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夏,但即使在盛夏的悉尼,今天也算是炎热的天气,湿度高,身上粘乎乎的,我在家里闷得发慌,便来到一个偏远的裸体海滩。
这里地处海湾,海水平静。已有不少人来这里游泳,男男女女全都赤身裸体,大家神情怡然,无拘无束。
我走到沙滩的一角,脱了衣服,留着三角裤。我有点不好意思,并非我思想保守不敢一丝不挂,我担心自己正值青春年华,看到裸女要是身不由己亢奋起来,极为难堪,爬在浴巾上或钻入水中都来不及。据说来这里的男性都不举,除非受到特别刺激。
我稍徽活动一下筋骨,便学着澳洲人的样子向海水冲去,一头扎进水里,用自由泳、蛙泳、仰泳、蝶泳混合起来游了有半个小时,我知道都是很漂亮的动作。游累了,但我感到有几双眼睛在注视着我,又坚持游二百来米,似乎要向澳洲人证明,中国百姓的游泳水平也在走向世界。我走出水面,迈不稳脚步。我坐到浴巾上,喘着粗气,感到极为疲乏难受,太阳穴剧烈跳动。我仰躺下去,顿感天旋地转,心像要跳出来,腿上的肌肉隐隐作痛。我后悔二十好几了还如此争强好胜,今年第一次下海,没有做到量力而行,适可而止。
躺了十几分钟后才舒适些。我睁开眼睛,感到阳光刺眼,眨了好几下眼睛才适应过来。天空没有一片云朵,碧蓝的天空越看越蓝,越看越深邃。当我转过身来,发现不远处已多了个年轻漂亮的洋妞。她身材匀称,乳房的肌肤也呈褐色,一定是常来的。她正往身上涂护肤膏,涂得油光滑亮。这时一位中年男土向她走去,他蹲下身子,他们说着什么,她把护肤膏给他,然后扒在浴巾上。他往她背上涂抹,先用一只手,再用两只手,还带着按摩的动作。涂完背部涂臀部,再涂大腿。她的双腿微张。我有些蠢蠢欲动了,并开始胡思乱想。假如刚才我上前帮忙,她会不会接受?不会有种族歧视吧?第一次来时,珍妮还主动请我帮她呢。
有一天朋友带我去珍妮家里玩。按响门铃之前, 朋友问我:“你心脏有问题吗?”
“没有.为什么突然间这么问?”我感到奇怪。
“没什么。你可能会有惊喜,只是可能。”我那朋友诡诘地笑笑。
我们按响门钤,一个长得极为标致的女子打开门,侧头看我们一眼,发觉有熟人就让我们进去。我看傻眼了,她居然不穿内衣裤,只着一件半透明连衣裙,身材非常苗条,凹凸有致。朋友给我们做了介绍。在她面前我目瞪口呆,心跳加速,还好心脏没问题。我的整个身子都不自在,还一连放了两个响屁,怪不好意思的。漂亮身材好的中国姑娘也见过,但几乎光着身子在面前友好地招待我的女子还是首次遇着。我那该争气时有时不争气的东西,在这不该争气时居然要强起来。当时T衫又塞在短运动裤里,没了遮羞布,自己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还没等寒喧完,便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口里连声说道:“这是我坐过的最舒适的沙发。”逗得我那朋友哈哈大笑,他一定注意到我的难堪,珍妮也跟着莫明其妙地笑了起来。
那天, 他们便带我来这个海滩游泳。他们看我起先有些犹豫不决,便说要是你不乐意可以不必脱光,澳洲是个自由社会,没有人会过来剥光你的衣服。那天和今天一样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泳裤。
此时,沙滩上人已越来越多。有坐着或躺在闲聊的、有走动的、有阅读的、有闭目养神的,当然也有游泳的。两个天真的小女孩在筑沙堆,筑好了推平。再筑,再推。有些海鸥在沙滩上玩耍追逐,有些在海面飞翔,点水嘻戏,不时傅来嘎嘎的叫声。海水轻拍着海滩,发出和谐的韵律。远处海面波光潋滟,白帆点点。每当海风吹来,顿觉浑身清爽。这里的一切充满诗情画意,没有做作,没有规范,没有商场政界的角逐,没有机器、汽车的噪音,没有高层建筑的挤迫,没有生活压力, 甚至没有了欲望,有的是自然赐予的恩惠,不论你是穷人还是富人,在这里完全平等。
这时有人来到我身边,一个男人。
“天气真热。”那人笑着说。
“又热又美。”我答道。
“我叫杰克。你呢?”
“迈克。很高兴遇见你。”我起身,我们握手。
“我也是。英文名,真名叫什么?”
“林木。”
“中国来的吧?”
“你猜对了,好眼力。”
“文明的故土,老子的故乡。”他三十出头,高个消瘦,身上多毛,全身棕色皮肤,一双眼睛闪着淡绿色的光。“一看就知道你在中国受过高等教育,学什么专业?”
“我学的是工程,大学没毕业就来澳洲了。”
“你以后还有机会完成学业,只要不放弃努力。你家人在这里么?”
