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风飒飒,落叶飞舞。清凉山下的墓园西北角隆起一座新坟,坟头覆盖着五彩雨花石,周围种植数颗翠柏,碑上刻着“峨嵋女侠阮流苏之墓”。龙朝歌拎着两个酒坛,一包祭品,在墓碑前席地而坐,默默将祭品摆放齐整,点着一堆纸钱,又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巾,平铺于前,用石子压住四角。龙朝歌看着丝巾上的褐色血书“来生再续缘”,喃喃道:“流苏,你真傻,你为什么不等我 . . ." 不禁泪流满面,哽咽难继,于是摆开两支碗,倒满了酒,说道:“流苏,我来陪你喝酒了,这是你最喜欢的绍兴女儿红。”
龙朝歌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将另一碗酒洒于墓前,如此喝一碗,洒一碗,很快将一坛酒喝光。龙朝歌再开一坛酒,轻声道:“你酒量一向很浅,这第二坛酒就由我独饮了。你不是喜欢听我吹奏山歌吗?上回我急着赶路,没能遂你心愿。今天我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这里吹箫给你听。”
寒风阵阵扫过墓园,风声呜咽,似乎在为悲凉的箫声深情伴唱。不久天上开始飘起鹅毛大雪,越来越密,很快遮天蔽地,到处一片白茫茫。龙朝歌喝一碗酒,吹几曲山歌,喝得酩酊大醉,坐在雪堆里倚着墓碑自言自语,醉眼朦胧中却见一位青衣女子飘然而至,俯身凝视,轻轻呼唤道:“朝歌!朝歌!” 龙朝歌紧紧抱住女子的双腿,失声喊道:“流苏,你跟我走吧,咱们一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分开了。” 话音刚落便醉得不省人事。
龙朝歌悠悠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梵静坐在床头,两眼红肿,关切注视。龙朝歌连忙起身,却感到头疼欲裂,于是又躺下,问道:“姨娘,我怎么会在这里?” 梵静慈爱地抚摸着龙朝歌的额头,答道:“你昨天在墓园喝醉了,还是飞烟把你背回来的。” 龙朝歌这才醒悟过来,看见南宫飞烟站在门口,连忙起身道歉:“多谢飞烟。昨天醉酒,若有唐突之处,还请你原谅。”
南宫飞烟似笑非笑,目光幽幽,淡淡答道:“自家人别客气。” 梵静长叹一声道:“孩子,你昨天赶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上官府,没机会劝你。流苏这孩子外柔内刚,宁折不弯,从来不跟我讲心里话。其实也怪我,事发前几天疏忽大意,没有察觉她的异象。你大哥的婚事一公布,我就该好好看着她的。” 龙朝歌惊愕问道:“我大哥的什么婚事?” 梵静讶然道:“你不知道吗?上官家和欧阳家联姻了,你大哥今天便要迎娶欧阳家的大小姐。” 南宫飞烟歉然道:“是徒儿的错,昨天没忍心告诉朝歌。”
龙朝歌悲愤交加,半晌无语。梵静道:“我昨天见到你大哥,他请我转告你,这桩婚事是皇上的意思,他无力违抗,希望过几天向你当面谢罪。” 龙朝歌咬牙切齿道:“人都死了,谢罪有什么用!” 两人正说话,突然一个峨嵋女弟子冲进屋来,急道:“师父,山菊师姐气不过,跑去欧阳府门前闹事,说要踢翻上官炫的迎亲轿子。” 梵静大惊,连忙带着龙朝歌和南宫飞烟赶往马道街。
欧阳府门前,一位红衣女子将上官炫的迎亲队伍拦在辕门外,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握长剑,戟指喝道:“上官炫你狼心狗肺!峨嵋三姝不是好欺负的,你有种便出来应战,姑奶奶今天要替师妹报仇!”这时欧阳府大门洞开,欧阳建康在韩峭、陆秀川、莫道玄等门客家将簇拥下走出来,拱手陪笑道:“今天是我妹子的大喜之日,还请端木女侠给个面子,改天再来赐教。”
端木山菊寒着脸答道:“这是峨嵋派跟上官炫之间的过节,你别趟浑水。” 莫道玄阴阳怪气道:“小妮子说得轻巧。上官炫可是欧阳家的乘龙快婿,打狗还要看主人哩。况且这事儿本来就是你师父管教无方,徒儿不守妇道,如今惹出麻烦来,怨得了谁!” 端木山菊怒道:“休要胡言乱语,败坏峨嵋派清誉!” 莫道玄嘿嘿笑道:“你们峨嵋派的女弟子白天吃斋念佛,假装正经;夜里偷跑出来私会情郎,行那云雨之事,哪里还有清誉可言?”
