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基韦斯特的女人
离开基韦斯特前一夜,九点,我独自攀上“天堂旅社”后院通往天台的陡峭铁梯。夜风从四面刮来,带着海水的冰凉和咸涩,把我裹得越来越紧。站在天台,俯瞰整个基韦斯特岛,海、天空,甚至空气,都被同一种深不见底的黑吞噬着。我从未想过,这趟从冰天雪地的康涅狄格州一路向南的旅程,会在这里抵达尽头——一个不仅有旖旎风光的海岛,还有更不可预料的东西,在等待我。
就在一小时前,夜空仍闪着群星,月光洒落海面,天地被一面银纱覆盖,而离岸流险些吞没了我。它伏在脚下,像一群沉睡的巨兽被刚刚唤醒,开始悄无声息地朝着深海扑去——那就是离岸流,在平静的海面表象下撕出一条无形的黑暗裂缝,而我站在岸边,犹豫着是否向前再迈一步,被它吸入,被它吞噬。高速流动的水让我神情恍惚,眼睁睁看到了风平浪静之下,有一个双重面孔,有一个温柔与暴戾并存的恶魔,正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悄无声息。阵阵战栗催着我后退,逃离命运为我在暗中编织好的某种伏笔。
离岸流,它撕裂海底,掀起沉睡千年的沙石和贝壳,重塑沿海地貌。在短短几天内,我的人生轨迹也在无形中发生了偏移。
一切,都源于我在基韦斯特,与一个女人的一场不期而遇。
1
那女人握着写有RUM (朗姆酒)的透明塑料杯,摇晃着走在马路牙边。当我侧身躲过一个贴身擦面而过骚眉挤眼诡笑的男人时,我的前胸把那女人逼到了马路牙子下,使她一脚踩空,向后摔去,轻轻的,像电影慢动作。我本能地伸手去拉她,但她挥手拒绝。她没跌倒,一个高大的东西像堵墙迅速移到她身后,一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那一刻,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前胸和指尖,发愣。
她粉红色卷发齐肩,上身全裸,两个乳房间窝着一只浓墨重彩画上去的公鸡, 昂首翘立,不是一般的威武。两个乳头化作两只公鸡眼睛,互不相干,凝视着各自的远方。这是用水性彩绘颜料画的人体画。女人腰系一根丝质细腰带,上挂一块三角形红布,勉强遮住私处。她的每个指甲上粘着长指美甲贴, 十只迷你版鹦鹉头像傲立其上,脑顶花冠,奇彩争艳。我小时父亲养过会说话的鹦鹉,后被母亲开窗放飞,以惩罚父亲“有了外遇”。此刻的鹦鹉圆脑袋们让我想起几十年前母亲那张痛不欲生的脸。每只鹦鹉脑袋在白色眼圈之内镶嵌着一对黑宝石般的眼珠,长尾巴像一把利剑束在身后,剑尖直指女人自己身体的方向。何等悲壮。
那堵解救了女人的高墙发出柔脆的男低音:“我的小母鸡,宝贝儿!原来你走在我前面了。摔跟头了吧?告诫过你胸前不能画大公鸡,基韦斯特的公鸡没有一只是厚道的,会吞掉你!” 声音来自一高个男人,秃顶,白胡茬,大肚腩,至少有六七十岁了。他穿条蓝短裤,上身裸露,披件超人款大红斗篷,私处位置套了一尺多长的猫尾巴样装饰物,骄傲地高高翘起,也是鲜红色,与斗篷遥相呼应。他弯腰扶起女人,让她倒在怀里,任凭女人顺手用力地撸着他的“猫尾巴”。
女人磕磕巴巴地冲大肚腩说:“噢,看、看她-那-样、样-子,高高在上的,还穿着整-齐的衣服!”她手一挥,像指挥家做了曲终人散的终止符手势,声音瞬间变得不耐烦,“走、走开,别再跟着我了!”她推开大肚腩,任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女人前行踉跄两步,回头看我,目光如蓝色萤火,突然又摇晃着走回来,左手紧握酒杯,右手轻捏我的左乳房。我惊诧、恐慌,她却眨眨贴着长睫毛的海蓝色眼睛,诡笑:“妞儿,你不像我妈胸前平坦得像个飞机场,你很性感。下次你也要裸体,在乳房上画一幅画儿!画什么呢?” 她扬起脸, 望望天上一抹闲散的云,眯起眼,略加思索,高举酒杯,说:“画一只猫,对对! 海明威的六趾猫。来到基韦斯特,这才算公平!你懂吗?”她把脸趴到我耳边,压低嗓门:“在这里,你要格外小心,小心酒,小心男人!” 她边说边转身离去,留给我视线中的是她裸露的双腚, 凸凹有致的腰身和背影。我感到害羞,迅速强制自己的视线移开那一对屁股,一对圆滑光洁对称的屁股,一对让人如果靠近就会忍不住想伸手去试探它们弹性的屁股。