“我父母在中国。你大概是个超脱的人。我接触过的澳洲人中, 知道老子的人都这样。”
“东方式的判断。他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中国发生过那么多奇怪的事,我应该说奇特的事,比如文化大革命。你对毛泽东怎么看?”
“有功有过。”
“至少他没有下令杀掉某个人。想想斯大林亲自下令杀死多少人。”
“因他而死的人更多。”我不想谈那些在祖国发生过的令人痛心的事,便换了话题。“你经常来这里吗?”
“当然,我喜欢海,海是我的情人。你看自然美丽极了。”他指着身边的风景说。“老子是第一个真正懂得尊重自然,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人。你知道吗, 世界上被翻译成外语最多的两本书, 第一本是圣经, 第二本便是老子的道德经。”
听了这话, 我不由得为我们的祖先感到自豪,嘴里却说:“我听过。但中国的文明衰落了,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受尽西方列强欺辱,然后为了变革诉诸各种暴力革命,战乱运动不断,搞得民不聊生。中华文化中的大部分精华被摒弃了,继承下来的很多是糟粕,西方好的东西并没有引进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我希望自己的祖国进步,强大,我关注英文报上有关中国的文章。看来今天避不开这类不愉快的话题。我想起了文革时流行的—句话: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那时战天斗地成了流行语。改革开放后只顾经济发展,只管赚钱,不考虑对生态造成的损害和破坏。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只顾发展不顾环境遭到破坏的结果,是生态失调,既闹干早又闹水灾,天空飘着雾霾,水沟河流里漂浮着油污和工业的废料。“在澳洲,绿色和平运动影响广泛,但在中国没有几个人关心这一问题。很多地区温饱还没有解决,温饱解决了的地区人们正忙于挣钱。以前不让挣钱,现在开放了,有能耐有关系的就拼命捞钱。”我接着说。
“也可能要再过几年, 或者几十年,中国会重新回过头来去审视自己的文化遗产。但在西方社会,越来越多的人对东方哲学东方文明感兴趣。很多人知道东方已越来越西化,但对西方渐渐东化的趋势所知甚少。事实上西方社会里很多知识分子已对西方的文明产生怀疑。我们太注重理性,建立了博大精深严谨的哲学体系,发展了现代科学技术,创造了工业文明,发明了机器但最终又沦为机器的奴隶,更确切地说,是物质的奴隶。物质文明带来了各种问题,例如人性的扭曲异化,人们追名逐利,贪图享受,不顾生态环境受到破坏,不关心臭氧层变薄,现在我们的头顶就有一个洞。”他抬头望一眼天空。天空还是万里无云,一片湛蓝。“为了这种所谓的文明我们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我们其实在作茧自缚,成了自身的掘墓人。而东方人注重感性,哲学思想如夜空的星星,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现在只有把东方的哲学思想融入到西方文明里,才能拯救人类,至少可以缓慢人类走向毁灭的速度。”他侃侃而谈,有些话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我还是觉得他所讲的关于东方文明对西方的影响言过其实,而且太过玄乎。
“但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假如象古代一样,现在的政治家也是哲学家,或许问题并不复杂。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商业社会中,生产的发展,利润的大小,还有失业率、收入、税收、通货膨胀、社会福利等等因素支配了社会的运作,很多政客本身就是商人,靠知识分子想改变历史航程的时代己—去不返了。”我总是喜欢说些消极的话,我不敢说我们是自身的掘墓人,但事实上在改变,促使社会进步方面我可能比他更悲观。
那个姑娘已坐起身子,自己还在往手臂、胸部揩油。中年男子坐在她身边,和她说着话。
他跟我提到ZEN,他说这个单词是从日语译过来的,在中国叫禅,在宋朝传到日本。他说大和民族没有独创精神,他们工业支柱如电器汽车都是从西方学来的。中华民族则不然,中国有过四大发明,对人类做出了重大贡献。虽然中国佛教传自印度,但禅完全是中国本土的,是佛教和道家结合的产物。他讲的这些我也知道,从他口里讲出来,让我再一次为我们的祖先感到自豪。我跟他讲了神秀和慧能的偈句,虽然我不一定解释得很清楚,他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看得出你有自然棕色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他换了话题。
“一个人的良药,可能是另一个人的毒药。我在中国找不到女朋友,就是因为长得黑,只好跑到澳洲来了。”
“那你到澳洲来对了,你可以在这里找一个。”
“最好找个漂亮的澳妞。”
“你对男人一样有吸引力啊。”
“是吗,我还不知道。你的皮肤也很健康。”我感到有点难为情了。
“我是靠晒出来的,而你是先天的。”他笑着说。“真的没有女朋友? 在澳洲也没有碰到合适的?”
