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即端午节，纪念屈原的日子；莎士比亚：悲剧大师。

温东华先生的<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没有署写作年代，看古河一篇文章的介绍知是青年时代所作，根据我的判断，应写于1989年秋末冬初。如果说<一尖山>(上卷)在完成贱氓和宋关佑的历史叙述后就嘎然中止，让人感到温东华先生对20世纪中国当代历史叙述仅靠<一尖山>(上卷)还不够丰富，但<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已经弥补这个不足，它不仅在思想内涵上是一篇直面时代和20世纪中国历史的扛鼎之作，在语言艺术和写作手法上已完全脱去在<一尖山>(上卷)还留有的西方现代派大师们的表面痕迹，已椎成熟完美的艺术境界，这是温东华语言说诗观实践最成功的典范，是一篇精彩绝伦的时代杰作！

……星辰跃出山峰，又被乌云紧紧地逮住──
我的鸟歌唱星辰我的鸟猝然而死

这是一只1989年死鸟的哀歌，它在坟墓边哀唱，

这一瞬间，树投下一片绿荫匡复坟头断日
这一瞬间，坟头断日埋葬了骚怨的大树！


这只鸟从心里为那曾经的美妙一刻唱道：

噢，我爱过这棵大树──但较之于熏风
我双倍地爱过你的气息……桔子又大又圆
充满香甜的汁液和灵美，

接着，这只死鸟唱出了沉重的历史和英雄的气慨：

你斜卧在
十月金黄的地毯上。一个异常孤独的男子
沿着墓地走来，向你讲述我双眼里
曾经血战过的黎明……桔子被前夜抢掠一空
而黎明又陷入前夜重围──啊，多么强大的好坟啊，
我愤怒在人间（那些年头我环视大地
勒住苍白的明月，以独立不羁的双手
将黑云钉在兀鹰的悬崖。闪电
抽打我，雷霆袭击我。所到之处我总预料到
我们桀骜不驯的
结局）


让我们再听听它最凄绝的哀歌吧：

──这儿是我们曾经驻足的地方……啊，脚下这片
耕耘的土地正嚎啕大哭，一如面色阴森的大树──绿色
被蝗虫吃光，大树忍受着荒芜──就像人生必然之厄运
你被不朽的拐杖搀扶着……可曾有拐杖发芽么
唉，你的心光秃象这根拐杖……

这歌声将传过一千年还会让历史抱头哭泣！

这首诗不仅仅是死鸟的哀歌，它也是一只花环，是鲁迅纪念柔石的花环：

这个花环是迅哥凭添的，对此，我只能说好
──竹篓和草药。石块和希望。冰山里凝固相同
结构的死火──赤裸的我们没有穿衣服
朝这边走来，死城挡住了荒凉的伸展和几条路径
──我彷徨于我不当彷徨的──


这只死鸟在悲哀中最后唱出了它深刻的省悟：

──是的，悲剧总是要重演的，
我们这些在悲剧中长成者
我们有过以往的悲剧，也有过现在的悲剧──
我们在悲剧里寻求人的碎片，在碎片中又将人
拼成一个整体。人不复存在，
而又安然无恙地活在我们无所不在的呼吸里。

这一段将成为回荡在历史时空中的绝响。


诗人消瘦的身影在房舍里静默，我也在这又一个初冬的日子静默，为昨日，为诗人的灵魂，为现代汉语诗坛上毕竟有这样的诗，我站起来脱帽，向灵魂和语言的大师致敬！

附：温东华原诗：

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

Ⅰ 

最后一批闪着点点银光的意象在满溢秋思的杯子里消逝！
执傲的大地上，我和我的影子在作伴，
我和我的影子在狞笑。
峥嵘的波浪，笑声逗留在波浪的伤口里
我非常冷漠地摸着一块燃烧的石头

灯火渐渐地缩小，石头冷寂无光
……而你忍受群鸦聒噪和落日之盐，绕道无数岛屿
而来，在我的梦里，岛屿崛起花朵的欲望，使之芳心
比四月更为宜人，更为婵娟的美打开我的窗户
我在房舍里静默！

Ⅱ 

这个花环是迅哥凭添的，对此，我只能说好
──竹篓和草药。石块和希望。冰山里凝固相同 
结构的死火──赤裸的我们没有穿衣服
朝这边走来，死城挡住了荒凉的伸展和几条路径
──我彷徨于我不当彷徨的── 

哎，我的荒凉的墓园，乌鸦在梧桐树上
啼唤──夏天匆匆走过。这是几度人间啊，
哎，我有什么样的活力在横绝生和死，
在此守住人间最后的据点── 
血淋淋的热情和血淋淋的勇气。乌鸦正在燃烧。
我站在门前，
秋风树棱棱作响，我看到英格兰
二十八山没落的太阳。

Ⅲ 

──这儿是我们曾经驻足的地方……啊，脚下这片
耕耘的土地正嚎啕大哭，一如面色阴森的大树──绿色
被蝗虫吃光，大树忍受着荒芜──就像人生必然之厄运
你被不朽的拐杖搀扶着……可曾有拐杖发芽么
唉，你的心光秃象这根拐杖……

……星辰跃出山峰，又被乌云紧紧地逮住── 
我的鸟歌唱星辰我的鸟猝然而死，如同
我的笔绝食我的笔在他人手下苍蝇翩翩飞起……世道
无所谓可言：这太平盛世──驴子引吭
高歌，我抬起头……已是数只猫眼
报告大地公正的时刻！
Ⅳ 

唯有这公正的时刻我啼笑皆非
唯有这公正的时刻我想起波德莱尔的信天翁，想起
马拉美绝望的天鹅，我还想起那个操德语的
里尔克的俊美的豹……伟大的意志
唯有昏眩

……但是我更愿想起的是从震旦而来的
中国的香草和美人。一千年，一千年他们的气质
沉淀于我们的意识。一千年或曰只是一瞬间，
虽曰貌似微不足道，可是我们发生的一切却付出
更多的代价。

这一瞬间，树投下一片绿荫匡复坟头断日
这一瞬间，坟头断日埋葬了骚怨的大树！

Ⅴ 

噢，我爱过这棵大树──但较之于熏风
我双倍地爱过你的气息……桔子又大又圆
充满香甜的汁液和灵美，你斜卧在
十月金黄的地毯上。一个异常孤独的男子
沿着墓地走来，向你讲述我双眼里
曾经血战过的黎明……桔子被前夜抢掠一空
而黎明又陷入前夜重围──啊，多么强大的好坟啊，
我愤怒在人间（那些年头我环视大地
勒住苍白的明月，以独立不羁的双手
将黑云钉在兀鹰的悬崖。闪电
抽打我，雷霆袭击我。所到之处我总预料到
我们桀骜不驯的
结局）

Ⅵ 

我憎恶造我结局之牢囚一样的天空，我憎恶鬼眼
一样投下恶笑之白月，我还憎恶我自己……以太阳作证
他们之善良……啊，但愿他们霞帔玫瑰远离罪恶
但愿他们有幸来就葡萄园啜饮阳光染入一片蔚蓝，并使之
坦然纯净结束一切尘寰之困扰──啊，心哟── 
……淡泊……我的一头幽暗的野兽正抉择于生存与毁灭
……悲剧啊悲剧悲剧

──是的，悲剧总是要重演的，
我们这些在悲剧中长成者
我们有过以往的悲剧，也有过现在的悲剧── 
我们在悲剧里寻求人的碎片，在碎片中又将人
拼成一个整体。人不复存在，
而又安然无恙地活在我们无所不在的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