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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天籁之音

  卫鸦

  那时,我确实是没有听到什么歌声。我不是个聋子,为了证明我不是个聋子,我指着脚底下的那条马路,那里车流如织,马达声和喇叭声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这些声音离我站立的地方至少有五十米,但我仍然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我说,喇叭叫得最欢的是辆红色大巴,是吧?石岩点点头,他也听到了那个路口塞起来了,一辆红色大巴正在焦灼地催着堵在它前方的车辆,喇叭声有点撕心裂肺。可是,哪里来的歌声?我说,你大概是听走耳了。

  不可能,石岩说,我不可能听走耳的,石岩要我再听听,他耸耸肩膀,把灰浆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腾出一只手来捅捅我的胳膊。你得再听听,认真听听,骗你我是狗娘养的,她真的在唱歌,他说,听到了吗?

  我停下来,竹架板在我脚底下晃了晃,它总在晃,我们走在这上面,就像走在一座铁索桥上。我竖起耳朵,努力从那片嘈杂声中寻找歌声的来源,最终一无所获。我耳里杂乱鼓噪着的声音,把整座城市的喧嚣都装进去了,就是没有歌声。我毫不怀疑自己的听力。我再看看远处,在那里,海天相接,银色的浪涛起伏着从海面上滚来,一层层涌向岸边的沙滩。这座城市的海岸线很长,被浪涛镀上一层银色,曲折着从南边延伸过来,拐个弯消失在一座山的背后,潮汐声若隐若现。

  那时,我和石岩是两个建筑工,石岩听到歌声传来之时,我们正挑着装满灰浆的黑色塑料桶晃晃悠悠地行走在高空。我们沿着固定的轨迹来来回回,一整天都是这样,一整年也是这样。有时我会怀疑,在这里,时间是毫无规则的,有时静止不动,有时跳跃着前行,呼啦一下,就从我们忙碌的间隙中蹿过去了。这得看我们的心情。

  那时,我和石岩的心情都很好,所以时间过得相当快。太阳从头顶走过一遍后,由白亮转为橙色,沉到我们脚底,像只硕大的橘子悬在地平线上,被晚霞紧紧包裹起来。目光再拉近一些,是被视线浓缩后的城市,头一低就可以俯瞰到。我眼中的街道,就像镶在田野中的阡陌,纵横交错。很多次我都有这样的错觉--这座城市就是个棋盘,而那些高楼大厦和街道,是棋盘上的格子,坚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岿然不动,我们则是棋子。

  那时,我满脸是汗,我抹了一把汗甩在脚边,一低头看到许多细碎的水珠从高空往地面跌落。石岩也满脸是汗,他用袖子直接擦掉。他从头到脚都是灰和泥,那张脸就像块沾了墨汁的玻璃,越擦越花。他妈的,听不到算了,他说。他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指指我的耳朵,说,你那里肯定有问题。他怀疑我的听力。他说他分明听到了歌声,很清晰的歌声。他把袖子卷起来,又擦了把脸,坐在那里喘粗气。他在等天黑下来。他的脸更花了,有点像京剧中的脸谱,只是毫无章法。

  天黑下来,我们就可以回到地面。那是最后一天,那时,我们只要干完手里的活,石岩就可以离开工地,回到湖南老家去结婚。而我也没打算再干了,我准备用手里的积蓄,回家乡去做点小本生意。我是来帮石岩的,结婚是件喜事,我们心情好,就是因为这件喜事。我们最后的任务就是那两担灰浆,从吊车里舀出来,挑到这个楼层的房间里去,粉刷工人会将它们粉刷在墙壁上。这段距离也不近,围大楼走一圈。可是对我们来一说,只不过是一支烟的工夫。为了回家结婚,石岩向工头请了一周的假。工头答应了,条件是在一周之内把两周的活干完。在工头眼里,石岩跟一台机器,或是一头牛没什么分别;当然,我,以及许多像我这样的民工,也跟机器和牛没什么分别。

