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立夏正相宜
发呆，“芳心是事可可”
Pia开车来到旧金山湾区一个大型国家墓地的门口，减慢了车速，缓缓驶进庄严的石碑拱门。看着绿油油的草坡上一望无际的站得整整齐齐，式样统一的墓碑，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有点颤颤巍巍地悄悄吐出来。从今天起就要在这里上班了。
这份新工作Pia是不敢告诉爸爸妈妈的，多半中国人都会觉得在墓地上班比较晦气。可是这里的气氛和一般墓地是不一样的。这个1930年代开始开发的墓地，埋葬的是十三万多为国捐躯的军人和部分眷属，一派肃穆中又有很多威严，让人感到悲戚的同时，也有无比的崇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Pia常常听姥姥这样说。每次开车路过这个墓地，看到那些在此长眠的军人还是“站”得那么整齐，Pia的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来这里工作。
Pia本来是一个园林设计师，在一个大型景观设计公司工作，以往的团队专攻豪宅景观设计。但是近年来高科技泡沫爆裂，经济一泻千里，她的工作丢了，爸爸妈妈也回中国工作了。她则和姥姥一起留下来。找不到对口的职位，也不能坐吃山空，于是她退而求其次，找了这份墓地绿化管理的工作。
其实这是一份政府的合同工。Pia的工作就是管理墓地园林的状态：安排人定期割草、施肥、修树、种花，及时拿掉墓碑前死者家人献上的鲜花，保证那些塑胶花和小摆设都在规定范围之内。如果有特别活动的时候，则要联系花卉设计师做花艺，布置会场的鲜花绿植，还有订购灵柩上的花环以及特别仪式上敬献的花圈，安排童子军在墓碑前插国旗......
Pia2000年大学毕业，今年24岁。父亲古尘是做高科技的，在2000年下半年失业，2001年海归。母亲夏露原来在国内是学英文的，来美国之后就教孩子们中文。为了照顾丈夫，也一起海归了。姥姥身体不太好，需要在美国完成几个疗程，所以没有跟着他们回国。Pia搬回家和姥姥住，一方面可以照顾老人，一方面可以省下房租。
按着电邮里的指示，Pia沿着南大道行驶，快到尽头的时候，右手边是红瓦顶的墓地景观管理办公室。她停好车，推门进去，发现和她约好的办公室主任Linda并不在里面。一看时间还有点早，于是她在访客沙发上坐下来等。她环视四周，办公室的百叶窗都关着，屋子里的日光灯让人感到一丝压抑。周遭静得要命，Pia稍微挪动一下自己的脚，就可以听到短靴的皮革相互摩擦的声音。
“Boo！”
Pia被办公桌后面的一声惊得跳了起来。她瞪大眼睛，发现一个身影窜了起来。
“Gotcha！”
定睛一看，一个老头儿，人高马大的，站在那里挥着一只手，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Pia用手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个老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看他个子很高，大概六尺一二，皮肤古铜色，灰蓝色的眼睛在花白但是尚很浓密的眉毛下炯炯有神，鼻子不似有些白人那样窄或者有鹰钩，而是挺直有力，鼻头有肉，方方的下巴中间有一条竖着的凹槽，莫名显出一种坚韧感。他花白的头发束在脑后，额头上缠着一根黑色发带。再看他的装束，也是古怪得紧：上身就一件军绿色的渔夫马甲，那种有很多口袋的背心，露出来他肌肉健硕的胳膊。下面是一条淡棕色也有很多口袋的工装裤。
“嗨，在这里工作，需要练习胆量哟。”老头儿开玩笑道，边说边走过来，向Pia伸出手道：“新来的吧。Linda嘱咐过我等你，她马上回来。你好！我叫Dusty，是你的同事。”
Pia仰头瞪着他，惊恐未定地握了握他的手说：“嗨，我是Pia。”
“你是中国人？”Dusty兴致勃勃地问。
“是啊。”
“我去过中国。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几岁。”
Pia不由得在心里猜测Dusty的年龄。他看起来应该有六七十岁了吧？可是看他这个劲头啊，还很年轻的样子。
“不用猜了，我今年七十八！”Dusty把手插进裤袋里，得意非凡地说。
“真的啊？ 我姥姥七十六岁，比你......比你看起来可是老很多呢。”Pia不由得惊叹。
“那肯定。我比很多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身体还好呢。你以后就知道了。要锻炼！我每天早晚各花一个小时锻炼身体。平时能走路就不开车。我奉劝你以后能走就走，不要三步路就要开那个高尔夫小车。”
Dusty语速很快，声音洪亮，真的看不出来他快八十了啊。
“你......也是这里做园艺的？”Pia问。
“嗯，一部分。我夜里看守墓地，白天看看有啥要帮忙的事情就帮忙。没事就补觉。刚才我就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睡觉呢。你以后就知道了，那些修树墨西哥人的笨死了，经常要我出手救急。走吧，Linda说让我先带你转一圈。”
Dusty说着就甩开大步出了门，Pia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直的腰身和脑袋后面的小辫子，又一次惊呆了。
“要锁门吗？”Pia出了门以后问。
“不需要，这里别看人口众多，可是治安真的是很好啊！”Dusty一边呵呵地笑，一边上上下下地拍打他的口袋，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咦，明明刚才放进口袋里的呀？”他嘀咕着。“唉，还是老了。”然后他开始一个个口袋掏过去，Pia看了就问：“你在找什么？”
“哦，找高尔夫车的钥匙。”
“你......手里......是不是？”Pia小心问道。
Dusty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里面握着一个小钥匙。“唉，老了......”
