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平诗稿

写诗要有诗意，诗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诗意。诗意好的诗可令人拍案叫绝，令人玩味再三，令人过目不忘。诗意是需要寻找，需要挖掘，需要创造的。同一题材的诗，因写诗人的胸次不同，文化修养不同，视角不同，常会有不同的诗意。这正是诗之所以为诗，之所以令人痴迷的地方。诗不是数学公式，不是化学方程，也不是疾病的病因和症状，它没有标准答案。

诗意是无处不在的。哪怕是极平常的生活小事，在诗人的眼下笔端，都会爆出诗意的火花。下面摘录的是最近读到的聂绀弩先生的三首七律，就是证明。那时，聂先生在北大荒接受所谓的劳动改造。然而老先生却从这些枯燥的体力劳动，如担水，搓绳，推磨中，挖掘出了饶人回味的诗意。“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咏的是搓草绳；“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说的是挑水；而“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唱的却是推磨。不说出来你也许不知道，但一看题，再品这诗，你马上就感到这诗句的妙处。说他雅也可，幽默也可，深刻也可。一句话，枯燥的劳动在这儿被赋予了美丽而耐人寻味的诗意。

挖掘诗意不容易，表达诗意也不容易。优雅和恶俗，合理和荒唐，妙趣天然和做作生硬，有时就在这意的把握，句的组织，词的选择之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难怪诗人落笔之前，要反复吟哦，慎之又慎了。

搓草绳
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相搓。
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
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
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

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水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推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唯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聂绀弩漫画像

【后记】上面这文章在诗坛贴出好，天端跟了一首诗，感慨聂绀弩的遭际，写得很深刻，特录如下：

呵，聂绀弩 作者天端

我从《往事并不如烟》里
认识了鲜鲜活活的他
我从曲未平分享的七律里
读懂了才华横溢的他

他的命运也像草绳一样
被搓被紧，被拖被拉

他的路途也像挑水一样
忽高忽低，遇坎遇洼

他的经历也像推磨一样
成粉成碎，任飘任洒

难道诗人是不会溶解的黄沙？
被辱被羞，被关被押
蓬勃的诗意没有被扼杀
顽强的人格依然风华

敢想，敢怒，敢笑，敢骂
诗人的性格注定是
血泪凝固的钢扎
冬凋，秋萧，夏繁，春发
诗人的人生纵然艰辛
却四季如画

所谓诗意，是不是就是
生活真实的想象掘挖？
所谓诗人，是不是就是
擦亮思想的生命火花？

魂兮飞扬。魄兮棲止
诗人是坐卧和呼吸在
文学篇章里的一个书架
属于自己，也属于大家

天端这诗的背景，是聂绀弩的生平遭遇。聂绀弩，湖北人，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少有的人才。他一生传奇，当过兵，教过书，办过报，还是黄埔军校的学生，又是莫斯科中山大学的留学生。在中山大学与蒋经国是同学，后来又和国民党核心人物康泽交谊甚厚。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参加左联叱咤文坛数十年，出版了几十部小说，诗歌，散文和文艺理论著作。后到延安，曾为毛泽东的座上客。到新四军里，又与陈毅成为诗友。后来到香港《文汇报》任职。新中国成立后，50年代中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北大荒劳改。“文革”期间因骂了江青、林彪，被判处无期徒刑，关在山西临汾监狱。后经他的老伴周颖的多方活动，才与台湾军政人员一道被“特赦”出狱。直到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倒台，胡耀邦，赵紫阳当政时，才得以平反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