  石岩答应了。为了完成工头分配的任务,石岩已经咬紧牙关,不分昼夜地干了七个白天五个通宵,眼睛肿成了两个灯泡。像他那样干下去,是个铁人也会垮掉的。更何况他不是个铁人,他有血有肉,体格看上去还没有我粗壮,所以他快要垮掉了。挑着担子的时候,他像个建筑工人,担子一卸下来整个人就像是纸扎的,我担心随便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起来。

  给我根烟,他说,他把手伸到我面前,他是个烟鬼,那几天他光顾着干活,很少抽。我已经有四五个小时没抽过烟了,他说,奶奶的,嘴巴里快淡出鸟了。说话的时候,有风呼啸着撞过来,将大海的咸湿气息带到我们跟前,他就像被搡了一把,身躯晃了晃。我伸手去扶他。又吹过来一阵风,我鼻腔里开始弥漫着大海的气味,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死鱼、海藻、珊瑚、贝类,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在海水中安静地腐烂。石岩说过,腐烂也是有声音的,他的听觉很敏感,他说腐烂的声音很轻微,像是用手术刀在肢解某个器官。想到这里,我胃部有些难受,就像突然间装进了许多把刀子,一股酸水涌上来冲到嘴边,我耸耸喉结将它咽下。

  起风了,我对石岩说,你休息,我来。我眺望远处,一股风贴着海平面疾卷而来,掀起巨人的浪花,一层叠着一层,将大海的磅礴气势展露无遗。我把烟递到石岩的嘴边,弯腰去抓他的担子。他看上去就快撑不住了,摇摇晃晃的,像是要散架。我怕他会出什么事,我想一个人把剩下的这点活干完。

  去你妈的,石岩说。他P股一撅把我拱开,叼上烟,把火点着,猛吸一口站起来,一弯腰,再直腰,把灰浆担子甩在肩上,他振作精神从我身边绕过去走到我前面。他说,要是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回家后我怎么跟我女人洞房?

  他又吸了口烟,脸前腾起一阵白色烟雾,在空中摇曳两下被风擦掉。他走得更快了,两条腿频繁地交替。我的目光从他肩膀两旁掠过,前方是另一栋正在动工的楼房,被绿色的安全网拦着,暗灰色的水泥墙面若隐若现。在我想象里,这些尚未完工的建筑,就像些披着薄纱的裸女,等完工之后,她们将换上由瓷砖,或者玻璃幕墙做成的华丽衣服,仪态万千地装点这座城市。

  我挑着担子跟上石岩的节奏,竹架板又晃了起来。它总在晃,只要我们还站在上面就停不下来。天有些黑了,我们脚下的城市被依次亮起的灯火辉映成五彩的颜色,就像是童话中的世界。可那是别人眼中的城市。我们是建筑工人,看不懂这些。我们眼中是一条条由竹架板铺就的道路,总是那么漫长,左看右看看不到尽头。我一步也不想挪动了,脚像钉子一样沉甸甸地往下扎。我想石岩也是,可我们仍然得走下去,明天,我得陪石岩回家,去参加他的婚礼。而且,我也想看看他的女人。那时,我还没见过石岩的女人,只见过她的照片。石岩在深圳待了五年,那张照片也寸步不离地跟了他五年。在深圳,这张照片就是石岩的老婆。而我,连张照片也没有。

  夜更黑了,暮色像铁一样往地面沉坠下来将我们罩住。工地上的路灯亮了起来,仿佛一群萤火虫在围着楼房飞舞。我和石岩挑着担子,像两条鱼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昏黄的灯光里潜行。石岩突然停下来,很突兀地问我,你睡过女人吗?我心里摇晃一下,一股热气从裤裆里升起来。当然,我也是有欲望的,而且很强烈,但我只能把那些欲望强行压住,就像用灰浆覆盖斑驳的墙面。