“没有。你呢?”我脱口而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我不喜欢女人,女人太感情用事,我从来没有弄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而且现代女人没有女人味。”
我无言以对。西方社会里同性恋人很多,据说大部分是文化界人士,特别是从事艺术、电影、文学、摄影、服装设计、建筑等行业的。这个文明社会已染上了“性迷乱症”, 鸡奸、奸杀幼童、群奸、施虐狂、受虐狂、换妻等等在报刊电视上时有所闻。
“你对同性恋有什么看法?”看我没有回答,他接着问。
“我没有看法。我不知道。要是哪天我爱上某个男人,或者看到某个男人会感到兴奋,我也会成为同性恋人。”我说。我想起有个女性朋友就问过我有没有同性恋倾向。我知道她对我有点意思,人长得不错,笑得很迷人,就是个头太壮硕,手掌手臂比我的还要粗大,我对她没感觉。我会不会喜欢上一个女人,首先要看她的手指是不是纤细,有艺术气质。我曾经也遇到过一个同性恋人,有一天我在牛津街的车站等车,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还不见车来,有些着急。这时一部车子停在我面前,司机问我去哪里,要不要搭顺路车。我答应了,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在车上他问了我一些情况,然后说我很性感,邀请我到他家里去坐坐。我说我不去,太晚了。他说他愿意到我住处聊一会儿。我说我和朋友合租一个房间,不方便。临走时还一定要给我电话号码。
“在我国男女接触不是那么随便,我是指亲密的接触,中国人总的说来还比较保守。正如一个饥饿的人,首先想的是找饭吃,吃饱了才会去谈自由民主,或者争名夺利,或者感到无聊空虚等等。但我觉得这种事只要双方顾意,别人抚权干涉。”我接着说。
“你很开明。但一个人成为同性恋人,并不一定是由于他厌倦了女人,而去寻找新的刺激。有的人生来就有这种倾向,当然有些是后天养成的。不论哪一类人,对他们来讲,成为同性恋人是很自然的事。但他们常常因为社会的偏见、歧视受到不公正对待,因此而烦恼。很多人不愿让外人知道,包括父母。在这样的社会里,他们受到压制,感到压抑,人性不能获得自然发展。”
“自然发展。”我哑然,我觉得男女结合才是顺其自然,同性恋,我真的不懂。我想到艾滋病——本世纪的绝症,和同性恋有密切关系。这种病毒在水中不会传染吧?听说只有不安全性爱或血液接触才有可能染上。自己染上的几率不大。自然到底是什么?不只是海水的轻响、海鸥的叫唤、旖妮的风光;生存竞争、优胜劣汰、弱肉强食,也是自然的表现;地震、火山、水灾、干旱、癌症、艾滋病难道不都是自然的属性?也许是老天对人类不尊重自然的惩罚?
“你知道男人间容易理解,容易交流。”他说话时眼睛闪着光芒。
“但在中国我们只做朋友,可以是知心的朋友,我们也勾肩搭背,但并不上床,即使有时同床而睡,也不会有性关系。我们对朋友也极为关心,愿意帮助朋友,但不会想着上床。我周围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是同性恋人,有我也不知道。”我还说了中国古代诗人之间的友谊,从诗里看他们的感情简直就像同性恋,但其实不是。我清楚男性之间更能作思想交流,智性上相互吸引,我谈得来的朋友大都是男性。我有一个最要好的男性朋友,我们在一起经常聊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们谈文学、谈心理学、谈艺术、谈哲学、谈宗教、谈女人,我们无所不谈。“我来澳的第一年,便和朋友一起去看同性恋游行,真的很壮观。去之前一位澳洲朋友对我说,在牛津街你要是丢了钱包,千万别弯腰去捡,要不然人家从你背后就怎么你了。我知道他在开玩笑,我说澳洲人那东西总不会是钢铁做的吧,能穿透裤子。”
他笑了。“这是人们跟外人介绍牛津街时最爱讲的笑话。那晚你有没有看到我?我每年都参加游行,已经有十几年了。说不定我们见过面呢。”他开玩笑说。
“我刚才见到你时就觉得有点面熟,说不定就是见过。”我也开玩笑说。我的眼睛朝那姑娘的方向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我周末早晨坐巴士经过牛津街经常看到同性恋人在酒吧门口热吻,有一次还看到接吻时一个男的把手伸入对方的裤裆里,在光天化日之下。”
“太不文雅,那地方很脏,我轻易不去那个地方。澳洲什么丑事都让你看到了。还有没有更有趣的?”
我跟他讲有一天我骑自行车经过一个公园,发现一部停在路边的警车在摇动,我感到奇怪,注意观察,看到一个戴着帽子的警察立起身子,然后又蹲下,估计是在车震吧。他说他没有亲眼看到,但也听人讲过,警察捉坏人胆小如鼠,就会干这种事,还有就是给你开罚款单,我们年轻时叫他们猪。我就听过几次澳洲人骂警察猪。我倒觉得他们比中国的警察好多了,至少比较廉洁。
悉尼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已感到雨点滴在身上。杰克说很愉快和我聊天,希望今后还能在这里见到我,然后和我道了别,转身离去。
雨点滴滴答答落下来了,转眼间沙滩上只剩下我一人。我解除了游泳裤,今天我要做一个完全自由的人,一个真正的天体爱好者,回归自然,和自然浑然一体,拥抱自然也让自然拥抱我。
我向海水跑去。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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