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香涧湖》是一部描写在动荡的历史变革时期寻常百姓人家为追求理想与幸福所做的种种应对措举的故事。在特殊环境中,传统的美德大义与邪恶势力的发生了碰撞,书中的一系列人物像摩擦出的火花一样绚丽多彩,火花虽然只是瞬间闪耀,但折射出的人性的真善美与假恶丑,会在人们胸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是一部花费三年时间写出的长篇巨作,跨越了二次巨大的历史转折时期(1946——1952,1979——1986。),书中人物繁多,各具个性,许多人物的悲欢离合经历感人至深。现摘取书中三个次要人物的故事编辑成三个中篇呈现给读者,期盼喜欢。
长篇小说《香涧湖》节选之一
渔老大和碧玉女
老天爷犯了糊涂,放纵暴雨肆虐,雨声如鼓噪,铺天盖地淹没一切。山岭在大雨中若隐若现,原野上除去绿色还是绿色,弯曲的黄土路粘贴在广袤的绿色中间,像一根黄色丝带滑落在绿色的地毯上。
一个支前民工运输队在黄土路上艰难地行走。二十几个男女,负荷都很沉重,路上的烂泥糊没过了脚踝骨,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如注的大雨,无尽的黄土路,难于跋涉的烂泥湖和沉重的负荷,时刻在折磨着运输队的每一个人。走了十几里路,人们已经筋疲力尽,当队伍的行速如爬行的蜗牛时,一个四十几岁的人便呼唤着大家停下来吃饭。
人们小心翼翼地打开系在身上的布包,玉米面窝窝头已被雨水泡成一团黏糊,他们只好把黏糊糊舔下肚。一个年轻人没舔两口便把黏糊倒在泥浆上,这举止立刻遭来头人愤怒的目光,一个女青年弯下腰把尚未陷在泥水中的玉米糊抓起来吃下去,接着又把自己的玉米糊送到了年轻人嘴边,并大声说:“承荫,吃吧,不吃,没有力气呀!”名叫承荫的年轻人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嘴,极不情愿地吞下女人送来的黏糊。
在承荫前面不远的地方,另一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打开布包,就在头人叫停的刹那间倒在泥窝里。一个女孩跑过去晃动又大声地呼叫:“石头,起来呀,起来!这样会害病的。”男青年根本没有理会,依然在睡。头人走了过来,一把抓起男青年的衣襟用力地晃了几下,男青年才睁开眼睛,头人轻蔑地说:“豆腐渣做的?赶快吃一点,马上还得赶路,前线急着呢。”
这时,一个叫终南信的年轻人从队伍后面急匆匆地赶过来,对头人说:“长河大叔,前线电话催了好几次,得赶快把军火送上去,要不然会误了战机。”鲁长河立即高声喊道:“开路喽!大伙要快点。一定要把胡琏这个狗日的11师埋葬在南麻。”鲁长河又对来人说:“终参谋,放心回去吧,告诉张处长,有我鲁长河在,火药一定能按时送到。”
一阵炮火呼啸而来,鲁长河大呼趴下,随即一把将终南信按在地上。炮弹在路旁的田地里爆炸,当人们站起来重新上路时,又是一阵呼啸声,炮弹在队伍中爆炸,幸好人们都趴在地上,只听见前面传来女孩凄厉地尖叫:“石头,石头!你醒醒。”
终南信跑过去,只见石头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土地,在雨水的冲刷下,血水渐渐消溶在黄土地里。幸好石头背负的火药没有爆炸,不然,这一队人马的结局更加惨烈。
他们把尸体移到路旁,队伍又匆匆启程。
终南信没着声,他背起了石头丢下的弹药箱,加入了运输队的行列。烂泥糊像吸盘一样牢牢地吸住他的脚腿,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劲,不一会,他上气不接下气,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而泰山一样沉重的木箱压得他火冒金星,肩膀仿佛被扎入无数只钢针。他想放下木箱休息一会儿,瞟瞟其他人,见民工们走得那么沉稳,里面不乏女性,她们也像男人们一样,背负沉重的负荷,坚强地在泥泞的黄土路上行走,包括那个新婚不久的赵春华。他羞愧了,难道我不如一个女人?他咬紧牙坚持向前走着,歪歪扭扭的,没几步就扑通一声跌倒在泥窝里……。朦胧中,他觉得有人把他扛的木箱搬走,他连眼也不想睁,尽管雨点打在脸上还有一点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翻身坐起来。他看到鲁长河的运输队伍在大雨中远去,后面,另一支民工队伍又在泥泞的道路上慢慢而来,两支队伍相距不过一里多路。远处,支前运输队一支连着一支,在磅礴的大雨中若隐若现。
他有些激动,觉得这远远不止是支前的民工队伍,这是洪流,是民心的洪流。但终南信却不知道这股洪流为何而来?为什么是那样的坚韧和执着?他们在追求什么?
当终南信带着满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到乙纵队军需处,军需处长张瑜亮见他狼狈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终南信把自己试图扛一箱弹药上前线的经过说了一遍,惹得哄堂大笑。张瑜亮的脸却绷得紧紧的,严肃地说:“要遵守纪律,明令禁止你上前线,你就不要去。扛弹药要得是力气,得慢慢来,急性子喝不了热稀饭。”
终南信回到住处,脱去湿衣服,换了一套干净的军服。这时,天慢慢地黑下来,激烈的枪炮声从不远的南麻城传来。他知道这仗已经打了三天还没见分晓,从火线上抬下来的伤员多得不可想象,野战医院爆满了,临时征用的祠堂也挤满了,还有许多伤员住在农户家里。医生和药品明显不足,有的根本得不到治疗就死去。暴雨助桀为虐,把一些本不应死的人送进了阎王殿,经过雨水浸泡的伤口极易感染,溃烂、高烧、昏迷,是伤员死亡三步曲。
战争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成千上万的人都自愿或者被迫加入进来。当地的农民也被征召,任务是挖坑埋人。军队最残忍也最有人性,只要有一点可能,战士们也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把战友的尸体抢回来,交给民工运到后方掩埋。几天下来,已经掩埋了近两千具尸体,但战争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攻者和守者几近疯狂。
终南信还知道,和一线战场一样,运送弹药民工的承受已达极限,再紧绷一下就会断裂。他们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前线战士吃的、喝的、射出的、甩出的,全是他们用肩膀扛上去的;飞机轰炸、炮弹袭击、散兵骚扰,使他们的生命像野草一样微贱,时时处于被砍割被践踏的境地;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保护,他们仅仅是被驱使的对象,因为,指挥员的任务是捕捉战机,后勤人员的任务是组织弹药,战地医生的任务是救治伤员,战士的任务是杀伤敌人,而民工就是完成这一切任务的工具。一个战士在前线打仗,支撑这个战士的起码有三个民工,为这个战士运送吃的、喝的和消耗的弹药。同时他们还得保护自己喂养自己,他们就像巨大地彗尾追随慧核,在战争的夜空中四处游荡。
大雨仍然不停地下,终南信看到鲁长河的队伍在雨幕中匆匆地来回,带回了伤员和尸体,又背着沉重的弹药赶赴前线。不久前,一个叫石头的年轻人失去了生命,下一趟又知道会摊上谁?
他想起圣人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和天地一样,不去有意袒护谁也不去有意惩治谁,用之为宝、弃之如敝履,被用和被弃,全凭个人的造化。
悠然间,他看到木板门的后面有一只石锁,这儿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石锁,他没去多想,只知道这是一个靠力气才能举起来的器械,由此他却联想到黄土路上的羞愧,又联想到胸间那么多的为什么,觉得:要想搞清那么多的为什么,必须深入到他们中间,而深入到他们中间则必须推开他们沉重的心扉,走入他们的心田。打开这扇心扉,即需要诚挚,也需要气力,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他们是有戒心的。
他试图举起石锁,一次,失败,两次,失败。三次……。
从南麻城下撤出战斗后,乙纵队缓慢地向东南运动。因伤亡太重大,指战员们的心像被压上一块石头。
民工们轻松了,他们懒洋洋地跟在部队后面。连续四天没休息虽很疲惫,但年轻人恢复得快,沉睡一次就恢复了体力,他们边走边说边笑。
可是鲁长河一家人的脸却怎么也舒展不起来。在这场酷烈的战役中,鲁长河又失去了一个儿子,和二个月前长眠于孟良崮的大儿子一样,这次,二儿子又永远地安息在鲁山脚下。他的二儿子只不过是此次战役死难的几千人中间的一个,除去纵队的花名册上有他的名字,否则没人会记起他。他默默地死去,就像浪花,在掀起浪头的瞬间就消失了。明月只能映照关山下的白骨,却不能感动史学家的情怀,历史不会记载一个士兵。
鲁长河是黄县人,生长在渤海边上的一个叫鲁村的小村庄,祖辈几代就居住在几间临海的破茅屋里。他自打记事起,就和“贫穷”这两个字纠缠在一起,没有欲望,也没幻想,仿佛贫穷是娘胎里带来的。他长年活动在薄瘠的田亩里和茫茫的大海上,连十里路外的乡公所都很少去,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年都有人来收税,收税的时节也是向东家缴租的时节,尽管有时候收成还不够缴租,但租是必须缴的,哪怕是借钱也得缴。至于完租后就没吃的,那是另一回事,命不好,又能怪谁?从田地里收不到吃的,还有大海呢?大海蕴藏丰厚,仿佛母亲的乳房,里面尽是乳汁。住在海边的人不会被饿死,除非他是一个懒汉。