她告诫我要格外小心,是对我的关心还是诅咒?诅咒我在基韦斯特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那个周六下午,万圣节也称鬼节的前一天,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味和某种躁动。我刚刚驶过“七哩桥”——那条连接迈阿密大陆与基韦斯特的必经之路,拐来绕去的狭窄车道仿佛随时要被路两边汪洋的海水吞并。阳光在波涛间跳跃,我被晃得头晕目眩。在一个转弯的刹那,我的车子险些冲进海里,急刹车放慢时,轮胎摩擦路面的刺耳声让我几乎心脏骤停,凉气沿着脊椎在后背滑落。进入基韦斯特老城区,惊魂未定的我,来不及停下去看传说中最美的海上落日,直奔杜瓦尔大街,那个号称“酒流成河”的地方, 去抓住基韦斯特一年一度的万圣节狂欢周的尾巴。
晚六点半,杜瓦尔街道上已摆开一场彻底失控的盛宴。游荡的男男女女,或非男非女,仿佛跨越了性别与身份的界限,他们以皮肤做画布,最私密的部位被艳丽的颜料覆盖,赤裸却不羞耻,像某种异教祭典中的信徒,在酒精与欲望的催化下释放出原始的自我。我初觉惊愕,继而恍惚。倘若亚当与夏娃未曾偷食禁果,世界是否本该就是这副模样?在原始与文明、禁忌与放纵之间,我被拉入一场未知结局的梦魇,而基韦斯特,正是梦的入口。
2
第二天周日,基韦斯特岛所有人都要把衣服穿回去,因为万圣节当天是留给孩子们的,Trick Or Treat,“不给糖就捣蛋!”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可看的了,我计划去参观海明威旧居。
早四点半,所有街巷荡起公鸡打鸣,像多音部合唱,此起彼伏,掀起我小时候住在乡下外婆家时的记忆,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看海上日出后,我走向杜瓦尔大街尽头的“最南端酒吧”,在那里人们从早到晚喝酒吃饭看海。仿若常客,我熟练地点下基韦斯特最著名的三样东西:海螺丸子,Rum Runner (起名于“罗姆酒走私贩”),还有酸橙派 (Key Lime Pie)。海螺肉太硬,酸橙派过甜,都不是我的“菜”,只吃了一半。但罗姆酒我是一饮而尽,还又要了两杯。侍者关切地轻声说:“这个酒,后劲儿很大。”我微笑,摇头,又点头。他为我上酒,说:“你是我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东方女人,你很有趣。如果愿意,晚上我带你去基韦斯特最古老的绿鹦鹉酒吧如何?”我装傻,继续微笑。
快九点了,我匆忙付账,离开时脚踩云层,身体摇晃。都说“杜瓦尔大街酒流成河”,我领略到了基韦斯特的魔力。
街尽头临海的位置有一个“美国最南端”标志,其实就是个胖木墩样的混凝土柱子,漆了红黒黄白几种颜色的圈圈,基韦斯特的游人们都会来此照像留念,证明自己到了离海对面的古巴只有90英里的地方。此时“胖木墩”前已排起等待拍照的长队,我对着长队脱口而出:“嘿!这么丑的胖墩子,有什么可拍的呀?”意识到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我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把“你们真俗”咽回肚子里,想到昨天那女人警告“要小心”,我庆幸还有一半儿理智是醒着的,大约是继承了外婆的海量?去世多年的小脚女人,我的外婆,是她们家乡方圆几百里的“酒神”。最近外婆总来梦里看我,作伴、唠嗑,劝我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喝点小酒。
我晕晕乎乎挪着步子,到海明威旧居时已错过第一场解说员活动,下场要等一小时,索性到院子里转。故居游泳池对面是海明威纪念书店,我买了一套小说集,出来时盯住游泳池边一根柱子下嵌在玻璃地面里的一美分硬币,那是海明威与第二任妻子决裂的标志。他去古巴游玩,结识了新欢,妻子便报复性地把他最爱的院子里的拳击场挖地三尺,建成基韦斯特最大的一座私人游泳池。待海明威回来,见木已成舟,愤怒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扔到泳池边,说:“给你我仅剩的一美分!”寓意建游泳池花了太多钱,相当于让他破产。然后扬长而去,彻底告别基韦斯特。
