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思录》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
正文

第34章 生之欲

(2021-07-29 08:11:08) 下一个

  温煦的阳光洒落在午后的大街上,军区研究所的一座大楼高高耸立在不远处,明净的窗玻璃反射着温饶的光。

  一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顺着街边踽踽而行,帽檐的阴影下苍白的脸色透出一丝暗翳的冰冷。不久前的一幕仿佛噩梦般重新浮现在眼前,将他的思绪拉向深渊般的死寂森然。

  当他的机械机体护理医师——堪称罗夏国生物机械工学界权威人士的朱院士面色凝重的走到他面前,向他道出他的病情已经回天乏术时,他闻声一怔,僵冷的面容依然强作镇定。

  “我的时间还剩下多久?”他最后问道。

  “最多还有……半年时间。”

  仿佛是死神对他的宣判,他听后没有任何表情,少顷,他凝起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对方道,“在我身体撑不下去之前,希望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对任何人都守口如瓶——包括部长大人。”

  “可……可是”朱院士面露难色道:“作为部长大人指定给您的护理师,我有责任把……”

  “如果你不想从世上消失的话!”他斩钉截铁道。

  从研究所出来,他语气冰冷的支开了自己的专车,在命运无情的拥抱中,只想一个人静静的走着。

  半年,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他真的不甘心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他已然成功跻身于金字塔顶层的令他无比留恋的花花世界。论争强斗狠,身为罗夏国七大镇抚校司之一的他在这世上可以说罕有敌手,然而到头来终究逃不过死神的垂眷。在这夕阳西下、晚景凄凉的街头,他只感到自己像具行尸走肉般徘徊在茫茫的天地之间。

  不知过了几道街口,天色渐渐擦黑了,不远处一条热闹的街道传来夜市的喧嚣,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该回到何处,也不知该去向哪里。

  人固有一死,这是迟早的事,生命何其脆弱,哪堪几多摧折,这对见惯了生死瞬间、曾亲手结束过一条条性命的他来说再明知不过,可是一想到自己正当壮年,更辉煌灿烂更荣华富贵的人生还在后面,他整个胸口便被万般的不甘挤占得甚至容不下一丝悲痛的空间。

  风簌簌吹过耳畔,仿佛生命的倒计时回荡在身边,曾经作为官方的顶级特工行走在刀尖的日子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何待明天。而如今既已没了明天,何不尽情享乐它个肆无忌惮,顺着这种思绪他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小小缺憾,带着某种因绝望而亢奋扭曲的欲念,仿佛这个世界于他仅存的意义,只剩下最后的疯狂尽兴而已!

  决心已定,他的步伐也随之坚实了许多,眼前这条因熙攘喧嚣而显得庸俗市侩的街道开始令恢复了孤高自我的他感到几分厌恶,他不由加快了脚步,想赶快走出这条街市的纷扰。

  走着走着,前方一座超市门前聚集的人群将本就拥挤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简直令他心烦至极,但忽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个女人略带凄凉的声音。

  “求你放我走吧,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发现你偷东西,看东西不值多少钱我就没吭声,可想不到你还来偷!看来不抓你个现行你是准备一直偷下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应道。

  他闻声穿过人群,看到一位年轻妇女正恳求着一位店主模样的男人放她离开,但店主丝毫不为所动。

  “你再保证也晚了,现在你人赃俱获,我已经让人打电话报警,等警察一会儿过来你跟他们保证去吧。”

  听到“警察”二字,那位妇女脸上现出一层绝望,但仍苦苦哀求希望对方放过她这一次。

  “求你了。”女人不断的恳求道,“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份儿童节礼物,才偷了这些东西……”

  “拿孩子作你偷东西的理由?这话从一个惯偷嘴里说出来我可不信。”店主摇了摇头道,“何况以前你偷东西时可不是儿童节吧,连编个瞎话都不会,还想拿孩子做挡箭牌。”

  “真的……家里的钱全拿去给孩子瞧病了,还欠了亲戚朋友很多钱,平常的生活开销都是从医药钱里挤出来的,太想省着花才动了偷东西的念头,上次我就觉得差点被发现不再敢偷,今天过儿童节,孩子们说想要吃鸡腿,想要份节日礼物,我才……”

  “不要再编了!”店主依然不为所动道,“哪个真正爱子女的母亲会把自己的错全往孩子身上推?你说其它还好,找这么个理由我说什么都不信!”