端木山菊怒不可遏,举剑便刺。莫道玄一边拔刀招架,一边调笑道:“小妮子难道是看上老莫了?你们峨嵋三姝不是还剩两姝吗?快去叫你师姐来,老莫是风月老手,照单全收,大被同眠。” 端木山菊剑光闪闪连连强攻,无奈莫道玄武功高出太多,高接低挡,好整以暇,嘴里照旧不干不净,脏话连篇。
正在此时,梵静领人赶到现场,厉声喝道:“山菊退下!” 端木山菊连忙收剑入鞘,来到梵静身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显然怒气难消,恨声道:“师父,他们太欺负人了!” 梵静训斥道:“这事咱们不占理,不要自取其辱!” 端木山菊带着哭腔顿足道:“师父你不知道,流苏是被逼死的,她死前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言一出,如同五雷轰顶,龙朝歌只觉胸闷气短,怒火中烧。梵静见龙朝歌两眼精光四射,表情狰狞可怖,连忙抓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大庭广众之下,万万不能意气用事。” 那厢莫道玄依然污言秽语,不依不饶:“哎哟,谁逼谁了?明明是你们峨嵋派出了个淫贱货,贪那鱼水之欢,心甘情愿投怀送抱,未曾想珠胎暗结,逼婚不成走投无路,于是寻了短见而已,这叫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 .”
龙朝歌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冲了上去。莫道玄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然后啪啪啪啪上身七八个要穴同时被封,动弹不得,竟然没有机会反抗,惊骇之余定睛一看,却见一个怒发冲冠的少年矗立眼前。龙朝歌出手如电,噼里啪啦连抽了莫道玄十几个耳光,打得莫道玄鼻青脸肿,鲜血横流。旁边韩峭、陆秀川联手来援,左右夹击,龙朝歌顺手抽出莫道玄腰间的倭刀,只数招便逼得二人狼狈而退,然后挥刀在莫道玄身上劈刺削砍。围观众人只能看见一团刀光紧紧包裹莫道玄,听到他失魂落魄的惊叫声,而片片碎布从刀光中四散飘落。片刻之后刀光消失,莫道玄重现众人眼前,虽然毫发无爽,但衣衫褴褛,几乎赤身裸体,而两条腿湿漉漉,显然是吓得屁滚尿流。龙朝歌还不解气,又将欧阳府门前两座千斤重的石狮子一脚一个尽数踹翻,方才扬长而去。围观众人目眩神离之余,尽皆骇然失色,鸦雀无声。
几天以后的傍晚,上官炫走进新街口的小酒馆,见龙朝歌一人自斟自饮,便来到他面前坐下。龙朝歌抬起头来,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盯视上官炫,嘶声道:“你有什么话讲?”上官炫长叹一声,自己斟了杯酒一饮而尽,缓缓道:“我知道你恨我。我无意自辩,只想给你一个交代。然后你就算一剑杀了我,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我一直自以为神机妙算,将欧阳老贼玩弄于股掌之中,没想到还是栽在他手里。这些年欧阳世家财力不济,渐渐应付不了正气堂的开销。老贼穷则思变,打上了我家的主意。一个月前,老贼幕后策划,由他儿子的授业恩师、太常寺卿黄子澄奏疏皇上,提议两大世家结为姻亲,戮力同心,共营武林。皇上龙颜大悦,当下恩准。第二天,锦衣卫宋大人便登门拜访,向上官家通报这桩钦点姻缘。”
“婚事既是圣旨,我便无法抗拒,只得找流苏商议,先应付了皇差,过一阵子再将她娶进门。没想到流苏毫无商量余地,坚持要立刻跟我成亲。我好言相劝,她便痛哭流涕,说当初错看了我,如今有了身孕,很快便无颜见人,若不能成亲,只有一死了之。我也慌了手脚,当即到欧阳府上,低声下气求老贼通融,允许流苏作为如夫人和欧阳大小姐一起嫁进上官家,为此愿以良田千亩相赠。老贼一口回绝,并撂下话来,流苏想进上官家门,先得伺候少奶奶几年,才能登堂入室。我无计可施,又不敢以实情告诉流苏,只好躲在家里生闷气。没想到老贼第二天便遣人到处放话,说峨嵋派阮流苏为了嫁入上官世家,愿意给欧阳大小姐做奴婢,众口相传,顿时满城风雨。我次日得到消息,便知大事不好,连忙赶去清凉山,却为时已晚,流苏已在前天晚上服毒自尽了。朝歌,这笔帐要算在欧阳老贼头上,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家破人亡。”
龙朝歌一直低头喝闷酒,此时抬起头来,沙哑着嗓子问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你为什么不能带着流苏远走高飞,浪迹江湖?”上官炫瞠目道:“朝歌,我做不到啊。我不能跟你相比,你是自由身,来去无牵挂,对于世故人情可以不予理睬。我从来都不是江湖中人,生下来便背负着家族的重担。自从我爹十几年前抛家舍业,我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怎能丢下她不管呢?你以为我的日子好过?这几天老贼每日必来我家骚扰,要钱要物,颐指气使,上官府已成了他欧阳家的别墅。我白天陪着笑脸,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晚上还得跟那个小贱人虚与委蛇,真是生不如死啊。”
龙朝歌沉默无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便要离去。上官炫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怎么能找到你?” 龙朝歌答道:“我也不知道。你不用找我,有事我自会找你。” 上官炫看着龙朝歌萧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长叹一声,继续自斟自饮,一醉方休。
