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青博客

凝聚水珠,点燃火苗,反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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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我自己

(2025-02-17 18:39:10) 下一个

《聊聊我自己》

文/马青

我出生于1965年,那年,中国大陆正在进行为文革铺路的“四清”运动,即,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化报》发表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一文,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翻过这一年,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吞吐红色火焰,全国变成红旗、红袖章、红宝书组成的红海洋。

1965年春天,舞剧《白毛女》在第六届“上海之春”上首演,火爆全国。我在我妈羊水里倾听人世时,一准听到过御用文人杜撰的那个名叫喜儿的白毛女唱“北风那个吹”。

1972年,美国抛弃台湾,中美发表中美联合公报,美国总统尼克松陷入“水门事件”丑闻,同年,我走进3508厂子弟校小学一年级一班,正式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有位小学同学回忆,翻开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第一课就是热爱祖国、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中国共产党。这一年的前一年,1971年,“伟大领袖”钦定的接班人林彪被赐死于蒙古温都尔汗。我的整个小学期间,文革进入尾声,但第一次造神运动还在继续中,在“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和“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嚎叫声中,孔家店被砸得稀巴烂,专研业务被贴上“白专道路”标签,全国人民盯着八个样板戏看,动不动就被政审、外调、查户口。虽然,说的是“抓革命,促生产”,但革命和生产并非并列。大人们三天两头地开会学习,“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买啥都凭票、排队,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男男女女都穿灰黑蓝,拥有“三转一响”——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是生活富足的表现。出身工厂、军队令人自豪,出身于工厂的干部家庭,或者,出身军人家庭,更令人自豪。有台湾、香港,或者,国外亲属,是倒了八辈子霉。“黑五类”是贱民,出身于“黑五类”家庭,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贱民。胆子大的家伙传看手抄本《少女之心》、《一双绣花鞋》、《第二次握手》和《金瓶梅》,胆子再大点的抱着电子管收音机收听“敌台”——美国之音。那段时间,大陆和台湾互相空飘、海飘,互相对对方施以宣传攻势,同时,邓丽君红遍香港和东南亚。不过,时间要继续前行十来年,她的歌,《甜蜜蜜》、《海韵》、《千言万语》、《空港》等等才会横扫大陆。当然,作为三好学生、课代表和学习委员,我绝不会看黄色小说,不会听邓丽君那样的“靡靡之音”,更不会收听敌台。当时的我,对毛诗词和毛书法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会儿,波尔布特领导的柬埔寨共产党——红色高棉——正在柬埔寨血腥屠杀柬埔寨顺民。在他执政的三年多时间里,柬埔寨人口骤减三分之一。当然,当时,我不知道。我妈天天拿回家的《参考消息》上面,每每写到西哈努克亲王、波尔布特、红色高棉,还有,美国入侵越南。《参考消息》上,西哈努克亲王和波尔布特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既然中国共产党伟大光荣正确,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亲王和波尔布特自然也就是正义的化身、革命的化身。至于说美国,既然是美帝国主义和“纸老虎”,既然入侵越南,当然罪恶滔天,又不堪一击。

小时候,大人们说蒋介石是“蒋该死”,说抗战胜利后,他从峨眉山上下山来摘桃子。说刘文彩是成都大邑县安仁镇的大恶霸、大地主,每天喝人奶,一个人用五六个奶妈。他把冷月英丢进水牢,直到下半身腐烂。2017年,我去刘文彩庄园,找半天水牢没找到,只看见鸦片储存室。问庄园保安,水牢在哪儿,保安说,水牢,是以前的说法。冷月英坐水牢的故事是御用文人编的,水牢自然找不到了。

上小学时,我无数次地坐我妈厂里的军用大卡车去安仁镇参观刘文彩庄园。中国人民解放军3508厂,这几个红彤彤的字照亮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每天早上,我都被厂里播放的军号叫醒,然后,听我妈沿路打着喷嚏去厂食堂买早餐。我妈是这家军需被服厂的妇产科医生,负责全厂两千多女工的计划生育工作,获得过无数次成都市、四川省的计划生育先进工作者称号。我妈用两只手、一个木制听筒,给女工确诊是否怀孕;给怀孕七个月的女工开可以下流水线的证明;给计划外怀孕的女工做人工流产的思想工作。尽管,我妈工作兢兢业业,怎奈,家庭成分不好,所以,一辈子没被她紧跟的党吸收入党。但是,拿我妈自己的话说,她比布尔什维克还布尔什维克。