  这时对面拥挤的街道一辆警车缓缓驶来,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名警官,听完店主的陈诉和那名妇女的恳求与解释,例行公事的希望那名妇女配合执法,先跟他们回警局一趟。

  然而那名妇女只是面露绝望的不断摇头,目光中满是恐慌与哀切,说什么也不愿跟警察走,两位警官无奈,只好准备把她强行带走。

  面对这一幕,他本只是心如止水的冷眼旁观,但当目光倏然掠过店主手中追获的那些“赃物”时,其中一本画书赫然映入眼帘,封面上那幅思想美德小故事的插画让他的胸口猝不及防、猛然一颤。

  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当母亲还未早早离他而去溘别世间,虽说是母子相依为命、家境惨淡,但留给他的记忆却是那么隽永温情、无限眷念。

  记得有一次去亲戚家,看别的孩子满屋的玩具还有漂亮的书架,他的目光总是离不开书架上一本印制精美的画书,以致于拿在手里时翻来覆去、不忍释手。回到家之后,他本想对母亲开口但终于没有开口,因为搁在平时,母亲给他买次五块钱一个的冰淇淋对这个家庭都是一种奢侈……但第二天晚上放学回家,他竟发现书桌上摆着一本崭新的画书,当回头看到母亲脸上温情的微笑,那一刻他从未那般真切的感受到母亲对他有多好。

  那本画书被他当作宝贝似的,书里的内容他至今仍记得,一页页彩色的连环画都是一个个小故事,有讲社会美德的,有讲爱党爱国的,还有无私奉献、刚正不阿、以德报怨等等诸多的事迹典故,当晚上写完作业,母亲便陪他在书桌前一起翻看着画书一边给他讲解着里面的故事和做人的道理,他看得很开心听得很仔细,感觉每一个故事都是一次心灵美好的洗礼,在母亲的教导中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做个像书里的主人公们那样正直善良的人。

  然而年少时温情的时光随着不久后母亲的因病离世去不复返,一天天长大的他在历经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与人生冷暖后,曾经的幼稚与青涩早已被脸上的冷峻刚毅所取代,再后来他得到教统部长的器重平步青云、叱咤官场,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也见识到了太多以前的他根本难以想象、魑魅魍魉的人生百态。哪有什么是与非?哪有什么对与错?哪有什么善与恶?只有胜者与败者,只有站着与跪着,只有你死我活中、机关算尽下的幸存者才有评判一切的资格——这才是整个世界运行的终极法则。

  当他明白了这一切,不禁扼腕于自己实在明白得太迟太晚,而回首过往,母亲对他的教导和影响又是否在无心而无形的阻碍着他去追寻人生的功成名就呢?他实在不愿去想,因为每一次心中掠过这样的疑问都掺杂着阵阵矛盾和心痛,都像是对母亲无言的怨责……但正如破茧成蝶终要褪去那层羁绊的躯壳,随着他一步步位高权重,当他成为威震一方的镇抚校司懂得了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时,当他见惯了太多身居高位却因为人情世故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例子,终于意识到那丝仅存而尚未泯灭的矛盾和心痛对他的前途是多大的危险和隐患,那种让人处事优柔寡断的仁慈有时可以招致多大的灾祸,而这种与人为善的仁慈正是母亲时常教导给他的。

  那一天,是母亲的忌日,当他拿着那本昔日爱如珍宝也是承载着母亲留给他种种念想的画书来到母亲坟前,在凄然的冷风中他形只影单的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的手将那本画书投入火堆引燃……看着心爱的画书付之一炬,他心中的什么也仿佛被用力挤出似的顺着眼帘模糊了视线。

  “母亲……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些都是错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个社会从来都是丛林法则?为什么你想要你的儿子像你一样,去做统治者眼中温顺的羔羊……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受人摆布,在他们心中我们只配被人圈养……我再不要做温顺的羔羊,我要做人上人,我要做嗜血的头狼,哪怕是做统治者的鹰犬,也绝不要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泪水在他脸上恣意流淌,他双目低垂、几度哽咽,但当泪水过后擦干脸颊再次抬起视线,那望向天空的目光中只透出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残酷冰冷。

  带着这种脱胎换骨他起身离开,带着这种残酷冰冷他一往无前,带着这种毅然决绝他直至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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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的景象把他重新拉回现实,眼看那名妇女将要被“请”上警车,一旁的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如果你们现在带她走,那孩子晚上岂不要挨饿了?”