我凝视着那枚硬币,心底涌上一丝酸楚。多可笑,自己出轨的海明威愤怒于他的妻子花光了他的钱,而我呢?这些年从未挥霍老公的财富,一直独立工作,但到头来,依旧逃不过被背叛的命运。我轻叹一口气,继续在小石子铺的磕磕绊绊的庭院小径里游荡。
突然,一只黑猫从墙角洞口钻出,停在我面前,金色的眼瞳微微一缩,仿佛在犹豫什么。下一秒,它猛地跃起,轻盈地跑开,站到远处,又回头窥视我。院中正清扫落叶的男人大笑出声,放下扫把,朝我比划,嘴里快速地吐出一串西班牙语,语调里藏着神秘。他指指我,又指指黑猫,暗示什么。我听不懂,只能回以礼貌的微笑。
这时,一袭白色飘过来。竟是昨天那个几乎被我撞倒的女人!她缓步走来,黑发洒落双肩,自然的大卷花,乳白色亚麻质地连衣裙衬出她性感的腰身,裙角轻落脚面,无袖无领,在肩头和低胸领口处绣着丝质的流苏,宛如丁香花瓣。她有着少女一样的神情,眼眸纯净,仿佛昨日那个醉醺醺、赤裸着在夜色中放纵狂欢的女子只是我的错觉。
女人把西班牙语译成英文,轻声说:“他说你很幸运,看到了海明威家的六趾黑猫,它平时喜欢呆在地下室,很少人能见到。”我对她依然防有戒心,矜持地点头。看我要走开,女人突然说:“我爸爸是古巴人,妈妈是在古巴生活了三代的中国南方人。” 见我依然不语,她继续说:“你知道吗?在基韦斯特很少见到东方女人的。我妈妈几年前生病去世了,我最近总梦到她,见到你尤其使我想起她。”
我一怔,忍不住回复:“哦,真的吗?我最近也总是梦到我的外婆。我小时候在她家长大,这里公鸡打鸣和母鸡下蛋后的嘎嘎声让我特别怀念小时候。”
这种神奇的联系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交换名字,互聊身世,我们继续攀谈。她叫维罗妮卡。
我说:“Veronica,这个名字真好听!”
“你的英文名字不好,我很喜欢你的中文原名。”她吃力地试图发出我中文名字的发音。
见我手握海明威小说集,她说:“相比海明威,我更喜欢杜拉斯,小时候最喜欢读她的《情人》。我是因此才去大学读了文学系。”
这样一个女人,我还以为定是出身于高中辍学的叛逆女孩,没想到她居然有大学文凭。可能是我看她的眼神暴露出我的清高,她斜了我一眼,我赶紧收敛起自己显而易见的偏见心态,笑着说:“我也是大学学文学的,但我读的是中文系。”
“我看过《情人》,是电影。”我接着说: “太裸露,很色情。”
维罗妮卡歪起脑袋,又开始斜视我,好像在决定要不要说下面的话:“我妈妈像你一样,是个保守的女人……但我喜欢杜拉斯。‘酒精是为了我们可以承受对世界的空茫、星球的摇摆,承受它们在空间永不停止的转动,承受它们面对你的痛苦时的冷淡与沉默。’这是我人生的座右铭……”她面露感动,语调里有颤抖,似乎有点激动,“杜拉斯写得多好!为了酒她宁愿去死!美酒带你进入从未领悟过的境地,无需他人承认,你的梦永远不会破碎。在那里,忘记过去,活在当下,痴梦未来……” 她眼中波光闪动,盈盈之水随时溢出,我有点被她的表情吓住了,又有些痴迷于她的境界。早晨喝的罗姆酒味道还在我体内游荡。
或许因为维罗妮卡是陌生人,她的眼神和耳朵并不带着好奇、审视或评判,她不会将我的痛苦与烦恼当作闲聊的话题,随口一吐便抛向我身边的熟人,那些人毫不在意我的羞耻与失落。维罗妮卡的存在,反倒让我觉得有些解脱。
当她问起我为何来基韦斯特,我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决堤的洪水般爆发。那些积压的委屈,毫无征兆地倾泻而出,淹没了我的理智和矜持。我的话急促、无力、沉重:“这可能是我最后的一程,我只是不想死在寒冷的康涅狄格,留下孤单而冰冷的死魂灵。我想死在杜瓦尔大街的罗姆酒气里,淹没在醉生梦死的酒河里。哪有什么幸运之星?事实是当我驾车穿过狭窄的七哩桥驶入基韦斯特时,内心的绝望几乎让我想猛扭方向盘,驶进大海,去喂海鸟,喂鱼,尸骨不存,从荒凉的世界彻底消失。”
“哦我的上帝,这个世界如此美丽,你怎舍得离开?”维罗妮卡眨着黑色长睫毛,浅蓝色的眼珠关切地盯着我,那袅袅娉娉的样子让我内心防守的铜墙铁壁瞬间坍塌了。
我摊开自己的故事,如同解刨一条奄奄一息的鱼,露出赤裸裸的骨架,和隐隐腥味。
女儿已上大学,今年在欧洲游学,我常索要她的照片——阳光下的古堡、图书馆里摊开的哲学书、咖啡馆里未喝完的半杯拿铁。我知道,她已不再需要我的庇护,而我,也习惯了一个人的房子,一个人的晚餐,一个人的长夜。
