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十年来,中国人对“科学”二字的尊敬,可以说前所未有。兴建实验室,购买仪器,谈论“前沿科技”“核心技术”,几乎成了时代的口号。家长督促孩子学理工,大学以理工科为荣,媒体每天都在赞叹某一项“世界领先”的技术突破。
然而,科学精神在中国的发展,却有一个奇怪的偏斜:科学方法被严肃地用在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上,却很少被认真地用在政治与公共生活上。
在实验室里,我们相信数据,相信统计,相信反复实验的结果;
一旦走出实验室,我们又很容易相信口号,相信传闻,相信尚未经过检验的美好蓝图。
所谓科学方法,并不是什么神秘高深的智术。简单说,不过是几条:
承认无知,不预设绝对真理。
**提出可以被证伪的假设。**不是那种永远不会错的“空话”,而是如果事实不符,就必须改口的说法。
用可观察、可统计的事实来检验。
**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观点。**今天错了,明天改,不算丢脸。
在物理、化学、生物、工程里,中国人已经习惯了这些规矩:
做实验,有对照组;
写论文,要有数据;
结果不对,重新设计实验。
但是,一谈到政治事情,许多人立刻换了一套逻辑:
先有一个“主义”“路线”,再去找事实来证明它;
不问政策效果,只问“动机高不高尚”;
不看实际数据,只用几个个案故事下总论断。
这正是胡适早年所批评的:在生活上迷信“主义”,却不肯用“多研究些问题”的态度来做实验。
在科技领域,我们愿意承认失败。
一种材料不好用,可以淘汰;
一种算法效果一般,可以改进。
可是到了政治领域,态度常常变了:
一个制度一旦被赋予“道德正当性”,便好像不准讨论它的具体效果。
一项政策如果挂着高尚的旗号,就不许问“到底有多少人受益?有多少人受损?有没有更好的做法?”
批评往往被看成“不忠诚”“不团结”,而不是改进的必要程序。
于是我们得到一种奇怪的局面:
造火箭,我们肯做一万次实验;
造制度,我们往往只做一次决定,然后要求所有人长期服从。
在科技上,我们承认世界复杂,所以需要反复试错;
在政治上,我们却常常假定“已经找到了唯一正确道路”,只需要宣传与服从。
这当中有几层原因:
把政治看成道德战场,而不是公共实验。 在许多人眼中,政治不是解决问题的工具,而是善恶之争。 一旦套上“善恶”的框架,就很难承认自己的方案也许不够好,只是“有待改进的选项”而不是“唯一正义”。
缺乏容错机制。 科学实验可以失败,论文可以撤稿,技术可以弃用。 政治一旦承诺“绝不会错”,就很难承认偏差,更难进行真实的政策评估。
习惯用抽象帽子代替具体问题。 科学家问:“这个药能降低多少死亡率?” 政治争论有时只问:“你是不是站在正义的一边?” 于是,具体问题——贫困、教育、公平、自由、安全——往往被口号遮蔽。
如果我们真的把在实验室里的习惯搬进政治与公共生活,大概要做几件事:
少一点先验的“绝对真理”,多一点可检验的政策假设。 不先说“此路必然光明”,而是说:“我们试行五年,看数据如何。”
用公开的数据,而不是宣传语句来评估政策。 谈扶贫,就看贫困率变化; 谈教育,就看受教育年限与流动机会; 谈治理,就看冤假错案减少了多少、民众参与程度如何。
允许竞争方案,允许地方和团体进行有限度的“政治实验”。 就像不同实验室做不同方案,谁的结果好,谁的做法就被推广。 政治上也可以试行不同做法,比较其利弊。
尊重异议,把批评当成“同行评审”。 科学论文要经过同行评审,指出漏洞并不可耻,反而是让成果更可靠的必要程序。 如果政治中也有这样习惯,批评就不再是“敌意”,而是帮助整套制度变得更稳固的力量。
今天的中国社会,对“科技强国”的向往已经非常强烈,这是好事。
但如果科学精神只停留在芯片、火箭、人工智能上,而不进入我们对社会、制度、权力的思考,那么“科学”不过成了一顶新帽子,而不是一种生活方法。
科学精神真正宝贵之处,在于它教人:
承认不完美;
允许犯错;
用事实说话;
随时准备修正自己。
一个只在实验室里讲求证,只在论文里看数据,而在政治与公共生活中只讲口号、不问效果的民族,终究还没有真正学会科学。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用同样严谨的眼光去审视一项公共政策,正如我们审视一篇科研文章;
能用同样耐心的试错去改进制度,正如我们改进一台机器;
那么,“科学方法”才算真正从实验室走进了这个民族的日常生活。
——这大概也是一百多年来,许多中国知识人不断叨念却尚未完全实现的一件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