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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锦瑟一半烟灰 (13)

(2021-11-30 05:02:00) 下一个

我跟房东退了租,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就是清理出租屋,与水电煤气公司解约,跟银行购买外汇,关掉一些不必要的银行账户,等等。我盘算了一下所要携带的物品,无非也就是些换洗衣物、证件证书、现金银行卡,一个皮箱装得下。想到未来很有可能重返校园,我把备考GMAT和托福的学习资料也压进了箱底。其余物品,我让房东过目,她喜欢的就给她留下,剩下的那些,我扔的扔,捐的捐,一个星期内就清空了过往五年的生活痕迹。

万念俱灰时,人并无太多需求。而需求少了,倒可轻装前行,走着走着便又生出些希望来。人生无非如此循环。

我决定把剩下的一个月用来陪伴父母。离开北京的前夜,我跟小箩打电话告别。在北京待了十年,唯一想要告别的人,竟是一个认识不到一个月还算不上是朋友的朋友。其他的旧友故知,都与昆鹏和伊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拿起电话我又能说些什么呢?痛陈他俩的奸情,还是哭诉我的伤心?痛苦太深,我不想也没有勇气对人提起。

小箩却是热心肠,执意请了假过来送我上火车。那天下着倾盆大雨,小箩调侃道:“看看你多大魅力,你要走,北京哭成这样!”一句话把我逗笑了。

进站前,我们互留了MSN。小箩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她说:“生活就像这天气,有时晴,有时雨。乌云起时,它只是一时,阳光来时,我们切莫辜负。曼文,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请记得:Be positive!”她说,她会申请北美的学校,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能在加拿大看到一个明媚的我。

第二天中午,我抵达家乡的火车站。老家在浙南,是个小镇,从火车站坐公车,还需一个小时才能到达。我把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在附近逛到天黑才坐上了回家的公车。

回老家,我需要夜色的掩护。小镇民风淳朴,乡里乡亲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在乡亲们眼里,曼文从小到大都是学霸,后来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还留在了北京,有着一份高薪体面的工作,嫁了一个能干体贴的老公。那可真是一个励志的故事!据说,家乡的孩子们以我为榜样者不在少数,让我每次回家都有衣锦还乡的错觉。可现在的我,失业又失婚,分明就辜负了整个小镇对我的期望。所以,除了爸妈,我不想见到任何人。

上公车前,我想确认爸妈是否在家,就找了个人少的角落用手机给他们打了个电话。我告诉他们我即将上车,会在一个小时后到家。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兴奋欢呼之前,我压低嗓音简短地说:“爸妈,请你们听好,我辞职了,我离婚了,我订了一个月后去加拿大的机票。等会儿回家,我会告诉你们详情。”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我挂断了电话,并关了机。我不想接受他们刨根究底的追问,更不想在公车上失态。但是,我需要提前告诉他们我的状态,让他们有时间冷静一下,且不要大张旗鼓地告诉邻里邻舍宝贝女儿就要回来了。我只想躲在自己的家里闭关疗伤。

爸妈都是普通工人。妈妈在五十岁时便已退休,现在闲赋在家,一门心思地催着哥嫂要孩子。她说:“你们现在生,我还有力气带。再晚几年,我年纪大了可就带不动咯。”哥嫂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都留在杭州打拼。他们总想一步到位买个称心如意的大房子,没想到房价节节攀升,存款的速度赶不上房屋涨价的速度,买房的事不得不一拖再拖。哥说,他们一定得在生娃之前先把房买了,所以他从国企跳槽,选择加入了一家民营科技公司。老总许诺了丰厚的期权,只等上市便可兑现。

爸妈总是内疚,觉得没给我们俩兄妹创下任何家底,所以我和顾宇文什么都得依靠自己。确实,在北京和杭州这般高企的房价面前,老俩口的收入和积蓄实在是杯水车薪。好在,在这一点上,我和顾宇文意见一致,并不觉得父母对我们有任何亏欠,反倒觉得是我们对不起父母,明明都已成年,还让日渐老迈的父母操心不已。记得我大学毕业时,缴完房租后工资所剩无几,爸妈除了给我生活费,还执意给我买了一只手机。爸爸说:“单身姑娘一人在外,一定得买只手机防防身,不然我和你妈睡不踏实。”

这些年在外面,我也学会了对家人报喜不报忧。记得上大一时,有次我骑车去学校附近的超市,路上被石块绊了一下,连人带车甩到地上,蹭破了头皮。看着手指上触摸到的鲜血,我吓坏了,第一反应就是去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在电话里对着爸爸大哭。 诉完委屈撒过娇,心里似乎好受了许多。稍晚些时候,伊伊带我去了校医院,医生给我作了简单的包扎,又给我打了破伤风针。医生说我并无大碍,只需记得隔天换药。所以,当第二天中午爸爸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宿舍楼下时,我又羞愧又内疚。爸爸并没有责怪我夸大其词,只是在确认我伤势无碍后,连夜又赶了回去。

这件事给我的教训是,儿女的欢忧,在父母眼中会被成倍放大。坏消息来来去去,本就是生活的常态,告诉了他们,只是徒增他们的烦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跟他们说。一个月前辞职时,我没有告诉爸妈,那时候我相信只要回到北京,就能和昆鹏商量出一个解决方案。后来闹到离婚的地步,我还是没有告诉他们,因为我心里隐隐还期待着和昆鹏的关系能有转机。况且,跟他们说了,他们又能怎么办,还不是只会担心难过?