丈夫是在2008年金融风暴里被浪潮拍散的鱼群之一。美国投行裁员,他被卷出海岸线,最终在香港觅得一个得以喘息的高薪职位。最初,他三五个月会回来一次,公司报销机票,家里依旧有他的衣物,他的剃须刀,他用过的红酒杯。但时间像海水腐蚀礁石,他回来的频率越来越低,留在香港和上海的时间却越拉越长,仿佛远方有某种无形的潮汐,把他一点点漂远。2020年疫情爆发后,世界停摆,他的脚步也彻底停在了另一个时区。两年、三年……我们依旧每周微信视频,他按时支付家里的开销,女儿的学费,仿佛一切照旧,但家里越来越冷,没有了他的温度。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婚姻,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继续下去。毕竟,五十岁了,我不再需要男人了。我从来没有太强的欲望,而他,我知道,他是有正常需求的。我早已在心里推演过无数次他的可能性——某个温柔的陪伴者,甚至某个年轻的怀春女子,我都能接受。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的“可能性”远远超过我的承受能力。
两个月前,他在视频里沉默很久后轻声地、缓慢地对我说:“放我一马吧。”他的语气像是一个负罪的囚徒,却又透着急切的挣脱感。我听不懂,或者说,我不愿听懂。直到他说出那句——她怀孕五个多月了,是个男孩。他全家父母亲友都在劝他尽早与我离婚,“给未来儿子一个名分。”
“中国人骨子里多是重男轻女。我觉得那些过去经常一起吃饭派对的朋友们一定都在背后笑话我,笑我傻,因为我还一直叫他老公老公的,试图掩盖我们婚姻破裂的事实。我想保住自己的面子啊!我妈妈也劝我不要离婚,说她当年就是原谅了我父亲出轨,说他们现在不是也过得挺好,成了彼此的‘老伴儿’。我没勇气告诉我妈:我老公不但出轨,而且跟小三的孩子都要生了!”仿佛是对着空气不停地诉说,我的泪水穿过鼻翼,流入嘴里,还有些从下巴滴落。
维罗妮卡凑近,用肩膀轻轻地撞我,提醒我她的存在,口气坚定地说:“你看海明威结过四次婚,男人本性花心,女人也可以选择呀!离开你丈夫,他是过错方,要付你抚养费。你很美你知道吗?这世界上不止他一个男人,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不享受性爱一定是你没遇到让你有性爱快乐的男人,你会遇到的。50岁,你还多么年轻啊!我今年42岁了,我觉得我像猫一样有九条命。我的下一条命可能会生活在欧洲,过另一番新的人生。”
“我还以为你只有三十几岁。”我说。
“走,我带你去日落广场酒吧!”维罗妮卡说,“忘记烦恼,那里会有年轻貌美的男人追求你。快乐是一种选择。”她挽起我的胳膊,又下意识地甩开,捂着嘴笑,“噢,别人可能认为我们是同性恋呢!基韦斯特是同性恋的天堂。” 她说着,笑着,更有力地更紧地挽住了我的手臂,“让他们去说吧,不过我只爱男人哦。”
日落广场静卧在杜瓦尔大街的另一个尽头,像一处隐秘的祭坛,每日等待着海与天共同完成一场黄昏的仪式。据说,这里的落日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广场旁边临海有个酒吧,我们坐在室外的遮阳伞下,酒杯碰撞,一杯又一杯,说不完的话就如旁边的海水在流淌,酒精让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黄昏将至,我们踉跄着走进广场。此刻,即将沉入海平线之前的那轮血色光球带着冷漠,仿佛预知一切,却不露声色。我们在临海堤坝最前排的位置坐下,海风吹醒一些酒意,咸涩的湿气裹着周围的人声。我把双腿伸出堤岸,悬空晃荡,脚尖触到冰凉的海水。海浪拍打堤石,发出低沉的声音。我忽然感到一丝不安,悄悄收回双腿,屈膝坐在岸边,双手撑着地面,稳固住自己。而维罗妮卡依旧让双腿随意摆动,脚趾一次次探入海水,嬉戏般撩拨水波,伸直两臂,舞动十指。潮水映照暮色,把维罗妮卡的脸半隐在阴影里。她嘴角上扬,露出孩童样的笑。霎间,我有种错觉,她早已听懂了那些潮声,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越来越多的人挤在我们身后,层层叠叠,争相举起手机和相机,捕捉最后一刻的夕阳。那血红色的太阳像个自信的王,傲慢地挂在天际,光芒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瑰丽的血色,它深知自己是那一刻的主宰,缓慢地、从容地沉入海平线。那一瞬,周围的空气凝固了,继而是人们的欢呼声、鼓掌声。
