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壁辉的恩准使张瑜亮深感意外。他几次请假要回乡探视老母,领导都没有批准,因为新政权刚成立,剿匪、维护治安、抗美援朝,一件事连着一件事,没有片刻的安宁。他于当天就急匆匆地带上警卫员、驾驶员赶回歙县。
瘦骨嶙峋的母亲悲喜交加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老人已没泪水,因泪水已经流尽。老人说:“去年政府就让我搬到这个地方,还指派一个人照料。我心思你快回来了,谁知竟又拖了一年。”张瑜亮说:“妈,孩儿不孝,给家带来不幸,胜利了也没有及时赶回来,让你老盼念。”老人的嘴巴抽缩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你是个太岁,就是赢了半个天,能填得平那场祸吗?”张瑜亮仿佛受到当顶一击,半天爬不起来。
张瑜亮在警卫员的拉扯和催促下站立起来,把母亲扶到一个太师椅子上坐下,这才仔细打量母亲:清癯的面容看不出一点喜悦之情,透出的都是苍凉哀怨。他清晰地记得,即便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母亲也丰盈壮实,他不敢相信眼下的母亲竟骨瘦如柴,几乎是皮裹着骨头。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是复仇的心理支撑着他走完了峥嵘的历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活着并且带着喜讯告慰母亲。如今,这个简单而崇高的愿望实现了,母亲却没由此而高兴,依然耿耿于当年的惨祸,他深感自己罪孽深重,一时却无语表达。
“安家了吗?”母亲首先打破沉默。张瑜亮小心翼翼地说:“没有。还没找到合适的。”老人说:“岁月不等人啊!”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已近知天命之年,仍然孑然一身,况且还肩负着繁衍的使命,难怪老人要责备自己。
老人缓缓地问:“你这次回来是不走了?”张瑜亮说:“妈,我想把你老人家接走。”老人很快地回答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守着,走了我心不安。吃过饭,去看看你老子、弟弟和几个孩子。”老人的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几乎要凝固起来。
“看来你官当得不小,小包车、屁股后挂匣子的都有,这都是命换来的。官当大了,要做好事,不要像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你看看那汪家,残害别人,自己也没落好,一门人给枪冲了好几个,有一个还是从南京押回来的,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都被野狗吃了。据说他家还有个丫头在外头,也不敢回来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爷长着眼呢。”
他说:“妈,你老的话孩儿记下了,今生今世决不当狗官。你老年纪也大了,需要人照应,还是跟我走吧。要不然孩儿也不放心。”老人说:“有什么不放心,十几年我不是一个人过?况且政府现在还安排人照顾我,也算享你的福。放心去吧,妈的心安了,你要到政府去,替我谢谢人家,得人好处,永世不忘。”
翌日,张瑜亮去了村公所拜谢。村支书是他少时好友,寒暄之后,村支书带他去张氏坟茔祭奠了先父和二个弟弟和三个孩子。路上,村支书指着小河对岸的一片荒凉之地说:“瑜亮,皖南事变后,带国民党兵杀害你父亲、弟弟和孩子的凶手就在狼牙岩被枪毙了,那次一共枪毙了二十几个人,汪家一门就有五个,被判刑的更多,房地产也统统分给了穷人。”张瑜亮抬眼望去,只见狼牙岩怪石林立荒草丛生,一个令人目睹心寒的地方。
在父亲和孩子的坟头烧纸时,张瑜亮的心都要碎了,要不是警卫员及时扶持,真的要瘫软在地。他匍匐在父亲的坟上痛哭,嘴里不停地祷告:父亲,汪家的仇有人替我们报了,你老可以瞑目了。当想起两个壮实的弟弟和三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矢头碰地眼睛流血,警卫员害怕哭坏了身体,强行拉起他。村支书也苦心相劝,起先说些大仇已报不必这样伤心之类的话,见没效果,又改口说:“瑜亮,改朝换代杀人、伤人无数,谁让我们赶上了?你这样柔弱,看不出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将!”这激将劝法还真管用,只见张瑜亮擦擦泪水,不再哭泣。