二
冬去春来,转眼便是江南三月,山清水绿,草长莺飞。江浦城内一座深宅大院外车水马龙,身着锦衣轻裘的宾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此地便是“江浦洞天”,京城附近首屈一指的风月场。江浦洞天的金字招牌是三百花娘,荟萃南北佳丽,个个年轻貌美,擅长琴棋书画。客人偎红倚翠、浅酌低唱之余,还有斗鸡跑狗、麻将牌九可供消遣娱乐,当真令人流连忘返,乐不思归。
江浦洞天的山门之内是一个占地三百亩的苏州园林,其后有三幢并列的七进院落,每幢院落前四进都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青砖大瓦房,两侧厢房陈设豪华,金屋藏娇,住着正当红的花娘。后面三进庭院巷道狭窄,天井拥塞,房屋简陋,门漆斑驳,是过气花娘居住之地。美人迟暮难免无人问津,身价暴跌,便要遭受鸨母门房的冷眼,度日如年。江浦洞天的花娘当红之时便要早作打算,物色家底殷实为人可靠的主顾,将来也能有个归宿。
龙朝歌一觉醒来,只觉头痛难耐,便知昨晚又喝多了。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上拥着丝棉被,鼻子里尽是脂粉香气,伸手撩开床帘,便见一个女子坐在窗前,手持铜镜,正在梳妆。龙朝歌满头雾水,竭力回忆昨晚的事情,脑中却一片空白。女子听到动静,转头看了龙朝歌一眼,眉目含笑,柔声道:“你总算睡醒了。” 龙朝歌目瞪口呆,一时无言以对。女子嗔道:“昨晚还甜言蜜语叫我梅香姐,怎么现在就认不出来了?” 龙朝歌这才猛然回过神来,尴尬赔笑道:“梅香姐,我昨晚烂醉如泥,有冒犯之处还请你包涵。”
梅香戏谀笑道:“记得有冒犯之处,还不算是烂醉。你昨晚闯进屋来,面红耳赤,浑身酒气,踉踉跄跄,瞪着一双醉眼,将宝剑重重拍在桌上。我屋里还有位客人,被你吼一声‘滚’,吓得抱头鼠窜。你的相貌变化真大,我过了半晌才认出来,刚唤一声‘龙公子’,便被你一把搂住,身上衣服也给你粗手粗脚扯得稀烂。你把我抱起来,脸埋在我胸前,便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嘶声吼叫。后面的事情,就不堪回首了。“ 龙朝歌满脸愧色,掀开被子便要下床道歉,突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连忙将被子裹在身上。梅香见龙朝歌的窘态,开怀大笑,借口去准备早点,起身出屋。龙朝歌赶忙下床穿戴整齐,坐在桌前。待一会儿梅香端着一盘茶点进来,两人对坐用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龙朝歌仔细端详梅香,见她一张素面洗尽铅华,眼角额头显现细细皱纹,神情颇为落寞,尽失往日风采。梅香见龙朝歌盯视自己,自嘲道:“梅香姐人老珠黄了,也难怪你认不出来。” 龙朝歌连忙安慰道:“这是哪里话,梅香姐只要稍事妆扮,走在街上依然能让众人回眸。” 梅香笑道:“四年不见,你的嘴还是那么甜。这些年我搬了好几次住处,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龙朝歌尴尬笑道:“昨晚我手持宝剑进了大门,一把揪住个门房说找梅香,门房就乖乖领我过来了。我一通胡闹,把你的客人吓跑了,真对不住。” 梅香嗔道:“昨晚那位客人是多年故交,想替我赎身,娶我为妾,给你一闹腾,生意就没谈成。” 龙朝歌连忙说:“这位客人现在哪里?我去给他当面道歉。” 梅香笑答:“不必麻烦,人家一大早就回杭州了。”
两人又聊了一阵,梅香轻描淡写说道:“你的事情,几个月前听你大哥说过。他很关心你,特地嘱咐我,倘若遇见你,请你给他捎个信。”龙朝歌低声道:“我不想提起他。” 梅香嗯了一声,低头不语,过了片刻忍不住说道:“我知道你怪罪他,不过你也要体谅你大哥的难处。他跟我说起流苏的事情时眼泪汪汪的,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伤心。人生难逢知己,你有这样一位兄长,应该珍惜才是。”
龙朝歌沉默片刻,转移话题道:“我想在梅香姐这里住一段时间,不知会不会影响你的生意?” 梅香笑道:“没关系,你大哥还有一千两银子挂在账上。你梅香姐年老色衰不值钱了,一千两银子足够你住个十天半月的。” 龙朝歌沉声道:“我自己有钱,用不着花他的银子。” 梅香点头道:“那就随你便。不过我得提醒你,这里是个销金窟,过些日子你要是穷得当裤子,可别怨你梅香姐。”
此后十几天,两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便如新婚夫妻,游山玩水赶集逛市,琴箫合奏你弹我歌,当真其乐融融。梅香脸上重现少女的神韵光彩,嬉笑娇嗔,顾盼嫣然,仿佛年轻了许多。这天早上,龙朝歌照例躺在床上,看着梅香手持铜镜坐在窗前梳妆,思绪万千,突然脱口而出道:“梅香姐,我想为你赎身,娶你为妻。”