  男警官闻声回过头,不由上下打量了他那番一身考究的着装,“这位先生,我们不会让孩子挨饿的,还请你不要干扰我们例行公事。”

  他没有说话,随身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然后递给了那位男警官。

  男警官有些迟疑的接过,正睛一看,讶然道:“这不是我们局长的号码,你怎么会……”

  还未说完,耳畔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惶惶诺诺的声音,“魁手大人,有什么事情让人吩咐给属下就行了,怎劳您亲自打电话。”

  男警官对着电话那头惶惶然然的解释了几句,马上一顿幡然悔悟似的连连点头称是,随后毕恭毕敬的把手机还给了魁手,“原……原来您是……”

  魁手抬了抬手示意对方不要亮明他的身份,然后挂掉电话对两位警官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就好,是真是假,我去一趟她家就知道,如果是假的,我会亲自带她去警局协助你们例行公事。”随即他又转身对超市店主说道:“她拿的这些东西由我代付,作为物证先交给我吧。”

  店主似乎看出面前的这个男人颇有来头,犹疑了一番态度转变道:“如果她真是这么个情况,那这些东西就算了吧,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于是他从店主手中接过那袋被窃的物品,随同那名妇女穿过围观的人群,拐过几条喧嚣的闹市,来到她为了给孩子看病从老家来到这个城市暂时租住的地方。这是间仅有几平方的小屋,里面差不多只够放下一张床,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栖身在这狭窄的房间里看上去一脸病容,可见到母亲回来,还是欢喜的迎上前去,当发现母亲身后的陌生人时才倏然有些怯生生的止住笑脸,那双小手的手背上仍能看出些微微发红的针眼,如芒刺般直直扎入了他的视线。

  随后他得知,那名妇女的主要经济来源是在一家废品店打工,每天只有四五十元,而给孩子看病每天的开销却要一两百元,长期入不敷出的拮据生活才让她心中滋生了偷盗的念头。而这所谓的偷盗,却仅仅是一只鸡腿、一本画书、一袋酥饼,还有一些杂粮,总价值不到一百元。

  看着手里提着的这不足一百元的东西,他不禁想起自己的那些靡糜奢侈和醉生梦死——厨师送来的上好参汤,他只是尝了一口便轻描淡写的说声凉了,于是像垃圾一样被直接倒掉。平时只喝窖藏有些年头的年份名酒,只抽一般人岂止是抽不起而是根本买不到的特供香烟,至于其它……他已不忍再去回想,因为这些曾令他倍感志得意满、笑傲人生的林林总总,此时却不知怎的,竟犹如刀子般在他胸口冰冷搅动。

  仿佛是逃避着什么,他如受火灼般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了那名妇女,“你的东西……别忘拿了……”

  女人本不愿接过,而孩子的目光却已然被那本薄薄的画书牢牢吸引着。

  “妈妈,这本画书……是给我买的吗?”

  那掺杂着天真稚气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的手转而递向了那孩子,脸上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这是你妈妈送给你的儿童节礼物,拜托叔叔给你捎过来的。”