兄弟四人,三个弟弟成家后陆续搬出,老人自然跟着长子过。穷人生孩子就像从沙土地拔起的山芋蛋,滴溜搭拉一个接着一个。他老婆十年间居然生下十一胎,活了六个,个个都是儿子。封建的中国,儿子可以续香火,因此是多多益善。光头们只知道要吃要穿,一点也不知晓母亲的苦,好在还有奶奶,整日纺纱织布,免得孙子们光腚,倒也减去做母亲的许多苦。等到大儿子年满十八岁,披红戴花地娶了个二十三岁的大闺女,很快地生下个虎头虎脑的胖孙子,甭说爷爷奶奶有多高兴了。但最高兴的还是太爷和太奶,传统的农村,人们都向往四世同堂,一时间,鲁家成了最为风光的人家,人们递来的都是羡慕的眼光。鲁长河为此十分得意,虽然劳累,但大海并不吝啬,付出汗水就会有收获。尽管勤劳不能够导致类似芝麻开门的奇迹出现,但日子却过得悠闲,特别是看到一家四代人乐融融地欢聚一堂,鲁长河的心里也会荡起幸福的感觉。
卢沟桥的枪声改变了这一切。
自打鬼子横行胶东的那一刻起,胶东人的心也如同山河一样破碎了。胶东人既憨厚也愚昧,见了日本鬼子,裤裆里都是湿的,七八个鬼子就可以把黄县扫荡一遍。齐鲁人的英雄气概都被孔圣人的儒教驯化了,只会唯唯诺诺,哪还有梁山好汉的胆骨。
可是八路军却没有被儒教驯化,他们信仰马克思,那是斗争的哲学,与和为贵的典训南辕北辙。他们和鬼子一道在胶东半岛出现,是鬼子的克星。到处流传着八路的英雄事迹。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八路居然让地主老财减了一半以上的地租,这可是千百年来破天荒的事。让人惊奇的事远远不止这些,八路还声言: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为人民打天下,将来得了天下,还要消灭剥削,无偿地把土地分给农民。
随着八路军的宣传,千古的不变的传统被打破:原来地主是靠剥削生活的;地租是可以不缴的;土地是可以重新分配的;贫穷不是命中注定的。这不啻为晴天霹雳,震撼着穷苦百姓的心灵。人们既惊奇也有疑虑,传统被破坏了,天下会不会乱?像借人家的东西不还、还要强行再分人家东西一样,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鲁长河没有考虑这些,直觉告诉他,穷苦的日子快到尽头了,轮流坐庄也该轮到自己了。他几乎没犹豫就把二个孩子送进了八路军部队。接下来的事却出乎想象,老财们并不赞同八路的观念,他们认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收租是天经地义的事,仍然想把失去的找回来。他们也几乎未犹豫就把想法付诸于行动,自己的力量不够,就借助于鬼子的势力,挥动了屠刀,向损害他们利益的人砍去。在一次扫荡中,鲁长河的父母亲被汉奸指认为八路的亲属而被鬼子杀害,而他和几个孩子却因嘴含苇管闷在水塘中而幸免遇难。
抗战胜利了,地主老财们又理所当然地和国民党联起来,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贫穷的人们刚刚品尝到一点甜头,立刻就领教了还乡团的血腥。接下来,穷人们在共产党领导下真的把地主老财的地分了,还砍了他们一部分人的头。这样一来,退路没有了,只有死心塌地的跟共产党走,义无反顾地去追求安全和光明,于是,千千万万个鲁长河从渤海之滨和胶东大地奔赴战场。
支前运输队成立的时候,鲁长河的本意是要将尚未参军的四个儿子全部带出来,但村支书没有同意,理由是根据地还要搞生产,还要多捐五谷从军粮。小儿子承荫结婚不久,他就把小儿子带出来,儿媳赵春华死活不肯一个人留在家,也就一道随着洪流涌向前线。
运动的部队如幽灵在鲁东南大地上缓慢地游荡,它在寻找敌人的破绽,一旦发现,就像猛虎一样扑去。
浩浩荡荡的支前民工队伍紧紧地尾随着大军。看过军事作战地图吗?红色的箭头是攻坚或阻击的部队,而箭头后的巨大的尾翼就是支前运输的民工。那是战争的保证,也是极其无助、卑微、弱小的种群。
经过几次接触,终南信和鲁长河的关系渐渐地熟悉起来。终南信很敬佩这个父辈般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在运输队就像是大碾子的中轴,一切都围着他转。鲁长河也喜欢这个有大学问的青年,不过他总闹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总喜欢玩弄那个石锁,而且连行军也要背着它。他几次想问,几次又止住了。他曾经在一个喝过洋墨水的教书先生家见过这样的东西,他想:不能瞎问,也许有学问就靠它。有几次,他看见终南信把石锁上下举动,还不停地叨咕,更确信自己判断正确。
一天,终南信正在麦场上玩弄石锁,鲁长河走了过来,笑着说:“在做学问哪?”终南信以为鲁长河在讥笑他,脸顿时红到耳根,冷静下来一想,大叔不是和自己开玩笑的人,因此问:“大叔,你刚才说什么?”鲁长河正为没人搭理他而尴尬,听到这么一问,连忙回答:“我说你是在做学问哪。”过了一会儿,他又吞吞吐吐地说:“你能教俺家承荫也做这学问就好了。”终南信先是一愣,接着明白了一切,看着那张古铜色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期待的眼光,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他把石锁放下,指着旁边的石磙子说:“坐下吧,俺爷俩聊聊。”说着,他自己也坐在石锁上,眼睛注视着鲁长河,“大叔,那天我躺在泥窝里,是你把那箱子弹药扛走的吧?”鲁长河点点头。终南信接着说:“那一刻我都羞死了,从小到大,整天都是和书打交道,身上没一点气力,还像个男人吗?你看看现在。”他站起来,伸手拿起石锁连续举了十几下,连一口粗气也没喘。他把石锁放下又坐在上面,“大叔,将来胜利了,你打算怎么办?承荫怎么办?”
鲁长河此时才明白了石锁的作用,心里一阵惭愧,看看眼前的年轻人没有一点讥笑地味道,也就坦然了,他凝思片刻,“胜利了,俺回去种地,反动派都被打倒,没有人来反攻倒算,我们也就安全了。有了自己的土地,俺也也就满足了。只是承荫这娃子,我想把他带出来见见世面,我们鲁家人老几代没出过一个像样的人,原打算老大和老二有个出息,谁曾想都死了。”终南信惊惊愕地问:“什么时候?”鲁长河说:“老大在孟良崮,老二前几天在南麻……”没说完他就呜呜地哭起来,
终南信这才明白为什么鲁长河和他的儿子脸色几天来一直阴沉沉的,他想,这需要多大的抑制力呀!部队从南麻城下撤退的那几天,惨重的伤亡如噩梦一样笼罩着每个人的心,人们把悲痛憋闷在心中,就像洪水被拦在围堰里,一旦泄漏,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军心不可散呀!长期跟随部队的鲁长河又何尝不知道这简单的道理,因此强压着感情。但是,这是丧子之痛,和丧失战友的痛苦有本质的区别,没有坚强的毅力是控制不住的,况且,又是在短短的两个月间失去二个儿子。
鲁长河双手捧着头呜呜地哭着,眼泪顺着脸膛簌簌地流下,听得出,他在抑制着自己的声音。突然间,这个山东汉子的形象在终南信的眼前变得高大,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巨人塑像。他站起来,半跪在鲁长河的面前,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一只手臂放在他的膝盖上,轻声说:“大叔,你就放开声哭吧。”听到这安慰的话语,鲁长河却停止了哭泣,他用粗糙的手擦去泪水,然后握住终南信的胳膊说:“你知道大叔在想什么,大叔感激着呢。”
终南信想起鲁长河刚才讲的话,觉得如果说他们追随部队期求的是安全,那只不过是受求生本能的驱使;而想把儿子带出贫困闭塞的海滩,则是展开了理想的翅膀,希望飞向光明美好的彼岸。
终南信知道鲁长河的翅膀是沉重的,很难达到理想的彼岸。可喜的是鲁长河并不愚昧,因为他了解战争需要的是勇猛和无畏,和平的环境需要的却是文化知识。没有文化知识的支撑,一旦战争结束,再勇猛的战士也只能回家种田,因此他想让小儿子跟自己玩“石锁”,借助“石锁”的力量甩掉沉重的负荷,轻盈地飞向蓝天,实现老鲁家人老几代的愿望:出一个像样的人。大智与大愚,就这样和谐地体现在这个山东汉子身上。
他想起自己参加新四军的本意,那就是继承父亲的遗志,致力于穷人的翻身解放。而自己又会做什么呢?一个文弱的书生,在战争的序列中,只能是累赘,因为战争是特殊的科学,在这个学科里:诡谲等同智慧,欺诈胜出诚挚,凶残是勇猛,屠杀是光荣,而善良却意味着死亡。尽管领导们很喜爱自己,处处呵护自己,那是父亲的光环在照耀,与其这样无用的活在他人的羽翼下,还不如用自己无用的“富”去解救鲁承荫们的“贫困”。
终南信说:“我希望能帮助承荫兄弟学习文化。想走出那个荒凉的海滩,没有文化是不行的,就像这石锁,每天练它几百下,可以帮我树立起男子汉的尊严,但男子汉不是光靠力气的,得有文化知识,否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周围都会是荒凉的海滩,都不会有体面和尊严。譬如大叔你,尽管你可以把这石锁举上几百次,你还是只能以出卖体力为生,如果你一边举起一百次石锁,一边又能滔滔不绝地演讲四书五经,那你就是做人的楷模。不是我看不起出体力的人,那只能是一种无奈。告诉承荫,认真地跟我学文化,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你们运输队还有其他人也愿意学习,也可以来。”
终南信的话刚落音,堂堂的山东汉子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当当地磕了三个响头,弄得他惊慌失措,他慌忙拉起鲁长河,“不要把我折死了,如此大礼我那里受得起,大叔快起来!”鲁长河一脸的严肃,“这礼不是我施的,是我替我们队里十几个青年施的,我们山东人最讲礼数,老辈人告诉我,大礼只能施向天地国亲师,你既然能当我们的先生,为什么不能受大礼呢?”
