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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情海梦

(2025-02-28 16:56:06) 下一个
山情海梦
很久以前,记得是一个初夏的黄昏,站在乐游原高坡上梢子已经泛黄的麦地边,我们谈起了山和海。夕阳同李商隐的时代一样美好,正在暗淡下去的天空衬托着青龙寺大殿屋脊突兀的剪影。我说我爱海,你说你爱山。
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对于大海的全部向往,大多来自诗画影视中呈现的海洋世界。海的魅力主要源于它的遥远和陌生,属于那种与我生长的黄土地截然不同的异域风光。在我的想象中,它的沙滩一律都是海滨度假胜地那样的干净和松软,有我拾不完的贝壳。海上的水路无边无际,只要我扬帆远去,即可历尽家乡局促的土地上看不到的美景奇观。海上的景色是气象万千的,航行是惊险的,漂流是销魂的,天涯海角,天风海涛,海鸥群飞,所有这些与大海关联的词语都像酵母一样在我的海念里酿起难以言传的醉意。
多少年以后,我们都有了更多的经历,见面时又提起当年的山海对话,你说我那时其实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海,而是在做我远方的梦。海对于我只是一个广阔的出口,我渴望的是走出去,是远远地走出去。你说得很对,在某些方面,我的确有些晚熟,直到那时,某些属于孩子们的梦想依然滋蔓在我的心里。
乐游原之后,我们在鸡公山再次相会,还是黄昏时分,我们常去山背后断崖上的亭子下见面。晚照把山脊、谷底和山下远处的道路照得特别明亮,突然一股子乱云从高处弥漫过来,转眼间峰峦、深谷和天地都消失在它横空拉开的巨幔之中。我们在云雾中谈山说海,坐在亭子下,缥缈如置身孤岛。那时我刚游过青岛,对那里拥挤的海滩和苦腥浑浊的海水颇感失望,而在这座具有现代城市起居设施的山上,你显然正住出了山居的滋味。
对现实中的大海,我已有了不再那么美好的印象,对照你的言谈,你对海持疏远态度的心理,我多少有了会心的理解。于是我逐渐领会到,原来我们各自接受的大海形象并不一样,原来人们对特定事物的欣赏与否,是与各人把它镶嵌在什么样的语境中对应相关。你是一个合群却并不随群的人,凡是在你周围有人群起效仿的事情,一般都不太容易使你受到感染。对于斗争哲学和革命口号借用大海构成的一系列话语,你似乎早已有所厌倦。什么“乘风破浪”,什么“海阔天空”,什么“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什么“四海翻腾云水怒”,所有那些总是掀起人与人斗的海洋豪语,在你的词典中都没有形成正面的意义。相反,海的喧嚣对你是威胁,海的翻滚对你是吞没,海在那个年代被突出的狂风暴雨的一面,全都让你感到吵闹和头昏。海与破坏的暴力,压倒一切的形势,以及接连不断的运动是联系在一起的。海使你联想到的是电影上千军呐喊的冲锋,是狂呼万岁的游行队伍,是森林般举起手喊“打倒”的群众批斗会,是播放着进行曲的高音喇叭,是红旗招展的大会战工地,以及种种乌合之众麇集的场景。你坐在一块巨石上对我说,进山就是为了远离人海,好在白云深处图几天安静。
你说海其实很单调,横竖不过一大片水,它的渊深浩渺本身对人的行动就是一种限制,它的惊涛骇浪和风云变幻更充满了危险。但山是稳重而安全的,住在山上至少没有沉没于风浪的危险。山是人的老家,没有山林,恐怕就没有人类。你把进山视同返朴归真。你珍贵自己的身体一如你尊重你的自我,所以你绝不随意去做那些奋不顾身的冒险。我只知道你工作得非常勤奋,但相处到后来,才发现你一点也不喜欢做白白消耗体力的事情。如果没有必要去吃苦耐劳,受累磨炼,你宁可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一些。因此提起我登山的往事,对我那近乎狂热的劲头,你就有些不以为然。
我说我爱海,只是就当时对话的语境而言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不爱山。其实我不只上过的山比你多,登山的兴致也比你大。登高对于我向来都是非常刺激的行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我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攀登欲望,脚踏上一座山的最高峰,那就是我登山的最终目的。我经常按登山运动的要求来设计我的行程:总是喜欢险途,喜欢拼命向上攀登,喜欢赶到最前头,把同行者都甩到身后,甚至最好是单独行动,尽量不受别人拖累。从太白山到海螺沟,从泰山到黄山,华夏的名山我已登过很多,我为此而感到得意。但回顾我登山的经历,我觉得我最大的兴趣只是作那孤独的占领,只是为满足旅游的雄心或类似完成某一指标,结果匆匆征服了高度,却因目的性太强而忽略了沿途盘桓悠游的乐趣,而到最后,便只给自己留下一身汗湿和脚腿的酸困,以及在个人旅游史上不断增加的攀登占领数字。我喜欢用“消灭”来表示我已经完成的登临,仿佛是打仗攻占目标,一座山我一旦登过,便不再有重游的兴趣。你说我是在消费风景,你不理解我为什么把每一次的登山之游搞成吃苦耐劳的拉练或周期发病似的自我放逐。