  石岩扭过头,把肩膀上的灰浆从右肩换到左肩,还没等我回答,便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他娘的睡过,就是跟她,一个晚上睡了七次。他指了指口袋,再把那担灰浆从左肩换到右肩。女人的照片就在石岩的口袋里。在我看来,那已经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或者,是他身上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器官,离开了它,石岩也许活不下去。照片上的女人样子不错,白白净净,脸上半边酒窝,头发很端庄地披在肩上,微张着嘴唇,从照片上向我们露出浅笑。照片的背景,是一栋两层楼的瓦房,外墙镶着白色瓷砖,看起来不小,在如今的农村里,算不上气派,但也绝对不差,那是石岩的房子。石岩干建筑已经有十多年了,以前的时间,变成了这栋瓦房,而在深圳的这五年,则变成了照片上那女人的医药费。也就是说,那张照片,把石岩半辈子的奔波劳累全收括进去了。那就是石岩的女人,是个哑巴,后天造成的,石岩跟我说过,她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唱歌,歌声悠扬婉转,成天就像只活泼的夜莺穿梭在村庄里。石岩从八九岁起,就爱听她唱歇。到二十多岁的时候,女人唱不出了。女人生了一场病,把声带生坏了,成了哑巴。石岩想把她治好,他相信这辈子他一定能把她治好。我佩服石岩的精神,他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坚硬。可是,让一个哑巴变成正常人,这谈何容易?在我看来,照片上的这女人,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把石岩五年来的时间和血汗,一声不哼地全吞噬了。石岩耳中听到的歌声,就是那女人唱出来的。这让我难以置信,歌声远在千里之外,而且竟然是出自于一个哑巴之口,这无论如何是种谬论。石岩能听到,我却听不到。我多少懂点医学知识,无论先天还是后天的,哑巴治好的可能性并不大。但石岩却坚信这世间会有奇迹。

  我相信她已经好了,石岩说,你听,她在唱歌。他蹙起眉头,努力向我描绘着她唱歌时的样子。他说她的歌声很奇妙,歌声轻柔的时候,从她的歌声里,他能听到雪花鹅毛般往大地飘落,能听到夜风吹过苍翠的竹林,还能听到蝴蝶振动翅膀绕着花丛飞舞;当歌声由低音转往高音时,他能听到滔滔洪水奔过河谷,水花怒卷起来击打河边的堤岸,能听到有一辆火车从铁轨上隆隆驶过,他还能听到牛群甩开蹄子在田野间竞相狂奔……他用手势向我比画着。说完他闭上眼睛,如同老牛反刍一般细细回味着这些声音。

  他描述的这些声音我都熟悉,那是属于家乡的声音。可这里不是家乡,我听不到。这里是深圳,深圳的声音是什么?我往夜色里倾听,我耳朵拥挤着的,是这城市里即将开始的夜生活前奏--来自于酒吧的轻音乐、海边的喧闹、夜市的嘈杂以及汽车在停车场泊下时马达逐渐熄火的声音。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就是没有女人的歌声。我不是石岩,我听不到那女人的美妙歌声。也就是说,我耳朵里没有女人,也没有家乡,只有深圳--一座繁华而又快节奏的城市。这些关于深圳的声音,我倒是听得很真实,我耳中的每一种声音都像是一条粗大的鞭子,抽打着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向前奋力奔跑,这闹闹喳喳的声音里面又哪里来的歌声?