就在此时,一只无形的手似乎推搡了一下,维罗妮卡的身体突然前倾,在未曾察觉的一瞬间,她被轻轻推开般跌入了水中。长发漂在海面上,宛如一片黑色的海带。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见她挥动手臂,嘴里喊着什么。似乎说她是游泳健将,可以游到不远处的码头。她虚弱的声音在海风和人群的惊呼中几乎听不清。
我感觉胸口被堵住了,半天都喘不过气,想喊却发不出声。我紧张地抓住周围的人,终于哭着哀求道:“她喝了太多酒,你们救救她!我不会游泳,求你们救她!”周围的几位男人犹豫了片刻,然后跳入了冰冷的海水中,拉扯着维罗妮卡的身体,将她拖回岸边。她从水里爬出来,身上滴水成珠,衣服紧贴皮肤,被海水彻底吞没过一遍的样子。我不顾她的窘迫,眼泪在流,失控地喊:“你几乎被淹死,你知道吗?!”
然而,她像没听见般,开始低声请求旁边的游客帮她打电话。她的语气平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冷漠。一会儿,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出现了,腹部的赘肉随他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他抱着一条五彩斑斓、印着公鸡图案的浴巾,没有一丝怜悯,他用粗暴的手法将她抱起,又像拉扯行李一样把她带走。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拧紧一个疙瘩,越缠越乱。她没说再见,没给我任何联系方式。她甚至都没回头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意识到,她的世界早已将我抛在了不属于她的地方。
3
周日看完日落,独自回到天堂旅社,我觉得很累,去酒店前台要热水泡了包方便面,坐到二楼躺椅上,就着灯光读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内心有种不安的感觉。
天堂旅社是住家式酒店,前后两个院子,各有三栋三层高楼房,每栋房间众多,多数房间有四个床位,少数单人房。万圣节那周所有酒店爆满,价格昂贵,只有这家算是最便宜的,但四人间的每个床位每晚也要180美元。我住的前院有一个热水按摩池,三个游泳池。几个年轻人正在最大的泳池里戏水,撩起水花四溅,各式啤酒罐和葡萄酒杯东倒西歪在池边,随手可触,然后他们又去了可容纳20人的热水按摩池。见楼下欢乐的场景,我换了泳衣,下楼加入年轻人的热聊 。
“你的神态很像我姐,她在加州工作,比我大10岁,我很想她。今晚可以请你去酒吧吗?”一个留长发蓄短须的金发男孩向我靠了过来,眼睛闪光,眼神热烈,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他有20岁吗?想起维罗妮卡说我会遇到一个年轻恋人,我忍不住笑了,全身涌起一股热流。
“你笑起来真迷人。”男孩说。
“你们年轻人现在是不是时髦找个像母亲一样老的女人?今早吃饭时也有一个年轻侍者说要请我去酒吧……”
金发男孩不耐烦地打断我,“你真无趣!”他双手一撑,跳出按摩池,纵身跳入旁边泳池,游自由泳,双臂把水面打得啪啪震天响。过一会儿,他又回到按摩池,凑近,递给我一瓶啤酒,我们碰杯,不语。我忽然觉得不敢直视他肌肉发达的肩和胸,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羞愧。
当我听说男孩是大学四年级学生时,我忍不住说:“我有一个女儿,今年19岁,在英国读大学。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我只是觉得你很特别,站在你身边就让我开心,我不缺女朋友。”金发男孩递给我一杯白葡萄酒,招呼周围的年轻人说:“来来来,干杯!”我心里和脸上都觉得发烫。
这时一位穿着长裤长袖迷彩军服的八尺男人跳下水里,腾腾地趟着水,在池子里走来走去,一个女孩问他:“你没问题吧? 不热吗?在基韦斯特你可以光屁股的,你知道吗?”