梅香身子微震,手一抖铜镜便滑落在地,回头凝视龙朝歌,眼中似有泪光闪烁,片刻以后才强笑道:“别说傻话,我可配不上你。” 言罢俯身拾起铜镜,转过头去继续梳理乌黑发亮的秀发,但两只手微微颤抖,显然心潮起伏。龙朝歌急道:“我是当真的。你告诉我一个价钱,我今天就去筹款。” 梅香轻叹一声,起身来到床头坐下,握住龙朝歌的手,深情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你要是担心我以后的出路,那就大可不必。你梅香姐十几年前入这个行当之时,便知道会有今天,因此早做了安排。我跟你能有这一段夫妻之缘,已经心满意足,倘若还有奢望,只怕要遭天谴。我是个风尘女子,年近三十,怎能配得上你这样的英俊少年。你说这话只是一时冲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龙朝歌坚持己见,梅香幽幽道:“你扪心自问,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是否能与流苏相比。倘若不能,那我俩便不是长久之计。” 龙朝歌怔了片刻,摇头道:“流苏已经不在世上了,这样比较不公平。我既然下了决心,就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梅香无奈一笑,不再争辩。午饭过后,龙朝歌找到鸨母,得知赎身价码是白银两千五百两,立刻动身前往扬州通衢钱庄。梅香送出辕门,龙朝歌嘱咐道:“收拾好东西等我,我明天一定赶回来。” 梅香微笑不语,挥手作别。
第二天中午,龙朝歌带着五百锭的宝钞赶回江浦洞天,却发现梅香已经人去屋空。龙朝歌心急如焚,找到鸨母询问,才知道有个杭州富商一大早就将梅香接走了。鸨母转交了梅香留下的一个长条形木盒,龙朝歌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玉如意,底下压着一叠宝钞,原来都是自己十几天来付的包身钱。龙朝歌拿起玉如意仔细端详,看见柄上刻着一行蝇头小楷:“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龙朝歌怅然离开,徘徊在江浦码头,不知何去何从,正坐在石阶上发愣,突然一人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喊道:“哎呀,总算找到你了!” 龙朝歌抬头一看,原来是全真南宗的大师兄邵以正,只见他一脸焦灼之色,急道:“这些日子大家伙儿可找得你好苦。梵静师太半个月前遇刺,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已经离京返回峨嵋山了。你尽快赶去,也许还能见上一面。”
龙朝歌大惊失色道:“怎么回事?谁下的毒手?” 邵以正答道:“大家都不清楚,连梵静师太的伤势如何也不晓得。师太似乎识得凶手,但只说是业报,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师父奉长老院之命缉拿凶手,但苦于梵静师太守口如瓶,没有线索,一筹莫展。” 龙朝歌连忙拱手谢过,翻身上马,直奔峨嵋山。
三
卧云庵坐落在峨嵋山巅峰金顶,峨嵋派自从南宋初年开山创派便居此庵,迄今已有二百多年。卧云庵因摄身悬崖之畔,每逢白云上涌,便如睡卧云端,故得此名。清晨站在观音殿后的小睹光台观赏云海日出,但见悬崖峭壁下不断涌来白花花的云浪,前呼后拥,争先恐后,左右涡旋,上下翻腾,一浪高过一浪,一浪猛过一浪,周围山峰淹没云中,只现出青葱蓊郁的峰巅,犹如汪洋大海中的座座孤岛。未几一轮红日蓬勃而出,金辉耀目,荡涤云海,令人叹为观止。
龙朝歌水陆交进,日夜兼程,二十天以后便赶到卧云庵。南宫飞烟、端木山菊等峨嵋弟子见到龙朝歌,都长舒一口气,连称菩萨保佑,领他去看望病榻之上昏睡的梵静。龙朝歌见梵静双颊深陷,颧骨高耸,脸色苍白,眉间黑气弥漫,不禁心酸落泪,嘶声问道:“姨娘伤势如何?到底是谁干的?”
南宫飞烟双眼红肿,面容憔悴,轻声答道:“你两个月前失踪,师父四处寻找,不料在扬州遭人暗算。师父遇刺以后立刻修书两封,一封送正气堂,请辞武林长老之职;一封送全真南宗刘掌门,请他代为寻找你的下落;然后带着我们离京归山。路上不管我们怎么询问哀求,师父都不肯透露遇刺的详情,只说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船到安庆师父伤情恶化,我们在当地请了名医疗伤,才知道师父是背心中了五枚毒针,毒素早已深入脏腑,无药可医了。师父能活到今天,全靠大家每天合力输入真气护心吊命。” 龙朝歌悔恨道:“都怪我任性胡为,连累了姨娘。”
两人正说着,梵静悠悠醒来,看见龙朝歌立刻喜上眉梢,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只得抬起右手唤道:“朝歌,总算把你盼到了,快过来让你姨娘看一眼。” 龙朝歌连忙跪在床前,俯身让梵静搂住头颈,一时悲从中来,痛哭失声。梵静脸上堆满慈爱的笑容,柔声安慰道:“傻孩子哭什么。凡人终有一死,学佛之人尤其不该留恋这具臭皮囊。这阵子我最担心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多亏菩萨保佑,让我遂了心愿。”
龙朝歌恨声道:“姨娘,告诉我是谁下的毒手,我要为你报仇。” 梵静微微一笑,语重心长道:“我大概能猜出刺客是谁主使,但我不想告诉你。此人出身豪门世家,有权有势,雇人害我也是一念之差,现在想必已有悔意。咱们若硬要查办此事,他家里肯定不会束手待毙,结果就是杀机再起后患无穷,旧业未了又造新殃。我不愿你背负仇恨的包袱,这根因果链就自我而断吧。” 龙朝歌再三哀求,梵静坚决不吐露真情,却对众人道:“我有些话想跟朝歌单独说。”
待到南宫飞烟等人出了屋子,梵静从枕下拿出一个小包裹,轻声道:“这个东西我早想交给你,但一直没有机会。”龙朝歌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根珠链,末端挂着一枚硕大的蓝宝石,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见蓝宝石里面刻着几个字。龙朝歌在克里特岛学过一点拉丁文,认得是“ISAURA"几个字母,好奇问道:“这条珠链价值连城,姨娘从哪里得来?又为什么要交给我?”
