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总会犯一些错误。从前，有很多机会写检讨，虽然觉得过于夸张，但还真是时时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儿，该犯不该犯的错误都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监控。

最近这几年，反省的时候少了，犯错的机会多了，一不小心，犯下大错。上愧对社区，下愧对家庭。一年结束之际，必须严肃反省吐槽一下。

（2）

这个错误，是我和老公联手犯下的。我们应该互打五十大板。

（3）

今年年初，老公接到了一个老同学的电话。

这位老同学跟我们同住湾区十多载，加上从前在大学里跟老公同窗的经历，那绝对是老交情了。此生，相貌堂堂，性格温婉。如果说他们学校出过数目可观的WSN的话，那他绝对是对此有负贡献的那类反面教材。

这其实是个可怕的事实。如果他真就是个WSN，你会对他有120个警惕加小心。你在他身上犯错误的机会，按照平均智商情商来计算，是非常低的。可是当他大部分时间很伟岸地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时，你犯错误的机会几乎接近于一。

他曾经找我帮过一些工作上的忙。就是找我们公司的熟练工程师帮他们自己成立的小公司解决一个两个技术难题什么的。我当然没答应。那事儿属于里通外国，出卖公司，是大是大非问题。咱没糊涂。他也没记恨。我们依旧是老朋友。我依旧欣赏他的性格、相貌。

（4）

但这次打电话给老公，他想请求点儿私事。这类事情，在我们的雷达系统里，没有预先设置警戒值。没有预设的原因，应当感谢我们所处的环境十分安全，没有这方面的担忧。这种祥和的环境，其实经常孕育着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我们那时大意了。

（5）

一直听说好学区有很多棘手的问题。有一些家长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搬家到好学区居住，就通过五花八门的手段弄个好学区的地址，弄些自己住在好学区的证明材料，将孩子送入好学区的公立学校上学。也听说过针对孩子入学，学区要求的各种材料，什么电气费的账单，驾照什么的。因为我们的孩子没有上本地的公立学校，我们对这些要求基本上是道听途说，并无一手经验。但是弄虚作假，咱肯定不干。咱周围大多数人也都不会干。

咱毕竟在硅谷一住就是一二十年，周围的朋友情况也都相仿。大家虽没有大福大贵，但这些年过下来，老实巴交的工程师们，也基本上丰衣足食，知书达理。送孩子上什么学校，在哪里买房子、租房子这些事儿，都处理得如鱼得水。平时见了面，都是互相问候加祝贺，基本上不存在谁有大难，需要其他人大助的情况。

（6）

但是凡事总有意外。这位同学自己肯定是老老实实做人，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可他也无法控制的是他不巧认识的朋友当中，有比较古典的。

他打电话来，是为他的古典朋友说情的。

他知道我们在好学区有个房子，我们的孩子没有上好学区的公立学校，甚至也没有上好学区的私立学校。我们把孩子送城里上学了。起初是因为我在城里上班，希望他们上学的地方离我近一点儿。过后，在打倒搬家、严惩转学的社会风气下，就决定让他们一直在城里上下去。因此，我们一多半的时间住城里，一小半的时间住乡下。乡下的房子，并不是彻底空着，除了我们一小半时间住乡下之外，老公身心疲惫的日子也就不回城里的家，会在乡下住一个两个晚上。毕竟，他在乡下工作。

这位同学来电话是说，他的古典朋友有个儿子要上高中了，以前一直上私立学校，那所私立学校没有高中，他得转学，他的古典父母看中了我们学区。但是他们不想彻底搬家过来，也不想为此租一个额外的房子，他们想租我们家的房子。