终南信激动了,想起父亲临别时的话:做一个有用的人。深刻地理解到人的有用并不一定要去做大事,有用存在于生活的一点一滴中,存在于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中,存在于别人的渴求与需要中,哪怕是别人仅仅是需要你的微笑,你释然地给与,那么,你就是有用的人。
征得张处长的同意后,扫盲班成立了。那些稍有理智又不十分懒惰的人都纷纷加入,而且有渐渐扩大的趋势。闲暇的白天和夜晚,不管刮风下雨,学习班都如期举行。
由于战争环境,学习的用品,诸如纸笔之类一时难以筹集到,终南信就让参加学习的人,每人面前放一堆细沙土,刮平后在上面习字。没有教材,他就去宣传处找一些通俗读物临时充当。简陋一直持续到一个县城被攻下的时候,在那个县城里的一个小学里,他得到了教学所需要的一切:纸张、粉笔、铅笔、小黑板和教科书。他把教科书中不适宜的内容剪去,每人发了一册,又分给了每人若干铅笔和纸张,战地教学才有摸有样。
在和鲁长河的闲聊中,终南信得知运输队的伤亡很大,造成伤亡的最大原因是来自敌人零星部队的袭击。为此他向张处长建议:武装运输队,使其具有一定的自卫能力。这建议立即得到支持,为此,师部还派一个狙击手专门协助他做好这项工作。从此,运输队人员和弹药的损失大大减少。张处长为此也受到上级的表扬并因此得出结论:智慧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有用。但张处长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弱小的运输队,却在日后立下了盖世的功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乙纵队在南麻战役中为攻坚部队,在国军的地堡群面前,整班整排的战士冒着枪林弹雨轮番冲锋,生命也就像镰刀挥动下的青草,齐刷刷地倒下。部队伤亡惨重,有的连排基本丧失战斗力,急需补充人员。
这儿是老区,百姓的命运是和子弟兵的战绩相连的。青年们踊跃入伍,到处都是披红戴花的人,父送子、妻送夫的情况比比皆是,似乎亲人不是去上战场,而是去赶考场,而在一边的秧歌队边扭边唱:小孩妈妈你莫哭,我去参军你享福……。
丈夫去打仗,妻子在家享福,听着这近似荒谬的流行秧歌,终南信真佩服一些人颠倒黑白的功力。可眼前张张展开的笑脸,不容你不信。
这天,终南信正和运输队的人练习拆卸枪支,从远处的山坳拐出一个人,当这人走近时,鲁长河意外地看见来人是自己的三儿子。儿子是随支前大队送粮食来的,鲁长河见孩子又黑又瘦不成人形,知道这是饿的,就让赵春华赶快摊煎饼裹上大葱给孩子吃。
儿子贪婪地吃着,脖子被噎得直伸,鲁长河一阵心酸,就说怎么就像大牢放出来似的?三儿子说:“一天没吃一口食,带来的粮食昨天就吃光了。”鲁长河说你们不是运送军粮的吗?三儿子说:“老支书讲,军粮不能动,那是给子弟兵吃的。老支书还说了,不能把没粮吃的事讲出去。”
鲁长河思忖:回去还有二百来里路,怎么办呢?三儿子接连吃了十张煎饼后小心翼翼地说:“爹,老支书说,队伍又招收新兵,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俺可以留下吗?”鲁长河没有吱声,过了半天冒出一句话:“你大哥和二哥都牺牲了。”三儿子沉默少刻,“家里早就知道了,我出来的那天,村上又送了一个烈士匾,俺娘有意让我出来的,说是替哥哥报仇。”鲁长河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还问我?”三儿子说:“你是爹,见到了能不问吗?”鲁长河接着问道“村子里来了几个后生?”三儿子说:“十六个。”他又问:“几个人要求留下?”三儿子说:“全都要求留下,但老支书只让留下六个,其余都得跟他回去,老支书也让俺跟他回去。”他问:“为什么?”三儿子说:“回去的八个人,两个是独子,其余全是烈属的子弟,部队不要。”
鲁长河明白了,三儿子来找他,是让他去向老支书求情的。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捏挤,心中翻江倒海般地折腾,脸上露出的既不是喜也不是悲,片刻,他嘴里慢慢地吐出一个字:“走!”就在他迈出脚步的瞬间,终南信迎面挡住了他:“部队有规定,不再让烈士子弟入伍。”鲁长河说:“既然上路了,就不能半途而废。”
终南信站在原地,看着父子二人向山坳口走去,心里猛然想起张处长和自己讲的话: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你自己去观察体会吧。现在他看到了,千万个鲁长河们正在用自己的心志铸成了坚韧的长城,数日来他所见所闻反映的都是一个事实,那就是民心的背向。觉得老区的百姓如同草木,草木根茎包含的生命之水,点点滴滴融入涓涓溪流,千万条溪流又汇聚成江河,形成奔腾之势。这使他切实感受到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也使他悟出了流行秧歌所唱的“小孩妈妈你莫哭,我去参军你享福”这个悖论所包含的正确一面,参军是希望,心有希望,自然是幸福的人。
他想起了即将回到胶东的那些运输队,是不是也会像鲁村运输队一样吃尽了自带的干粮,准备饿着肚子返乡?那可是好几百里路。他带着不安的心情,把这个信息汇报给张处长,张处长说这个信息传递的好,如果让老乡饿着肚子回去,他这个处长就丢人了。 ◎
扫盲班继续进行,麦场、大树下都是课堂。开办十几天来,已经教授了七十几个字,平均每天五个。终南信计算着,按这样速度教下去,他们二年就可以脱盲。到那时,他们的进展全凭个人造化,有毅力的可以继续深造,即便是原地踏步不前,也可以应付生活的基本需要,诸如读读告示查看各种契约等等,不至于当睁眼瞎。
鲁承荫两口子学得认真进度也快,以至于终南信不得不给他们开小灶,每天再抽一点时间教几个新字,他们已经认识了将近一百个字。这使得鲁长河大为高兴,因为鲁长河也参加了学习班,年纪大了,头脑跟不上使唤,但他不气馁,一堂课也不拉地和青年人一道学习。
为了充分的利用难得的整修时间,终南信征求张处长的同意,买了两盏马灯,晚上也组织学习。其它运输队的民工闻讯也赶来参加,以至于他不得不把课堂安置在一座庙里,庙里的老和尚认为这是善举,又主动增添了几盏油灯。
在昏暗的灯光下,人们如饥似渴地学习,他们大都是第一次拿起笔,在他们的印象里,识字是富家子弟的事,如今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他们也有了学习识字的机会,怎不令人激动?粗糙的手艰难地在纸上刻画,心里却憧憬着美好的明天。
一九四七年八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扫盲课结束后已是午夜时分。终南信走在山村的小路上,只见一轮团栾明月高悬在夜空,华光如水,倾洒在胶南大地,千姿百态的沂山,也在月光抚弄下睡去。
望着轻柔的月色,终南信舍不得走了,他想独享这月色,独享这万籁俱静的夜空。自离开肖家湾以来,每到夜晚,空落夹带着“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凄然,纷乱如暮春的柳絮,丝丝点点地飘落在寂寞惆怅的心底。
他太思念肖鹇了。临别情景历历在目,众多家人一起送行,不能卿卿我我,没有出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场面,但从妻子的目光中,他看到了泪的倒流,宛若七月的萤火,闪烁着阴柔的哀伤。
他很自责,曾无数次地追问自己,是不是缺少理性,是不是自私,竟然丢下怀有身孕的妻子,独自一人奔赴弹火纷飞的战场。妻子曾责问他:你就不能留在中央大学教书吗?我去陪伴你,夫妻相伴就那么令你厌烦吗?他一时语噎,无言以对。应当承认,和妻子携手相伴于花前月下,那也是一种生活,而且是许多青年的追求和向往,但那不属于他,他有自己的追求。可是肖鹇对他的追求却不理解,肖鹇对生活有极为现实的解释,她说人不能活在理想里,夫妻就是卿卿我我地在一起。他唯一能解释的话就是:谁让我赶上这改朝换代的年代,谁让我熟知历史,谁让我又是这样的年轻!
将近三个月的经历,使他觉得自己所走的路没有错,在浩荡的支前民工大潮中,他感受了什么是伟大,而这伟大仅仅起源于千百年陈旧的话题:土地。农民渴望有自己的土地,而地主们却想继续保有这些土地,事情就这么简单。
学者们却漠视这简单的现实,认为土地的集中是历史的必然,人为的破除它,维持的时间不会长,土地还会向权力和财富集中,刀光剑影的折腾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已被历史无数次证明过。
明白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历史上拉起造反大旗的英豪,却一次次把均田地、均富贵作为救世的号召蛊惑人们,就像在秋夜的田野燃起一堆篝火,招引飞蛾自投罗网一样,一次次把穷人作为改朝换代的主力军,利用这人世间最为巨大的力量,把旧王朝变成一片废墟。终南信觉得这次革命和历史上的无数次泥腿子造反有本质的区别,眼下的革命者虽然是一群文化高、思想敏锐的人,但他们贴近被压迫者,并把自己标榜为整个被压迫阶级的代表。
路是走对了,可这却代替不了思念,人既活在理想里,也活在实实在在的思念中,月光是媒介,也被共同守望。终南信依靠在石头上,仰望着明月,默默地叨念:“肖鹇,此刻的你也如同我一样思念么?”