我晕车,一路呕吐,但是,为了让我接受忆苦思甜教育和仇恨教育,我妈一次又一次地把戴着红领巾、胸怀全世界、梦想解放台湾的我拎上车。参观刘文彩庄园的结果是,我心里种下了对地主阶级的恨和对共产党的爱。
两岁半,我被我妈送进厂幼儿园。至今,我家还有一张我在幼儿园表演节目时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我,缺牙巴,穿着我爸给我做的长至脚踝的圆点粉红连衣裙,我和另外两个双胞胎女同学拿着纸花边唱边跳。唱的啥?《我爱北京天安门》。那次儿童节,除了唱这首歌,我还和另外一个扮演郭建光的小朋友一起唱京剧《沙家浜》选段,我的角色是沙奶奶。

七十年代,看露天坝坝电影是精神大餐,虽然,很多人没座位,只能站着看,甚至,只能站在电影屏幕后面看,而且,翻来覆去都是《红灯记》、《地道战》、《地雷战》、《铁道卫士》、《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平原游击队》、《英雄儿女》、《金光大道》之类。正式放电影前,必放中央新闻电影纪录制片厂的《新闻简报》,这玩意儿是央视新闻联播的前世。放电影时,放一阵就会断片,为啥?一部电影胶片在几个放映点同时放,放完一盒时,下一盒胶片正在路上。只要有谁一喊“片子来了”!立马,全场欢呼雀跃。因为反复放、反复看,儿时的我,记得每部电影结束前的那段音乐和画面,我会准确地在电影结束前两三分钟佯装睡着,然后,由我爸我妈我姐用藤椅将我抬回家。小时候,我是标准的小公主。

“罗马尼亚电影又搂又抱,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越南电影真枪真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七十年代的电影,基本就是这段顺口溜概括的样子。一系列以爱国主义为题材的电影反反复复地看下来,再加上,听洗脑歌,看党报党刊、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看CCTV春节文艺晚会、学文件、上政治课,对“伟大光荣正确”就深信不疑了。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我上小学时,除了唱这首歌,还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马列主义大普及,上层建筑红旗飘!”以及,“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学习雷锋好榜样,艰苦朴素永不忘,愿做革命的螺丝钉……”七十年代初,这三首歌红遍中国。

我妈也喜欢唱歌,即使现在,八十七岁了,还时不时地哼歌。我妈哼的歌当然是红歌,比如,《十送红军》、《洪湖水浪打浪》、《在太行山上》、《保卫黄河》、《义勇军进行曲》、《我的祖国》之类。

我妈1953年参军,当了三年兵,在部队医院做助产士。后来,穿着军装、唱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到了成都军需被服厂502厂(后改称为3508厂)。在厂合唱队,我妈认识我爸,并爱上我爸。

我妈既然比党员还党员,到了晚年,自然就成了马列主义老太太。我们家相册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我站着,我妈下蹲,我妈捧着红宝书指给我看。我斜着眼睛,皱着眉头,看样子,也就四岁不到。我妈从我懂事起,就给我进行忆苦思甜教育,说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解放前”白色恐怖,“解放后”,劳动人民翻身作主人。现在,我妈说:“共产主义确实是乌托邦,不可能实现,但改革开放好,穿的、用的、耍的比三十年前不知好了多少倍,好日子还在后头。‘一带一路’更是好,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你好我好大家好,连美英法学者都给中国点赞。还有,北斗导航好厉害啊!马上,就要推向全世界!”

