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京西的香山是闻名四海的风景地, 北京人呀,得天独厚,春可去踏青,夏能来消暑,到了金秋时节,香山的红叶装更是吸引着一代一代的北京人蜂拥而至。 有诗云:不是山花分外红,斑斓变化缀无穷。三更晨露五更醉,一片秋霜一片枫。
我是北京生,北京长的,虽然现在常年生活在海外,但借回国之际,也多次故地重游。山依在,水仍转,但我却怎麽也找不回童年时游香山的那种,万物静谧,与尘世隔绝,曲径可带你通幽处的感觉。唯有在梦中,我还可以回到那时空隧道的另一端,重温一番儿时所有的温馨。
50-60 年代,父亲所在的医学院,经常安排老师们去香山或颐和园避暑几天。当时的交通很不方便,从我家上车,至少要倒三趟车才能到香山。先坐 3 路无轨电车到动物园,再乘 32 路,红色的捷克造大公共汽车到颐和园,最后才能登上一小时一趟的去香山的 25 路,美国大鼻子老别克车。这种车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走得极慢, 像蜗牛爬。有一阵子,中国缺乏石油,这大鼻子车上又背上了一个帆布的大袋子。听说里面装的是沼气,用它混合少量的汽油就可以驱动汽车。就这样,我们上午出发,要到黄昏时分才能到香山。一出城, 路上人稀车少,感到夏日的暑热一下子就减了一半儿, 眼望着道两旁金黄色的麦田,绿油油的菜地,不远处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心情那个爽啊!禁不住会浮想联翩。
我们的住地是在半山腰,叫什麽名字,现在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因为那时年纪小,谁去关心那名字呢?只记得它不是个四合院,而是一圈房子围着一个大院子。 院子里是土地,长着很多大树,遮天盖日, 像一顶大阳伞, 照着整个院子,阴凉,阴凉的。所有的院墙,房子都是淡灰色的;窗户和房门却是墨绿色的。一切都会使你感到一个 ” 静“字, 心静自然凉。晴日里只有"知了,知了“的蝉声会此起彼伏,极有韵律,像一阵一阵的催眠曲。
每间房子都有两层门,一层木门外和一层纱门, 夏天只用纱门。那时还没听说过什麽是空调, 房子里也没有电扇,室内就是利用纱门和打开的窗户之间的自然通风来降温。一般是一家一户一间房,只有院长的住房是两大间, 地上还铺有地毯。院长是位留美海归,五十来岁,高高的个子,带着副金丝边眼镜,很有学者兼绅士的风度,他也是父亲的老师。可能是因为我愿意和上了年纪的人在一起的天性,也可能是他膝下无小孩,人老喜小吧?每次有他一起休假, 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缠着他。院长的屋子大,凉快,每天晚上,我就到他房子里的地毯上去撒欢打滚。他不但不生气,还经常给我高级奶糖吃。这对我的吸引就更大啰!
一觉醒来,树上知了的叫声已经响成了一片。每次到香山,我们差不多都是走同样的路线,第一天,先游碧云寺, 然后到香山公园,登鬼见愁。
碧云寺始建于元至顺二年(公元 1331 年),初名碧云庵,明正德十一年( 1516 年)扩建并改庵为寺。清乾隆年间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次进行大规模整修和扩建,兴建了金刚宝塔,行宫和 500 罗汉堂。寺院里面山水清幽,树木葱郁,鸟语花香,建筑之雄丽华美,为北京西山诸寺之首。
走进碧云寺,迎面的大殿是孙中山纪念堂,里面存放着他的一些遗物,遗墨和照片。 最吸引我的是那座水晶棺,听说是当时的苏联政府送的,和莫斯科红场存放列宁遗体的那个一样。因为送来时,孙的遗体已经下葬,没能用上,所以就放在了碧云寺。
看过纪念堂,我们就会到 500 罗汉堂。 罗汉堂里有很多镀金的和尚座像,一圈一圈的, 神态各异,形像生动,有的闭眼静坐,有的低头微笑,有的坦胸露腹,有的老态龙钟。。。 仔细看去,有慈眉善目的,有面目狰狞的。可能是受当时电影宣传的影响,我总认为好人应是善相,坏人则必是恶相。但到了罗汉堂我就糊涂了,既然罗汉都是好人,为什麽有的长副妖魔鬼怪相呢?每到罗汉堂,大人们就要让我们小孩儿去找“济公“。我早就知道济公没有和众罗汉们坐在一起。 传说,那天罗汉堂排座位,济公很早就来了,可大门没开。他就到附近去转悠。恰好碰上一个花花公子在强抢民女, 济公好打不平,就上前搭救,等完事儿再回碧云寺,所有的座位全被占满了。没办法,他只好蹲到房梁上去了。虽说知道他是在房梁上,但济公室是躲在一个犄角里。罗汉堂里的梁柱纵横交错,犄角颇多,找他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我们扬着头,围着罗汉堂转,有时转得都头晕眼花了,还没能见到他, 大人们却在一旁哈哈大笑。现在回想起来,大人们是早就看到了这一点,才故意屡屡让我们去找济公,好瞧我们这些小孩儿的热闹!
