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乌合之众”与“坏人政府”——从秦晖的两点新见谈起(2)
老 茶
秦晖先生在其新著《拯救德先生》对美国近期政治一改悲观基调,发表了两点新见:
近年来,对民主的危机已有许多议论。但不少说法我以为是远远没有说到位的。其一就是完全怪罪于某个“坏人”。尤其是在民主国家的“党争”传统中这是一种常见现象。但是我认为,正如把当年苏联的解体都归之于戈尔巴乔夫“背叛”的浅薄之论那样,今天的民主国家危机如果只归咎于某个“反向的戈尔巴乔夫”,同样是没有解释力的……(其二)有人认为选出“坏人”说明选民糊涂,而选民糊涂,又被归咎于互联网自媒体的“快餐”信息泛滥导致了受众的弱智化。确实,“网络时代的民主”给民主机制的运作带来了许多新问题。但机制的问题不等于选民“弱智化”。我们只要回顾中国,当十多年前互联网兴起、而严苛的网络管制尚未出现时,那时中国的网络舆论是个什么场景?是“网络启蒙”,还是“网络弱智化”?经过那个时代的国人都不难判断。显然,正是由于那时的“网络启蒙”促进了“宪政梦”令专制者害怕,才导致了后来越来越严苛的网络管制与封锁【1】
其实,鲜有人会把美国民主的危机完全归罪于某个“坏人”或者完全归咎于“网络弱智化”。而从实然层面说,这两者可能都是不争的事实:即使是川普的支持者,即使视之为英雄、伟人者,恐怕也不会把他当做传统的“好人”;网络、社交媒体对当今美国的政治生态的强烈影响也显而易见。
所不同的是,对“坏人”政府与数字“乌合之众”这两种力量,其作用力方向、作用力大小的判断,人们存在着深刻的分歧。而秦晖先生在这两个问题上,都似乎过于乐观。
而在笔者看来,美国的“坏人政治”与网络上的瓦釜雷鸣,恰是一体两面。很难想像在一个没有网络的环境里,“满嘴跑火车”的川普能胜选、而且是“赢两次”。再好的民主政治制度,如果失去了美德的支撑,失去对公序良俗的追求,这个制度极可能成为“坏人”作恶的工具。“坏人”政府与数字“乌合之众”正是当前直接挑战美国民主、使之陷入更深重危机的危险力量。
在前面的文章里,已经谈过中国士人从热衷好人政府转变为对坏人政府熟视无睹的转变逻辑。本文再说“网络启蒙”与“网络弱智化”。
网事并不如烟,秦晖先生称道十几年前中国互联网初兴的盛况,让人记忆犹新。秦先生本人正是在这股互联网大潮的背景下,以其“左”“右”开弓(为生民谋自由与福利)的鲜明立场、博古通今的知识积累、仰观俯察的思辨能力,弄潮成为学者中的网红或者网红中的学者。
但是用中国互联网初兴时的个体独特经验推而广之论及美国今天的网络舆论环境,却可能时空错位,是另一种“问题误置”。中国互联网初兴时,触网者多为“先进分子”,与今日美国人的网络化生存的普及状态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
秦晖先生说:
今天美国的民主无论面临多少危机,至少他的网络舆论还是开放的,中国式网管根本无从谈起。这时如果说网络传播会导致受众的弱智化,那就不能说是受众的问题、网络的问题,而恰恰是自命清高的美国精英们忽视网络、不接地气的问题。【2】
今天的网络逻辑似乎远远超出 “讲者”与“受众”的传统思维,而呈现出丛林法则、言论极化等特征,远远不是精英接不接地气的问题。
1995年,被称为“数字革命的传教士”的尼葛洛庞帝出版《数字化生存》,其结语中说:数字化的四个特质是: “分散权力、全球化、追求和谐和赋予权力。”他预言随着数字化的脚步,“沙皇退位,个人抬头”,“传统的中央集权的生活观念将成为明日黄花。 民族国家本身也将遭受巨大冲击,并迈向全球化”,“数字化生存的和谐效应已经变得很明显了:过去泾渭分明的学科和你争我斗的企业都开始以合作取代竞争”,人类产生“新的希望和尊严”【3】……
好的传教士常常并非好的预言家。尼葛洛庞帝声称自己“去过未来,而且去过好多次”【4】,但是在他去到过的未来里,网络是如此纯净美好,绝没有病毒式传播的网络谣言、如影随形的网络霸凌、规模化产业化的网络诈骗、防火墙、数字极权与网格化管理……而这都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互联网的政治文化至少在其产生初期在某些方面,网络空间展现的是霍布斯的自然状态,而非洛克的自然状态。早在二十余年前,美国政治学会主席帕特南在《独自打保龄:美国社区的衰落与复兴》中即表达了对互联网的四大忧虑:一是数字鸿沟(网络因为付费性质产生了新的种族隔离);二是非语言信息的缺乏(社会暗示的欠缺会抑制人们的合作愿望、信任度和团结感。互联网的匿名性,使得人们在交流过程容易产生“破防”、欺骗、背叛);三是“网络的巴尔干”标签(高度的专业化是互联网吸引力的来源之一,我们只跟同个兴趣的社团产生交集,融合性和包容性降低,变成单线条化。以所在地为基础的传统社区可能被以身份、利益为基础的虚拟社区所取代);四是互联网的娱乐化(对互联网的过度依赖和使用,导致缺少时间与人们交流、进行深度思考,会导致严重的与世隔绝和抑郁症)。【5】