汽车驶向小镇站台时,我一眼就看到了路灯下爸爸的身影,心安不少。下车后,爸爸替我拿过行李,说:“饭菜做好了,你妈等着你回家吃饭呢。”我鼻子一酸,什么也没说,低头跟在爸爸身后走回了家。

妈妈开门时,双眼有些红肿。她拉过我的手,心疼地说:“小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说完这句,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问道:“女儿,怎么回事啊?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不还都好好的?你是不是跟昆鹏闹别扭啊?”

我一下崩溃了,抱住妈妈说:“不是的,妈妈。大鹏他不要我了,他跟伊伊好上了。”

妈妈怔住了,说:“伊伊?你的好姐妹伊伊?不会吧,你搞错了吧,你俩不是最要好的吗?上次回家你还给她带了腊猪脚,说她最爱吃。你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哭着摇头,说:“没有误会,他俩都承认了!”

娘俩抱头痛哭,爸爸在一旁郁结着脸,什么也没说。半响,他催促我妈说:“小曼还没吃饭呢,先让她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餐桌上摆的都是我爱吃的菜:红烧大虾,咸菜小黄鱼,清炒鸡毛菜。我却是没什么胃口,只是胡乱地扒拉着米饭,偶而夹一筷子鸡毛菜。妈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坐在一旁给我剥虾,把剔了鱼刺的肉放进我的碗里。我就慢慢地从辞职开始,讲述了过去一个月发生的大概。

爸爸在一旁听完,闷闷地说:“明天我去北京,找昆鹏谈谈。”吓得我放下筷子蹭地站了起来,说:“爸,你别去,别去啊!我和他已是陌路,你已不再是他的老丈人了。现在他有了新欢,你跟他说什么都是给你女儿徒增羞辱!”

“也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呢?小曼你脾气一向急躁。”爸爸欲言又止。

妈妈气不过,冲爸爸吼道:“她这跟捉奸在床还有什么区别?还谈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老顾,你别说小曼脾气急,这件事明明是昆鹏这孩子不地道,我都替小曼咽不下这口气!”

有人给撑腰,我的委屈如烟花般炸裂,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妈妈给我递过一张餐巾,说:“小曼不哭。昆鹏不要你,爸妈要你。昆鹏那混小子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吧,咱们老顾家从此跟他一刀两断!”

一句话,倒是把我逗笑了。我接过纸巾,抽抽嗒嗒地说:“昆鹏他损失大了,连丈母娘都要跟他绝交,从今往后江湖上怕是容不下他了。”

 

我在家深居简出,待了三个多星期。爸爸每天变着花样烧我爱吃的菜,妈妈则把我的行李翻来覆去地重新打包。她给我手工缝制了一件马甲,里里外外都是口袋,让我出入境时把现金和重要证件都放在身上,到时候就算丢了行李也不用慌张。她去银行兑换了一千美元,把钱缝死在马甲内侧的一个口袋里。她说:“如果你在机场遭遇小偷,就把这内袋里的钱拿出来应急。”我看着她低头缝线时头顶心露出的花白,两眼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小箩时常在MSN上问候我,询问一些我到达加拿大之后的细节问题,譬如住在哪里,怎样从机场前往住地,等等。她给我发了好几个加拿大华人常用网站的链接,以及她查找到的家庭旅馆联系方式和机场接送信息。看到这些信息,我明白了为什么昆鹏说我做事毫无规划。这些细节,看似微小,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到达异国他乡的初体验。而以前,无论是国内旅游还是去温哥华短暂登陆,都由昆鹏一手操办,我只需当好小跟班。我一向只擅长当小跟班。

托小箩的福,我订到了多伦多约克区的一家家庭旅馆。根据网站广告,该家庭旅馆靠近一所著名学府,交通便利。小箩说:“你先在家庭旅馆住上一个星期,到了当地以后多逛逛,看自己喜欢住在哪里,再从长计议。”家庭旅馆给我推荐了机场接送服务,车费全免,只需给司机带一条烟,而且到时候司机还会支付香烟成本。只是一点点的小恩惠,在接连遭遇暴击的我看来,已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想,也许我的人生已触底反弹,从今往后会否极泰来?