我知道了,长期以来,我都在用种种盲动来摆脱我所厌倦的日常环境,登山便是我盲动的表现之一。生活加给我太多迫使我承受的繁累,由于缺乏主动选择的条件,我只好以暂时逸出生活常规的行动轻松放任一下。我的好动大概都是平时的无所作为憋屈出来的。而你,却是个大忙人。你处在目的明确的行动中,你有做不完的事,你进山是想独处一阵,好静心沉淀一下自己。所以对你来说,山是住下来的地方,是不是名山,穷不穷绝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到可把自己暂时隔离起来的环境,好在那里做一番修整和清理。身为山上招待所的常住客,你自然有机会享受山居的诸多乐趣。你向我细陈了山居的好处:不必成群结队去赶路,忙着从一个景点奔向另一个景点;不必盲从导游的指点,到游人常去的地方凑热闹;不必受预定行程的限制,带上没有消化的印象匆匆离去。山居消闲则有所不同,一出房门就是山野,你尽可以从容领略山间的朝暮阴晴,可以逐步探索,渐进发现,今日去寻觅深谷的幽趣,明天去观看奇峰的风光。这就是山和海的不同,你向我明确指出,海上的航行是平面的和线形的,所以易生单调感。而山则峰回路转,如往而复,窈窕寻壑,崎岖经丘,古木无径,虫鸟啼鸣,腾云吐雾,浑然组成一个立体多面的世界,它的丰富和可观可觅之处远远多于始终都是波涛汹涌的海面。
可惜鸡公山一别,我再也没机会与你消受山居的清福,从你的来信中也渐渐透露出某种变调,山居的沉淀池似乎对你正在失去疗效。好比行侠的剑客江湖上遇到挫折后再次入山修炼,你往往是在生活中出现危机的时刻就到山里退避一阵。你本来是想进入一种暂时隔离,涤除尘杂的环境,后来却发现你试图逃避的东西也蔓延到山里。你告诉我,比如越盖越多的庙宇就最令你生厌,你受不了香火气味,它熏黑了佛像,也熏得你无明火起,熏得山林蒙受污染。终于在登上伏牛山的某个冬日,面对一片贫瘠的土地,你满目荒凉,兴味索然,往日山趣随即冷淡下来。你不太爱进山了,你说你心中现在有了山,你不再迫切需要外在的静,静正在作为一种心境充溢于你的生命。从前是动得太厉害,动得刹不住车,所以才不断呼唤“静”,只是想调节一下,好保护自己。现在你想动就动,想静就静,已经踏上了进退自如的途径。自由并不意味着随心所欲,自由首先得自主,它是能力的充分发挥,是可能性的尽力实现。动的痛苦是不得不动,那叫受动。你已经走出了受动的处境,游弋在亦动亦静中了。你做的很多事情只为了求一个终结,好在新的起点上再次开始。
你走出国门,周游世界,是为了带着更宽广的胸怀再返回山一样厚重的故土。梭罗说过,“没有宁静的心思就不能领受美。”随着对动荡和喧嚣的恐惧已成为过去,海在你的想象中也不再比况为社会性的象征之物。海现在就是海,是天光云影下的景色,它也有它恬静深沉的时候,你终于在三亚,甚至在非洲的西海岸和美国的东海岸发现了大海的静美。那是风浪平息下来,正当你坐在沙滩上面对大海的时候,海湾展开静默的拥抱,好像要用它的深广来延续你的沉思。你坐着,看着,想着,到底是你的思绪流向海,还是海的沉静拥围你,似乎再也没有分辨的必要。
成熟对于你是丰收,是收获一个美丽的梦。但成熟对于我则显示出枯淡的征兆,我也圆了远方的梦,然后我感到无聊,因为这使我走到了无梦可做的地步。我去过很多海,从东海到南海,从太平洋到大西洋,最后竟在异国一处海湾给我的行踪画下句号,做了个海港城市的居民。海简直成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远景。海又有什么,海已在一次又一次的现场性中递减了想象加于它的东西,直到它就以它的一片汪洋呈现在我的视野中,直到我从那水上的荒原什么非海的意蕴也看不出来,以致在对它熟视无睹的时候,我终于懂得了生命之旅上“损之又损,以至于无”的总趋势。倘若把多多益善的经历视为收获,那经历过程中产生的消解就是为收获所付出的代偿。原来,一次环球航行的目的只是为了回到起点,而终于消停下来的身心所警觉到的竟是藤蔓一样爬上来的麻木。我现在时常驱车去海边一游,走过灯塔,走近鸥群,岩石般伫立站定,向海天相连中持久展开的白卷望去,一直望到空旷无解,头脑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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