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养成了惯例，每周和姐姐至少视频两次。不管大事小事，我们俩总是有很多话说。去年从国内回来的时候，我曾计划今年的九月或者十月份再回去探亲，但是没想到这么快找到了工作，而公司一年只给两周的带薪假期，所以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我的计划。如果今年回去，最多只能待两周，但是我的假期是可以累计的，如果明年回去，至少可以待四周。我和姐姐商量了半天，她建议我明年回去。她说妈妈的身体还是原来那样，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差。我想了又想，决定听从她的建议。
我和姐姐愉快地聊天，互相安慰说一年很快就会过去，明年我们就又可以见面了。妈妈也在轮椅上微笑着听我们说话。这个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清晰如昨。或许是因为在半年之后，从中国的武汉检查出第一例新冠病人起，突如其来的疫情持续了几年，并且席卷全球，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把我回国的计划变成了难以实现的梦想。而梦想，越是渴望实现，越是在心中生长，如同扑不灭的火焰。
时间是2019年8月初。此刻，没有人能看到潜伏在暗处的魔鬼。人们如同往常，享受着生活的美好。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盛开的鲜花，静谧的夏夜，亲密相处的家人，想见就能见到的朋友，出双入对的情侣，自由自在的脚步，买票就能上的火车，飞机，邮轮，没有对可能被病毒感染的恐惧，出门遇到人不用避开，办公室可以和同事近距离接触，谈笑，商店不会限制进入的人数，不用每天出门都要戴上口罩，不用接触到一点和别人共用的东西就要洗手，从商店里买回来的东西不用先消毒再使用，等等。
而此刻，爱情也如同往常，在每个角落悄然生长。人们为了爱情，付出着心血和汗水，努力让自己变成更好的自己，包括为爱瘦身。
刚刚和妈妈姐姐说了再见，就听见张佳萌跑步回来进门的声音。
张佳萌的减肥行动比她说话的语速快多了，可谓雷厉风行。首先，她把好几盒存货巧克力和一大袋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拿给了她妹妹，说这是戒掉甜食；然后告诉我做菜的时候少放油，能水煮就水煮，说这是戒掉油；最关键的是，她在我家附近的Gym买了年卡，开始通过跑步，跳操，游泳等活动消耗摄入的卡路里。她看了很多关于减肥的视频，说一下子减太多容易反弹，要循序渐进地减。她说她是科学减肥，不是靠挨饿，而是通过健康的食物和适量的运动来减。
一转眼三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真的减掉了十五斤。我看着她一天天变瘦变好看，替她开心，也佩服这个年轻人的毅力。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她跑下楼来迎接我，像秀场中的模特一样摆了一个姿势，却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惊喜地打量，好漂亮的姑娘，又苗条又甜美。可是，她好像什么地方变了，哦对了，是眼镜，她没戴平时那个近视镜。摘掉了眼镜真的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还没等我发问，她就兴奋地告诉我说，她配了隐形眼镜。
我拥抱了她一下，笑道：“你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可以迎接你的爱情了。”
她开心地笑了，红了脸，又跑上了楼。
吃饭的时候，她说：“阿姨，我想和他联系。”
我猜她说的应该是她之前的室友，又怕冒昧说错，于是问道：“和谁联系呀？”
张佳萌红着脸说：“就是我之前的那个室友。”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呀？”
她说：“齐羽。英文名叫Jack。”
我说：“好呀，你们聊得来，就应该时常联系一下，见见面，交流交流。”
她说：“可是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如果有女朋友，我和他联系岂不是不妥？”
我说：“你先给他发个信息，问问他现在怎么样。如果他没有女朋友，可能会想和你见个面。就算他有女朋友，你们作为普通朋友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什么的，也很正常啊。”
她想了想，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好，大不了他不理我，我也不会损失什么。”
过了几天，张佳萌兴奋地告诉我，齐羽约她这个周六的晚上一起吃饭，还说早想找她聊聊了。为了这次约会，张佳萌试穿了好几身衣服给我看，让我帮她参考。最后，选了一身我们俩都觉得不错的。周六晚上，她化了淡妆，镜子前面照来照去，确定没有任何纰漏，出门了。
九点多钟，我刚刚和姐姐视频聊完天，张佳萌回来了。和出去时候的兴奋和忐忑相比，她回来的时候有点沮丧。
我问：“怎么样，聊得还好吗？”
张佳萌嘟着嘴，说：“还行吧。他说我变化大，但是也没夸我变漂亮了，然后就和我讲他的现女友，好像和以前一样，把我当哥们了。”
我问：“是吐槽他的女友，还是夸耀他们的幸福生活？”
她说：“都不是。感觉他对他们的现状不太满意，但又不舍得分手。他也是有点苦闷才约我见面的。”
