呜叫嚣,仿佛要卷走房子,树头,地面上所有能卷走的东西。

  母亲到院子里走了一圈,四下看看,进屋后脸色依然阴沉沉的,眉头紧紧拧成一条绳子。她不动身,冷眼看着父亲和姐姐把所有的盆盆罐罐搬出屋子,摆在屋檐下。最后他们还合力搬出了大缸。美美盛它一大缸水,饮牛,洗衣裳,你们想咋用就咋用,父亲说。仿佛雨点子已经落下来了,急剧地敲打着我们那些铁的瓦的陶的搪瓷的塑料的盆子罐子,屋檐下顿时一片欢快悦耳的叮叮咚咚。

  父亲像个未谙世事的娃娃,兴奋得不行,压着指头数数,说北山上的豆子不行了,多大的雨也救不活它们了,那就干脆耕了它们,重新种上荞麦。南山的麦子正抽穗,扬花,这雨来得及时,命肯定能救下的。洋芋糜子莜麦一类的秋庄稼当然更有希望。这场透雨过后,它们会抓住时机,迅速成长,开花,结果。

  父亲已经乐不可支了。母亲却盯着窗外,神情怪怪的,她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看看父亲,看看我们,望望远山上在大风里晃荡的粮食青苗,目光慢慢苍老起来。与父亲比,她似乎已经很老很老了,饱尝忧患。黑云迅速扩散,雷电一直呼啸,父亲拍打着他的P股说呵呵呵,我的几个瓜娃儿啊,这下有馒头吃喽,不用担心挨饿喽。母亲阴沉着脸说你又不是龙王,能知道哪片云里有雨?

  果然正如母亲所料,我们等到后来,看见大风漫卷,云朵消散,露出头顶上蓝蓝的天,红艳艳的阳光。我们才醒悟过来,我们高兴得太早,刚才的事,只是大白天里做的一场美梦。母亲愁苦着脸指挥我们将屋檐下的盆盆罐罐重新搬回屋。父亲沉着脸,慢慢迈出大门,不知到哪儿溜达去了。

  庄稼在地里静默着。这种静默经久,辽阔,无声,忧伤。庄稼们一齐微微低着头,它们大睁的眼睛和嘴巴对着地面。已经很少有庄稼的青苗能抬起头,挺胸直视头顶的烈日。它们弯腰低头把苦焦的脸迎向大地。一场假想的暴雨刚刚过去,锣鼓齐鸣,闪电连天,却连一丝雨也没有落下。它们已经做好了畅饮一番的准备。它们准备得太久了,从进入正月,从发芽出苗,从绽放开第一枚叶片,从拔起第一根节,就开始准备了,它们认真摆出迎接的姿势,怀着虔诚的心情,怀着对雨水的渴慕,开始了漫长等待。可是,它们和我的父亲一样,空欢喜一场。

  我一步一步走上山顶。在寂静中,耳边还是有响动,蟋蟋洬洬的,时有时无,时近时远。一定是庄稼在说话。麦子和麦子说,豌豆和麦子说,麦子和野草说。大家这一刻成了朋友。命运相同的患难之交。它们肯定和山下村庄里的人一样,也在叹息,叹息等不来一场活命的雨水。旱了好几个月了,却总是死不了,庄稼的坚强是惊人的。它们甚至还在向上长,青苗一寸一寸长高。我看见一棵麦子,怀里抱着没有出来的穗子,在风里晃荡,让我想到它是一个怀抱着快要断气的娃娃的女人。大风似乎在呈现它的淫威,一次次扑倒麦子干瘦的身子,麦子又会重新站立起,用倔强的目光看着风。这目光我感受到了,我感觉麦子它在用深情的目光望我。它说放心吧我不会倒下的,只要活着,就能站起来。你还要靠我结出的一把籽粒活命哩,不是吗?没有人懂得庄稼的心事。我们热爱庄稼,可是我们并不懂得它们。庄稼不会将全部的秘密敞开来,让我们洞彻。我想,我现在急需学习的是弄懂庄稼的心事,我要弄清楚,庄稼是靠着什么往下活的。在这么旱的季节里,能憋着一口气不死,一定有一样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支撑着它们。

