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半三更停尸房里的叫声。
(一)医院的怪事多又多。
晚间睡在床上，东方泥讲了218号信箱机关运动的情况，郦静月说：“看来你们单位的斗争还是激烈的，还死了人。我们大华医院是在接收旧社会医院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人员比较复杂。有国民党的国大代表，有旧军警宪特的家属，有旧军医，有的有海外关系，有资本家的太太小姐，何半城家的小姐就在我们医院……”东方泥急忙说：“我们单位也有一个何半城家的小姐，过去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这次大字报揭了我们才晓得，但她本人表示这是胡说”。郦静月说：“我们医院的这位是肃反审干运动中就搞清楚了的。她的穿着、派头、气质就摆在那里，想假也假不了。这些人都是医务工作者，专业技术好，用他们的一技之长。但是一到运动来临，就拿他们开刀，大字报铺天盖地……”东方泥关心地问：“有你的大字报吗？”郦静月坦然地说：“没有,我只是出身不好,我爷爷是地主,我爹是工程技术人员,是参加修滇缅公路的。但是,我们没有分家,三代人都住在一个有几进的大院子里,所以都与地主挂上了,我算是一个边缘人物。我十五岁参军到部队当了一名小文艺兵。十七岁转业到大华医院学护理，一直工作到现在，两句话就说完了,医院领导都知道的,政治运动中我还排不上重点。我现在工作的“医技处”是搞医疗业务方面的管理工作。办公室在三楼，和院办、党办、人事处、组织处、保卫处、工会、团委等等在一起，天天和领导、政工人员打交道。开会、搞运动总是叫我当记录，我发言也只是表态性的，不乱上纲上线，不乱给别人扣帽子；也不见风驶舵，顺杆子爬。对工作上的意见我直话直说，这是我的职责。我是个小干部，不跟哪个争权夺利，用不着耍什么手腕，更无需搞阴谋诡计，打击别人，抬高自己。都觉得我这个人好处也好使。院里电话总机室值夜班，本来是院级领导的事，那是要有指挥权、要处理院里大事和急事的，责任重大。可是,怪得很……”郦静月把肩一耸，嘴一瘪，手一摊，眼一斜，“把我也排上了，有什么办法？干呗！成了代理院长了。夜里病人出了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及时处理，哪位医生有什么特长，对处理什么病有经验；哪位护士长或护士手脚麻利，办事沉稳，对急救什么样的病人有经验，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我都了解。我们院里的职工住得分散，又无电话，夜晚出了事，我深更半夜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地窜，把医生护士喊来。救了不少人的命哩！过去这些情况我都没向你说过，怕你担心我的安全。你又不能陪着我值班……”东方泥抱歉地说：“是啊！是啊！多亏你了，你过去从未向我说过。”静月说：“过去各忙各的事，哪有时间说这些事。况且这都是我的日常工作。有一次真把我吓着了。一九六一年困难时期，有一天半夜，一个小护士跑到总值班室急促地敲开门,惊恐万状地说，停尸房里有鬼叫！我忙说，莫瞎说，哪有什么鬼！她说，真的，不骗你，不信你和我一道去听。我们就一道来到停尸房紧闭的大门前，没有动静。小护士说，等一等，等一等。不一会，嗵！嗵！嗵！铁门被敲响了。哟！真的来了，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接着好像是一个老奶奶的声音，你们开开门；嗵！嗵！嗵！你们开开门嘛！铁门是扇滚动的拉门，用一个铁钩子钩着，没有上锁。怎么办？总值班室的人难道还怕鬼？横下一条心，我取下铁钩奋力一拉，铁门开了。一个虚弱的老奶奶摇晃着倒过来，我赶快扶着她，她的手冰凉的、在清辉的月色下，瞥见她的脸色惨白,我全身的血液涌上脑际。虚弱的老奶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哟！我的肚子饿了。仔细一打量,这哪里是什么‘鬼’哟,分明是人。我把老奶奶扶出来,向里面瞟了一眼,影影约约有几具尸体躺在那里,并用网罩罩着的,怕被老鼠咬了。忙拉上铁门,和小护士一道搀扶着她去了急诊室，冲了一碗藕粉给她吃了。她吃完藕粉，说了一声谢谢，眼睛一闭，噗的一声出了一口气，撒手了，去了。几经验证，这回是真的去了……”沉默了好一阵，东方泥摇摇头说：“真是不可思议！”