张佳萌没有上楼的意思，反倒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把水果盘放到茶几上，也坐了下来，想着如果她想和我说说，也许我可以开导她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开口了：“他现在的女朋友也是个留学生，大学毕业之后在这里找了工作，然后办了移民，说是家里父母有钱，还给她买了房子。他们现在住的就是他女朋友的房子，但是他女朋友和他说好了，不结婚，不生孩子。他和我一样，随父母移民过来，也不是国内的富二代，父母来到这里也是重新上学，毕业之后在别人的公司工作。所以他就想，女朋友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是嫌弃他也只是个规规矩矩上班的人，不能赚大钱，还是真的就是不婚主义者。不管是哪种，他都有点难以接受。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当然希望他结婚生孩子的。还有，他的女朋友在家从来不做饭的，从他搬过去之后，每天都是他做饭。其实他也不在意，他喜欢她，愿意做饭给她吃。可是最近女朋友老挑他毛病，不像以前相处愉快了，说和他没什么共同话题，还说和她之前的男朋友有好多话说。他又生气又无奈，苦恼得很，不知道怎样改善两人的关系。”
我问：“他女朋友和前男友有话说，为什么还分手？”
虽然家里没有其它人，张佳萌还是放低了声音：“前男友是个白人，在办公室女同事的桌子下面安装摄像头，偷拍，被人发现报了警，被警察抓走了，自然也就分手了。”
虽然和我无关，我还是很吃惊：”这么变态的男朋友？貌似她还想念他？“
张佳萌说：”所以啊，齐羽才很伤心，觉得自己那么喜欢他，却比不上一个变态。”
我说：“这样没有是非观念的女朋友，我要是他，我就分手。”
她说：“我也这样想，但是没好意思和他说。我感觉他女朋友配不上他。”
我问：“那你喜欢他哪些方面呢？”
她说：“他很聪明，和他聊天很愉快，有的时候我后半句还没说，他就替我说了，好像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他喜欢猫和狗，我也喜欢。他喜欢旅游，我也喜欢。他以前就健身，我现在也开始喜欢健身了。总之我们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其实我对他没什么要求，我好像更喜欢那种感觉，就是觉得和他一起做我们喜欢的事情，会很美好。即使很平淡，也会很美好。让我列出他到底有哪些优点，我好像还真列不出来。我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是也知道，有时候爱上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有多好，而是因为他在某一个瞬间，或者某一个动作，或者某一句话，打动了你的心。爱上了，可能就像你说的，有缺点也能接受和包容了。阿姨，你那天说的话，我可想了好长时间呢。“
我说：”那你觉得自己爱上他了吗？“
她说：”我说不清。应该还没有吧。我就是经常会想起他。好像每天都会想起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唉，其实是不是也不重要，因为他现在有女朋友。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每天都会想起他吧。“
我说：”那就先不说。做不成恋人，就做朋友。你和他现在的交流，我觉得挺好的，感觉他很信任你，和你说了很多心里话。“
张佳萌说：“嗯。他什么都和我说，还给我看了他女朋友的照片，挺漂亮的，化着妆，像个洋娃娃似的。为什么男生都喜欢漂亮的女生？”
我说：“这是人的本性啊，你不是也喜欢帅气的男生吗？”
她说：“可是我也注重他们的其它方面，例如修养，性格，观念等等。我感觉男生不是，好像他们就是喜欢外表，只要漂亮就行，别的并不在意。”
我说：“外表确实是最先吸引人的地方，因为美好的事情会让人愉悦，从而产生想要亲近的感觉，但是一段关系走到最后，只有外表绝对是不够的。我觉得三观相合很重要，性格接近也很重要。好多人说选择性格和自己不一样的伴侣比较好，这样可以互补，我倒是觉得性格相近会更好，这样矛盾会少一些。”
张佳萌笑道：”阿姨，我也是这样觉得。他说他和他女朋友就性格完全不同，他喜欢户外活动，比如跑步，爬山等等，但是他女朋友就喜欢在家宅着，种花种草什么的。他做事干脆利落，他女朋友就慢性子，什么事情都拖到最后，不得不做了，才做。“
我说：”我感觉他们俩之间，有点悬。不说别的，单说不结婚不生孩子，就比较另类。如果父母想得开不干预还好，如果父母比较传统，要儿子传宗接代，那你室友肯定有压力。毕竟血浓于水，如果没有父母的祝福，再幸福的婚姻都会有缺憾。“
张佳萌说：“我也感觉他们俩有点悬。我看他的样子，好像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信心。”
我问：”如果他们俩分手了，你会和他好吗？”
她说：“如果他们俩分手，我一定勇敢地对他表白，绝不会再错过他。可是，他现在好像对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说：“他现在在一段关系中，即使喜欢你，也不能和你说。或者，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喜欢你。如果他刚和你见面，就因为你变漂亮了而表现出对你的爱慕，那只能说明他肤浅，只注重外表，或者，他是容易见异思迁的人。你会喜欢这样的人吗？”
张佳萌摇摇头，然后问我：“如果他再约我，我应该去还是不去？”
我说：“跟着你心里的声音走。如果你想去，就去。如果不想去，就不去。顺其自然。”
十二月初的一天，齐羽再一次约了张佳萌见面。约会之后回来，她告诉我说：“齐羽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没想到这么快。我问：”为什么？“
张佳萌说：”因为他无意中听到了他女朋友和闺蜜的对话，才知道了她说不想结婚不想生孩子，不是真的不想，只是不想和他而已。而不想和他的原因，是嫌他穷。在有钱人像个大馅饼一样砸到她之前，或者在她费尽心思挖到一个有钱人之前，他只是她因为寂寞而想要的一个陪伴。“