出了罗汉堂,继续往寺后走,就上了碧云寺的最高处,金刚宝塔。孙中山的衣冠就封葬于此。这座塔大约有 30 多 米高,我们登上塔顶俯览全寺 5 分钟。到此,碧云寺就算游览完毕,下一个目标是香山公园。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香山公园里没有什麽人文景观,跨进公园的大门,走过“眼镜“湖,我们就直上香炉峰山(又叫“鬼见愁“)脚下的“玉华茶楼“。玉华茶楼有个大天棚,是用竹席子和大长木柱搭起来的。棚下总是阴凉凉的,还摆了很多木桌,藤椅。坐在藤椅上,看着大棚外明亮处暴晒于烈日下的万物,我感觉自己好像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就在那儿吃午饭,喝过茶,然后开始登山。
“鬼见愁“对我来说可真是名不虚传,头一次爬上山顶,我的脚底就给磨出了大泡,还破了。可能是由于第一次登上那麽高的山(长大后才知道,那“鬼见愁“ 才不过 500 多米高),我兴奋的根本没感到脚疼。山顶上的风很大,好像能刮倒人似的,我们小孩都不得不趴在山顶上两块突出的巨石上, 翘首东望。那时北京的空气质量之好,从那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颐和园,北京城。下山时,我可就惨啦,脚一沾地就痛,还是当护士的母亲想了个办法, 把两块手绢连起来,再包在我脚上,减小了脚底与鞋底之间的碰磨,终于我可以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下山了。
好日子就是过得快,一天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第二天的日程是游“卧佛寺”。该寺始建于唐朝贞观年间,距今已有 1300 余年。初建时叫兜率寺,里面供有香檀木雕制的卧佛像。元朝重建,并铸一尊 50 万斤重的释逛牟尼铜卧像置于寺内,同时更名寿安山寺。清朝雍正十二年(公元 1734 )又改称十方普觉寺。因寺内的卧佛造像远近闻名,人们就给它起了个俗名——卧佛寺。
要进卧佛寺,必须先走过一条很长的上坡路,这是我最喜欢走的地方。那时路上很少能见几个人影,站在坡道的下端,你可以一直看到上端的 卧佛寺大红门。路 两边的古树枝繁叶茂,天然形成了一条林荫道。一个人,只要一踏进这条路,那被烈日撩起的浮躁心绪就会一下子静下来。此时,只见无数只蜻蜓在你的眼前飞来舞去,有大老杆,一种黑绿色的,体形硕大的蜻蜓,在城里根本见不着;还有红辣椒,它得名于尾巴鲜红鲜红的,形状像一颗小红辣椒;城里常见的那种黄蜻蜓更是多了去了。我们男孩子就脱下背心或短衫,迎着它们抽过去,想打下它一两只。但,这种方法很难奏效。因为衣服带起来的风,早就把蜻蜓向相反的方向吹跑了。应该用网子,可那时心里就认为,蜻蜓就在眼前,我手中有这麽大一个“利器“,去罩一只小小的蜻蜓还罩不着吗?路边草地青翠,各色各样的蝴蝶在野花丛上点来点去,抓不到蜻蜓,我们就奔蝴蝶而去。 轻手轻脚地走近野花儿,想趁蝴蝶落在花儿上的那一刻,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去捏住它的翅膀。但,这结果也多半儿是蝶去手空,徒劳无获。飞的咱抓不着,咱就逮蹦的。用脚往草地里一趟,蹴,蹴,几只蚂蚱就会跳出来,我们双腿跪在草地上,用一只手合成一个罩形,见到蚂蚱就往下扣。别说,这招还挺灵,尤其是碰上个傻蚂蚱, 能让你从它正面扣下去,它往上一蹦,你往下一扣,正好进了你的手罩,一下子就把它捂在了地上。灵是灵,可是能有几回碰到傻蚂蚱呢?往往是大人们都到了 卧佛寺门前,我们还是两手空空。 在大人们不断大声的召呼下,我们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
见到卧佛之前,要经过三大殿,头一殿是山门殿,殿门口两边各立有一位又高又大,面目狰狞,全身披挂的古代将军,一个叫“哼“,一个叫“哈“。他们的名字大概来自他们的面相吧? 哼将军大嘴紧闭,两个鼻孔外翻, 好像正在发“哼”声。哈将军则大嘴猛开,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舌牙,虽然听不到,但你可以感到他在喊“哈“。为什麽要发这两声,不曾得知。我猜可能是要给进香的人一个下马威?