在月光的照抚下,怀着青春的冲动和苦行僧般的坚贞,他睡去了。朦胧中,他觉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顿时清醒过来,侧耳倾听,原来是鲁长河父子在争吵。
只听见父亲说:“她必须立即回去!”接着传来儿子的声音:“她不同意。”父亲说:“女人说话算数?”儿子说:“她说,要她回去,就等着去抬尸。”父亲气急败坏地说:“你是怎么搞上的,同屋还有二个女的,你也搞上了?”儿子急忙分辨说:“俺是那样人吗?在野外草棵里。”父亲叹口气说:“你这不是给俺丢人吗?说是来搞运输的,结果搞出了大肚子。”儿子辩驳说:“那些首长的老婆不也经常生孩子吗?行军路上还让人抬着呢,也没人说丢人。”就听到“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哎哟!”父亲说:“还犟嘴!这话该你讲吗?”沉默好长时间,接着又是一声长叹,传来父亲的声音:“哎,兵荒马乱,大人都难养活,再拖个身子,不是要命吗?”儿子说:“爹,事都这样了,就依她吧,要不我经常下河摸一些鱼虾给她补补。”又一声沉闷的叹息后,黄土路上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的远去,一切又恢复平静。
睡意全无,他又坐起来,月色中,沉寂的山村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树木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守护着低矮的农家小院,月亮也失去上半夜的温柔,变得冷清而孤寒,冷漠地注视充满忧患的人间。
从刚才听到的谈话中,他意识到人类繁衍的艰难,难怪佛家说人生是苦海。确实,孕育包含着苦,诞生包含着苦,成长包含着苦,苦,一直陪伴着人走完生命的全过程。可是,苦在不同人的眼里有截然不同的含义,贫苦人们的苦,苦在饥饿,苦在劳累,苦在为生存的奔波,像赵春华和她腹中的孩子。而富人的苦却大都是精神的哀怨,苦在闲愁,苦在攀比,苦在被人漠视和遗弃后的孑然。两种苦,像二条河流归于大海,汇成苦的汪洋。由此,他想到了妻子,想到尚未出世的孩子,觉得她们是幸运的。他想把这感觉告诉肖鹇,可是在战争的迁徙中,既无青鸟亦无鸿雁,山长水阔何由报达?他不由得感慨起来。
蓦然,他发现自己思维的错误,几个月的时间,他曾仔细观察鲁承荫和赵春华,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中并未发现有埋怨辛苦的表露,笑容永远挂在她们的脸上,像是崖石中的蒲公英,风把它们吹落在此,它们就在崖石上生根发芽,在恶劣的环境中绽开金灿灿的笑脸。一次,他问鲁承荫:“这样漂泊不定的跋涉,顿顿窝窝头夹咸菜,不觉得苦?”鲁承荫严肃地说:“苦啥?比在家好多了,在鲁村,每天总是重复从家到田头、从家到海上的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日子过得没指望,总想跳出那个穷窝。现在累是累一点,可天天走的路不同,时时都觉得新鲜。思量着,等胜利了,杀光了地主老财和他们的坏头头蒋该死,分了他们的土地和财产,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不会再是天天窝窝头夹咸菜。”
终南信由此觉得: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对苦的理解也不同,劳苦的群众以苦为乐是因为他们心存渴望,犹如在漫长的冬季渴望春天。欲望是他们力量的源泉,在欲望的驱使下,他们可以以劳累为乐事,以圣徒般的虔诚去实践欲望之路。
但是,他也从鲁承荫的欲望中嗅出了血腥的味道,他们理想中安乐之地的获得,是建立在杀戮和掠夺的基础上的。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劳苦群众共同的心声,一股海啸般的势力。像一七九三年的巴黎,狂暴的群众摧毁的不仅是旧制度,还砍掉了波旁王朝贵族的头颅。又像是纽伦堡纳粹的狂欢,在军号声和瓦格纳的音乐声中,把数千万生命活体绞成肉泥。
群众,不可名状的微小与宏大,如同是大海之水,没遇到风是平静的,是无数个毫无力量可言的水滴,一旦遭遇风暴,骤然就变成恣肆的汪洋,它能吞噬一切,不给任何异类留下丝毫生存空间。而历史上的英雄,往往利用这不起眼的水滴在烈日照耀下集聚的能量,掀起一次次狂涛骇浪,利用群众中孕育已久的仇恨妒火和动物式的本能,实现了自己膨胀的野心。想到这,终南信有些胆颤,不敢也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团栾的月亮离山头不远了,月光显得疲倦,大有交班给晨曦的意思,很快地,雄鸡唱晓,高空渐亮。他知道时间已不早,便准备回去睡觉。突然,他见山沟的一个围堰里,闪动一个人影,莫非是敌方的探子?警觉的习性促使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依在一棵树后观望:只见那个人挽起裤脚,走下水塘,弯腰在水中摸索,不一会,向岸上甩去一个白闪闪的东西,那东西落在地上还在跳动。
他知道水中人是谁,明白了那人在做什么。
由于战略需要,乙纵队经过长途跋涉,从胶东半岛转战苏北。这儿原是他们的根据地,鹊巢鸠占,被政府军抢去,迫不得已北上山东,在打了几个胜仗之后,又杀个回马枪,夺回了原来就属于自己的地盘。战争格局的变化,反映了双方势力的消长。
北上南下之间,部队的番号变了,共产党的部队统一称之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部队的力量壮大了,人员呈几何级数发展;上级以乙纵队为基础成立了丁兵团,部队的骨干也大都升迁,张瑜亮也升为师长。张瑜亮从鲁长河带管运输队得力有方看到中他是个有用之才,就抽调鲁长河到自己身边担任炊事班长。
在盐南战役的突围之战中,张瑜亮以偏师之力营救大部队,打了一个漂亮的穿插战,成功地解救丁兵团于灭顶之灾。
看着部队完全撤出,消失在黑夜里,他用手枪把帽沿往上顶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也为犯难而上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而暗暗自豪。就在他转身回撤的时候,只觉得身体被一根有万钧之力的棍棒猛烈地捣了一下,一下子昏晕倒地。
黑暗中,鲁长河抱起张瑜亮,急促地呼喊着:“张师长!你醒醒,你醒醒。”张瑜亮慢慢地苏醒过来,觉得下肢木涨涨的,他试图伸缩一下自己的腿,发现右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老鲁,看来我的腿断了,你把我的绑腿解下来,在伤口上面用力扎一下,让它少流一些血。”鲁长河按照他的话做了。他又说:“老鲁,试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我扶起来。”鲁长河抱起他,他依靠在鲁长河的身上,单腿站立一会儿,定一定神后,想迈出脚步,但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右腿。鲁长河说:“张师长,你伤得不轻,还是我背你吧,现在得赶快走,趁天未亮赶快离开这儿,要不然敌人一来我们就完了。”鲁长河说着,背起了张瑜亮,大步地向北走去。
走了大约将近一个时辰,鲁长河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淋漓,于是就把张瑜亮平放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粗气,休息了一会儿后,他又背起张瑜亮又继续赶路。
天渐渐地发亮,北面的村庄轮廓逐渐清晰,鲁长河估计离开出发地大约有四十多里。他计算着,敌人如果天亮追赶过来,还需一个时辰才能起程,到这个地方只需要两个多时辰,还不算安全,必须继续赶路,趁天还没有完全亮透,越过北面的村庄,才能确保无虞。
他又背起张瑜亮,大步前进的同时机警地向两边张望,大概是紧张的原因,在他把村庄甩在后面有二里多路后,他一点也没觉得累,仍然大步流星地走着。渐渐地,他的腿像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有千斤重,身上就像背负了一个磨盘。他咬咬牙,硬撑着继续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心里慌乱,头脑嗡嗡地响,地面开始摇晃。经验告诉他,不能再走了,否则自己也会晕倒,他估计这儿离出发地已经有五六十里路。
他离开大路,沿着田埂,向麦田走去,大约走了半里路,他放下张瑜亮,找到一个田沟,操了几口水喝,抹抹嘴,又回到张瑜亮的身边。张瑜亮虚弱得很,有气无力地对他说:“老鲁,你一个人走吧,你一个人没办法把我背回去,……你赶快走,兴许能赶上部队,……”
鲁长河说:“说些什么呢,只要我老鲁有一口气,我就背着你往北走,直到赶上部队。”张瑜亮没有争辩,他了解这个山东汉子,同时他也没了说话的力气。
鲁长河捋下几束麦穗,用手搓揉然后用嘴吹去麦壳,把麦粒送到张瑜亮的嘴边,张瑜亮摇摇头。他解开背在身上的军用水壶,往张瑜亮的嘴里慢慢倒下几股水,在水的滋润下,张瑜亮的精神好了些,他又让张瑜亮喝下几口水,接着又把手里的麦子用力搓揉,几乎揉成面团团,塞进了张瑜亮的嘴里,又用水壶倒下几滴水。如此几番,张瑜亮就着水咽下几口麦浆后,再也不吃了。
这时,天已经大亮。鲁长河思忖:自己对这一带不熟悉,不能冒昧行事,万一这儿有还乡团,岂不误了大事,自己丢了性命不要紧,张师长可是个大干部,革命离不了他。再说,他还有恩于己,把自己带入部队,这恩情一定得报,一定得安全地把他背回去,现在天亮了,自己穿着军装,不能再走动,只好等到天黑再说。此时,他真的有些饿了,他又开始捋麦穗充饥,渴了就去田沟用手操水喝,水壶的水一定得留给张师长喝,万一喝坏了肚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下午,他看张瑜亮喘气有些急促,用手摸摸的头,觉得张瑜亮发烧,看看太阳,离地还有两竹竿高,他有些焦躁,但急又有什么用?他想起了在医院看到的情况,就把自己的军帽蘸湿放在张瑜亮的头上,并时不时地更换。看到张瑜亮的伤口不再流血,他松开系在张瑜亮腿上的绑腿带,希望血脉能活络些。为了使天黑以后有力气赶路,他又赶紧揉了几把麦粒,又喝了几大口田沟水,然后坐在那儿等待天黑。
这时,令鲁长河极为不安的事发生了。他看到一队国军沿着大道向北开赴,而后面的大部队则占领了他南面的村庄,现在这儿四处都是敌人,他的心阴沉下来。
就在鲁长河在麦田里用麦浆喂食张瑜亮的时候,丁兵团司令部也在紧张地忙碌。
突围的部队行至小姚家的时候,司令员傅前程听说断后的张瑜亮失踪,顿时火气冲天,说要把张瑜亮的两个警卫员枪毙了,同时他下令部队停止北撤,原地驻扎等候张瑜亮归来,而敌人的追兵距离解放军驻扎之地只有五六十公里的路程,原地等待是极危险的决定。司令部的人见司令员处于盛怒之下,无人敢劝,政委何壁辉颌首含笑,心里却在盘算如何解决眼前难题。
关键时刻,终南信来到司令员面前,要求前去营救张瑜亮。何壁辉发现司令员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他知道事情出现转机。
终南信要求医院院长也一同前往营救,并派一个班的战士的护送,于中午过后出发,清一色的便衣,前面要有两个经验丰富的侦察兵开路。两个警卫员也要求前往,被司令员傅前程鄙夷地目光扫视了一下,两个人赶紧跪在地上磕头乞求,希望能将功补过。终南信为他们请命,司令员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去,他知道这是同意的表示,喊起警卫员匆匆换上衣服。