这么势利又自私的女孩，不要也罢。我问：”那齐羽是什么状态，很难过吗？“
她说：”有一点伤自尊吧，也有一点释然，他说这样正好可以分手了，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说：”分得好。张佳萌，加油，我看好你。“
张佳萌说：“可是，如果我真的和他好了，我怎么知道他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好，还是因为他现在心情不好，需要陪伴才和我好呢？”
我说：“爱情的开始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有的人一见钟情，有的人日久生情，有的人从朋友变成了恋人，有的人刚开始还互相嫌弃呢，等等。我觉得怎样开始并不重要，只要在最后，你们能到达爱情的状态，就好了。而且，他爱不爱你，在和他相处的过程中，你一定会感觉到的。相信我。”
张佳萌和齐羽的约会自此以后变得频繁。我从她的脸上，经常看到快乐的笑容。圣诞节之前，她告诉我说，她和齐羽现在是恋爱的关系了。即使她妈妈移居到别的城市，她也不跟着去了。她要留在这里，和齐羽在一起。
我问：”你妈妈为什么想去别的城市？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新开始，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说：”我妈离婚之后爱上了一个男人，可是不能有结果，所以想离开，过全新的生活。“
我说：”尼市虽然不是很大，但是如果没有约好，偶遇一个人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为了一份不可能的爱情就离开生活了很多年的城市和这里所有的朋友，值得吗？“
她说：“我也是这样问她呢。她很固执，像人们常说的那种恋爱脑。可惜的是，那么追求感情生活的人，却和我爸鸡飞狗跳地过了半辈子。她说，她对这个男人是第一次这么深切地感受到爱情，这么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人，可是，她爱上那个男人的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我都怀疑，那么大年纪了，真的还会有爱情吗？”
我说：“孩子，这个你就错了。爱情来自灵魂，它不分年龄，尤其是你妈如果和你爸之间并没有爱情，或者爱情在生活中被消灭，而她又像你说的，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那么她一旦爱上一个人，倾注的就是积攒了半辈子的激情，这种感情可能比年轻时的爱情更猛烈。如果没有释放的出口，可想而知，你妈妈肯定会很痛苦。她想离开，也是情有可原。只不过，离开不一定是最好的方式，我想只有时间能让她慢慢放下，人的激情不会持续很久，因为激情会消耗人的心力，等她觉得自己再也消耗不起了，她就放下了。即使还有爱情在心里，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张佳萌问：“阿姨，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没有经历过这些。”
我说：“我前夫的妹妹，就遭遇过这样的事儿。她现在在美国。我们俩是好朋友。当初我和她哥离婚的时候，她还支持我呢，哈哈。就是现在我们也还有联系。经历过一段痛苦的爱情之后，她已经走了出来，结婚了，日子过得蛮好的。”
张佳萌说：“我妈说，她和那个男人只是精神恋爱，连手都没牵过。精神恋爱也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我说：”只有精神上才会产生这么大的力量，人身体上的欲望反而是短暂的。你知道歌德吧，那个德国诗人？“
她点点头说知道。
我说：”歌德七十四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求婚失败之后，疯狂又痛苦的激情让他为她创作出了一部诗作，我忘了叫什么名字，最著名的《浮士德》也是在那之后完成的，而从头到尾，他和她之间，没有任何的肉体接触。还有一个叫雅纳切克的捷克的作曲家，六十三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人，也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但这段爱情让他创作出了他最著名的作品。还有很多这样的发生在名人身上的例子。对普通人来说也一样。精神之爱，比肉体之爱更持久，也更深刻。你妈妈很幸运，追求爱情的人得到了她想要的。有的人穷尽一生，也没有找到自己爱的人，也没有体验过爱情。“
张佳萌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帮一下我妈。“
我说：”劝她再等等，不要着急走。有一天她会想通的。即使爱情不能实现，生活还是要继续，不是以颠沛流离的方式，而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
张佳萌点点头：”我试试。“
又是一年圣诞节。平安夜那天，张佳萌回去了妈妈和妹妹那里。女儿和男朋友一起过。我应苏菲的邀请，去了她家。在那里，我第二次见到了欧阳榕。他前几天从西安飞来，算是移民落地，短时间内不会回去了。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谈笑了很多。他憧憬着他要在这里开始的全新的生活。然而，生活中总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躲在暗处的魔鬼走近了，发动了它的全面进攻。欧阳榕的生活，每个人的生活，都遇到了从未有过的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