梵静并不作答,却问道:“你这趟西域之行,可曾见到拂菻公主?” 龙朝歌老实答道:“在青海夏琼寺后山水晶洞里见过一面。” 梵静又问:“你小时候也见过她,还有印象吗?” 龙朝歌点点头,讲述了自己幼年以来一直缠绕的梦境,答道:“据四叔说,我梦见的仙女就是拂菻公主。” 梵静点头道:“这么说你还记得。你的梦其实是真人真事,当时我就在场。只不过你的梦境只记录了前半段,遗漏了后半段。”
“这后半段便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事情。拂菻公主和你初次见面,让你提一个要求,无论如何都能满足。你人小鬼大,提的要求竟然是长大以后娶她为妻,当时在场的还有你爹娘、松庭大师、邱玄清道长、神相袁廷玉、和上官昙,你这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拂菻公主骑虎难下,当场答应,这条珠链便是她送给你的定情物,宝石里刻的是她的名字。北固山事发以后,我救你下来,在你怀里发现这根珠链,于是收藏至今。”
龙朝歌恍然道:“原来如此。那不过是拂菻公主的一句戏言罢了。” 梵静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稍后袁神相便祝贺拂菻公主定下了终身大事,又说她这个诺言是一定会守的。” 龙朝歌道:“那一定是袁神相的应景附会之言,不必当真。” 梵静摇头道:“你不了解袁神相,此人从无戏言,而且言必有中。他当年给你爹看相,便预言有血光之灾。后来他又预言拂菻公主跳崖以后并未身亡,但生死系于一线,结果也应验了。我这些年一直担心袁神相这个预言有一天会兑现。”
龙朝歌不解问道:“姨娘担这个心做什么?” 梵静沉声道:“拂菻公主是红颜祸水,我怕她会害了你,就像她毁了上官昙一样。” 龙朝歌道:“我孤家寡人一无所有,没什么可毁的。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即使拂菻公主来找我兑现诺言,我还不见得愿意呢。” 梵静叹道:“那是你没有领教过拂菻公主的魅力。想当年上官昙是武林年轻一代的顶尖人物,刚正自律,家中还有娇妻幼子,三世同堂。未曾想一遇到拂菻公主,立刻无法自已,竟然抛家舍业杀人枉法,最后落得身败名裂抛尸荒野的下场,这个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眼下你为情所伤,正是妖邪狐媚乘虚而入的良机。我怕你将来重蹈上官昙的覆辙,一失足成千古恨。”
龙朝歌沉默片刻,点头道:“我明白姨娘的苦心,你说我该怎么做?” 梵静握住龙朝歌的手,郑重说道:“你爹娘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要我答应把你抚养成人,保证你不坠入魔道。我不想愧对你爹娘在天之灵,所以今天要你对我发誓,绝不加入魔教与正道为敌。倘若拂菻公主重现中原,纠缠于你,你绝不听从她的摆布,绝不履行那个婚姻之约。” 龙朝歌依言发誓。梵静欣慰点头,微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一事相求,希望你看在姨娘抚养你长大的份上,答应下来。” 龙朝歌连忙回答:“我从小就把姨娘当作亲生母亲,姨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梵静长叹一声,黯然道:“峨嵋派传承两百余年,到我这代已经家道中落。我同辈师姐妹里,梵宇、梵贞早逝,梵心、梵尘武功低微,才疏智短。最有出息的梵音十几年前背弃师门,至今下落不明。年轻一代中间,慧字辈出家弟子都不成器,幸而几个俗家弟子很是争气,其中以飞烟资质最佳。这些年我一直将飞烟带在身边栽培,打算再有几年的磨练就让她独当一面。然而时不我予,峨嵋派掌门的担子眼看就要压在飞烟的肩上。飞烟这孩子性格坚毅,沉稳干练,但毕竟年纪轻根基浅,倘若无人撑腰,很难挑得起这副重担。”
龙朝歌拍胸脯道:“姨娘不必担心,我愿做飞烟的左膀右臂,扶助她执掌峨嵋派。”梵静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这倒不是我所求之事。峨嵋派掌门历来都是出家人,我看飞烟尘缘未了,已经下决心破了这个祖制,不要求她削发为尼。飞烟身世很苦,六岁时父母双亡,被我收养,我一直把她当自己的闺女看待。峨嵋派掌门的担子实在太重,我怕耽误了飞烟的婚姻大事。飞烟心高气傲,寻常男子根本不入她的青眼,所以这些年一直独来独往。你去年从西域回来,流苏就央求过我,说她对不起你,如果我从中撮合,让你跟飞烟喜结良缘,她心里才能好受一些。我不知飞烟的心思,当时没敢答应流苏。后来你连生变故,这事儿也就耽搁了。如今我来日无多,此事不了我恐难瞑目,所以想把飞烟的终身托付给你,希望你答应下来。”