回来的路上,村支书说,据说汪家还有一个闺女在南京教书。张瑜亮问:“那闺女叫什么名字?”村支书说:“叫汪毓娴。我去年见过她,长得不丑啊!定是一条美女蛇。”张瑜亮心里猛然一震,手脚都麻了。
这天夜里,他辗转反侧。终于明白何壁辉主任为什么要他回故乡看看,看来组织上早知道了这一切,但又不愿把话挑明,让自己亲身去经历一次,然后再做出决定。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切,心里却纷乱如麻,不知道何去何从。
接下来的几天,张瑜亮几乎寸步不离母亲,为母亲烧饭、洗衣、洗脚、陪母亲聊天,老人渐渐开了笑容。眼看假期已到,张瑜亮恋恋不舍地告辞。老人把他送到门外,突然拉着他的手说:“知道娘还惦念什么吗?”他说:“知道,你老人家放心。”
返回南京的路上,他看到路边的电话线下,有一只鸟在地上扑乱打转,马上吩咐司机停车。他走过去,抓起鸟,发现它的一支翅膀断了,雨雾天气,鸟儿看不清电线,碰上了。他觉得这鸟可怜,就把它带回来,希望能治好它的翅膀,然后放飞。
回到南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医生把鸟的翅膀固定了,然后提拎着鸟笼子去见何壁辉主任。何主任见他提拎一个鸟笼子,觉得奇怪,“你提拎着这东西做什么?”张瑜亮说:“路上捡的,翅膀被电话线碰断了。这鸟蛮可怜的,不把它治好怕难以生存,孬好也是一条性命。”何主任看看笼中的鸟,鸟被伤痛折磨得没精打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何主任怔怔地发愣,不停地用手指头敲打桌面,然后就给傅前程副司令员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副司令员就到了。看见张瑜亮,傅前程很高兴,几句寒暄之后,军人的直率性格就显现出来,“听说你正和一个被镇压的反革命的女儿谈恋爱?”他点头说:“是的。”傅前程说:“想过后果吗?”他说:“想过,大不了复员。”谈话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傅前程和何壁辉交换了一下眼色,何壁辉说:“我们可舍不得让一个战将复员,我们倒是想命令你服从组织的决定,离开那条毒蛇。听清楚了,这是命令。”他说:“共产党不是说要改造所有的人吗?你们为什么害怕一个女人?”何壁辉说:“是的,我们有能力改造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但这不是你这种改造方法,在一个床上搂着改造。”
张瑜亮激怒了,他大声地吼叫:“我今年多大了,四十六岁!难道也让我去找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再说,哪个把我的孩子杀了,我就让哪个替我生出来,一报还一报,这难道错了?”
傅前程和何壁辉似乎被张瑜亮的盛怒触动,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何壁辉接着说:“挺不错的理由,有大丈夫气,怕汪毓娴的年轻美貌也是重要的原因吧?你这是熊掌和鱼都想得到。”张瑜亮没好气地说:“你们不都是男人吗?有年轻漂亮的在那儿,谁都不会要又老又丑的。” 这句话把两个上级说得目瞪口呆,他们还没见过有哪个下级敢在他们面前如此放肆。谈话在意想不到的气氛中结束,两个首长发愣之后继而哈哈大笑,何壁辉摆摆手让张瑜亮回去再想想。
张瑜亮拎起那只鸟笼子,气鼓鼓也忐忑不安地走了,心思这下彻底完了,无论复原或者转业,汪毓娴都绝对不会嫁给他,哪个会要一把不能避风雨的破伞,而自己残酷的复仇愿望再也不会实现。出了大门,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淌,他想放声哭,但又强噎了,看来这小娘们不属于我张瑜亮的了,他懊悔,为什么不再司令员和政委面前说自己实实在在地喜欢她。他边走边哭,边哭边想,想着想着突然破涕而笑。至于为什么会笑,且听下文分解。
张瑜亮走后,傅前程说:“这小子的话是男人的话,大兵的语言,充满剽悍之气,不出此言,难以凸现出胜利者的身份。”何壁辉却欣赏他的智慧,说“他请那只受伤的鸟替他说了话,激活了我的恻隐之心,”他又说:“人不能装孬,有些时候就得犯难而上,如果他刚才是一副怂样,怕他的婚事也就泡汤了。他还是有党性的。”傅前程呵呵大笑,“这么说我俩都中了他激将法的计了。”何壁辉说:“这小子聪明,知道他在我们心中的分量。换上二旁人,别说激我们的将了,我们一瞪眼,怕吓得他裤子都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