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风景,漂泊的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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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难,我的大学(自传连载 59)

(2010-07-12 13:35:06) 下一个

59  世上没有不解的怨恨,就看你是否屈服内心的慈悲。

 

上海和江苏是近邻。自从到上海打工后,我每年的清明节都会利用周末回江苏老家给父亲和爷爷奶奶等人上坟。父亲葬在我出生的地方,而爷爷奶奶和英年早逝的小叔叔、还有后来去世的大妈则葬在故居赵家园。爷爷活到了95岁,他去世时,我的大伯和堂哥们并没有写信通知我,这让我每每想起都十分伤感,也更加怨恨大伯和堂哥他们的无情,怨恨他们一直将我摒弃在亲情之外。

每次回去,我都是从上海长途汽车站乘坐开往如皋的客车,如果遇到和善的司机,我可以请求司机在薛窑镇让我下车,然后我一路步行去爷爷家,大约走二十分就可到。爷爷奶奶和小叔叔的坟就在故居后面的竹林里,祖父的故居后来由大伯的小儿子、我的堂哥赵文明住着,小堂哥经济条件好转后,将爷爷原先的破草房翻盖成了四间大瓦房。有时我回去时,他们家里没人,也许出去干活儿了,我就直接在竹林里给爷爷奶奶、小叔叔和大妈磕头烧纸钱。每次我都会买很多很多的纸钱,面额大得足够他们在阴间开银行。

有两次我回去,见到了在家的小堂哥和堂嫂,我们的见面没有太多的激动,问候是客套的,笑容是僵硬的,血缘和亲情似乎在我们身上冬眠着。一切都是淡淡的。这样也好,可以让我无牵无挂地来去。小堂哥比我大十六岁,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做过村干部,后来又干起了杀猪匠。他的两个女儿在南通打工,家里只有他和堂嫂寂寞度日。堂哥和堂嫂曾挽留我吃饭和住一夜再走,但我从来没有停留过,我每次都来去匆匆。

给爷爷奶奶上坟过后,我会继续坐车往西,去给我父亲上坟。到了我从小长大的村庄,每次都会有一丝惆怅萦绕心间,屋后的那条清澈见底、可以摸到螺蛳和蚌、钓到鲜活鲫鱼、夏日长满菱角、鸭子和小孩们会在夏天开心畅游的大河早已踪迹全无,呈现眼前的是一条细长弯曲、臭不可闻的黑水河。几年后,连黑水河也不见了,最后只剩下一片令人心痛的沼泽,淤泥覆盖了一切。没想到,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最后迎接我的竟是如此凄凉沧桑的一面。人世沧桑,果真没有什么可以瞒过岁月,也没有什么能与时间抗衡。包括仇恨。

每次在经过养姐美英家门口时,我都会进门和她打个招呼,然后直接去东边的那片坟地,村里的老人过世后都埋在那里。每年回去,都会发现又多了一两座新坟,心里不禁凄然。和小堂哥一样,养姐对我回来上坟也是不咸不淡的表情,而我也没有在她家吃过一次饭。淡漠,有时是一种表情,有时是一种心情。

妹妹到上海打工的那年清明节,我决定带妹妹回老家上坟。妹妹欢欣雀跃,自从去芜湖后,她还是第一次回故乡。她的心情,应该比我更加激动。

至今难忘那次返乡。我们从上海坐车到如皋,中途从薛窑下车后,我们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很多黄表纸和纸钱,我和妹妹提满了两只手,然后一路往北走。快要经过一座小木桥时,我问妹妹:“你还记得这座小桥吗?”妹妹说记得,站在桥上就可以看到和大伯家了,他家是河边的第四家。当年,我和妹妹被大伯和姑妈呵斥着离开赵家园的时候,也是走的这座小木桥。我们怎么会忘记呢!

当我和妹妹走上小木桥时,忽然远远地瞥见大伯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晒太阳,距离我们大概五六十米远。那是我离开老家13年后第一次见到大伯,他是那么苍老,原本便有些脱顶的他几乎没有了头发,我小声地对妹妹说:“看,那是大伯。”妹妹说:大伯好老了啊!

大伯的目光也始终紧盯着我们,等到我们走过小木桥,回头看他时,发现他的目光依然追随着我们,不知道他认出我们没有,可我始终没有勇气跑过去喊他一声。原来,无论恩情还是怨恨,都是需要在岁月中淬炼的一门学问。

小堂哥那天正在家里,看到我和妹妹,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要我们中午在他家吃饭,我和妹妹说来不及吃饭了,因为我们还要往西去给我父亲上坟,然后还要连夜回上海。小堂哥也没坚持,他帮我们在三座坟茔上烧了纸钱,我和妹妹在三座坟前默默磕了几个头。上坟的仪式便告结束了。

当我们再次回头走上小木桥的时候,发现大伯依然坐在门口,呆呆地目送我和妹妹远去。妹妹对我说:“大伯也许认出我们来了,我们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我说:“不去!想当年他是那么讨厌我们,我们现在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我哪里想到,这一别,竟然是永恒!如果我知道,第二年再回去时,便永远看不到大伯坐在门口的身影,我无论怎样都会喊他一声的。但是,我醒悟得太迟了。