“这件怪事在医院里议论了好一阵，还作了调查研究,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谁的责任?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有人议论说,六一年困难时期,这位老奶奶死也不当饿死鬼。”郦静月说，“医院面向社会，进进出出的人又多又乱又杂。我经常跑科室，了解情况，发报表，碰见一些小护士，她们会兴致勃勃地说，嘿，告诉你一件新鲜事。有一次,小护士说,一个壮汉子捂着他的血糊里拉的生殖器到外科里来。他说是自己割包皮时不小心割伤的。给他消毒,止痛,上药,包扎。我仔细看了,不可能是割包皮伤着的。他的龟头被削掉一小截,可能他是第三者插足,被而割掉的,活该!还有一次,一对新婚夫妻第一次做爱,大概双方都十分紧张,送入以后,抽不出来了,越抽不出来,越紧张,越使劲,就越紧。折腾半天,也毫无办法,急了,凌晨,女方只好打12O求救。救护车接来的时候,我正在外科值夜班,只见女青年是清醒的,男青年伏在女方身上似乎已处于半昏迷状态。问我送哪个科?我第一次,恐怕也是医院首次收到这样的病人,这既无药可服,也不可能开刀分割。我急中生智,送妇产科吧!那里都是女医生、女护士,大家想办法吧!去到那里以后,正好是科主任、老资格医生值班。主任一看,忙说道︰‘不要紧,不要紧,我有办法。’给他俩冲了一杯药喝了,然后问女青年一些情况,聊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好了,女方男方都松驰了,抽出来了。这对新婚夫妇千谢万谢,牵着手笑嘻嘻地走了。我们问主任吃的什么药啊?见效这么快。主任说,我用的是心理疗法,他们这是过度紧张造成的。我冲了一杯维生素C给他们喝,他们心理上觉得有办法了,就会放松,然后又聊了一阵,分散他们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就松驰下来。”咦！“我们医院怪事多又多，以后慢慢告诉你。”这后两句静月是用花灯调唱的，唱完格格地笑。
东方泥笑道：“你真是个好演员、好医护人员、好妻子。”
“正经我从来也没有挨过整。”郦静月说，“在部队的时候，知识分子大多集中在文工团，有些人是俘虜过来的青年军，青年军是宋美龄亲手建立起来的，都称他们是宋美龄的干儿子。还有几个‘流亡学生’。整风的时候，这些人个个被整得痛哭流涕，表示要痛改前非。轮不着我。说实话，这些人本事还是有一点的，后来经过学习、检查、批评,进步很快,都入了党当了官。我没有挨整，也怪,当官的，当兵的还照顾我，关心我，让着我。到了医院，我刚才说了，除了本职工作，还是领导的‘听差’，动不动就小郦你跑一趟，小郦你去办一办。有时院领导还派我参加卫生厅组织的检查组，这可是个权威组，说话算数的。让我去，我就去呗，我看到的问题，我该讲的话照说不误。各大医院、卫生厅的有关部门我都跑熟了。俗话说熟人好办事。院秘书办不成的事，怪了,我一去就办成了。秘书不服气说，小郦能办事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屁话，我把他顶回去了，自己笨还找歪理由。你油头粉面西装革履更漂亮哩！秘书嬉皮笑脸地说，哎哟！你生起气来更漂亮了。有人说，莫怄气，说你漂亮不是怀事。”
东方泥笑着说：“是咧，在外国你若对哪位女士说她长得漂亮，她会高兴得忙说谢谢的。”
“那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时代我只有一根长辫子可以用来打扮自己。”
“俗话说，好看不如素打扮。你那根粗黑浪漫的长辫子把你装扮非常美、非常有气质、非常高雅。只是有点儿冷俏。你现在头发剪短了，膨松而起微浪，也很美。”
“本来一上床我被你搂着，还有点‘性趣’，但是你说起你们单位运动的情况，引出我这么多话来。政治运动一场接着一场,那一场政治运动不整倒一批人,谁不提心吊胆。连整人的人都不敢保险,何况我们这些边缘人物。说起这些伤精费神的事,弄得我一点‘性趣’也没有了。”郦静月茫然说道。