司令员目视营救小分队快速地消失在原野里后,又命令饶勇善战的团长郭鹏程带领一个连的兵力向南移动三十里路,做接应的准备,然后下令大部队从小姚家继续北撤。他的左右这才松了一口气。
司令员是在终南信向他做出活见人、死见尸、否则自己甘愿受到任何惩处的承诺后才做出部队继续北撤的决定。
军令如山倒,连何壁辉政委也为终南信的承诺捏一把汗,那是在几十里路的范围内搜寻两个不知死活的人,困难可想而知。政委同时也知道,终南信此举一是为了大部队能继续北撤到安全地带,同时也是崇高的人性关怀。这一点,何壁辉和傅前程心息相通,战争尽管很残酷,但也极具人性,没有人会撇下自己的战友而只顾自己逃命。为此,政委很感激终南信,他用自己的人格和荣誉作担保,换取了司令员同意大军继续北撤,向全体指战员展现出人性的温暖,以至于政委和终南信告别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愿放松。
终南信却没有把事情看得这么崇高,否则,那可能一种做作。他认为这是理性的合理延伸,一个“有用的人”必须这么做。
他之所以敢于承担这事,是因为他了解鲁长河这个血性的山东汉子。鲁长河也没有回来,说明他必然和张瑜亮在一起,必然是张瑜亮遭受意外,他在精心地保护对方。小姚家距离突围的战场有一百一十里路,根据他们两个人的体力,他预计,他们藏身的地方,应当离小姚家五六十里路,那儿应当已经被国军占领。因此他命令在前面搜索的侦察兵把搜索的重点放在离小姚家五六十里路的地方,必须在天黑以后进行。
营救小分队在天黑的时候到达预定的目的地,他们沿大道两边轻声地呼喊老张和老鲁,不一会就找到了他们急于寻找的人。他们立即把已经昏迷的张瑜亮放上担架抬走。终南信把小分队分为两拨,医院院长带着四个人快速北行,他自己带着五个人断后。 ◎
也许是急速前进的步子迈得太重,抬担架的人在经过村庄时,引起了敌人哨兵的察觉,在呼喊几声口号后,不见回应,便盲目地向黑暗处打枪,村子里的国军开始集合。
发生突然变故,终南信立即带着人向村庄扑去,以此来引诱敌人向自己进攻,掩护前面的人脱离危险区,也因为营救小分队带的都是短枪,必须尽可能地靠近敌人才有杀伤力。
由于天黑,国军不了解情况没有轻易出动,双方僵持在那儿。终南信命令任何人不准随意开枪。大约过了几分钟,国军派出了大约一个班的人小心谨慎地走出村庄,当他们走到营救小分队的火力范围内,终南信一个点射,撂到了一个敌人,其他的人也相续开火,又放到了几个。
国军的指挥官是一个狡猾的人,就在小分队开火的时间,他基本了解到对方的虚实,立刻派出一个排的人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去。而终南信也意识到自己的危险,立即带着人向西撤去,边走边打枪,以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掩护担架队撤离。但是国军似乎察觉了他们的意图,在追了一会后,却调转方向,向北运动,迫使终南信他们不得不从后面追击敌人,很快地,国军又从村庄里又派出一支队伍,迅速完成了他们的包抄计划。同时,第三支队伍又从村内出发,沿着大道向北奔去,他们判断共军肯定是有重要的人物落队了,顺着大路跑的应当是被接应的人。
院长带着担架队,没命地奔跑,后面枪声不断,国军大约离他们只有一里多路远,两个侦察兵合计了一下,决定留下一个人掩护。担任掩护任务的侦察兵,趴在离路边大约有六七丈远的地方,等到国军靠近了乒乒乓乓放了几枪,立刻消失在黑夜里。他这一举动,吓得那些国军立即趴在地上胡乱射击。一时间,枪声大作,远近十几里路都能听见,担架队也赢得了宝贵的十几分钟时间。
被围困在里面的终南信觉得形势严峻,他估计包围他们的国军有两个排,他们却只有六个人,而且都是短枪,抵抗是死路一条,必须用智慧才能把战士们安全地带出去。他知道这儿是水乡,到处都是河汊,必须利用这个地形特点。他带着五个人猫腰顺着田埂溜,不一会儿,果然找到一个大沟。他吩咐其他的战士跳下水,沿着大沟向东淌过去,等逃出包围圈后再去找大部队,而他自己留下来掩护其他人。他的决定立即遭到两个警卫员的反对,他们要求留下来作掩护,由于时间紧迫,他迫不得已留下一个警卫员。其他四个人沿着大沟的边缘趟水向东过去,沟水有齐腰深,趟水的速度不快,因此没有音响。
他和警卫员趴在地上,听到几
他明白了警卫员的用意,这是用生命来换取的宝贵时间,他一刻也没迟疑,立即接受了这份生命大礼,迅速跳进大沟,拼命地向东奔去,几分钟后,只听到西面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
又过了几分钟,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隐隐约约地像是在责骂。他知道已经脱险了,他站在水里向西面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苍天碧海中群星在闪烁,一颗叫不出名字的星星显得特别明亮,像是对他微笑。他想起了幼时母亲教他的儿歌:天上的星,地上的丁,天上有多少颗星,地上就有多少个丁。他再也抑制不住情感,两行热泪簌簌流下。
就在医院院长带着担架队狂奔的时候,从北面的大道上跑来一支队伍。来人立即换下已经累得大汗淋漓的战士,架起担架继续向北跑去。其他的人则迅速散开趴在地上,片刻,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迎面而来的国军士兵知道,那是机枪在吼叫,经验告诉他们,遇到了共军正规主力,那些没有被打死的就飞快地撤回去。
到了临时住地,院长立即检查了张瑜亮的伤口:子弹击穿了大腿骨,仍然留在腿里,必须到野战医院才能开刀。他做了即时处理,尽管张瑜亮仍然昏迷,估计性命不会有问题。
又过了一段时间,营救小分队回来了四个人,郭鹏程没有看见终南信,心里不觉一沉,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正好指在半夜零点。他命令部队留下一个排继续等待,其他人火速北撤,力争在今天晚上赶上大部队。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浑身泥浆的终南信来了,郭鹏程看着单身一人回来的小老乡,悲喜交集,他猛然拍了一下终南信说:“我当你也回不来了呢。”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好样的!真是好样的。我们肖家湾呐,就是出英雄的地方。”
在行军的途中,终南信问鲁长河:“大叔,你怎么知道张师长负伤了?”鲁长河说:“你看那两个警卫员,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懂什么?让他后撤他就后撤。我就是不放心张师长,始终跟着他,果然给我料到了。唉,这也是俺们有缘分吧!”终南信说:“虽然是孩子,可他用生命弥补了自己的过失。可惜呀!我连那个小伙子的名字都不知道。”鲁长河说:“他叫孟亮,招远人,羽林镇战役后才从山东补充过来。参军才四个多月。”终南信说:“也不知他家还有什么人?将来胜利了,我一定去看看他的家人。多么懂事的小伙子,那一刻,我要能把他抓住就好了。”鲁长河说:“你是抓不住的,他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俺们山东人最讲究脸面,当警卫员把首长丢了,说一句不好听的比喻,就像放牛娃把牛放丢了,那是最没脸面的事。我话撂在这儿搁着,剩下的那个警卫员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愿他也平平安安的,不要再出什么意外。”终南信说:“大叔,咱们约定了,胜利后你一定陪我去看望孟亮的家人。”鲁长河严肃地说:“一言为定!”
在陇海路的南边,司令员看到了已经苏醒多时的张瑜亮,他弯下腰,蹲在张瑜亮的身边,双手握住张瑜亮的右手说;“大命人,大命人呐!”张瑜亮轻声地说:“谢谢首长,你不应该派那么多的人去救我。”司令员说:“你是功臣,你救了那么多人的命,没有你们师的接应,兵团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张瑜亮说:“不要夸我,那是小终的功劳,要为他请功。”司令员站立起来呼喊着,“去,把终南信给我喊来,他还没有向我报告任务完成的情况呢!”政委在一旁咯咯地笑个不停:“你的高兴还是放在心里偷着乐吧!”
此时,终南信正在和另外一个叫李忠和的警卫员一起。
他们在荒原上祭奠死去的战友,李忠和跪在地上,泪流不止。终南信把盛满汤沟大曲的碗举过眉心,默念了一会,然后就把酒洒在地上,在他的心里,孟亮是为他而死,这恩情他将永志不忘。同时他也觉得:帮助李忠和摆脱自责、不走孟亮之路是当务之急。
汤沟大曲浸湿了黄色的土地,醇美的香味弥漫在空间,他们祭奠的心情比汤沟大曲还要醇厚,李忠和是痛苦和自责,而终南信却是悲戚和感恩。孟亮不幸,但又很幸运。几万将士长眠在那里,鬼魂飘荡于荒原之上,又有几人能得到亲友的祭奠?死者长已矣!
一日,政治部的通讯员就来找终南信,说政治部主任要他去一趟。他急匆匆地跟随通讯员步行几华里来到另一间农舍。主任看见他,招呼他在对面的一个凳子上坐下,“终秘书,到部队一年多了吧?”他看着主任,心中盘算一下,“我是去年五月十五号来的,算起来一年零一个月还差五天。”主任风趣地说:“记得那么准,是生日呀。”他说:“比生日还重要。”
“说得不错,生日只是表明你的生命开始,入伍则是政治生命的开始,这两个日子同等重要。”他挥了一下手,“是这样,根据形势的发展,可以说我们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的日子屈指可数了。革命即将取得胜利,我们要建设一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你是一个大知识分子,比我更了解知识分子在新中国建设中的作用,因此,我们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罗致一些知识分子加入我们的阵营,也就是说要尽可能多地吸收知识分子参加由共产党领导的自由民主新中国的建设。”
“南京的反动的国民政府即将倒台,但是,他们并不甘心灭亡,他们将把一切可以转移的东西转移到台湾去,包括知识分子。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反动派已经开始动员和胁迫一些知识分子去台湾。我们必须和他们做针锋相对的斗争,争取一部分知识分子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参加新中国的建设。这些人是民族的宝贵财富,比金子还要宝贵,流失一个,都会减缓建设新中国的速度。”
“因此,党决定你暂时离开战斗第一线,去参加新的战斗,去和国民党反动派争夺人才。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党相信你一定能胜利地完成这一艰巨而光荣的任务。”
“具体地说,组织上决定你回到中央大学,接受那里的地下党组织的领导,配合他们争取一部分知识分子留下来。要知道,中央大学是国民党反动派教育和文化学术的堡垒,那里面有持反动立场的反动派,有动摇的中间派,也有同情革命的左派。我们要坚定不移地联合左派,争取中间派,打击反动派。不能让敌人把知识分子都带到台湾去,那将会增加我们建设新中国的难度。怎么样?服不服从组织的决定呢?”