  真的没有歌声,我对石岩说,也许是我听不到吧。我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耳朵,说,它可能真的有问题。我把灰浆担子换了个肩,脚下的竹架板又是一晃,它总在晃。

  你不相信奇迹?石岩停下来,把灰浆担子往肩上耸了耸。他妈的,他指着对面的那些高楼对我说,这么高的楼房,我们都能把它建起来,哑巴为什么不能治好?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量这座城市,那么多庞然大物拔地而起,遍身镶满像钻石一般璀璨的灯火,的确是奇迹。城市从我们站立的地方,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洇开,无边无际,我们置身其间,就像是蚂蚁爬行在巨大的巢穴中。这是个多么宏大的世界,在那些建筑物当中,有些楼房就是出自于我们手下。我们曾经亲眼目睹着那些楼房,就像竹笋一样,很突兀地从地面冒出来,越长越高,最终耸入云天。要是不来深圳,我也绝对想象不到,这地方会由一个小渔村变成如今的现代化大都市。可是,此奇迹不等同于石岩口中的奇迹,哑巴会唱歌,跟我们建高楼大厦,这两者之间既无联系,也无丝毫可比性。然而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为石岩感到高兴,他要结婚了,这是件喜事。这些年来,我们怀里始终揣着一个关于结婚的梦想,就像是揣着一个神秘的宝箱,而这个宝箱即将被石岩打开。

  那时,石岩已经干了七天五夜。他妈的,他往空中吐了一口痰,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工地了。我说,我也是。我真是这么想的,那些由竹架板和钢铁架铺就的进路,我是连一步也不想走了。这是我们在工地上的最后一天,过完这一天,我们就算是解脱了。所以我们咬紧牙关,把这两担灰浆送到了目的地。

  我把肩上的担子卸下来,拍拍手上的尘土。我拍得很用力,但手掌心里没有半点感觉,就像是两块粗糙的树皮在互相拍打。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皱纹和裂开的伤口纵横交错,让我想起两块干裂的土地。这是一双属于建筑工人的手,我掌心里的皮肤,甚至比树皮还要坚硬。石岩也是。

  石岩问我,回家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只想抱个女人睡觉,你呢?

  我想像鸟儿那样飞一次,他张开手臂做了个飞翔的姿势,他说,我从来都没有飞过。

  我嗯了一声,摸出火机开始抽烟。他想飞,而我只想抱个女人睡觉。这就是我跟石岩的差距。我脑子里想着的,总是与现实生活脱不开联系。这五年,我在工地上赚来的钱,一分不剩地全存起来了。我计划着,等我回到家乡后,用这笔钱开个小店,做点小生意,然后再娶个健壮的姑娘做老婆,让她给我生至少两个孩子,当然,如果没有计划生育,最好是三个,或者四个,甚至更多。我的这一辈子就这么平淡着过下去。而石岩是个理想主义的男人,在我看来,他的想法总是那么的荒诞和不切实际。比如说,他想飞,还比如说,他想让一个哑女人唱出歌来,等等。在他眼中,他所生活的领域就仿佛是个魔术般的世界。难道他真能听到千里之外的歌声?我实在是很怀疑。

  任务完成了,但我们没有马上离开高空回到地面。我们太累了。我站在竹架板上,不停地甩着手脚。石岩一P股在竹架板上坐下来,双手抱头躺倒,让目光仰望夜空。我脚底下又是一晃,它总在晃,我也把头仰起来,望向夜空。夜色更浓了,星火开始密集起来。我们还看到了月光,从天空往地面水银般倾泻下来,在灯火辉煌的地方,明净的月色被消解得所剩无几。在深圳的这五年里,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夜空。真美,我说。我陶醉地盯着月亮旁边云卷云舒。

  石岩把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我。她也很美,他说,比月亮更美,你看看,她像个哑巴吗?她在唱歌,真的,你不相信?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他敲敲手指,把一团烟灰弹在竹架板上。