东方泥听出来了，是“性趣”，不是“兴趣”。
(二)死了面朝天,活着做神仙。
东方泥说：“我在安宁县搞‘四清’的时候，要贯彻节育政策。一天大家一起在山上挖地，我就借此机会宣传节育政策。一个壮实的农民说，白天鸡巴都累缩了，还避什么孕！在地里劳动的一伙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想‘性趣’是要有条件的……”
郦静月笑得格格的，歇了一会儿才说：“性欲的产生和满足
是要有环境、条件和气氛的。我不是禁欲主义者，但环境却让我们享受不到‘性’的美。”
东方泥说:“是的。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王蒙曾说,‘性是美丽的’。”
郦静月说:“那要看是什么人和其品行。”
东方泥说:“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谈到中共第一任总书记陈独秀被国民党逮捕,关在监狱里。他爱人去探监,他要求将他爱人留下,狱方管理人员不同意,认为这是违反规定的。陈独秀气愤地说,你们把我关进监狱剥夺了我的自由,但你们没有理由剥夺我过性生活的权利。是呀,法律上没有这一条,当局只好同意了。”
郦静月深表理解和同情地说:“因为性是美丽的。陈独秀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要求过性生活,是因为只有性生活才能使他得到解脱,哪怕是短暂的。”
东方泥说：“是我的心情不好，影响了你。以后不这样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死了面朝天，活着做神仙。”
郦静月只是哧哧笑。
东方泥又说：“中国有五千多年的文化,中国的文字,是从像形字发展起来的。古人造字有所谓‘六书’的说法：象形、会意、形声、指事、假借、和转注，其中前三种是主要的。你看，‘性’这个字是竖心旁一个生字，意思是，性从心理上说就是生命。
“男字是田字下面一个力字，这是会意，是田里出力气的人。好字也是会意，是女和子两个字併拢的。女子姣好，男子雄健，这两个性的主体字，创造得很有性感。任何其他国家的字体结构都没这种境界,这就是汉字的独特与伟大。
“‘肏’这个字既形象又会意,多么性感。字典上的解释是︰‘骂人用的下流话,指男子的性交动作。’既是男女的性交合,也有美的成分。应该再给它另一个美的读音,用在不同的场合。据我所知,俄语口头上有这个字,也是有骂人的意,但在俄华或华俄字典里均查不到这个字;在汉英、英汉字典里也查不到这个字。如果将汉字‘肏’给予美的含义和发音,就可供世人使用了。”
郦静月说：“字形也有性感，你这个理解有独到之处。男字对女性就有诱惑力，它带有阳刚之气。”
东方泥赞美地说:“我非常喜欢你身上的柔润,它牵动着我浑身的神经,你看,揉字多么象形,拥手抚摸你柔润的肢体,是吗?”
郦静月说：“我是不是胖了点?”
东方泥说︰“不胖。是丰满,白嫩、光滑、圆滚、弹动。这是我亲身的感受,美极了。”
郦静月笑笑说:“过去我们都是阴悄悄地躲在被窝里暗箱操作，即使摸着也是瞎子摸象。爱倒是做过了，什么也不见。”
“这回我见到了，很美。漂亮是指脸形，美是综合素质，是指情操、气度、风韵、品格的自然流露，是受文化、教养控制的。我很喜欢你的身段曲线，潜藏着你的热情，放而不奔，炽而不烈。” 说罢又轻轻地抚爱她、亲吻她……。“臀字也很性感。冃同肉，臀就是丰满肌肤的神殿——神聖、神密、神奇的殿堂。”东方泥说。
郦静月顺手将卧单拉过来盖住俩人的身子说：“小心受凉！”
美感波波浪浪翻翻滚滚，像一曲动人的乐章，幽雅、浪漫、爽心、荡魂;他把她带进了“慢慢品味”的意境，忽明忽暗，时云时雨，似雾似霁，如梦如幻,终于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神奇的殿堂。
我想用文字描述当时的情形，使这段历史不至于因为形势的变化而变形；至少，文字可以记录人们对特定历史时期作出的某种反应；否则，这一切再也找不回来了。
——爱德华·赛义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