在言论的市场,理性平和的声音常常无法抓住听众。为“乌合之众”欢欣鼓舞的是简单、极端的声音。正如勒庞所说:“无论刺激群众想象力的是什么手段,其形式都是惊人而鲜明的形象,免去了一切多余的解释,最多伴有几个奇异或神秘的事实:一次伟大的胜利、一个伟大的奇迹、一宗大罪,或一个诱人的前景。”无疑,互联网更加催生更加庞大的“乌合之众”。勒庞曾说:“掌握了影响群众想象力的艺术,也就同时掌握了统治他们的艺术。”川普精通的就是此种“交易的艺术”,并且在2016年出人意料的成功。
次年初,经济学人智库EIU(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随即发布《2016民主指数报告》,美国首次被从“完全民主国家”(full democracy)之列剔除,降级为“有缺陷的民主国家”(flawed democracy)。此后,美国的民主指数虽有起落,但其所处级别并未变化,一直是二流民主国家。【6】
美国堕落为二流民主国家,其原因是多方面,而大选的混乱无疑是最为直接的原因。在最近的美国几次大选中,呈现出这样的新的特点:
其一,随着社交媒体平台逐渐成为美国民众获取资讯的主要渠道,各大社交媒体平台又凭借庞大的用户群体、海量的用户数据和多样的资讯分发方式,颠覆了传统的信息传播格局。平台根据用户偏好推送资讯的算法更是将民众圈在了自己的“信息茧房”之中,而平台快速便捷、影响广泛的特质又给大肆传播仇恨言论、虚假新闻、网络谣言等提供了便利条件,导致民主的价值不断被侵蚀。
其二,互联网对身份政治的强化是显而易见的。而恰恰是对身份政治的过度拔高,使得美国左派脱离了真实社区里的普罗大众,成为美国极化政治的一极。
其三,政客粗鄙化。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2023年9月发表题为《美国的两极分化、民主与政治暴力:研究揭示了什么》的研究报告,总结了过去十年的最重要的研究成果,其核心论点之一是:政治精英们在网络上大量使用贬损性语言会腐蚀美国民主。一些研究者把美国政治最有害的极化现象归纳为“情感极化”,党派敌意,将自己对手不仅在重要问题是错误的,而且是可恶的、叛国的,是对国家未来的巨大威胁。情感极化虽不会直接导致政治暴力,但助长政客和意见领袖针对政客、选举官员、女性以及众多少数群体的暴力语言。几十年来,美国的情感两极分化一直在加剧,而政治暴力仅在2016年才急剧增加。【7】
在这样的生态下,虽然目前似乎没有严肃的研究对美国整体网民是否弱智化得出结论,但部分网民“弱智化”无疑是显见的事实。政客的粗鄙化与选民的弱智化,直接冲击了美国的民主形象,并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民主制度的根基。
所以,才需要大家一起《拯救德先生》
【1】【2】秦晖《拯救德先生》(鹿津出版社2025年版)自序第6-7页
【3】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267-275页,
【4】参见https://www.ted.com/talks/nicholas_negroponte_a_30_year_history_of_the_future?language=zh-cn&subtitle=en
【5】参见该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203-207页
【6】 https://ourworldindata.org/grapher/democracy-index-eiu?mapSelect=~USA
【7】全文见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research/2023/09/polarization-democracy-and-political-violence-in-the-united-states-what-the-research-says?lang=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