  我不置可否。心诚则灵,石岩对那女人的歌声过分迷恋,那种迷恋已经像宗教信仰一般执着而又虔诚。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他。他说,她真的在唱歌。他坐起来,侧过头,把手掌拢起来遮在右边的耳朵上,往夜空里听了一会。然后,他很认真地告诉我:她唱的是《茉莉花》。她唱得太好了,他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一呼一吸之间,他摇晃着脑袋,和着那种在我耳中根本就不存在的节奏起了拍子,就仿佛千里之外的歌声变成了某种芬芳的气味,正源源不断地往他面前渗过来。他比比画画,向我描述着那位远方的女人从歌声里传达给他的丰富信息,他说他听到了茉莉花细小的花苞正在缓缓绽开,白色的碎花中有几只蜜蜂在采集蜂蜜,茉莉花树的根须在泥土下安静地扩张,一个女孩光脚踩在泥土上,脚掌切入泥土时发出土面下陷的声音……

  石岩越说越玄乎,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描述进入了这么一幕场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里,一个哑女站在一片开满茉莉花的山坡上,长发迎风飞舞,她翕动嘴唇正在唱歌。她的歌声石岩能听到,我却听不到。所以我再次竖起耳朵,凝神往夜空里倾听。我耳朵里装满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声音,全是关于深圳这座城市。我听到横在我们面前的水泥墙面在夜色中悄然裂开,一些细小的泥沙从墙体上剥落,远处的大海开始退潮,潮汐声在夜色中逐渐变得稀疏,载满货物的轮船鸣着汽笛驶离海港……我耳朵里只有深圳,没有茉莉花,也没有歌声,难道她的歌只为石岩而唱?

  哑巴真能治好吗?我问石岩,我说,我估计这件事情也只有你才会相信。

  石岩反问我,哑巴为什么不能治好?

  我没哼声。但愿吧,我心里暗忖。我把烟头在竹架板上摁熄,又从口袋里摸了支烟,拧燃火机点着了,我抽一口,没说话,又抽一口,还是没说话,我很想跟石岩说点什么,但某种顾虑又让我无话可说。我想说的是,让一个哑巴唱出歌来,对于此事我并不乐观,尽管这个心愿浇灌了石岩五年的心血,声带又不是件衣服,破了可以用针线缝补起来。我觉得这件事情就像石岩耳中的歌声一样,荒诞得有点不着边际。

  石岩说,她对我说过,等她好了,就跟我结婚,她一向都是个信守承诺的女人,现在,她答应跟我结婚了,所以我相信她已经好了。你听,她又在唱了,他说。他闭上眼睛,再一次陶醉于那种在他听起来美如天籁,可是在我耳中并不存在的歌声里。

  我摇了摇头,把一些话和烟雾同时吞进肚子里。我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学着石岩的样子,把手掌拢在耳边凝神细听。不但没有歌声,我耳中反而越来越嘈杂越来越浑浊,许多声音一起涌进耳孔。我听到成群结队的泥头车呼啸着行驶在黑暗的公路上,工地上的打桩机轰鸣着刺向地心,某栋被拆除的建筑在夜色中轰然倒塌……

  我是不是该换种方式来倾听?后来我反复端详着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她的嘴巴微启,牙齿被嘴唇挤成一条白净的细线。我盯住她时,她仿佛宽慰地笑了一下,然后又笑了一下。有那么几次,我恍若真的听到了,有歌声从照片中传出,若隐若现,当我支起耳朵仔细倾听之时,这歌声又像幽灵一样转瞬即逝。我突然顿悟,我估计石岩也跟我一样,那种在他耳中长久不衰的歌声,也许只不过是来自于某种虚无的幻觉。

  我把照片交还给石岩,他顺手接过去,用两个手指掸掸灰尘塞进上衣口袋里。他说明天就能见到她了,这张照片的用处已经不大。那时他怀里揣着的将不再是照片,而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他说女人真是个好东西,这世界上,没有比女人更好的东西。你摸过女人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没摸过。

  他说,粉嫩粉嫩的,就像从面粉上滑过,摸一下一年都不想洗手。

  我点头附和的同时,心里却暗自对石岩的话再一次表示怀疑。其实我是摸过女人的,只是这件事情让我羞于启齿。初中时,我曾经闪电般摸过一位女同学的手,那次触摸给我的感觉,不像面粉,而是像块烙铁。