我妈是资深爱国者,看见卫星发射、奥运会夺冠、“自主创新”、国家超级工程就亢奋。她老人家是我们家的新闻主播,说起国家政策,如数家珍。啥子土地流转、社保异地结算、博士生涨工资、两个一百年战略决策、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调结构转方式、供给侧改革、一带一路、精准脱贫、乡村振兴、个税起征点上调,等等。我妈唯一痛恨的是毛魔,说他是大流氓、十恶不赦,奸淫女人,整死无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她对毛屠夫的愤恨,主要来源于她看的《炎黄春秋》。《炎黄春秋》易主之前,我每期必买,周末回家,就带回去给我爸我妈看。我妈时常叹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就可以看到更美好的未来了。我妈常劝我:政府一直在改,你慢慢看,会好起来的!少在网上东说西说,看问题要全面,要辩证地看。秦火火出事,我妈紧张。薛蛮子、翟岩民等上央视认罪,我妈紧张。我妈说,现在言论自由,不像以前,稍不注意,就是现行反革命罪,但还是要注意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乱说,不要乱转帖,别造谣、信谣、传谣,弄不好,整个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来笼起。

在我妈劝我的过程中,雅安芦山地震了,官方公布:200多万人受灾,196人遇难,21人失踪,13484人受伤;天津港爆炸了,官方公布:事故总遇难人数为173人;昆明发生“暴恐案”了,官方公布:31人死亡,141人受伤,其中,40人重伤;四川省阿坝州茂县叠溪镇新磨村新村组富贵山山体突发高位垮塌,官方公布:62户、100余人被掩埋;访民徐纯合被佩枪警察一枪毙命了;大学生魏则西被医死了;环保专家雷洋被足疗死了;反抗强拆的贾敬龙被执行死刑;泸州太伏镇中学初二学生赵某被跳楼了;习一尊修宪,开启终身制执政模式;香港国安法实施,香港自由港作废;三年新冠疫情,各地疯狂查核酸、查健康码、打疫苗、封城、封小区、封居民门,大数据电子监狱建成;法轮功学员被活摘器官和群体灭绝;成都秋雨圣约教会、北京守望教会、贵阳活石教会等家庭教会被逼迫。当然,我妈不认为上述这些和一党专政有关。

我姐和我妈不一样,不老是劝我,对我说了几次“过自己的日子”后,见我我行我素,不可救药,就闭嘴不说了。我儿子从小受爱国主义、反智主义教育,直到二十岁左右,看见阅兵、五星红旗升起、卫星上天,还忍不住地冒泪。在看我发帖的过程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说我负面情绪多、只看阴暗面。

我在我们家,是“一小撮”。好在,我还有个大表哥,可以推心置腹。

我父亲进入502厂之前,是成都某绸缎铺的学徒工。中共建政,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在我姑爹、姑妈的影响下,他练字、看书,参加工作,当上缝纫工后,也抄抄写写的。慢慢地,他当上工人通讯员,再从工人提干,逐渐成为厂长笔杆子,然后,调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做编辑工作,再后来,成为四川文艺出版社副编审。这中间,我父亲写了很多他自鸣得意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唱词、杂文。从“建立新中国”、“抗美援朝”、“人民公社化运动”、“大跃进”、“文革”、“打倒四人帮”,到“改革开放”, 我父亲都以笔名“马铁水”一路歌功颂德。因为种种原因,他在厂里未能入党,直到去了出版社后几年,才如愿以偿。并且,成为四川文艺出版社文艺编室党支部书记。我父亲晚年喜欢看《炎黄春秋》,他多次明确表示,赞成多党制。但在赞成多党制的同时,他又写打油诗,喊共产党万岁。

我喜欢文字,和我父亲喜欢舞文弄墨不无关系,我家的书香、墨香、画作慢慢把我送进中文字的王国。小时候,我经常翻看我爸舍不得烧的那些文艺期刊,比如,《人民文学》、《星星》诗刊。上面,有很多我爸标注的“毒草”或黑叉。

读小学时,某天,我的语文老师马老师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在纸上画了两条路,一条直路,一条斜路。马老师咬紧嘴唇,神情严肃地说:“马青,同学们都说你骄傲!这是两条路,你走哪一条!”没想到,后来,我确实走上了一条斜路,不仅斜,还斜得无可救药,直到,和众人反向而行,成为“正常人”眼里的精神病。