一番慷慨的陈词,引起终南信内心不小的激动,这么说,革命就要胜利了。激情的岁月,确实需要激情的鼓动,他很佩服政治部主任的口才,词藻华丽且富有感染力,句句说得也都是实情。
他想起了刚到乙纵队司令部的时候,司令员傅前程请他吃饭,政委何壁辉让他写关于中央大学著名教授的情况,时间才过去半年多,而自己就要去那个地方为党做重要的工作。至今,他方才明白,当时司令员为什么安排他做统战秘书工作?就是为了锻炼他在这方面的能力。别看他们是带兵打仗的人,却有成熟的政治头脑,长于深谋远虑。由此,他推断,共产党肯定还有一套系统做这些为新政权奠基的工作,而且是人才济济,不然,怎可能在如此激烈的战争时期,却已经把眼光放在了日后的经济建设上。
见他半天没有吱声,主任说:“怎么样,考虑好了么?”他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连忙说:“我是共产党员,党组织如此信任我,我应当义不容辞地去完成党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服从组织的决定。”主任说:“很好,到中央大学联系组织的有关事宜,机要科的人会交代清楚,这是秘密,任何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包括你的妻子。还有什么要求吗?”他想了想说:“我想先回家看看,然后再去南京。”主任爽快地说:“可以,我知道你已经结婚,可以多住一些日子吧,我们马列主义者也不是清教徒,更不是禁欲主义者,回家好好亲热吧!哈哈……”
终南信在地下通讯员的带领下,经过数日跋涉来到南京,地下党组织已为他在中央大学谋得一个教职。在和地下党组织接头后,他来到文昌巷他原来曾租住过的地方。再次见面,房东老奶奶显得很高兴。他向老奶奶表示想再次租借房屋,老奶奶说:“租房子可以,但不能搭伙了,现在大米是一天一个价,没有办法算账。再说,我自己也快饿肚子了。”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说:“那这样吧,米面和菜我自己买,你帮我烧,另给工钱。哦,早饭我在外面买着吃,省得你起早。”老奶奶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是一个大杂院,里面住了十几户人家,有贫也有富。顶里面的一户胡姓人家非常富裕,
紧靠
院子里还有一些寻常人家,只不过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有了他们,世界不见得就繁华,没有他们,世界也不会冷落。说白了,他们是充数的,南京的大,却靠他们支撑着。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这些芸芸众生自是苦不堪言,如西风凌虐过的荒草,日渐枯黄萎缩。
这期间,他写了一封信给弟弟终南亮,希望弟弟在方便的时候从乡下带一些大米来。终南亮知道眼下米价飙升,哥哥在南京居住不易,利用进药的机会,一次竟然给他带了两石米来。可惜的是,这两担米来得迟了些,没有得到急用,以至于使他遭遇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
时光如穿梭,不知不觉间几十天过去,终南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余太太和女儿紫雪出门了,文昌巷失去流动的经典仕女图,就像青山失去了缭绕的雨雾,少了神秘多了裸露,连岩石也不那么湿润可爱,要知道,文昌巷的明清古宅是需要小家碧玉来衬托的。
人们渴望这娘俩再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那不是淫欲也不是非份的妄想,只是希望悦目赏心,有美女的深巷是值得炫耀的事,就像草原一定得有鲜花点缀一样。
据房东老奶奶说,最近
原来,胡先生垂涎余太太时日已久,这个老头只要一看到余太太,色迷迷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不放。这一切都看在人们的眼里,胡大太太也不例外。无奈余太太是安分守己之人,胡先生那色迷迷的眼神白瞅了数年,蚊子叮不了无缝的鸡蛋,癞蛤蟆那能吃到天鹅肉呢?但是,总有那么一天,天鹅受伤落在了地上,鸡蛋也因颠簸而裂了缝。余先生家的日子愈发艰难了,自己不说,别人却看得出,米价高涨,月俸还是那么多,连稀饭都喝不上!能够典当的衣服也典当的差不多,娘儿俩也无法出门,余先生瘦得几乎能被风吹倒,再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余家肯定要死人了。
人们预料,胡家的大太太肯定是为胡先生拉皮条的。大太太受三姨太的气受够了,自己年老色衰,无法与三姨太争宠,只好借助外力将其打垮,日子过得日渐窘迫的余太太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一是胡先生有非份想法于她,二是余家有机可乘。衣食足然后知礼仪,这是古训,腹空如也,那还有什么廉耻呢。根据呢?就是每次胡家大太太到余家,总是趁着余先生不在家的时候,而在胡家大太太进屋不久,就能听到余太太呜呜地哭声,因此,大杂院的人都拭目以待,看看胡家大太太有没有把余太太拉下水的功力。
然而,人们都估计错了,事情也大大出乎预料。
一个初冬的早晨,太阳还没有翻过屋脊走进冷寂的大杂院,只有树梢才能看到那暖和的阳光,家雀也就在那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天,终南信早早地起床,他想到北极阁走走,为前一段繁忙的备课阶段打个句号。那儿有浓密的松林和突兀的岩石,站在岩石上,从树林的间隙处俯瞰百看不厌的南京古城,别有一番风趣,这时候的古城是自然的,带着松针的香味,就像在鸡鸣寺上俯瞰南京城,那寻常的巷陌无处不飘逸佛国的气息。
就在终南信迈出门槛的霎那,从顶里面的廊檐传来清脆地尖叫:“快来看呀!五十八岁的老色棍带着一十六岁的黄毛丫头去香港了,余紫雪成了胡家的第四房姨太太!你这个老不死的,丢下我们这一群母货跑了,说是去延续香火,你是老的没想上,用十石大米买了个小的,丢人现眼哪!当爷爷都够喽!”
终南信抬眼望去:只见白发苍苍的胡先生拉着满脸稚气的余紫雪匆匆地往外走,后面两个伙计扛着两个皮箱。余紫雪走过家门时,凄然地扫视了一下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当余紫雪看到终南信颔首递来的非笑似笑,仿佛得到了一丝慰籍,嘴角抽缩了一下,算是一种答谢,然后,她昂起头,冷漠地向大门走去。她的身后,三姨太的叫骂仍然继续着,越来越不堪入耳。
啪!啪!只听到两声清脆的耳光,接着又传来了愤怒地吼叫:“还不滚回屋去!从今日起,你也得尝尝空房的滋味。”持家的
终南信站在那里,看着离去的一老一小的身影,心里像打翻的酱油醋瓶,说不上什么滋味,恶心、同情、悲愤应有尽有,十六岁的余紫雪昂首冷漠的面容永远刻画在他的心里,成为战乱给人民带来苦难的缩影。
后来,经胡家大太太的嘴,人们知道了一些内情:原来,余家那时每天只能喝一顿稀饭,为了保证余先生能上班,余太太在稀饭里加煮一块水饼,单独盛在余先生的碗里。这一切似乎都被胡先生那狐狸般的眼光看透了,撺掇大太太前来提亲。余太太哪里舍得自己花季的少女。
无奈此事被余紫雪知道了,她看到两个被饿得奄奄一息的弟弟,看到父母欲死而不能的悲哀,萌生了以自己的青春报答养育之恩的想法。她撇开了家人,单独
女儿出嫁的几天后,余家人的脸上略有气色。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们悄悄地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搬到那儿,也没有人愿意打听,毕竟那是有良知的人的隐痛,善良的人们对文明的丑陋怀有深深地厌恶,因此,这件事再也没有人提起,文昌巷也永远失去了那令人羡慕的流动经典仕女图。
经过数年殚精竭虑,鲁长河终于修成正果。忠于职守、知恩感恩是他的修行宗旨,他成功了,由此登堂入室。
解放后,师长张瑜亮的部队留驻南京,他把鲁长河从运输队抽出来担任军马站长,他知道队长和站长虽然岗位不一样,但实质相同,都是官,而官都是管人的。张瑜亮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鲁长河在盐南战役中救过他的命,背着受伤的他东躲西藏、步行几十里路,逃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后来,地方需要人,张瑜亮就让鲁长河转业到了地方。差不多在相同的时间,鲁承荫和赵春华也在太仓县转业,一个在民政局一个在妇联。
营级干部身份的鲁长河被分配到繁华市区的一个服务公司当总支书记兼经理。上任的那天,他背了一个军被包,被包的外层是一双平放的军用解放鞋,侧面的带子上拴着一个洋瓷缸子。这是他全部的家当,那些看惯了锦衣绣衫的职员们纷纷掩口窃笑,私下窃语说我们的新领导原来是一光蛋。
一年多时间的军马站长,使鲁长河知道做官的诀窍在于用人,再加上勤劳的本性,没几个月时间,服务公司竟然被他管理得井然有序并且盈利多多,屡屡受到上级表扬。原来,这服务公司下属的旅馆和饭店,都是由原来的妓院、烟馆、赌场改建而来,员工庞杂,场地分散,横跨餐饮、旅馆两个行业,管理起来确实不易,成立一年多竟调换了三任经理。那三个经理一个被判刑另外两个被开除公职。按照领导的说法,这三个经理没被战场的子弹击中,却倒在花花世界的石榴裙下。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能否取得成绩也取决于这三把火。鲁长河的三把火烧得快、烧得狠、烧得及时,大有土地革命的火热,用他自己的话说,老子也来一次土改。他首先根据各个单位领导的汇报,整治了一批吊儿郎当的从业人员,剃了几个刺猬头,竖了几个被专政的靶子,劳改的劳改,劳教的劳教;接着又制定了行业规定强迫执行,像部队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样。由此,全体员工一面歌功颂德、感恩戴德,一面胆战心惊、任劳任怨。在此基础上他又整肃组织,建立一个严密的领管理系统,逐级管理,也就是土话说的人分三六九等,只不过是在前面竖立了一块“为人民服务”的牌子。
在管理系统中,有一个位置特别重要,那就是公司行政办公室主任,单位小,自然是党政不分,挂的是行政办公室的牌子,也兼管党总支的事。担任这个职位的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女性,叫吴艳芳。她风姿绰约,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示其小家碧玉的精细和温柔,更加上那一口呢喃吴语,简直有麻醉药的功效,谁听了都会醉眼迷离。看来她爹妈是先知,艳芳名字起得名副其实,艳,美也,芳,香也,又美又香,何人不爱!