龙朝歌惶然失措,坐立不安,嗫嚅道:“这...恐怕不妥吧。我一直把飞烟当作亲妹子,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再说飞烟品貌兼优,出类拔萃,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哪里配得上她。”梵静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妄自菲薄。你姨娘阅人无数,从未走眼。纵观武林青年才俊,论相貌人品武功,也只有你配得上飞烟。” 龙朝歌为难道:“感情的事情勉强不得,我纵然答应下来,飞烟不愿意也是枉然。” 梵静道:“我几天前跟飞烟提过此事,她并未反对,只推说听天由命,顺其自然。飞烟的脾气我最了解,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等于默认了。”
龙朝歌半晌无语,思忖再三,才低声道:“既然如此,我就答应姨娘了。” 梵静长舒一口气,欣慰笑道:“很好。此事一了,我就没什么遗憾了。近年来我忙碌奔波,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你来得正好,以后多陪我说说话吧。”
十天之后,梵静圆寂。南宫飞烟以峨嵋派掌门身份向武林长老院以及各大门派发讣告报丧,并在观音殿设灵堂,念经超度,嗣后将遗体火化,骨灰存入普同塔。龙朝歌披麻戴孝守灵七天,每当梵静的音容笑貌浮现脑海便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峨嵋派偏居西南,路途遥远,这期间只有青城派掌门唐公远赶来吊唁。祭拜之后唐公远悄悄对南宫飞烟说:“长老院将有对你不利的举措,请你早做提防。” 南宫飞烟再问其详,唐公远却不肯多说了,匆匆告别。南宫飞烟心里七上八下,于是找龙朝歌拿主意。龙朝歌慨然道:“肯定又是欧阳老贼捣的鬼。咱们据理力争,兵来将挡,大不了就干他一仗,跟宵小们拼个玉石俱焚。”
四
三月之后,武林长老院抵达峨嵋山。此时正值百日忌,南宫飞烟按照习俗在观音殿设牌位以便来客祭奠,龙朝歌躲在帷幕后面静观其变。只见为首之人是武当掌门杨善澄,其后依次是少林方丈仁山、全真北宗掌门周玄朴、崆峒掌门范自得,各自带着弟子三四人。欧阳冠雄没有露面,来的却是三公子欧阳建宁,身旁簇拥着韩峭、陆秀川、莫道玄等门客,此外还有金陵剑士十余人。龙朝歌见这阵势,便知来者不善,暗自做好动手准备。
南宫飞烟侧立牌位旁边,待到众人祭拜完毕,回拜还礼。礼毕,杨善澄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板着脸拱手道:“贫道代传欧阳盟主号令,南宫贤侄不得接掌峨嵋门户。” 南宫飞烟左手背负,朗声问道:“晚辈不才,承蒙先师抬爱,得授峨嵋铁剑,由先师引领祭告祖师,即位仪式完全依照祖制。敢问诸位武林长老,盟主这项号令是何道理?” 南宫飞烟镇静自若,不卑不亢,在场峨嵋弟子都觉吃了颗定心丸。龙朝歌在帷幕后面却清楚看到,南宫飞烟背在身后的左手五指不停搓动,显然内心极度紧张。
杨善澄刚要开口,欧阳建宁大大咧咧插嘴道:“我爹说了,峨嵋派掌门历来都是武林之表率,正道之砥柱,非年高德昭之人无法胜任。你年纪轻轻就当掌门,峨嵋派只怕要成为天下的笑谈。” 杨善澄皱了皱眉头,面露不虞之色,勉强笑道:“欧阳公子心直口快,初次跟随长老院历练,言语不当之处敬请原谅。梵静师太将掌门传给贤侄,还是老一辈英才凋零,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策。盟主多年前雪藏了一位梵字辈人物,武功德望兼备,乃是掌门最佳人选。希望贤侄为峨嵋派前途计,为武林正道计,虚位让贤。” 言罢转头喊道:“有请梵音师太。”
一位中年女尼步入观音殿,双手合十,垂首不语。峨嵋派众人顿时哗然,梵心、梵尘高声斥道:“梵音你还有脸回来吗?” 南宫飞烟摆手示意大家噤声,然后正色道:“诸位长老明鉴:先师临终前交代过,峨嵋派江河日下,衰败至今,但求自保,已经无力匡扶正道。先师辞去长老之职,便是决意退出武林,不再过问江湖之事。梵音十几年前背叛师门,此时回归峨嵋派只怕无立锥之地,更不必说德高望重了。因此盟主一番好意晚辈心领,但恕晚辈不能遵从盟主的号令。”
杨善澄沉吟片刻正要答话,欧阳建宁不耐烦地嚷嚷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爹已经通告武林,梵音师太接掌峨嵋门户。你窃居掌门之位,便是与正气堂为敌。金陵剑士何在?给我拿下南宫飞烟!” 十余金陵剑士一拥而上,便要动手抓人。峨嵋派众人簇拥在南宫飞烟周围,双方剑拔弩张,血战一触即发。
南宫飞烟高声道:“杨道长、仁山大师,先师生前最为敬重武当、少林两派,每逢大事无不以武当掌门、少林方丈马首是瞻。今日之事,晚辈恭请两位长辈看在先师份上,为峨嵋派主持公道。” 杨善澄与仁山对视一眼,两人都面露难色。杨善澄说道:“诸位都是武林一脉,不可同室操戈,请大家收起兵刃,有话好商量。” 仁山附和道:“请金陵剑士暂且退下,缓和气氛。” 金陵剑士遵命后撤,峨嵋众人也都收剑,退列两厢。
这时欧阳建宁使了个眼色,韩峭、莫道玄两人突然闪身跃进,出其不意制住了南宫飞烟。峨嵋派众人怒火万丈,一拥而上围住三人,端木山菊悲愤交加,嘶声喊道: “今天跟他们拼了!” 领人冲向欧阳建宁。金陵剑士见状纷纷拔剑迎上,双方斗到一处。 南宫飞烟厉声喝道:“峨嵋派退下!” 众人遵命后退,但都怒目而视。南宫飞烟双臂被韩、莫两人拧到背后,颈上架着一柄倭刀,昂首挺胸,面不改色,凛然问道:“敢问杨道长、仁山大师,正气堂这等蛮横行径,天理何容?道义何在?”