我周围很多人都主张渐进改良,但我觉得,渐进改良早就没戏了,1989年,北京大屠杀,追碾平民、学生的党卫军坦克明白无误地宣告渐进改良寿终正寝。我是沉船派,主张推翻中共。终于,在马老师给我预言我将来所走道路几十年后,我彻彻底底地走向邪路(斜路),从共产主义接班人变成共产主义掘墓人。

2014年5月4日,习一尊对他身边激动得跺脚的大学生说:“青年的价值取向决定了未来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而青年又处在价值观形成和确立的时期,抓好这一时期的价值观养成十分重要。这就像穿衣服扣扣子一样,如果第一粒扣子扣错了,剩余的扣子都会扣错。人生的扣子从一开始就要扣好。”

我的第一颗扣子扣得端端正正的,热爱党,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社会主义“新中国”,但最后,我还是从乖乖女、文艺女青年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者,举起飞刀,甩向我曾经戴着红领巾宣誓热爱的“伟光正”。

我从小就腼腆,见了生人就脸红。我妈我爸可能万万想不到,我会变成钢铁侠,把人生扣子反着扣。更不会想到,我会成为思想犯,双手反剪戴手铐,被派出所片警押回家,叫我儿子在逮捕我的刑事拘留通知书上签字,然后,站在四川文艺出版社家属院门口,等警方拍照后,押往成都市第一看守所。

我妈对我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我从未想过我会因为转发某个帖子犯法。要出事,也出在我自己的文字上,咋可能因为转发呢?问题是,表面上,我还真就因为转发被专政了。

2016年5月27日,我在QQ群里转发了一张酒广告,上面写了“八酒六四”几个字。当天晚上,我下晚班回家,十一点左右,我在家门口掏钥匙进家门时,突然,从楼下窜上来三名成都玉林派出所片警,他们不由分说,将我抓进派出所,对我进行了一整夜的审讯。二十五天后,我从成都市看守所取保候审。罪名是口袋罪:寻衅滋事。和我几乎被同时抓进看守所的“成都酒案”四君子——符海陆、张隽勇、陈兵、罗富誉,被超期羁押两年多,不审不判,目前,还在成都市看守所里受罪。

2006年,我爸被确诊为前列腺癌。然后,做前列腺去势术。接着,服用抗雄性激素药物康士得, PSA(前列腺特异性抗原)恢复正常。2012年,我爸的PSA逐渐升高。在PSA升高的过程中,医生叫我爸停用已经产生抗药性的康士得,换成进口药阿比特龙。但服用一个月阿比特龙,需要一万多人民币,我爸和我妈的工资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到一万块,这个治疗方案无法实行。我爸听从华西医科大学肿瘤科医生的建议,于2015年4月开始,进行放疗。放疗之前,我爸吃、喝、行正常。放疗后,厌食,一吃饭就恶心,走路偏偏倒倒,体重骤然下降。八个月后,在极端痛苦中,离开人世。

2014年1月,央视搞对联征集,我爸在给我的短信上说起这事。反复修改五次后,我爸拟就如下对联:上联——万马齐追中国梦,下联——亿众共享华夏情,上联——梦圆好梦。

中国梦是啥?是在经济高速发展、高医疗费、高房价、高教育费、高压维稳、高失业率、高资源枯竭、高环境污染、低工资、低福利、低社保、低人权、低言论自由度的同时,“四项基本原则”、“五不搞”、“七不讲”、打勾选举,并且,大搞第二次造神运动和家天下。做着中国梦,我爸走向死亡。如果我爸在民主国家,就吃得起药。如果我爸是权贵,也吃得起药。但是,他只是一路为党唱赞歌的党的文艺战线上的一枚螺丝钉。

2014年4月,一天深夜,我妈突发心脏房颤,120接到我爸电话后,前往我家。我爸当时已经病重,无法和120的一位护工一起抬我妈。我爸只有下楼,花钱请门卫,给那位护工搭手,抬我妈下楼。到了医院,120方收了200元出车费,一把扯下盖在我妈身上的铺盖,呼啸而去。成都四月深夜,只有摄氏十七、八度,不盖铺盖很容易感冒。2014年,我妈已八十五岁高龄,120救护车不管不顾。医院也不提供免费铺盖,要用的话,必须出钱租。我爸妈都很节约,不愿出那钱。于是,我妈就搭着医院给的一张薄薄的浅蓝色无纺布(一次性口罩布料)熬了一晚上。120护工把我妈抬出门去医院时,我妈脚上是光的。那天,整整一晚,我妈都光着脚。一位白发苍苍的八十五岁老人,盖一张无纺布,在号称“救死护伤”的人民的医院过夜,除了在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中国,世界上,哪个地方可以见到?