“老子在阿富汗当了八年兵,老子才不想回来。老子在阿富汗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别听媒体报道,都是假的。现在每月一千美元的退役费,让我在美国怎么活?我高中毕业就去阿富汗了,除了当兵我不会别的,不像你们大学毕业有学识,可以工作,成家生孩子,过正常生活,我有阿富汗妞儿也带不回来,撤军太快了,什么都没来得及……”他说得停不下来,明显下池子前已经喝了不少。
“我失去了生活目标,想回到阿富汗去,但是美国全面撤军了,没有机会了,怎么办?”
“怎么办?”池子里男男女女一起调侃地同声重复。
“高中朋友劝我来基韦斯特寻开心,说这里连酒都带着快乐的信息,能让我暂时忘记烦恼。我他妈的一定要想办法回阿富汗去。”他说话时早已脱掉了湿乎乎的上衣,一左一右双手搂着两个女学生。年轻人们似乎都同情他。
“谢谢你为美国人民而战!来,今天我请酒,喝个够吧!我叔叔是911恐怖袭击飞机撞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时殉难的,我支持你回阿富汗,彻底消灭恐怖分子。”金发男孩说时不停地为军人敬酒,肯定早已忘了要请我去酒吧的话。
那夜,酒精的作用让我睡得很香,早起时已日上三竿。我租的四人一间的宿舍,上下两张单人床,我喜欢睡在上铺,感觉干净且安全。下床时,我惊讶得一脚几乎踩空,维罗妮卡就睡在我的下铺!“她跟踪我吗?”我本能地警觉起来,跳到地上,看见她正半眯着眼睛看我,那卷曲成S型的睡姿,很撩人。
“嗨!我记得你说住这里,所以我来了。我也算是你在基韦斯特唯一的朋友吧?见到我你不高兴吗?”她冲我张开天使般的笑脸,又说:“放心,我今晚去住单间,昨天没有单间出租,今天有了,维克多要替我付房钱,我拒绝了。维克多有家庭,不可能给我想要的生活,我正在结交新男友。”我这才有点恢复正常,心里也不免自嘲:我住这四人宿舍都嫌太贵,人家却要去住每晚650美元的单间了。她有20几年的情人,如今轻而易举地又找到了新男友,而我为一个背叛了家庭的名义上的丈夫要死要活的,我有什么可自觉清高的呢?就因为第一次看到她时她是裸体而我穿了衣服吗?我的内心五味杂陈。
维克多是那个秃顶大肚腩吗?谁又是她的新男友?我想。
十点半,维罗妮卡去退了房,但是新住房要下午四点才能入住。她拖着两个奇大的粉色行李箱,来到院子里最大的泳池边坐下,旁若无人地脱去上衣,只剩三角内裤,裹起浴巾,熟练地换上蓝色比基尼泳装,一个漂亮的转身,扎入了六英尺深的泳池里。蝶泳,蛙泳,自由泳,最后是仰泳,她转换自如。见我站在阳台上望她,维罗妮卡躺在水上向我招手。
“我不太会游泳。”我摇头说。
“我教你!”她说:“我过去是大学游泳队的,拿过体育奖学金。”
那天,维罗妮卡教会了我如何漂在水面上,如何在水底换气呼吸。我张开双手双腿,浮在可以淹没我的六尺水深处,眯起双眼,看天上白云,感觉自己可以随时双臂打水腾扑而起,直上云霄,像鸟一样自由。
维罗妮卡把行李寄存在天堂旅社前台,我们各自裹上一条印有基韦斯特公鸡的浴巾,散步到绿鹦鹉酒吧。那里灯光昏暗,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出维罗妮卡指尖上站立的九只黑猫的形象,只有左手大拇指是全黑的颜色。她的声音颤抖,仿佛黑夜里潜行的黑猫,悄然逼近,却不知它何时会露出锋利的爪。
“你知道吗?” 她的指尖轻叩杯沿,目光落在某处虚无的角落,像是回望旧日幽影。“21岁大学毕业那年,我来到基韦斯特,本想短暂放逐自己,结果却被一个男人吞噬了。”
那是个比她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维克多,来自基韦斯特的“老钱”家庭,慷慨多金。他在“绿鹦鹉”酒吧遇见了她,像捕猎者见到落单的小兽。他为她买单,为她安排住处,为她编织了一张柔软而危险的网,她明知是禁忌,却依旧深陷。夜晚,他们在潮湿的公寓里交缠,风吹窗帘,带来海浪低吟的回声。白日里,她跟在他的身后,像一只慵懒并毫无戒备的黑猫,在阳光下踱步,却始终踏不进光亮的核心。
她并不想拆散他的家庭,而他也不曾打算让妻儿失去丈夫和父亲。他们的激情燃烧了一整年,直到她在基韦斯特撞见了高中同学梅森。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和家乡泥土的味道,令她蓦然想起从前那个单纯的自己。她从沉沦了一年的酒意中突然觉醒,选择离开,随梅森回到了俄亥俄州那个沉静的小镇。
她的工作是在一家酒吧调酒,许多夜晚,她站在吧台后,注视着酒液滑入杯中,像周而复始的时间在她指尖流淌,让她感觉日子越发乏味。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如今13岁,聪明得令人惊叹,有数学天赋。