  麦子在我脚下挣扎,它枯瘦的身子支撑着焦灼的面容,在烈日下一起一伏,它坚持不说求救的话。我能感觉到这种倔强。每一株庄稼就是一个倔强的娃娃。其实它们是可以哭上一场的。遇到不顺心的事,实在过不了那个坎儿,就哭一场。活在这个世上,谁不会遇到愁肠艰辛的事呢。刀子老汉那铁打的人,小刀出车祸的那年,也哭了一场。儿子出门挣钱,来信说要给自己挣回一个媳妇好好孝顺老父亲,娶媳妇的钱还没挣够,死身子就拉回来了。刀子老汉终于强硬不下去了,当时就大放悲声,仰着头女人一样嗨嗨地哭。一个坚强的人,就应该这样,该哭时哭,该笑时放声大笑。可是面对年复一年永远重复的干旱的煎熬,我们欲哭无泪,只能默默忍受。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一生与庄稼相伴的人,他们说不出什么高深的东西。他们教给我们的是怎样在干旱面前学得坚强,学会忍耐。

  回头望山下,我们的庄子显得模糊,遥远。我一直生活其中的村庄,站出来认真打量,竟然觉得那么陌生。它被黄土的尘烟弥漫,多么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啊。每天刮过的西北风就是这个女人粗糙的大手,抚摩我们娇嫩的面庞,让我们疼痛难忍。让我们在疼痛中开始生活,开始一个人漫长艰难的一生。粗粝的西北风,吹过我们父母的面颊,又吹着我和姐姐细嫩的脸蛋,我们都将长成父母一样的人,一样扛得起农活扛得起生活担子的人。

  大旱不过二十五,老人们说。我们庄里的人,越来越相信一些老辈人口头流传下来的谚语老话。刀子老汉就是最典型的一个。他用拐棍敲击着地面,说大家不要愁,愁顶不了事,大旱不过二十五嘛,这个月的二十五以前,一定下雨,下场透雨。一些人信了,满怀希望地点着头。有的人将信将疑,怀疑地看着老汉的脸,这话老汉说了不下几十年了,好像自己小的时候就听到他用这样的话安慰大家,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并不应验。时间在二十五之前和二十五以后没什么变化,一样地旱着。今年的农历五月恐怕还是一样。疑惑的人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大家肯定会不高兴,谁不想怀里揣着希望往下活啊。

  等到今天,活着的愿望已经十分单纯了,单纯到只有一个,下一场雨,好好地下一场雨。

  在我扶着门框哭的时候,小刀说了很多话。他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笑嘻嘻地,说你相信吗,我的心啊,每天都在外面,跟着日头啊月亮啊北风啊庄稼啊跑,我整天都在跑,我的心把腿子不能走的路都走了,我的心就是我的腿。小刀说你要穿上这双鞋子,替我到山顶上看看,看看庄稼怎么样了,死光了没有。记着,你一定得去看看啊。小刀说起庄稼,我就忽然不哭了,也不那么害怕了。我想拒绝拿这双鞋子,可是,一对绿蝴蝶实在可爱,我真的舍不下。再说,要是鞋子落入别人手里,另一个女子脚上穿着它,满世界夸耀,我到时候一定会很难过的。

  我溜出了刀子家的院子,胳膊下夹着鞋子。主麻已经礼完了,男人们正迈出寺门,白花花的帽子像开在旱地里的花。头顶的阳光分外烈,满世界铺满了银子一样的光,眼睛也没法睁了。刀子老汉的拐棍声又响起来了,他扑通扑通跋涉在滚烫的浮土里,像走进了无边的泥坑,艰难地拔着步,毕竟是准备活二百岁的人,性子刚硬得惊人,不惧怕被尘土呛死,也不在乎什么肺气肿,再旱的年景也挡不住他活二百岁的劲头。我看着这个老汉一天比一天稳健,刚硬,明显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差错。这可急死人了,我等不及了,主要是满山洼的庄稼等不及了呀。我怎么才能再次溜进刀子老汉的家呢?

  只能等下一个主麻日了。刀子老汉眼看就要回来,我急惶惶溜回了家。

  到了下一个主麻日。我们的庄稼又熬煎了整整七天。是在骄阳的烤晒下一分一秒熬过来的。小刀送我的带蝴蝶的鞋子已经穿在脚上过了七天。鞋子穿在我脚上,不大不小,正好合脚。母亲听了我的叙述,像听见了天方夜谭一样,吃惊使得她的眼睛,久久大睁着。她真的没法相信,那个瘫子,会做这么好看细致的鞋子。女人们纷纷涌到我家,在亲自看过,并仔细捏一捏我的鞋子后,她们才相信小刀的事不是我母亲在开玩笑。这个小刀啊--她们感叹。

  一夜间,我们庄里娃娃大人的脚上全穿上了小刀做的鞋子。娃娃们互相评比着他们的鞋子,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瘫子小刀做的鞋就是比自己母亲做的好看。男人们也这样认为。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自己婆娘,今后再不细心做鞋,就休了她,专门找小刀做鞋。一时间,女人们顾不得为持久的干旱发愁忧虑,纷纷做起了鞋子,仿照小刀做出的样子裁,剪,粘,糊,缝,绣花边,结麻花扣子。做鞋的间隙,有女人头靠住树干,幽幽地叹气,说你们说这个人咋做的,这么难的活计,女人也做不好,他会不会是个女人身子,惹得大伙笑。