网载,中国大陆有13.97亿人,其中,850万公仆共用897.6亿公费医疗,人均10560元;13.312亿普通百姓共用224.4亿元,人均16.86元。在享用公费医疗费用方面,公仆是普通百姓的626.33倍。

我为啥被抓?言论控制、思想钳制。我父亲为啥吃不起进口药?低福利、高医疗费。我妈为啥看急诊时没铺盖盖?医疗产业化,医院成为当地政府的收税机器人。我进看守所那段时间,我妈恨得咬牙。我父亲去世后,我妈无限怀念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光。我被抓、我爸去世和她自己看急诊时被无纺布羞辱的根本原因,我妈不去想,反而衷心祝愿暴政永在。愚民教育的目的就是这样,让你在被残酷镇压的同时,喊暴政万岁。

我在省卫干院工作了四年之后,调到成都市丝绸进出口公司工作,几年后,再调到工商银行四川省分行国际业务部。在银行工作十年之后,我买断工龄,然后,混迹于分类广告公司和保险公司。保险公司,我足足干了八年。2007年——2015年,八年间,我转战于中国人保四川分公司银保部和华夏人寿四川分公司银保部。每天,都要在无数个银行网点之间奔波,目的只有一个,让银行网点多多推销我所在那家保险公司的保险理财产品。我的很多短诗,就写于从这个网点到那个网点的路上。背着沉重的保单和营销资料,拿着诺基亚键盘手机,走在成都大街小巷,看着口号衔接的各种街景,我在手机备忘录上随手写短诗。从朦胧到写实,从短诗到长诗,我走了七八年。

在工作变化的过程中,我从成都市人才交流中心交钱赎回我的个人档案。里面,没有瑕疵,并且,专门有一页,说我在64期间没有不当言论,和法轮功也没关系。可以断定,有档案的大陆居民,都有这两项政治结论。

2002年,我从银行出来,成为无业游民。闲着没事,除了在川大留学人员服务部学英语口语,就是成天在网上闲逛。网络,给我打开新的视野,也带我走进我的人生沼泽。在泡网俱乐部、天涯社区的“天涯杂谈”、天涯社区的“天涯诗会”、天涯社区的“关天茶社”、强国论坛、新浪“黄金四十”聊天室、碧聊、北大“一塌糊涂”网站、北大“往复”论坛、凯迪社区的“原创基地”和“猫眼看人”、慵散论坛之间溜达,给我极大的精神满足。其间,我遇到一位异见人士,后来,他成为我的精神导师,从他嘴里,我首次听到闻所未闻的打“AB团”、坑口兵变、顾顺章事件、万人坑事件、红色革命根据地真相、长征真相、方志敏被杀真相、皖南事变真相、西安事变真相、孟良崮战役真相、平型关大捷真相、台儿庄战役真相、百团大战真相、“大生产”真相、“抗美援朝”真相、三区革命、卡廷森林惨案、“喀什米尔公主号”事件、长春围城。这些党国亲手制造的血案,彻底动摇了我对党国残存的一点信赖。“既得利益集团”、“血拆”、“枪口向内”、“支部建在连上”、“第三国际”、“绞肉机”,这些我今后的路标,也经由他告诉我。除了《兰亭序》、《古战场》,他还给我背诵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八十七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在这大陆上建立了一个国家,它孕育于自由,并且献身给一种理念,即所有人都是生来平等的。”以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他的建议下,我的写作视野从个人情绪发泄转到公共题材。但是,当我写到一定深度时,他开始劝我,叫我别写那么阴暗的东西,多写点花花草草。我被他唤醒后觉醒,最终,又和他分道扬镳。