杨善澄面露尴尬之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仁山却看不下去了,怫然道:“这也太不象话了。请欧阳公子约束贵府门客,释放南宫掌门。” 欧阳建宁两眼一翻,答道:“我乃武林盟主的全权代表,这都是我爹事先交代过的,您就别管闲事了。” 然后高声吩咐:“南宫飞烟窃取峨嵋派掌门之位,我奉盟主之命依法擒拿,押解正气堂治罪。” 韩峭、莫道玄拿出镣铐便要将南宫飞烟锁上带走。
突然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听见欧阳建宁惨叫一声,定睛一看,却见龙朝歌矗立大殿中央,欧阳建宁软倒在地,喉头抵着一支长剑。陆秀川前不久领教过龙朝歌的厉害,此时颇有自知之明,拔剑作势,左右腾挪,却不上前。范自得不信邪,大喝一声“妖孽看剑!” 飞身跃起长剑直指龙朝歌背心。龙朝歌侧身移步,左手揪住欧阳建宁的发髻,右手挥剑迎击。众人只见一团剑影闪烁,但闻一连串金戈相撞之声,然后便是范自得一声惊呼,手中剑被绞得斜飞上天,钉在殿梁上,整个人也向后飞起,若不是杨善澄眼疾手快架住他的臂膀,肯定要摔个四脚朝天。范自得虽不是武林顶尖高手,却也成名多年,杨善澄、周玄朴见他如此狼狈,都不禁骇然失色。只有仁山心知肚明,高声道:“龙施主莫忘了松庭大师的遗言。”
龙朝歌右手持剑,左手拖着欧阳建宁,来到韩峭、莫道玄近前,笑道:“欧阳家的狗腿子听好了,想要你们三少爷活命的话,就赶紧放了峨嵋掌门,滚下山去。” 欧阳建宁穴道被封动弹不得,头发被扯得疼痛难忍,龇牙咧嘴喊道:“赶紧放人!” 韩峭、莫道玄放开南宫飞烟退了回去。龙朝歌左手一挥,欧阳建宁便腾空而起,飞出数丈远,落入金陵剑士队列中间。韩峭、陆秀川连忙上前,正要为他推血过宫,欧阳建宁却自个儿爬了起来跳脚大骂。原来龙朝歌挥手一掷之际,顺便解开了他的穴道,手法之快令人匪夷所思。韩、陆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不能碰这个硬钉子。
欧阳建宁带着哭腔喊道:“龙朝歌!你这个魔教奸贼,竟然敢对本少爷动粗!金陵剑士给我上,谁杀了这妖孽,赏银一千两!” 龙朝歌哈哈大笑:“一千两价码未免太少了吧?去年你老子可是开价一万两要我的性命。龙某好勇斗狠,嗜血成性,这又有一年多没动过手,浑身别提有多难受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家伙儿并肩齐上,痛痛快快干一仗!” 言罢迈步上前立于大殿中央,右手持剑横扛于肩,左手锵锵弹击剑刃,兴致勃勃左顾右盼。金陵剑士慑于龙朝歌三山门血战之威,面面相觑,胆战心惊,都裹足不前。
场面陷入僵局,杨善澄和仁山不知如何措手,低声商议,莫衷一是。南宫飞烟打破沉寂,朗声道:“梵音,师父生前对你最为推崇,每每提及你因一念之差而背弃师门,都要扼腕叹息,伤心落泪。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峨嵋弟子理应齐心协力,而不是同门相残,使亲者痛,仇者快。如果你能在师父灵位前下跪忏悔,我许你重归师门,既往不咎。”
梵音闻言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凝视梵静牌位,泪水夺眶而出,快步上前扑倒在地,叩头三拜,哭道:“师姐!梵音一时糊涂,被人利用,这些年没有一刻不在悔过。梵音发誓,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尽心尽力辅佐掌门师侄!” 南宫飞烟躬身扶起梵音,轻声道:“梵音师叔回来就好,我总算可以告慰师父在天之灵了。”
杨善澄见此情形,便知夺位一事已无从谈起,于是顺水推舟,朗声笑道:“梵音师太浪子回头,可喜可贺。南宫贤侄顾大局,识大体,以理晓人,以德服人,峨嵋掌门当之无愧,梵静师太后继有人了。贫道这就回去向盟主如实禀报。” 仁山、周玄朴、范自得等人也都恭维几句,纷纷告辞,准备下山。
欧阳建宁颇觉脸上挂不住,悻悻然道:“南宫飞烟别得意忘形,我劝你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别像你师父一样梗顽不化,最后落得个毒针锥心、五脏溃烂的下场...” 龙朝歌蓦地转过头来,目光如电盯视欧阳建宁,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梵静师太的伤情从未公布于世,你从何而知?” 这时殿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欧阳建宁身上,南宫飞烟情绪激昂,高声道:“诸位长老明鉴,先师对伤情一直守口如瓶,即使峨嵋派弟子也只有两三人知道而已。欧阳公子方才所言必有隐情,晚辈请诸位长老铁面无私,主持公道!”