“我小时候数学也很棒,” 维罗妮卡嘴角微扬,眼里闪光,“但比起数字,我更爱文字。神秘的文字就像黑猫,前一刻安静潜伏,下一刻随时跳跃,撕裂现实的表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古怪的骄傲。她抬起酒杯,轻轻晃晃,像要搅动隐秘的往事。
“每年万圣节,我都会回基韦斯特。十天的裸体绘画狂欢,我从不缺席。” 她低声说道,嘴角的弧度像是黑猫尾巴轻轻扬起的一瞬。“我会与维克多见面。我们从来都没断过。”
梅森最终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也选择背叛婚姻。他让另一个女人怀孕的速度之快,令人错愕。协议离婚后,儿子被梅森的父母抚养。
维罗妮卡讲完故事,安静地笑了笑,眼神复杂,像是已经看透了所有可能的结局。桌下,一只流浪的黑猫悄然穿行,尾巴在她的脚踝旁轻轻扫过,转瞬消失到人群里。
我们走出酒吧,继续聊着,相约回旅社再去游泳。下午三点的阳光直射在我们身上。
“你还做调酒师吗?” 我问。
“当然不了。我在绅士俱乐部工作,钱多,而且更有趣。”
我的天!我的头嗡地一下子,又被维罗妮卡惊到了。
“绅士俱乐部?那不就是脱衣舞女郎嘛?”我问。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卖身。”维罗妮卡有点微怒地看着我。“我的两个大箱子,是我的全部家当。这次本来想看能否在基韦斯特的绅士俱乐部找个工作,但是这地方都是年轻女孩的天下,这些女孩这么年轻就靠脱衣服赚生计了,真可怜……”
我看着维罗妮卡,不明白她哪来的优越感?一个40几岁的脱衣舞娘看不上20几岁的脱衣舞女?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眨眨眼睛说:“我有儿子,有过丈夫,有情人维克多,我可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我还有杜拉斯一样的文学梦。杜拉斯70岁写出《情人》,我也同样能写出自己的惊世之作。现在我计划离开维克多了,这几天我遇到了一个英国人,建筑师,我们彼此欣赏。我也许带上儿子随他去英国定居。”
那天她没化妆,黑色眼珠,黑色头发,反衬她晒得健美的脸色和自然的红唇,大嘴巴,高鼻梁,眼窝有点陷,这让她看起来有独特的美,五官对称的比例像是被上帝精心衡量过的。望着维罗妮卡,她的自信让我格外感动,让我有向她再次倾诉的欲望。我说当丈夫提出离婚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你不知道,我们女儿都上大学了,如今他给女儿搞出个还没出生的小弟弟,我女儿却还埋怨我搞不定自己的丈夫。莫大的屈辱。我觉得离婚就是证明我过去的人生全都失败了,我不想离婚,我怕成为别人的谈资和笑料……”说这话时我又哭了。
“你是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活着吗?”维罗妮卡简直是口气粗暴地打断了我声泪俱下的控诉,她挑起眉毛,瞪圆眼睛,质问:“你余生是不是要活在别人的眼光和评论里?走出来,你会发现最在意周围舆论的人是你自己,你被自己的枷锁套住了。我们都生活在自己的枷锁之中。”我怔怔地望着维罗妮卡,她背对阳光,脸庞和身形周围仿佛镀了金一样,像个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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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是周一,早八点多钟,当大家在泳池边吃免费早餐时,警察押着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从后院走出,我认出维克多的秃头和大肚腩。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让我把故事拼在一起:他是没交钱入住跑来偷情的,喝醉了,女友赶他出去,他赖着不走,还动手打了女友,旁边人看到叫了警察,他还是不走,警察只得把他铐起来带走。
“别担心,那女人还为他求情,应该出了酒店门就会放了他的。”有人说。
我迅速跑去前台,问维罗妮卡住哪个房间?一个印度人模样的店员谦卑的笑里却透着傲慢腔调:“我们要保护客人隐私的。”他眼盯电脑,手移鼠标,头也不抬地说:“再说了,没有叫维罗妮卡的住这里!”什么?难道维罗妮卡给我的名字是假的?还有什么是假的?她妈妈可能也不是中国人后裔?