我住的房子太过老旧。楼上,时常一整夜一整夜的吵闹,薄如纸片的楼顶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推箱子的声音,串珠滚落在地的声音,拖鞋来回走动的声音,厮打谩骂的声音……

总之,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想,不会是因为我在写的诗歌招来国安的眼睛吧?我住的玉林北街街口一家院子,就是国安办公所在地。

开着电视,躺沙发上睡觉,依然失眠复失眠。没法,我只有回我父亲和我母亲家里去暂住。

那时,是2011年左右,3508厂正在拆迁,我父母还住在3508厂家属宿舍新区。出厂区后门,跨过人行横道,就是锦江河。每晚,我和我父母都去锦江河边散步。每次散步,我都把我的笔记本塞进裤腰。

那段时间,我在PICC四川分公司银保部上班,每天穿行在成都的南门、东门和市中区之间。从一个银行网点到另一个银行网点的路上,一首短诗,或者,几首短诗就在我的手机备忘录上写好了。写好后,我会让这些诗在备忘录上待一会儿,我希望我的隐身战友在网络的另一端看见,帮我保存下来。然后,我会誊上笔记本,再把备忘录上的诗果断地删掉。 

是的,此时,我还没有汇入大海,我只是一颗单打独斗的水珠,我怕风、怕笑声、怕窃窃私语,怕有人看到我在写大逆不道的文字。就这样,我在备忘录上写了删,删了写,誊写到笔记本上的诗也越来越多。我买了个超级大的手提包,从一个笔记本开始,再到两个笔记本、三个笔记本、四个笔记本。我把这四个笔记本通通放在这个大包里,成天到晚提在手上。晚上,和我父母一起散步前,我会拿出这四个笔记本,从这个大包里。冬天,衣服宽大,四本笔记本插在我的裤腰上,和我一起,和我父母一起,走过无数个黄昏。我怕把本子放在家里,怕盯梢跟踪我的人拿到我大放厥词的证据。其实,那会儿,离我要解剖的极权专制共产基因很远,离我直面的靶心——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很远。那会儿,我只是远距离画像。

从一个银行网点到另外一个银行网点,除了坐公交车,就是走路。路上,除了拿起手机写诗,我还会拍一些视频。特别是,经过自由市场的时候,经过一些有标语口号的地方。

我按开视频,举着诺基亚手机,走过小商小贩、走过吆喝声、走过各种蔬菜标价,但并不录制。我只是打开视频,举着手机经过我认为应该摄录的人物和场景,我不点击那个红色按钮,我怕点开那个按钮的后果是被专政机器“专政”。我觉得,一定有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见并保存我正在“拍摄”的场景。

我是六零后,我长大的那段时间,“文革”从轰轰烈烈到偃旗息鼓。我没有亲身经历红色风暴,但政治运动的惨烈依然将不可磨灭的痕迹刻进我的脑海,我深知反党的后果,诸如戴高帽子游街、被批斗、进“牛棚”、进“五七干校”,结局无非是被革命群众的脚踩成永世不能翻身的肉泥、身败名裂,甚至,被株连九族。

我妈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是没有入党,而我反档。因为政治观点相左,我暂住我父母家时,处处提防着我妈。她递给我的维生素,我扔进下水道;她为我炖的鸡汤,我狠心倒掉。为啥这样?我怕她下毒。你说,好笑不好笑?睡觉前,我妈给我端来红色洗脚盆叫我洗脚,我突然看见我父亲在报纸上面标注的几个红字,当时,我好一阵心惊。看见妈妈放在红色塑料袋旁边的菜刀,我也惊恐不已。我父亲说阳台封死了不好,万一发生火灾,没有逃生的地方。他把封死阳台的不锈钢栏杆锯开,再在阳台外修了四级进出阳台的水泥台阶。这下可好,在我眼里,四级水泥台阶成了四次梦魇——四次网络围剿——的暗喻。走过前三次黑风黑雨后,我感觉我又站在第四次黑风黑雨面前。回头来看,这四次梦靥其实是四次被迫害妄想。