（7）

估计他们来电话之前有过严密的切磋与规划。

他们的提议是，他们只租我们不需要住在乡下的日子，也就是我们的孩子上学，他们的孩子也上学的日子。听上去，似乎很合情合理。

（8）

老公是个爱房子如爱孩子的人。我们家的房子，不是拿来投资，也不是拿来出租的。我们的房子是用来消费的。他一向反对租房子给别人住，因为他的概念里房子是家庭成员之一。

有时候家里资金周转困难，我提议把空置的房子租出去，他最好的合作方式也就是消极抵抗。所以，在他的理念控制下，房子闲了两年，损失 巨大，他丝毫没心疼过。

（9）

这次，不知道是哪根神经错位了，老公，居然就答应了。

他说，知道老同学的那位古典朋友是个作家，应该可以信任吧。这条原因，在当是没有引起我足够的重视，以为仅仅是一句玩笑。过后分析起来，内容还是比较丰富的，在文章的结论部分，我再会总结一下。

其实，我也知道那位古典作家。从前，我也喜欢过她在网上的文字。后来她真的转行当作家，写小说在国内发表后，我倒是没有再读过她的书了。我还知道，他们家跟我们家一样，以前都是双职工工程师，跟我们一样在湾区很多很多年，在这里混的日子几乎一样长。只是我们家孩子多一点儿而已。

（10）

听到老公主动同意出租房子，我没细想，就赶紧跟进了。妇女贪财导致失足的例子又丰富了一个。

古典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了她的设想，要先改地址到我们家以便给孩子申请入学。真的租房子，要到秋天学校开学开始。

这其实是个挺不合适的事儿。我当时脑袋一真空，就答应了。都是为了下一代啊。说到房子的价钱，她也强调，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活，只是利用我们不用的时间。我一想，就跟走在街上有人扔钱，咱随便捡了点儿似的，就别太贪财了，然后随口说了个挺便宜的数。以至于后来我的经济人恨不得打我两巴掌，说没见过我这么窝囊的。实话说，我也没有市场可参照，没见过这种创意租房案例啊。事后我何尝不想用金钱弥补精神上的损失啊。

（11）

后来回想起来，真是觉得对不起我们学区。虽然这不是个彻底弄虚作假的案例，但毕竟不够地道。不知道我们学区的高中里有多少这样进来的学生。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多次反思问自己，如果是我的孩子需要上个好学校，我会不会想到这么奇妙的方法。

以我自己做事的方式，自己的经济状况，自己与这个社会之间的逻辑关系，我可以肯定我不会想到这个方法。更何况，古典朋友只是老公同学的朋友；他们成为朋友只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是朋友。在湾区这么多年，我们曾经跟古典朋友住在同一条街上，在 我们居住的那片区域的Costco里几乎没有中国人的日子里，我们也没能成为朋友，说明当初我们彼此并不投机。

父母为了孩子真是什么努力都愿意做啊。那么多的日子、那么多机会都没觉得可以彼此打交道的人，居然可以想到住到对方的家里去。

（12）

意识到这个让别人住到家里来的问题，是后来他们真的住进来之后了。

以前很多日子，这个房子被我们空置着，但再怎么空着，也是我们的家。家，就是一个可以自由自在的地方。这里有我们的家具，有我们的书籍，有我们使用的各种东西，甚至于有夫妻书面吵架的便条。这里让人感到安全、舒适、可靠的是自己的气息和痕迹。

当所有的东西都要被撕开跟另一个家庭分享的时候，冲击是巨大的。

因为那是另一家人。他们所有的生活细节可能都跟你不一样。哪怕是喝水的习惯，放一件衣服的习惯都可能会让你彻底感觉到这个家不再完全属于自己了。更何况他们不是来做客，而是来居住的。

两家的孩子们上不同的学校，学校开学、休假的时间彻底不同。因为他们是来上学的，所以我们必须遵照他们孩子学校的时间表决定我们是否可以回家。老公觉得疲劳的日子，多半是一个星期的中间，经过几天长途跋涉上下班之后，特别需要缓一个晚上。但是这不再是一个选择。他只能把每天上下班三个多小时的通勤坚持到周末。

周末，时间短得留不下影子。最初的两个周末我还会回家做一点儿饭，但很快就发现收拾厨房的任务过于艰巨，因为临走总要作出一个非常干净整洁的样子交接给房客。做饭的一小点儿热情也彻底被打消。结果每个周末都只能在外面吃饭。虽然是省了事儿，我也乐得这般，但心里别扭的是失去了自由。