接下来两天,我穿着泳衣在杜瓦尔大街上整日闲逛,到日落酒吧喝酒,期待能再次偶遇维罗妮卡。
周三傍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天堂旅社,我直接跳进院里的热水按摩池。一对老夫妇正在泡澡,聊天。
“他没必要自杀。他又不是故意的。”女人说。
“应该是自责吧?来基韦斯特是寻求快乐,没人想来送命。他那晚向路人扭着花屁股,大家都为他开心。”男人说。
“是的,万圣节狂欢周第一天时,整大街的人他给我印象最深,不知哪个画家在他屁股上用玫瑰花图案画了‘63’,可真是一幅杰作呀。他逢人就说那天是他63岁生日。”
“他那时可真开心!想不到,才过几天,人就没了。”
“一定喝多了,没看到红绿灯变换,撞到那个耳背的老妇人,正过马路。车子压到人了他都没觉到吗?”
“一定是喝太多了。他那辆红色奔驰敞篷车可真亮眼呀,刷地就开过去了,甚至没有停。”
“夜里一点钟了,路上人少。真是想不到,没人报警。他第二天早上看到妇人被撞死的新闻,还有路边监视器里他的红车,他就自杀了。”
“想象一下,多可怕呀。像海明威一样,用微型手枪伸到嘴里扣动扳机,完全没有生还余地。63岁,还很年轻呀!”
“也有人说他是因为失恋,偷情了20年的小女友与一个英国男人前天半夜去海里游泳,喝酒太多,死在离岸流里了。昨天早上两具尸体漂到岸上。”
“唉!真可怜。遇到离岸流,不能拼死挣扎往回游,要往潮水的两边游,游到平静的海面时再往岸边游,否则越挣扎越被离岸流推入深海,直到筋疲力尽,没有生还的可能啊!只有高手才懂怎么搏击,在离岸流里幸存。”
“真可怜,听说两人死的时候是赤裸。”
“至少他们死的时候是快乐的,是结伴的。”
老夫妇继续议论新闻,我听得心碎。
“他们不会死的。她是猫,有九条命。”我没头没脑地说,眼泪哗啦啦掉入103度恒温的按摩浴池。老夫妇的两双眼齐刷刷地望向我。我双手撑住池边,想跃出水面,但胳膊一软,下巴磕在石头池边。顾不得疼,踩上拖鞋,我疯似地向老夫妇提到的发现两具裸体的海边跑去。
那晚,我差点被离岸流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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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基韦斯特那天是周六,我按计划住满了一周。退房后一整天我都漂在天堂旅舍的泳池里,体会在水里呼吸。离开前已是落日时分,被某种未知力量驱使,我开车拐上了杜瓦尔大街,缓慢前行。那天是音乐狂欢节,路两边每个酒吧里的人们都在唱着吉米巴菲特的摇滚乐(他因唱歌致富于基韦斯特)。
我下意识地把方向盘导向霓虹闪烁的绿鹦鹉酒吧。那里氛围迷离,一个身影骤然闯入视线,熟悉得令我窒息:齐肩粉色卷发,在一明一暗的彩灯交错中泛着刺眼的光晕,腰乳曲线分明,紧身白色牛仔超短裤包裹着一对浑圆的挺翘匀称的臀部,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她的目光正温柔地纠缠着身旁的男人——那是个外表儒雅、身材健硕的家伙,手掌轻扣她的腰,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力兜着女人慢慢旋转。两人随着音乐贴近,摇曳,暧昧的光影在他们身上游移。
我的身体猛地一缩,心跳狂乱得失去节奏,窒息感涌上喉头,理智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情绪撕扯得支离破碎。我猛地一踩油门,车轮在地面擦出尖锐的嘶鸣,引来路两边行人惊诧的目光。我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径直冲出了基韦斯特,仿佛身后有九只猫的幽灵正步步紧追,而我只能拼命逃离。
开上了七哩桥,夕阳在路两边的海上洒下条条血色印记。我摇下四面车窗,又打开两面车顶天窗,大口呼吸,感觉自己已置身大海。海浪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耳边叹息,海水的苦涩扑在我脸上。路边一个醒目的红牌子将我引入一条狭长的海滩,牌上写着:“危险!小心离岸流!”我停下车,坐在里面,开始给美国和中国的朋友打电话,请他们介绍律师。最后,我在微信语音留言给妈妈,告诉她我决定离婚,“我要走出妈妈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的阴影。”然后,我跨出车门,走向大海。
多么近的海,海水平静,但我似乎听到了那下面的离岸流,正缓慢而有力地向我涌来。
编辑:一楠
编发:应帆
图片来自AI制作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 428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