妈妈还是停不下为我采购的步伐。她从镇上的一个家居作坊定制了一套我钟爱的亚麻床单和被罩,还给我亲手赶制了羊绒帽子、围巾和手套。“加拿大冷,你得把自己保护好。”她甚至打算给我织一条羊绒毛裤,被我及时制止了。即便如此,我从北京带回的皮箱已装不下这些爱心补给,爸爸买回的另一只大容量软皮箱子也很快就被塞满了。

当两只皮箱趋于超重的边缘时,妈妈终于停下了临行密密缝的慈母打包计划,注意力也渐渐转移到离别的惆怅中来了。电视上的西湖荷花渐开,爸爸建议我们娘俩去杭州散散心,顺便和哥嫂告个别,好过在家构筑离愁别绪。他说,他会带着行李在上海与我们会面。我和妈妈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前往杭州。

跟哥嫂只是在一起吃了顿饭,交代了一下我的现状。顾宇文也说要上北京教训一下昆鹏那小子,被我制止了。我借用了妈妈当初让我发笑的那句豪言,说咱们顾家与昆鹏从此再无瓜葛。这是我的决定,也是我的尊严。

六月的西湖,淡妆浓抹总相宜。我的心却隐隐郁躁。一来,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昆鹏和伊伊,每一次想起他俩对我的背叛,都心如刀绞;二来,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去往一个陌生的国度,这让我感觉惶恐。

我和妈妈在杭州住了三天,大部分时间只是沿着西湖走走停停。我们在苏堤和白堤间来来回回走了好多遍,看风景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离别前,娘俩像是突然有了说不完的话。妈妈讲起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被我爸抱着去医院。偏偏我对医院又极度抗拒,经常在家又吐又拉,只要一被抱进医院,立刻会从爸爸怀里跳窜下来,说:“我已经好了,咱们回家吧。”果然医生也瞧不出我有什么毛病。如此三番,爸妈算是明白了,我这毛病一大半都是臆症,最佳治疗方案就是跟我说:“小曼,咱们去医院打针吃药咯”,我立刻百病全消。

妈妈又愧疚地讲起,我体质羸弱可能是从小婴儿时期落下的病根。她说,在我三四个月大时,镇上的王书记也生了一个娃,但是王夫人下不了奶,孩子被饿得嗷嗷哭。他看到我妈把我养得白白胖胖,就提意让我妈代他家奶娃。话说王书记是我们镇上最大的国营工厂掌权人,我爸就在他厂里工作。王书记开了金口,爸妈自是难以拒绝。况且王书记也不是不讲道理,提出每个月补贴我妈二十块钱,权当营养费。这在当时,已是一笔巨款。我妈本想着她多补充点营养,也许能同时奶两个娃,没想到补来补去,奶水也就只够一个娃吃的,书记的儿子吃饱了,我就饿肚子。况且两个小奶娃在家,我妈也是忙不过来,只能拜托邻居照看我,同时把王书记给的二十块钱转手给了邻居。但是邻居又没奶,在那个年代,也只能喂我白米饭。三四个月的小婴儿如何经受得住顿顿白米饭,我开始便秘,也没了食欲。我妈看到我蔫头耷脑的模样,心疼坏了,只过了一个月就把书记的儿子退了回去,让他们另觅奶源。

妈妈说:“那会儿看到你病殃殃的小脸,我心疼啊!我就想,什么人情面子,金银珠宝,我统统不要,我只要我女儿健健康康的。她能每天对着我笑,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妈妈说,从那以后,每当她和我爸遇到什么人生选择题,最重要的考量指标就是:怎么做能让小宇和小曼更加健康快乐!说到这里,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小曼,如果你以后能找到一个人,他能像我和你爸那样记挂着你的健康和幸福,那么不管你在哪里,爸妈都会感觉心安。”

在杭州的最后一天,妈妈提议去灵隐寺烧香。她说,她的老姐妹们说了,在灵隐寺许愿很灵的。我想着三十岁的生日就快到了,也许我真该许个愿,愿自己能否极泰来。就跟着妈妈去了。

我并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想要什么。又或者,想要的太多,竟是没有头绪。沿着灵隐寺的山路拾级而上,处处都能遇见佛像,我逢菩萨就祈愿,祈愿暴富,祈愿遇见桃花。有时看到情侣甜蜜路过,会悲从中来,竟祈愿佛祖能惩罚一下狗男女。。。这愿许得混乱,再次验证了昆鹏对我评价的中肯:我就是一个毫无规划之人,连愿都许得让菩萨摸不着头脑。

山顶的大殿里,只有寥寥几人在主殿佛像前叩拜,大部分游客却都围在佛像后方的水泥围栏边。我凑过去看热闹,只见围栏里立着各大护法,或深沉或狰狞地注视着围栏外的芸芸众生。围栏上方的平面上,行为艺术般竖立着一枚枚硬币,像是长出了一片金属小森林。而游客们正纷纷施展独门平衡术,左护右呵地努力想要在空出来的地方竖上一枚属于自己的硬币。据说,能成功竖起硬币者,所许之愿就能实现。

妈妈从兜里掏出一枚一元硬币,让我试试运气。我觉得有趣,就接过硬币,随意许了个愿,大意是希望自己以后去了加拿大能接着上学。没想到硬币的圆周边缘一触到半墙表面,就啪地立起,似乎两厢各带正负磁场,一拍即合。

看样子,佛祖重重地准了我的愿!

妈妈在一旁看得眼眶湿润。她手掌合什,满心欢喜地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襟,说:“成了!”

我愧疚地想,如果妈妈知道我竖硬币前许下的愿,会不会有些失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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