家，反倒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很熟悉的旅馆。

（13）

所以，他们来的第一个月我就决定，这个房子不能要了。我跟老公说，这个房子必须卖掉。就好比家里有了漂亮的女儿要尽早张罗着嫁掉一样。这次傻租的经历只是个偶然事件，但是这房子留着，闲着招惹其他偶然事件的机会会大大增加。它已经成了家里的红颜祸水。

房客在经济上完全可以支撑自己去单独租一个地方住。租一个公寓或者整幢房子，都是可能的。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后悔做了这么一件半生不熟的事儿。但从他们的生活方式来看，他们还是坚守着传统的知书达礼。每个周五，都会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对自己的计划和选择似乎也还满意。

他们曾经说要把一年的房租一次付给我。确实，到了开学前，他们给了我两张支票，他们说，这样可以避免我们在税务上的麻烦。我当时着实吃了一惊。出租房子对我们来说是负收入，我们没有税务上的麻烦。但我可以理解他们是在尽量为我们减少麻烦。

他们也并不来自另一个星球。搬家前，我们坐在一起聊天儿的机会也有一两次，他们痛斥国内盗版问题，痛斥大家都在网上看非法网站的电影，给版权持有者造成很大的损失。他们甚至告诉我，大家都侵犯版权的时候，就是互相往对方的食品（生活里）里投毒，就跟三鹿奶粉、地沟油从业者如出一辙。

这是一个有原则，有上进心的人家。

（14）

我决定了要卖掉这个房子之后，就去跟古典朋友说了我们的打算。秋天不是卖房子的好季节，我们就等到春天再挂牌上市。他们也可以住到圣诞节前。正好两张支票我只拿去兑现了一张。另一张就退还了回去。

过了几个星期，古典朋友问我，我告诉她的那个可以查找本地房屋出租市场的网站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说，叫craigslist.org。她说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又吃了一惊。她不是身在湾区写小说给国内，介绍美国的当代生活状况的吗，怎么会没听说过craigslist？看来我们确实属于不同的小世界。虽然说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平，同床异梦、咫尺天涯的事件也还在屡屡发生。

（15）

我知道自己的各种疑心与不满都源于自己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我可以归罪于自己的更年期，归罪于老公的间歇性愚昧，归罪于老公老同学的缺乏是非判断能力，或者直接归罪于古典朋友的古典行为。（之所以说是古典，是觉得这种事情只有当初中国人在美国完全没有根基的日子里，才会想到搬去朋友家寻找孩子升学的办法。）

但是无论归罪于谁，我都有一种很疼痛的感觉。孩子们做错了事，有时候会自责地痛哭一通。成年人却知道，眼泪无法冲刷自责的忧伤。这种忧伤只能自己慢慢挥发、散去，并留下疤痕。

（16）

寒假开始，我终于又很安心很踏实地坐在家里了。

古典朋友和我们既不是朋友关系，也不是生意关系。好在无论什么关系，它终于结束了。

（17）

教训，还是要总结的。

第一，一些不着调的事儿，绝不是脸上刻着字的才做的。每个人，都有掉下去的危险。周围的朋友、亲人或者自己，都是危险分子。构建一个和谐社会，每个人的心，都要经常悬起来。这是人脱离森林时的选择，也是继续脱离森林要保持的选择。

第二，WSN其实并不是别人家的老公。而是自己家的。那么坚定的一个爱家分子，听说人家是作家，就放弃了原则。这里面，历史背景深厚。当初上工学院，日子是素了点儿。后来一听说人家是写书的、唱戏的、跳舞的、弹琴的，甚至于学外语的，就立马丧失了坚持了半辈子面对计算机的严肃认真的准则。天可怜见啊。咱这些日子废寝忘食奋笔疾书，也是生活所迫啊。

第三，闲暇时间，反复学习第一，第二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