Pia坐在高尔夫车上，一边听Dusty介绍墓地，一边眼睛扫过路边一个个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她数学向来不太好，但还是有一些逝者的年龄跳入她的脑子里：40、32、80、25...... 这些可都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他们都是怎么去世的呢？应该有老死的，有病死的，也有战死的吧？
“我老爹的墓碑就在那边。”Dusty忽然来了一句，把Pia从思绪里惊醒。
“什么？你没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要不要去看看？”Dusty问。
“好......吧。”Pia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Dusty跳下车，大步向一个小山坡走去，Pia紧随其后。她在后面看着Dusty威武的身影，觉得有一种错乱感。这可真是一个怪人啊。
“就这里啦。老爹，介绍我的同事Pia给你认识。她是中国人，咱们有缘份。”Dusty冲着一个墓碑说。
看Dusty能够在漫山遍野整齐划一的墓碑方阵中一下子找到他父亲的墓碑，Pia很是惊奇，看来Dusty经常来看他父亲啊。
William Blake
Medal of Honor
US Air Force
LT
World War II
California
Dec. 1901 - Feb. 1981
Pia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刚刚认识的人的躺在地下的爸爸“打招呼”。她顿了一下，说：“嗨，Blake先生，你好！”
“我老爹去过中国。二战在中国。帮着中国人打日本人。他在那个......那个什么城市来着？反正他培训中国飞行员，后来也参加了战斗。嗨，我老了，好多事情记不得了。”
“哦........”Pia还没接上话，Dusty一拍大腿，叫道：“对了，武汉！武汉！我爸爸参加过武汉大轰炸。不对，他没有丢炸弹，他是侦察机飞行员，也开战斗机，但是他没开过轰炸机。他还曾经为驼峰航线护航。”
“真的啊？ 武汉是我姥姥的家乡。”
Dusty好像没听见Pia的话，自顾自地说：“你知道这几种飞机的区别吗？我是开战斗机的，我也丢炸弹，不过那是越战了。我爸还打过韩战呢。墓碑上忘了写。我没打过韩战。反正以后我死了，墓碑上不要写任何战争。我厌倦了战争......我也不要葬在这里......死了还要站队形......”
正在Dusty语无伦次的时候，他腰间的对讲机响了，Linda叫他们回去。Pia松了一口气。刚才看Dusty的样子，这个人多多少少有点不正常啊。
他们一起回到办公室，Linda给Pia交待了一下工作相关的事宜，Pia就开始在自己的桌子旁看资料，做表格，查库存，很快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出门回家前，Dusty又晃了进来，说：“Pia，认识你真高兴。咱们明天接着聊啊！”
Pia礼貌地一笑，心想：好像是听故事，不是聊天吧。
Dusty似乎是听到了Pia没说出口的话，嘿嘿笑道：“我可是有很多故事呢。慢慢讲给你听。现在年轻人都没耐心听故事了。历史都要被遗忘了。”
“你夜里值班，白天不睡觉吗？”Pia问。
“打几个盹儿就够了。我们当兵的都有这个本事。其实我夜里都睡不少。这里治安多好啊，别看人口多，没有闹事儿的。只要是怀着感恩的心，你知道吗？要感恩。”Dusty话锋一转，Pia完全没跟上。
Dusty接着说：“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从前有一个人很懒，总是要找一份舒服不累的工作，结果人家介绍他去看管墓地。这份工作的确很舒服，每天基本没啥要做的。但是干了一段时间，这个家伙不乐意了，说要辞职。一问之下，发现他是心里不平衡，原因呢？” Dusty卖了个关子。
他故作神秘地接着说：“那人说‘为啥就我一个人坐着，那么多人都躺着啊？’他和那些地下躺着的人比舒适，当然比不过啦。哈哈哈，我说吧，要感恩。孩子，要感恩。你看你，在这里工作环境这么好，还能听我讲故事，多幸运啊。”
Pia挤出来一个诚恳的笑容说：“真的是啊，我好幸运。明天见啊，Dusty！”然后她一路小跑跳上了自己的车，心想：“这位同事，可真是奇葩一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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