吴艳芳是一寡妇,丈夫新近死去,一个人带着两个男孩度日。据说丈夫是在临近解放时死的,死于营养不良。她应招入公司时,因其口齿伶俐且会察言观色,被前任领导留在身边,鞍前马后地忙活。由于她为人低调而乖巧,博得上下一片欢心,做起事来也左右逢源。虽然领导调换频繁,换了好几任,但每任领导对她都另眼相看。到了鲁长河这一任也不例外,在整肃组织时,鲁长河擢用贤能,提拔吴艳芳为办公室主任。
谁都知道,办公室主任这个职务,关键在于体会上峰的旨意,吴艳芳在这一点上毋庸讳言,做得自然是得意得体。不仅如此,她还超越一步,不仅吃透了上头而且还抓紧了下头,她经常把下面合理的意见带上来,建议鲁长河听取,使公司的工作日臻完善。不仅如此,吴艳芳知道鲁长河单身一人,在生活上也是体贴入微,为鲁长河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院居住,添置了必要的家具杂什;还自作主张为他缝制了几件得体的衣服,穿上这些衣服,鲁长河觉得底气足,走起路来也昂首阔步。饮食方面还指定一个饭店包办伙食,一日三餐有专人给鲁长河端吃端喝。
鲁长河乃忠厚老实之人,对于吴艳芳的照顾,起先他深感不安,屡屡推辞。无奈吴艳芳执意要做,而且理由充分,说什么你要是把大嫂接来,这事就轮不到我操心;公司自打你来才有起色,员工衣食有靠,大家脸上觉得光彩;你是老革命,应当享受这待遇,枪林弹雨难道白冒了?无论如何不能亏待你,这也是大家的意见。这些话,把鲁长河说得无言以答,只好任其摆弄。
时间长久,公司的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自然是成绩显著。旅馆整洁安全,旅客当然十二分的满意;饭店味美价廉服务优良,食客交口称赞。表扬信、感谢信一封接着一封寄到公司和商业局,一时间,鲁长河成了区商业局的名人,他也日益发福,养得白白胖胖。古人说:衣食足而知廉耻、仓廪实而知礼仪,而鲁长河越富贵内心越不安,每日精米细面、山珍海味吃起来可口,吃后却常常会异想天开,满脑子都是苟合之事,自然也闪烁着吴艳芳的影子。鲁长河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也对不住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妻,仔细掂量掂量,觉得还是赶快把老妻接到南京为宜,糟糠之妻不下堂,男子汉理应如此,老妻辛苦一生也该享享福了。
鲁长河把心思向吴艳芳说了,吴艳芳感动得流了泪,“鲁经理,你翻身不忘本,享福不忘亲人,男子汉要都像你就好了,世上就没有陈世美,秦香莲也就不受罪了。”几句话把鲁长河说得飘飘然。
这天下班之后,吴艳芳到鲁长河的住处看了一下,看有无需要料理的事。她来后不久,饭店就把菜饭送来,她吩咐送饭的人回去,不要再来了,并且说明日星期天早饭送迟一点,让鲁经理多睡一会儿。鲁长河邀请她一道吃饭,她没推辞,又赶紧把大门锁上。由于害怕流言,她从未在鲁长河这儿吃过饭。鲁长河见她答应得爽快,很高兴,看看桌子上摆的菜饭比往日多,就说:“你看,今天的送的菜饭特别多,好像就是准备两个人吃的。”她听了,双颊微微发红。
吴艳芳不胜酒力,三杯两盏之后,面如桃花,眼似春水。鲁长河见此,劝她少喝一些,她却说:“能陪老经理饮酒是我的福分,舍命也要陪的。”说罢她皱皱眉头,眼睛往吊在梁下的水果篮子瞅瞅。原来,这房子里老鼠多,吃的东西只能吊起来。
鲁长河以为她要吃水果,就搬个凳子准备取,吴艳芳一下站起来说:“怎能让领导拿呢,摔着了怎办?还是我来。”说完,她颤巍巍地站到凳子上,伸出双手往篮子上够。鲁长河害怕她摔下来,展开双臂准备接应。就在她往上用力的时候,裤子倏然一下滑落下来,白生生的下身裸露在鲁长河的眼前。鲁长河惊呆了,两眼盯住哪个地方不放,心里如腾云驾雾一般。这时,只听到一声娇滴滴的声音:“看什么呢,还不把我抱下去。”……
星期一,鲁长河向领导告假,说是胜利了,还没有回家看看,单位现在也能离得开,想回胶东一趟。领导准了假,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登上了北去的列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而且是坐卧铺,新鲜刺激之中不乏洋洋得意。但这新鲜和得意在脑海并未盘踞多久就被愧疚和兴奋赶走,他像喝下十毫升的樟脑酊,被麻醉脑海中不停地闪烁着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是面黄肌瘦的老妻,一个是冰肌雪肤的新欢。
老妻在薄薄的光连纸上说:“孩子他爹,还是回来吧,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家好。革命胜利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土地,日子过得红火着呢,老四和老五都当了爸爸,小孙子和孙女每天都念叨爷爷,可他们哪知道爷爷是啥模样?还是回来吧!”(这些话都是人家代写的)
新欢依偎在他怀里嗲声嗲气地说:“你这冤家,怎么就当真了呢,弄得我好疼。万一怀上了孩子怎办?你这是作风不好,去蹲大牢;我这里挺着大肚子,丢人现眼。你说如何是好?”那天晚上,吴艳芳使出浑身解数,把鲁长河攀得筋疲力尽,浑身酥软。吴艳芳正当如狼似虎的年龄,又有几个月没有触摸过男人,就像是饿汉瞥见了香饽饽、酒鬼碰到了大曲酒,于是就骑在他身上肆无忌惮的肆虐了一番。这个山东汉子虽然经过无数次枪林弹雨,哪见过这雪肤香酥阵。不要说那肌肤滑腻如脂,摸起来妙不可言,光凭那一头乌发散发出的香味,就把他熏得神魂颠倒,不知道哪儿是老家了。还有一样,他想一想那天晚上的惊艳脸都红,这女人怎么翻到他身上玩起来,那浪相让男人很受用,喝迷魂汤一样,怪不得别人说什么秦淮风月,莫说,这秦淮女人还真够味,比那黄脸婆多了许多情趣,却让我这渤海边打鱼的船老大享用了。他想着想着,脸上展出了笑容,以至于对面铺上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快活归快活,艳香肉好吃不好消受,快活过后就是无法摆弄的现实,嗲声嗲气的几句话如同唐僧唸的紧箍咒,把鲁长河的头念得抽筋般的疼痛。事情就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么回家休妻,然后明媒正娶吴艳芳;要么身败名裂,背上当代的陈世美的恶名,身陷囹圄。而在他的周围,已经有好几个南下的转业干部,因为作风不好被开除或者蹲牢。那个年代,婚外恋的罪过不亚于贪污,政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政者深知红颜一旦成为祸水,马上就有蚀骨销筋的功效,征服一张令人悦目的脸比征服狰狞的敌人还要困难。
鲁长河从济南转车到烟台,又从烟台乘汽车到黄县,然后步行几十里路回到老家。
老妻见丈夫回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杀了一只老母鸡,取下晾干的墨鱼片,又让孩子去打了几斤高粱大曲。家庭的温馨使他备受煎熬,在鲁长河抱起小孙子,看到那天真的笑容时,他鼻子一酸,泪水顿时塞满眼眶,赶紧用牙齿咬紧腮帮抑制住泪水,迅速抹抹眼角。这一细微的动作却没逃过老妻的眼睛,她盯着丈夫不放,在游离的目光中,老妻看到了不祥的幽灵在丈夫的眼眶里游荡。
老妻比他大五岁,也是海的儿女。大海是抚育他们成长的摇篮,也是他们滋生情感的源泉。鲁长河十八岁那年,她嫁过来,开始了虽苦犹甜的生活。他们从凄风苦雨中一路走来,度过了三十二年的春秋,十一次分娩,褪尽韶华,岁月如同熔炉,炼去一切虚华,余下的都是朴素和精诚。她每天围着锅台菜园滴溜溜地转,张罗着全家的吃喝穿用,同时也心细如缕,教导着儿子们勤俭持家、正直本分。
听到丈夫落脚南京的消息后,她兴奋得好几夜没有合眼,听说那是比烟台青岛还要繁华的地方,幻想着有一天丈夫接她去南京享福。别人劝她要小心,说那是烟花女集中的地方,细腰的女蛮子都像蛇,最会缠男人,你家鲁长河是个魁梧汉子,哪个女人不喜欢?她一笑置之,她的心踏实着呢,她坚信鲁长河的心永远在这个家。
如今,丈夫的快速闪动的眼光,使她心神不定。她开始思考几种可能,思量来思量去,也没思量出什么头绪。她不理解变幻的世界,更不理解变幻的人,朴素和精诚使她只认一个理:什么人能撇下老婆孩子呢?除非他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在儿子、媳妇都歇息之后,鲁长河方才走进自己的老屋。面对老妻,他无地自容,话在喉头,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字。这个头发花白的魁梧汉子,竟然一下子跪在老妻的面前呜呜地哭起来。老妻既没搀扶,也没喊他起来,而是一字一句地问:“慢慢说,遇到什么难心事了?”鲁长河止住哭泣,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述说一遍,并把要么和那个女人结婚、要么去坐牢的两种结局说得特别清楚。
老妻听完,长吁一口气:“把头抬起来,看着我。”鲁长河像一个受审的犯人,乖乖地抬起头来。老妻问:“你今年多大了?”鲁长河说:“你知道还问什么?”老妻说:“我就是不知道,这才问你。”鲁长河嘟囔着说:“五十了。”老妻冷笑一声:“好一个五十岁!五十岁才交上桃花运,是迟了一点。”她突然话锋一转,“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把我这老脸、把孩子们的小脸往那搁?鲁家人老几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鲁长河泪流满面,“我不回去了,俺装孬了还不成?”老妻说:“亏你想得出,想在这被人五花大绑捆走,我更丢不起这人。”沉默了片刻之后,老妻问:“我问你,这儿还是不是你家?”鲁长河赶紧说:“是的,永远都是的。”老妻又问:“你的心究竟在哪?”鲁长河说:“当然在这,在你的身上。”
老妻又重重地叹口气,“我自嫁到你鲁家以来,为你鲁家生育了十一个孩子,成活了六个,曾指望老了想几天清福,没想到,老了又添了一个五十岁的老小孩。你知道吗?你这是在外面闯了祸,人家想让你为她抚养那两个尚未出道的孩子。女人难呀!新近死了丈夫,自己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就委身于你,谁情愿做这种不要脸的事?日子逼的!”她摆摆手,以不用置疑的口吻说:“去吧,真心真意地待人家,真心真意地待那两个孩子,只要不忘这个家就行,我仍然等你回来!”她把“仍然”两个字说得很重,很重。
鲁长河笔直地跪着,仔细往老妻看去:微弱的灯光下,老妻的脸沟壑纵横,像在山顶上俯瞰的秋原。面对现世的佛陀,此时此刻,他真想找个地裂钻进去。老妻的宽容,使他解开了眼前的疙瘩,却背上了沉重的良心负荷。
第二天,这对老夫妻一道去了乡公所。所赖民政干事是老妻娘家亲侄子,老妻把那干事喊出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那干事用鄙夷的眼光扫视了一下这位他曾崇拜过的姑爷,然后回屋。过了一会儿,干事出来递给鲁长河一张纸,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时候改姓陈了?不是摊上我姑这么个好人,真得让你领教新政权的铡刀快不快。”鲁长河的脸被羞辱得一阵白一阵红,连忙把纸揣在口袋里,匆匆离去。
当天的午夜,鲁长河趁着月色离开了抚育他的故乡,离开了养育他的大海,走的人不知鬼不觉。儿子和媳妇们都在安睡,可能正在做着幸福的美梦,等着父亲带他们去南京那个繁华之地,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们朝思暮盼的父亲会不辞而别。当他看到老妻久久地站在门口没有进屋,他的心都要碎了。这时,他听到了海水拍打岩石的怒吼,在沉寂的夜里,这声音不像过去那样熟悉和亲切,而是有些瘆人。