  石岩说,这次回去,你也该找个女人成家了。

  我说,我早就这么想了。

  我真是这么想的,有女人的好处,我是知道的,就是找头母猪放在被窝里,也比打光棍强。就是在那时候,又吹过来一阵风,风从海边而来,经过我们身边时,把我的头发从脑后吹到额前,然后又像只淘气的手一样,把石岩胸前的照片拽了出来。石岩就像条件反射似的,翻身而起,伸手去抓那张照片,只抓到一把空气。照片摇晃着往空中飘落。他跳起来,伸手又去抓,还是一把空气。这时我感到脚底下的竹架板剧烈地晃了一下,它总在晃。然后我看到石岩翻了个跟斗,像个跳水运动员一般从竹架板上掉落,他的身体在我面前突然矮了下去,嘴巴里发出一声尖叫。我万分惊讶地看到,他真的飞起来了,衣袂翩翩,如同一只黑色蝙蝠,以怪异的姿势滑翔在冰冷的夜空里。

  我伸手去抓他,没抓住,只从他手臂上撕下来半截衣袖。我俯身看到他在铁架子上绊了一下,又落到了防护网上。防护网只能挡住砖石,挡不住石岩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但他还是停留了片刻,在他的身体滞留的这段时间里,他仰面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丝恐惧,只有一种强烈的不舍。这让我感到惊讶。我更惊讶的是,那时,他还能从容地开口对我说话。他说,明天,你一定要回我家乡,去听她唱唱歌。

  我点点头。防护网突然裂开了。他伸手想去抓住一样东西,没抓住,另一只手也伸出去抓东西,还是没有抓住。他就像颗出膛的子弹,攸地一下射向地面,最终变成一个黑点在我视线里凝住不动。

  我扔掉手中的半截衣袖,大喊一声,沿着那条用竹架板铺成的长路,甩开两腿从楼顶往地面奔。在跑向地面的途中,我看到那张照片跟我一起,飘飘摇摇地落向地面。随着照片的不断翻转,照片上的女人在我眼中一闪一没,那神情很焦急,就仿佛是想从照片中走出来似的。那时,我突然听到了从夜色中传来的歌声,的的确确,我听得分明。我分辨出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就像一缕缕轻烟随风而至,穿越黑暗抵达我的面前。这时我才终于相信,更准确一点地说,应该是坚信--这声音,一定是来自于千里之外的那个女人,她的歌声清脆婉转,有如天籁之音。

  原载《山花》2010年第3期

  点评

  华美的文字和如真如幻的描写营造出了一种自始至终的悲剧气氛,关于城市的体验充满了孤独,而关于乡村的回想又遥远且不真实。这不只是两个建筑工人的命运或视角,城市飞速的发展让居住在这里的人普遍产生了孤独感,居住在城市里的这些人,谁未曾在深夜独自思考理想人生时,面对繁华却陌生如鬼魅的城市找不到家的感觉,仿佛置身于晃动的脚手架上惴惴不安呢。

  天籁之音虽让人向往,但似乎也只属于天籁,不属于生活本身。当石岩,这个据说性格如其名的男人一遍遍絮叨着自己家乡的女人和未来的生活的时候,心里难道就是踏实的么?“回不去的是故乡”,当石岩每重复一次那个美好的关于故乡和他女人的故事时,那个美好的设想便暴露出一次可疑。在这个以两人交流为主的故事里,充满了耐人寻味的象征意义。不能从现实的角度去挑剔它,但却可以从象征的角度来接近它。如果说初读时有些迷惑,那么你只需继续揣摩体味,这是复杂感受的传达,而非简单地讲一个故事。

  天籁之音,也许根本不存在,也无关听力,当你相信、确信时,便在,不信、怀疑时,便不在。也许城市人之所以听不见天籁之音,是因为在这个混凝土迷宫里生存的我们,丢失了那个愿意百分百相信一件事的天籁之心。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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