当我第二年再回去上坟时,赫然发现祖父的竹林里多了一座新坟。小堂哥说是大伯的。原来,我和妹妹第一年回去时,大伯便中风了,半身不遂,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天气好时便坐在门口晒太阳。那次他果然认出我和妹妹了。在他临去世前,曾对小堂哥说:“萍后和华后从门口过,看到我也不喊,可见她们还恨我。当年,不是我心狠,是我自己有三个孩子,对她们实在无能为力啊!要是她们能认我,我倒想对她们解释一下的,她们也不给我个机会,我只能到阴间向你的叔叔去道歉了……”

听到小堂哥转述大伯临终时的话,一阵巨大的悔愧涌上心头——我是多么心胸狭隘、冷漠无情的一个人,十多年的时光居然没有磨灭掉我心头的怨恨;我是多么残忍,多么冷酷的一个人,竟然让亲人带着永久的歉意魂归九泉;我是多么惭愧,多么悔恨,如果时光重新流转,我一定会站在小木桥上大喊:“大伯,我们回来了……”

总是有一些悔恨要等到事后才会发现。从此我明白了:在有生之年,应该把所有恩怨的疙瘩解开,给他人一点宽容,给自己一点豁达。

后来的多年里,我每次清明节回去,都要在大伯坟头多烧一些纸钱,会一边磕头,一边请求他的原谅。我还给小堂哥带一些礼物,在他家喝点茶,叙叙旧再走,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匆匆来去。我本想见见大堂哥文生,可惜文生哥哥在南通做厨师,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从小到大,文生哥哥对我一直很冷淡,我也很畏惧他,但我想,现在应该到了可以化解恩怨的时候了。他也已经快六十岁了,知天命的哥哥,他应该知道亲情比什么都重要吧!

有一年清明节,我有意带了母亲一起回老家上坟,为的是不让她留下一点遗憾。随着年岁增加,母亲一次次念叨着故乡,以前,我都力劝她不要回去,因为故乡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母亲那一辈的亲人都是去世,如果活着的小辈对她不敬,不是自讨没趣吗!但我理解母亲叶落归根的心愿,尤其她念念不忘从小被她无奈“遗弃”的大女儿金莲。在多次的寻访后,我终于找到了金莲家的电话,并和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取得了联系。

电话中,我对这个我早已没有印象、但依然给我带来一种微妙情感的姐姐说:“妈挺想你的,她想见到你……”金莲在电话里无法抑制地哭泣起来。她一边哭泣,一边告诉我,这几十年来,她无时不刻不思念着母亲。每当别人问她,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的妈妈时,她都无言以对。“我要说,我妈妈不在世了,是对我妈妈的不敬重。我要说妈妈在世,人家又会问,你妈妈怎么从来不来看你……这几十年,我像个孤儿一样,天天想妈妈,一想到就哭……”

我也忍不住唏嘘起来。这个从小失去母爱、十六岁就被禽兽不如的父亲狠心卖到如东小渔村的可怜的姐姐,这一刻,她的坎坷命运如此深刻地打动了我的心。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童年堪比黄连,殊不知,她的童年或许比我更苦。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如何在一夜之间成为一个渔民的妻子,如何面对被母亲抛弃、父亲被枪毙的残酷事实,如何面对生活中的困难和悲苦,她的心酸与苦痛向谁述说?即使她不是我的姐姐,只是一个陌生人,她的命运也会深深地打动我的心。何况,我们身上,还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

那一次,我带母亲回江苏上坟前,就提前告知了金莲行程。上完坟后,金莲就来到我们暂留的红英表姐家,接母亲去她家住一段时间。在我的极力怂恿下,母亲去金莲家住了一个月。之后,母亲又从江苏来到上海小住了一段时间。母亲告诉我,在金莲家的那一个月,她享受了一个做母亲最幸福的时光:金莲和她憨厚的丈夫每天早晨轮流给她做好早餐,端到她的床前;晚上给她打来洗脚水,给她按摩脚;白天,在太阳底下给她掏耳朵;还买来各种适合老人吃的零食;还经常和她手拉手在村子里散步。金莲逢人就喜滋滋地说:这是我妈,她来看我了……

母亲絮絮叨叨地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惭愧和感动一次次让我眼眶发热。惭愧的是,我应该早些想办法让母亲和金莲团聚;感动的是,金莲比我对母亲更好。世上没有不解的怨恨,就看你是否屈服内心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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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Faber-Castell 回复 悄悄话 一直跟读,太感人了。
漂泊的萍萍 回复 悄悄话 回复tiger2的评论:
是的。宽容了别人,也解脱了自己。
漂泊的萍萍 回复 悄悄话 回复五弟五哥的评论:
谢谢五哥!
漂泊的萍萍 回复 悄悄话 回复二八佳人的评论:
是啊,这也是我母亲聊感欣慰的。
summersky08 回复 悄悄话 一直跟读,写得太感人了。
五弟五哥 回复 悄悄话 你这一篇又感动的五弟泪眼模糊,,,
亲情,宽容。
一个人,连自己的血缘亲人都无法原谅,那他的人生肯定不快乐。
二八佳人 回复 悄悄话 你的金莲姐姐虽然在16岁的时候就被狠心的父亲卖掉,但幸运的是她遇上一个憨厚的丈夫,替她高兴。
二八佳人 回复 悄悄话 “无论恩情还是怨恨,都是需要在岁月中淬炼的一门学问。”人都是要经历过才会明白许多道理,有时候虽然迟了一些,只要明白就好。
tiger2 回复 悄悄话 希望每个人都在有生之年,把所有恩怨的疙瘩解开,给他人一点宽容,给自己一点豁达。
bluebabychen 回复 悄悄话 太感人了,”给他人一点宽容,给自己一点豁达”永远铭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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