过了山门殿, 就到了天王殿。 殿中间坐着个大肚子弥勒佛、笑呵呵的。他的两边是四大天王, 身着五彩战装, 各持一件不同的法器,其中一件竟是乐器“琵琶“。每次到这里,我就会想起画家张光宇伯伯。不知道是因为四大天王使我起了他画的电影“大闹天宫“呢, 还是因为总觉得那弥勒佛面似张光宇伯伯。
在天王殿的后院里,有两棵千年的银杏树,树干又高又粗,几个大人联手才能把它合抱过来。它们的树冠非常之大, 把个百平米的院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听说秋天一到,银杏树的树叶就会由绿转黄,飘飘洒洒而下,故卧佛寺又叫 “ 黄叶寺 ” 。
最后一层为卧佛“保镖“的是三世殿里的三尊佛,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佛,婆娑世界的释迦牟尼佛,西方极乐世界的阿弥陀佛, 他们分别代表着前世,今生和未来。两旁矗立着十八罗汉。其中有一尊的穿戴明显与其他 17 位不同,不是和尚的打扮,而是穿靴戴帽、身披铠甲,听说那是乾隆皇帝用自己的塑像取代了一位罗汉。我们知道,那是皇帝梦想着自己能万寿无疆。
像全国的许多寺院一样,卧佛殿前的院内也有二株娑罗树,即菩堤树。 因为释迦牟尼是在娑罗树下圆寂,所以这种树成了佛门宝树。据说这种树的树籽是唐三藏西天取经带回来的。
卧佛殿是卧佛寺主殿,殿额 “ 性月恒明 ” 是慈禧的手笔。殿内有乾隆所书的 “ 得大自在 ” 四个楷字悬于高粱。铜佛有
出了卧佛殿, 我们就会往西, 朝“樱桃沟“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大家静静地溜达着,穿过苍松翠柏,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很快就来到“樱桃沟“的路牌前。我已经可以看到峡谷两边秀挺峻拔的山峦,听得见哗哗啦啦的溪水声了,可每次,我们家的脚步到这就打住了, 一问,说是,前面路不好走, 不是秋天看红叶之时,没什麽好看的。。。。可到了秋天,谁又能带我来呢?那时,没有双休日,更没有如今的节日长假,而且来往香山的交通又那麽的费时,不便。 因此,樱桃沟里到底是什麽一番景色,对我, 一直是个谜?
每到香山,父亲都会带我去拜访一对夫妇,王姨和谢伯伯。他们家住在一个小山坡上,进门先要下三节台阶,院子不大,种有一些花草和青菜。正对院门是一排四间小瓦房,不高且有年久失修之相。 走进屋里,虽是青砖铺地,但也颇感潮湿,阴凉,对夏天到是挺合适的。王姨梳盘头,团乎脸,画淡妆,中等身材,穿深色的旗袍, 左胸前总是别一朵花, 年纪看来不轻,但风韵仍在,什麽时候都是笑眯眯的。她家里的各种书报,杂志很多,父亲他们聊天,我就在小桌上翻看电影杂志。王姨家有一棵香椿树,所以招待我们的菜里,总是有一碟“香椿炒蛋“。 文革后,我才知道,原来王姨就是三十年代大名顶顶的影坛才女 - 王莹。謝伯伯則是共產黨著名的十六大臥底之一的謝和賡. 60 年代, 他們正住在香山,王瑩 一边疗养(肺不好),一边创作她的两部长篇小说,《两种美国人》和《宝姑》。文革中他們被江青關進秦城,王瑩被迫害致死.
1963 年和朋友们在碧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