  穿了小刀鞋子的人,从自家拿出一木升子粮食,什么杂粮都行,只要是五谷,送到刀子老汉家去。小刀说了,他要靠自个儿的手养活刀子老汉。老汉养活了自己半辈子,现在土埋到脖子底下了,他得尽当后人的孝心。大家乐意穿小刀的鞋,愿意拿出粮食去换。这些年里,刀子老汉一直由大家帮衬过日子,在意识里,那爷儿两个早就不是外人了,倒是小刀,大家多年的养活没有白费,他原来是个有用的人。

  小刀病了。以前小刀肯定病过无数次,但从没有这一次受人关注。这次得的是大病。大家挤进刀子老汉的家,纷纷去看小刀。小刀乱麻一样的头发被几个女人剃掉了。她们说这辈子没见过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乱得像鸡窝。连同头发一起纷纷落下的有厚厚的污垢,污垢里满是乱跑的虱子。有女人拿破布擦拭生锈的轮椅,说等小刀好了要推着他四处走走,透透风,叫日头晒晒。小刀新剃的头皮还是很白亮的,像刚出锅的圆馒头。有女人拉着小刀硬给他换衣裳,衣裳下露出黑紫的烂肉。小刀的身子是烂的。双腿尤其烂得厉害,肯定是烂了几十年,口子都黑透了。娃娃们看见哇哇地吐,恶心得不行。小刀看见了挤在娃娃丛里的我,给我挤出一脸笑来。我发现这回他的笑不是嘻嘻嘻的,而是有些疲倦,有些力不从心的味道。

  我等了八年,我知道你们会来的,他说。这回他没有对着我一个人说,而是对着满屋子的人说的。小刀还想说什么,又好像很疲惫,闭上眼睛喘气。

  女人们为小刀换了干净的衣裳,还把炕上的破烂收拾了一下。扫了房顶的拖毛尘,给地下洒上水,彻底清扫了一回,扫出的尘土足足装了半背篼。收拾完大家要走了,小刀睁开眼说等自己好了,一个一个上门去给嫂子们磕头道谢。女人群里发出哗啦啦的大笑。大家七嘴八舌说你就快点好吧,我们可等着呢。最好这几天你连腿子也长好了,不然可怎么磕这个头呢。

  女人们终究没有等到小刀上门磕头道谢。正午热得要命的时候,小刀突然断了气。刀子老汉跌跌撞撞跑出门叫人,消息把大家吓了一跳。几个女人不相信,跑进家里亲自看了,才相信刚才还和大家说笑的那个人真的不在了,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样也好,这么干旱的年景,活着确实是大家的累赘。可是,有个女人带点傻气地说他走哩咋不跟我们打个招呼,悄悄就走了,我还想向他学个鞋样子,看来没法学了。

  天气又热又干,埋体一天也不能多留,大家商量了一下,当下就叫人去集市上扯来白孝布。下午,小刀的坟挖好,就把他送进了土里。小刀留下的鞋样子各式各样,大小齐全,女人们每人挑拣了一些拿走了。大家觉得小刀无常得真好,什么人没连累,大旱的年里,也不用人为他操心了。

  送埋体的下午,我混在人群里。我知道这是我进入刀子老汉家门最后的机会。上回我爬过的流水洞口,刀子老汉回来就发现了痕迹,叫几个年轻人帮他搬了块大石头堵上了,并到处宣扬说有贼惦记上他家了。还说贼肯定是欺他家老弱病残,才大白天上门来。他可不是好惹的,这把老骨头还硬得很哩。大家当笑话传说老汉的话,我也跟着笑。但我明白,没有事由,再也不能进刀子的家了。

  送小刀的人来了不少。大家都懒懒的,显得心不在焉,有气无力。趁大家心不在焉的时候,我溜进高房子,盖碗就在桌子下。没有人注意我,我把盖碗揣进怀里就出了门。大家的注意力在别处,不然是很容易发现我的诡计的。我微微弯腰的样子一定像个大肚子的女人,像那棵怀着穗子的麦子。