杨善澄点点头,沉声问道:“欧阳世侄,南宫掌门所言有理,请你给大家一个交代。” 欧阳建宁无意中说漏了嘴,此刻绞尽脑汁却无法自圆其说,只得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我也是听人说的。” 龙朝歌厉声逼问道:“你听谁说的?” 欧阳建宁梗着脖子,翻眼道:“反正我是听人说的,凭什么要告诉你。” 仁山早就看不惯欧阳建宁的刁顽跋扈,于是高声怒斥:“盟主真是家门不幸,生了你这个孽子!今天你若不老实交代,就别想下峨嵋山!”
欧阳建宁惊慌失措,口不择言,喊道:“是莫师傅告诉我的!” 随即转身对莫道玄喝道:“老莫!你老实交代,有没有参与行刺梵静师太?” 莫道玄一直低着头不做声,此时抬起头来盯视欧阳建宁,脸色一阵青一阵紫,眼中怒火熊熊,大声道:“三少爷,你什么意思?想拿我老莫当替罪羊不成?” 旁边的陆秀川低声劝道:“老莫,少说两句,回去再讲。” 莫道玄按捺不住,愤然道:“他娘的,老子受够了你的鸟气,今天不伺候了!三少爷你既然往老莫身上泼脏水,老莫也没必要跟你客气,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陆秀川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老莫,使不得啊!”
莫道玄一挥手甩开陆秀川,上前几步拱手道:“诸位长老,三少爷便是行刺梵静师太的背后主使。此事起因,乃是三少爷在扬州强抢民女闹出人命,毁尸灭迹时不小心被梵静师太撞见。梵静师太要三少爷投案自首,三少爷当时满口答应,事后便让小人找刺客,第二天晚上潜入梵静师太下榻的客栈作案。刺客下手之时,三少爷就在一旁观看,亲眼见到毒针射入梵静师太背心。那毒针一枚便足以致人于死地,刺客害怕失手,同时射出五枚,全部中的,结果毒性过强,互相克制,反而未能立刻致命。三少爷得知梵静师太生还,将小人骂得狗血喷头,又另找了几个刺客,却因梵静师太很快离京,再无机会下手。”
这一席话如同五雷轰顶,四位武林长老尽皆瞠目结舌。峨嵋派人声鼎沸,端木山菊咬牙切齿,拔出长剑便要冲上去报仇,被南宫飞烟拽住。南宫飞烟声音颤抖,一字一句缓缓道:“诸位长老,先师遇刺一事昭然若揭,峨嵋派顾全大局,不想寻仇,只恳请长老院秉公执法,伸张正义。” 杨善澄点点头,沉声道:“南宫掌门放心,长老院一定还峨嵋派一个公道。金陵剑士听令,将欧阳公子锁起来押解回京,移交应天府衙门处置。” 欧阳建宁镣铐加身,声嘶力竭喊道:“莫道玄你胡说八道!胆敢诬陷本少爷,我爹饶不了你!”
这时突然一声长啸在殿内回荡,只见龙朝歌走到梵静牌位前跪拜磕头,哭道:“姨娘,恕孩儿不孝,今天要开杀戒了!” 然后转身扫视众人,横眉怒目,杀气腾腾,高声道:“我必为梵静师太报仇,你们谁要挡道,莫怪我手下无情。我龙朝歌不是峨嵋弟子,今日所作所为都与峨嵋派无关,特此声明。” 然后又对韩、陆两人说道:“你们回去告诉欧阳老儿,杀人者龙朝歌,与旁人无涉。” 言罢几个纵跳,便窜得无影无踪。
欧阳建宁吓得面色惨白,牙齿咯咯作响,嘶声道:“这龙朝歌明摆着想要行凶杀人啊! 请诸位长老寸步不离保证我的安全!” 仁山冷哼一声道:“笑话,难道少林派是你家的保镖不成?” 言罢带着弟子扬长而去。杨善澄勉强一笑,敷衍道:“欧阳公子有三个门客高手,外加十余金陵剑士,足以自保了,不必担心。贫道告退。” 周玄朴、范自得心里掂量再三,都觉不值得为了欧阳建宁舍身犯险,找个借口先行一步。最后连金陵剑士也大半溜号,只剩下三五人。欧阳建宁站在观音殿门口,冲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绝望呼喊:“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爹饶不了你们!饶不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