  “谢谢叔叔。”孩子满心欢喜的接过,打开袋子立马掏出了那本画册,聪慧的眼睛始终不离左右。

  那名妇女看到孩子如此模样,脸上也随之浮起一丝苦涩而温情的笑容。但在他的眼中,画册上的五颜六色浮现而出的却是另一番林林总总。

  谎言,全部都是谎言!欺骗,统统都是欺骗!只是借着所谓锦绣美德的外衣,宣扬灌输着便于统治教化民众的社会价值观而已。

  有次去一所小学检查“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工作的情景恍然浮现在脑海,其中一段小插曲让他记忆尤深,那是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当前面警车开道,一个正送孩子上学的男人不得不将车子靠路边仓促避让时朝车队短暂一瞥的不满眼神,这个眼神令他回味良久,比起螳臂挡车的诙谐有趣有过之而无不及,却也不由让他对“帝国”看似固若金汤的统治产生一丝隐隐的忧虑。但当随后他到达那所学校,整个学校的孩子由校长和老师带领整齐列队的迎候在操场上,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声音齐声背诵着美好和谐的社会价值观和颂唱童心向党的歌谣时,看到他们脸上洋溢着的天真、愉悦和自豪,他忽然感到一阵心潮起伏、如释重负,之前那段小插曲带来的所有忧虑全部挥之而去——他豁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必介意存在哪种不能被人类所驯服的生物,也同样不必忧虑存在哪些不能被体制所驯服的个体,因为即使存在,他们也终将无声无息的逝去,而延续他们生命的子孙后代则会生生世世长存不息。正如去驯养成年的麻雀只是白费力气,幼年的麻雀则不费吹灰之力,是的,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娃娃抓起,也只需要从娃娃抓起。就算某些个体无法被驯服,但他们的孩子却可以,一代一代、浸润无息,所谓百年树人的教育事业,也正是“帝国”山河永固、长治久安的百年大计。

  告别了那对母女,他从出租屋里离开,又像之前那样在街头独自彷徨。出租屋里的女孩那认真看书的模样时时浮现在眼前,女孩的母亲看到孩子获得儿童节礼物的开心模样眼中也流露出母性的慈爱和温情,这一幕本该让人觉得感人至深,可在他心中却出奇的沉重,因为他十分清醒,在一个由自己这样的达官权贵统治下的社会最底层,那短暂的一幕温情,又何尝不像是在被人圈养的羊群中,一个羊妈妈在用主人别有用心的草料含辛茹苦的哺育着待成年后任人宰割的羊羔时的惨景。而同样的一幕情形,又何尝不是自己在母亲温情的陪伴下翻看着那本画书的年少曾经。

  如今自己的世界已然辉煌无比,而母亲的世界却永远留在那里,和善无争的生命之河中流淌着的只是悲哀和惨戚,那是自己身为一个社会食物链顶层的猎食者才能感受得到的东西,也正是因为那些猎食者的存在才充满了哀戚……

  怎样才能让这种最淳朴的善良不再任人可欺,怎样才能让这种最真挚的温情不再显得悲戚,唯一的办法也许只有让这个在达官权贵统治下的社会改天换地,可惜以自己的能力只能徒自叹息。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了,他已经忘记走了多久,只觉得脚步再不似往常那般轻盈如风,犹如带着沉重的脚镣。当转过一个街角,不远处一处街边公园里人影寥寥,他径直走去,似乎想逃离街头的喧嚣。一座秋千静静的隐没在林荫一角,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早已步入中年,竟像个孩子似的怔怔走去,在秋千上坐下身来。

  随着秋千轻轻摇晃,他回忆起了孩提时的景象,母亲的身影又依稀残存在眼前,仿佛在向他温柔的招手。他抬眼望去,泪水瞬间溢满了眼眶。

  “母亲,我到底该怎么做?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早已不是完整的人类了……”

  朝着夜空他哽咽着喃喃自语,但母亲的身影只是残存依稀,片刻之后便开始在夜色中消弭,他禁不住伸手探去,但情急之下稍一用力,衣袖中露出的却是战斗形态时的尖刃利爪,他唯恐伤到母亲似的猛然缩回,但母亲的身影却已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他身子一倾跪在地上,望着自己那双早已不再是人类的手,仿佛是这双手才让母亲的身影彻底消失离去;是这个已然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身体,隔阂着他和母亲之间的距离;是自己身上沾染的太多血色和罪恶,才让母亲再也不愿触碰这个面目全非的自己。是母亲用爱把他养育长大,而他却把这份最淳朴的爱当作阻碍自己前进路上的藩篱。

  而他也终于明白,唯有做回曾经的自己,唯有尽力洗净这满身的罪恶血迹,才有资格魂归脚下这片他曾背弃的土地,才能在和母亲的重逢中得到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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