  我上了山。山顶上,有一堆我早就拾来的瓦片,各色各样的瓦片,在日头炙热的光照下,热得烫手。为了这些瓦片,我最近总是魂不守舍,母亲骂我整天迷迷瞪瞪的,把魂丢了一样。其实我在找瓦片。我把能走到的地方全找了,白的黑的淡蓝的浅黄的,只要我们这里可能出现的瓦片,我几乎找全了。我甚至找来一个女人扔掉的尿盆上的一块带花的粗陶片。只要是带花带草带虫带鸟的瓦片,我全找。然而,经过艰苦的寻找,我才发现,我们庄子里的人活得有多么简朴,大家几乎全用一种白色的略显粗糙的碗吃饭,这种碗是货郎子拿到门前来叫卖的,大家用钱买,也用破纸片旧鞋子烂铁旧铜换,还可以拿女人的长头发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刀子老汉家有个白瓷盖碗。其实这不重要,盖碗大家还是买得起的,老汉们普遍喜好用盖碗喝茶。可是,我发现大家的盖碗上不是描一朵花,就是一竿竹子,还有的是一座山一道水,偏偏没有蝴蝶,没有展开翅膀飞翔的蝴蝶。我找来的瓦片上找不到希望中飞翔的蝴蝶。

  刀子老汉居然收着一个有蝴蝶的盖碗。初次看见这个盖碗,我就惊呆了。这不是我苦苦寻找的东西吗?碗身上的那只蝴蝶,那张开翅膀,做着飞翔动作的淡青色的蝴蝶让我日思夜想。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所有能想到的法子,我几乎全考虑到了,就是没有办法叫刀子老汉把盖碗送给我。那个老汉一向以小气出名,就是大人去求,他也未必肯答应。况且他最讨厌娃娃了,见了我们,老远就挥着手,赶苍蝇一样,说嘘嘘嘘--嘘--嘘嘘。我们就得老早滚开,再纠缠他会抡起拐棍,毫不客气地砸到头上来。

  恳求是没有用的。我决定偷。三要不如一偷嘛。终于让我得手了。不知道老汉事后发现了会气成什么样子。对着盖碗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空旷的山顶上,大风裹起我的笑声,消散到四面八方。没有人知道我做了贼,没有人知道我做贼是为了什么。

  我把盖碗打碎了。粗瓦片砸下去,发出清脆的令人心神摇曳的碎裂声。只留下蝴蝶完整的身子。剧烈的阳光下,蝴蝶的神情显得疲惫,慵懒,好像它一直沉浸在一个悠长美丽的梦里,踟蹰留恋着,舍不得离开。它还在保持着飞翔的姿势。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其实是很累的。刚才的碎裂声也没能惊醒它。我抡起胳膊,右胳膊向前,左胳膊朝后,身子微微下蹲,攒力,使劲,呼的一声了,瓦片飞出去了,蝴蝶带着一股劲风飞向山下。我闭上眼,瓦片上的蝴蝶最终会落到哪儿,我不去追究,也不留恋。

  大旱的正午,找一片蝴蝶瓦片,扔进山下的尘埃里,就一定有一场大雨落下。是谁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我一直找不到蝴蝶瓦片,我很想问问别的瓦片行不行,可我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说的话。我扔了很多花瓦片草瓦片虫瓦片鸟瓦片,雨都没有下来。老天保佑,终于让我找到了蝴蝶瓦片。

  忽然觉得很困乏。干完了忙碌已久的事,终于可以好好歇歇了。

  --我等八年,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一定会来的。

  --美丽的雨水。

  远山弥漫在淡淡的尘烟里,好像画里画出的风景,居然有一些美的意思在里面。

  山顶上刮过一阵风。不用抬头看,我知道是西北风。古老的忧伤的西北风。

  原载《作品》2010年第5期

  点评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句古老的圣经名言,放在当今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里似乎已经不合时宜了。然而尽管形式转换,故事本身却没有多少变化:人性与人性,人与自然,人与环境纠缠挣扎的本质仍有着惊人的相似。

  《蝴蝶瓦片》是一个农村的故事,是一群有着宗教信仰的人的故事,也许他们不如城市里那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更懂宗教,但却比任何人更接近宗教的本质。信仰宗教的人并不觉得那是信仰,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听阿訇念经,无论是敲木梆子还是顺应时代潮流换成喇叭,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主麻日要去听的。当你信仰一种信仰的时候,你是不需要解释的。

  这个故事并不是直接讲述宗教,但笔触却始终如此。生活就是这样,庄稼人爱粮食,需要雨,主人公相信蝴蝶瓦片祈雨的魔力便寻找它,瘫子的鞋子就是那样的美丽,这一切代表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对相信着的人并不重要,所以作者也并不解释。小说的字里行间有一种粗犷且亘古不变的力量--属于生活的力量。庄稼人忍受着煎熬,但并不称之为一种精神。他们不需要名词、形容词来定义,占有生活,他们拥有生活本身。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如果你忘了生活该有的模样,可以借助蝴蝶瓦片的力量去找寻。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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