这日,终南信正和家人吃饭,外面来了一个人,走到门口问:“终秘书家在这吗?”终南信回头一看,慌忙站起来说:“承荫,哪阵风把你吹来了?”鲁承荫站在门口,气恼地把头扭过去,又用手拗了一把鼻子,显然是心酸流泪。终南信知道他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于是就宽慰说:“快进来,吃过饭咱兄弟俩慢慢说,春华来了吗?”鲁承荫摇摇头,跟着终南信在饭桌前坐下,他把鲁承荫介绍给家人,朱秀兰连忙盛了一碗饭给鲁承荫,又递给一双筷子,“赶上了,随便吃吧,不再给你另做菜了。”鲁承荫接过碗,低着头扒起来。
吃完饭,鲁承荫说:“可把我找苦了,我先到学校,学校说你住在户部街,我在户部街挨家挨户地问,足足找了个把小时。”终南信问:“你没到你爹那去,他可是知道我住在这儿的。”他一言未了,只见鲁承荫的眼睛顿时冒火,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让他给气死了。”终南信没追问,静静地等待。过了一会儿,鲁承荫说:“我今天从太仓来找他,看到他和一个狐狸精在布置新房,就和他吵了起来。”终南信觉得奇怪,“布置什么新房?狐狸精是谁?”鲁承荫说:“俺爹说他和俺娘离婚了,要和他的办公室主任结婚。”终南信觉得事出突然又不好表态,于是就说:“需要我做什么吗?”鲁承荫说:“我想请你和俺爹谈一次,看有没有扭回来的希望。”终南信看看表,觉得时间还来得及,就说:“今晚就住在这儿,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回来咱们再聊。”说完,他出门骑上单车走了。
到了鲁长河的住处,果然看到一个衣着得体女人站在小板凳上往墙上刷浆糊,鲁长河手里拿着一张画站在旁边。他喊了声大叔,鲁长河见他到来,稍有迟疑愣顿,接着又热情地招呼:“终秘书,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让我有个准备。”那女人闻声回过头,终南信大吃一惊,失口问道:“余太太,你怎么在这?”那女人一连窘相,脸色绯红,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羞答答地说:“余诚信死了,孤儿寡母日子难过,承蒙鲁经理不弃,准备收留我们。”终南信碍于鲁长河在场,没询问余先生是怎么死的,却对鲁长河说:“我在外面开会,路过这,顺便来看看。”鲁长河说:“这么说,你还没吃饭。”他扭头对那女的说:“吴艳芳,你快去让人送些菜饭,捡好的送,这可是我的大恩人。”吴艳芳迟疑着,鲁长河又催促一遍,她才慢慢离去,走得有些恍惚,自然是害怕夜长梦多之类。终南信分明吃过饭,也不好制止,只好听之任之。
吴艳芳一走,鲁长河甩开手掌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终南信连忙拉住他,“大叔,你怎能这样作践自己?”一语双关的话,更使鲁长河羞愧难言,他叹口气说:“不瞒你说,叔这是一时失足千古恨,修了老妻,丢了穷家,当上了陈世美。”这个魁梧的山东汉子倒也爽快,一五一十地把那天的事扼要述说一遍,末了说:“大叔不愿蹲牢,只好出此下策,亏心亏德只好随它了。”
终南信问:“组织上批准了吗?”鲁长河见问起这个,顿时来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说:“批准了,还说我这是第八个和原配离婚的,你猜领导上还说了一句什么话?”见终南信眉毛疙皱着,鲁长河就说:“他说小脚女人是带不到城里来,那不成了老古董了。终秘书,俺老妻可是一双大脚呀!”一言及此,他竟抽噎起来。终南信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敬重的人,无言以对,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说什么都属多余,但心里却很别扭,暗暗地叨咕:经理和办公室主任先通奸后结婚,这算咋回事呢?难道要开夫妻店?
过了一会,吴艳芳带人送饭菜来,终南信这才和吴艳芳聊了一会儿,他只字不提
鲁长河揣摩他的心思,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就试探说:“本想请你和张师长来喝杯喜酒,只怕你们喝得不顺畅,也就不请你们了。可又怕你们见怪。”终南信说:“张师长你就不要惊动了,当心他把桌子掀了。”说话间,终南信瞅了一下吴艳芳,吴艳芳马上低下了头。
终南信又坐了一会就告辞而去,鲁长河送到大门口,小声说:“替我劝劝承荫,我知道他在你那儿,就说我对不住他们,问问他能不能把他娘接到太仓过几年好日子。”终南信说:“大叔,那好日子可应是你给的,儿子即便把她接过来,她心里能好受吗?我看哪,承荫即便去接,大娘也不一定会来。大叔,不是我说你,你这一招,伤了好多人的心呐!”说完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见岳父正陪着鲁承荫聊天。鲁成荫见他回来,露出期盼的目光。他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没有一点希望,生米已成熟饭,大叔是事出偶然身不由己。你还是谅解吧,毕竟是你父亲。”他见鲁承荫的目光黯淡下来,接着又说:“大叔让我转告你,说他对不住你们,希望你能把大婶接到太仓去享几年福。”鲁承荫气愤地说:“要他假惺惺的关照什么,俺娘还享什么福,气都气死了。”终南信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岳父也在一边帮衬。过了一会儿,沮丧的鲁承荫告辞要回太仓,终南信无论怎么劝阻都无济于事,只好随他去了。看着鲁承荫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非常惆怅失落,他为那个从未谋面的渤海边上的农村妇女伤心,等候了数年,期盼了数年,等来的却是一张离婚书,不!那不是离婚书,那是一把割心割肉的钝刀。更令人气愤的是,那位批准结婚的领导,还大言不惭地说小脚女人带不到城里来,不仅如此,他还洋洋得意地说这是第八个离婚者,一个区级商业系统,到目前为止就已经有八个人抛弃了糟糠之妻,相信这个数字还会增加,以此推算,全城有多少?全国又有多少?这像无数把锥子,慢慢地锥进无数个善良妇女的肉体。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到了一九七零年,鲁长河到了退休的年龄。尽管他在江南生活了将近二十年,适应并且十分喜爱这儿的生活,可是,他却向组织提出要求,他要回山东去度晚年,希望组织能在山东黄县为他盖一座房子。鲁长河的决定遭到了吴艳芳的极力反对,她认为南京这么好,衣食住行样样都比胶东不知好多少倍,为什么要去那个穷地方。可是,一贯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却一意孤行,坚持非回胶东不可。丈夫如头犟牛,吴艳芳使尽招数想把他拉回来,却没见一点效果。
吴艳芳找到了终南信,希望他能劝说鲁长河不要回山东。终南信爽快地答应了。终南信告诉吴艳芳,让鲁长河到他家来一趟。
鲁长河如约而来,终南信对鲁长河说:“回去作什么?你在这住这么长时间,什么都习惯了,回去你会过不惯,水晶包子和盐水鹅子吃惯了,还去啃窝窝头?再说,吴艳芳对你那么好,把你服侍得像上大爷,离开她,你能舒坦?”
鲁长河听完他的话,深深地叹口气:“南信,不瞒你说,快二十年喽,一块心病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天天压在我的心头,我生活得越舒坦心里越觉得煎熬。我对不起我那老妻,我得回去,回黄县,回去好好伺候她几年,这样,我死了才能闭上眼。”他接着又把那天晚上老妻对他说的话向终南信学了一遍,末了说:“我这个老小孩子到回去的时候了,我和老妻说过,那儿永远是我的家,我的心永远在那。”
终南信听了,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但又觉得有所不妥,于是便说:“大叔,你想过吴艳芳的心情吗?你还了老账,不又欠了新账吗?”鲁长河说:“想过,哪能不想呢,但毕竟是我欠老妻多,我这么多年的薪水和精力都花在她们娘儿三个身上,现在她的孩子都大了,都有了像样的工作,我对得起他们。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老妻。”终南信继续问:“你和吴艳芳办离婚吗?”鲁长河说:“还出那个丑作什么,随她便,她要离就离。”终南信苦笑:“说得轻巧,这可不是还债,钱还了就了事,今后怕你还是苦不堪言。不过,这事你做得对,是男子汉所为,当断就断,总是要捡重要的做。”
时间又过了一年。终南信想起盐南战役的那次突围,想起为掩护他突围而牺牲的警卫员孟亮,他和肖火凤说明情况,又和学校打了个招呼,只身一人奔赴胶东,很快地就找到自己所要找的人。
孟亮的父母都健在,只是日子过得很清苦,孟亮父亲身上的兰褂子退色退得发白,上面补丁摞补丁,招待他的那顿饭也是水煮红芋干。为此他深感内疚:解放二十年了,老区人民的日子没见怎么好转,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的梦想破灭了,而当年他们却是为了能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把一切都奉献给革命,包括子女的生命。
他丢下800块钱给这老夫妻俩,这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这些钱对于孟亮的父母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他告诉他们,如果有困难,还可以写信或者上南京找他。
办完他要办的事,他去了黄县,找到鲁长河。鲁长河的三间大瓦房盖在城关,这儿生活比海边那个渔村要方便,也能经常去大戏院听戏、到电影院看电影。他看到鲁长河的老妻,一个虽然年迈但却威武雄壮的老太太,在那瞬间,他知道了鲁长河为什么回来的原因,他觉得老太太的身上有一种坚毅的力量,足可以感召世间的一切。老太太视他为恩人,说承荫和春花以及村里曾经参加过扫盲班的人的人经常叨念他,说他是救世的菩萨,把许多人度出苦海。她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他,包括天下第一美味鲍鱼。
就在他来到黄县的第三天,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这天中午,他和鲁长河都多喝了几杯,吃完饭,他在西面的房屋睡下。醒酒之后,他觉得晕乎乎,就不想起来,这时,他听到院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马上知道是谁来了。他蹑手蹑脚地下床,把门帘掀开一条缝,正好看见吴艳芳走进堂屋的大门,她看见端坐于中堂的老太太,迟疑了片刻,竟然跪下来说:“姐姐,我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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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信知道自己站在这儿如果被吴艳芳发现会使她非常难堪,马上又蹑手蹑脚回到床上假装睡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