走出第一层自我监控的恐惧——跳出被迫害妄想症的泥潭——后,我又走进第二层恐惧。因为在微信群和微信朋友圈发表“抹黑”党国的文字,我一再被思想警察叫去“喝茶”。与此同时,我不断“翻墙”,将我的诗文发给《北京之春》。每次上晚班回家,进院门前,我都要给我的iphone设置开机密码,怕突然被抓,手机落入警察手中,备忘录里的反诗被有司截获。死盯我的余警官一来电话,我就浑身发抖。经常,我会在入睡那刻突感窒息和丧失意识,濒死感包裹全身,痛苦难以言说。飞越大监狱,来到美国后,这样的窒息感和濒死感再没出现过。

总有朋友问我,你怎么这么敢写?其实,我写反诗之路,也是恐惧之路。只不过,一边恐惧,一边写。

我在卫干院的同事及闺蜜王姐回忆,有次,我和她一同去某处开会。开会时,我拿着溜溜球,不停地朝地面拍打,自由散漫到极点。我的自由散漫,一遇上自由主义,立马变成一股强大的推力,将我推向人本主义和个人主义。我觉醒过程,相当痛苦。很长一段时间,爱国主义、党国主义、集体主义和自由主义、人本主义在两个不同的方向拉我,我差点没被拉分裂。因为接近异见人士,我的内心无比恐惧,甚至,幻想自己因为接近他而被党国整肃。这种恐惧跟随我整整十年,可见,言论控制、新闻封锁下,自我审查、自我监视多么可怕。

这四次被迫害妄想,我会逐一写,看哪天动笔。

2023年12月15日,纽约布鲁克林大桥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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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Oona' 的评论 : 谢喜欢~问好!
Oona 回复 悄悄话 城头上看到您的文章,寻过来了。
非常喜欢,当你的粉丝了!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二胡一刀' 的评论 : 是,看看眼下信奉共产主义的还有几个屈指可数的国家……谢看!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tugan' 的评论 :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后悔不是学历史的。谢读~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Nosohard1' 的评论 : 1955年?我姐还没出生。问好~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野彪' 的评论 : 中国梦 ,忽悠梦,是吧?谢读~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琪子' 的评论 : “东风吹,战鼓擂……”这歌,唱了很多年,所以记得。谢读,并谢回音~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野彪' 的评论 : 和1949年前比?比新闻自由度?比有无在野党?比大学校长能否脚踢党首?比在国际上的地位?老百姓为啥老和1949年以前比?洗脑洗的。我妈总爱说“旧社会不是人过的”,为何不是人过的?先是抗战,后是国共内战。而这两次战争的始作俑者是谁,我妈不问,也不会问。谢谢提供视角~
辣 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魅力野花' 的评论 : 谢看流水账:)
二胡一刀 回复 悄悄话 这个世界上别的理论都可以探讨,唯独共产主义不可支持,中共更是共产党里的怪胎。
琪子 回复 悄悄话 你记得歌词很清楚,“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必然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哈哈哈,历史词语,也不可抗拒。这是制胜的笔杆子。真假,千年后再论。
谢谢你人生的分享!
tugan 回复 悄悄话 学历史的,发生过的事件记得那么清楚。
Nosohard1 回复 悄悄话 照片上的人如果說是 1965年出生的, 沒有人相信, 我敢相信你是1955年生人
心之初 回复 悄悄话 国梦是啥?是在经济高速发展、高医疗费、高房价、高教育费、高压维稳、高失业率、高资源枯竭、高环境污染、低工资、低福利、低社保、低人权、低言论自由度的同时,“四项基本原则”、“五不搞”、“七不讲”、打勾选举,并且,大搞第二次造神运动和家天下”罄竹難書。寫完了事,求幸求福。
野彪 回复 悄悄话 上帝造人,是给了人缺陷的。没有谁是完美的。
所以,由人类组成的人类社会,也不是完美的。
共产党做的不好,但应该比49年前强。这也是共产党当年受到绝大多数老百姓认可的原因。老百姓不是同美国在比,老百姓是同49年以前比。
魅力野花 回复 悄悄话 流水豆腐帐。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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