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文章分类
正文

异国他乡的上海室友(一)

(2022-09-04 02:10:55) 下一个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九点二十分,一架中国民航A310客机从上海虹桥机场腾空而起,机舱内坐满了乘客,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年龄相仿的人,一张张青涩羞怯的脸表情凝重,一副大考前忐忑不安的神情。我坐在靠近窗舷的位子上,眉头紧锁地凝视窗外。飞机离开地面后快速地向上爬升,散乱的云雾从身旁飞快地掠过。我回望了一下身后的满天白云,心里默默地想,要是自己的忧心和不安能像窗外蔽日的云翳一样可以抛在身后,那该有多好。我此刻的处境就如同飞机在云雾里穿行,眼前一片迷茫,飞往的国度是梦想的他乡,还是伤心的异乡?一切都不那么确定。

 

这一年对许多人来说注定是个人命运转折的年份,六月刚过,我便下定决心出国求学,而最方便快捷又具有吸引力的地方自然是澳洲。出国留学首先碰到的是筹集一笔昂贵的学费,自己成家没几年,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哪来那么一大笔留学资金?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向父母亲求助。支付完学费,递交了申请,就进入漫长的签证等待。从六月开始,澳洲驻中国领事馆就暂停了一切业务,但留学申请却像雪片似的从上海、北京等大城市涌向澳洲大使馆,没几个月,大使馆已经积压了几万份留学申请,我的那份申请也在其中。十月,澳洲大使馆恢复办公,留学签证的审理速度自然加快提速,到了十二月中旬,我顺利地拿到赴澳留学签证。由于大使馆短期内一下子发放了许多签证。为了能赶上学校的开学日期,大家争相购买飞往澳洲的飞机票,机票一时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有些时段的机票竟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

 

从拿到签证的那一刻开始,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放弃生命中很多重要的东西,诸如稳定的工作,优裕的生活,温暖的家庭,如鱼得水的社会关系,顺风顺水的人生……从呱呱堕地到大学毕业,在父母亲的庇荫下,一路走的顺顺利利,没有离开过上海,没有吃过苦,也没有受过多少挫折,生活犹如高山流水,那么自然而然,那么从容随性,到了而立之年,人生更是步入佳境。然而,这一年我又不得不选择出国,一则为了心灵对自由的向往,另外也是为孩子谋划一个更美好的前程。所以,在我面前即使有再大的困难,我也不会退缩,我想如果人的一生终将有一条上坡的路要走,那么早走总要比晚走来的更有意义,因为人到了一定年龄之后,这条上坡的崎岖之路会让你望而却步,力不从心。

 

坐上这家班机前的几个小时,一清早家里人叫了一辆面包车为我送行,到了虹桥机场,只见出境大厅大门前被黑压压人群堵的严严实实。不多时,出境大厅开门放客,一时间人声鼎沸,秩序大乱,只见人们拿着行李争先恐后的往里面冲,小孩的哭声,女人的叫声、粗鲁的叫骂声不绝于耳,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只见一块硕大的大厅门玻璃被人潮挤得粉碎,看得人胆战心惊,这样的场景哪像是斯斯文文出囯求学,活脱脱变成一场大难临头的逃难。经历这么疯狂的一幕,即使我此刻坐在舒适的飞机上,心绪也难以平复。

 

 

飞机平稳的朝南飞行,但我的思绪却没有方向的胡乱飞扬。上午十点二十五分,飞机顺利降落在香港启德机场。我下了飞机,赶忙搭乘机场旅客捷运来到离港大厅。到了之后,我先忙着脱去几件厚重的外衣,顺便把衣服口袋里塞满的牙膏、肥皂之类的小东西拿出来,再把这些东西胡乱塞进一只空的背包里。收拾停当后,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接着我再去办理转机和行李托运手续,一切都安排停当之后,这才发觉自己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看看机场内的餐厅、酒吧到处食客盈门,高朋满座,悠闲用餐的客人个个红光满面,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再回想自己的处境,摸摸自己兜里仅有的300美元,实在不舍得在此"大手大脚"的花钱。我在心里不住地叮嘱自己能忍则忍,因为在我面前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手中多一个铜板,今后的生活便少一份妥协,钱是我最后的避难所。所以尽管自己肚子不时有一浪高过一浪"要吃饭"的抗议呼声,我也不为所动。说来真的很讽刺,昨天我还把一个铜板当作一粒沙子来看待,现在一个铜板却变成一张大饼那么的大,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连自己都暗暗吃惊。虽然我坐在宽畅的候机大厅显得无所事事,但一种屈辱感像一团乌云久久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什么是饥肠辘辘,什么叫自惭形秽的感觉。就这样我在香港机场忍饥挨饿的度过了十二个小时,晩上十点四十五分,我所乘坐的飞机才飞离香港前往澳洲墨尓本,结束了我一生中最令人难堪的等待。

 

班机抵达墨尔本国际机场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十点。下了飞机之后,我马上赶去办理转机到悉尼的手续。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我的眼帘,原来这个人是我单位的同事陆元昌,他乡遇故知的一幕,让我不由得欣喜若狂,总算遇到一个熟悉可靠的旅伴,一路上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许多。陆元昌比我小几岁,他任职于我单位"对外引进办公室",虽然我们不在一个楼面办公,工作上也没有多少交集,但我们俩也算是莫逆于心难得投缘的同事,上班时几乎天天见面,聊天,吃饭,还一起办理赴澳洲留学。他看到我也很高兴,我们兴奋地攀谈,逛免税商场,还拍了几张相片作为留念。从他口中得知,我们到达悉尼后,他的大学同学杨峰开车来接他,我心里不由的感叹,有人来接机真好!同时心里不断地盘算着最好也能顺路送我去我的落脚处,最不济的也应该帮我叫一辆出租车。虽然自己有此等念头,但碍于情面不好当着他的面提这样的要求,如果万一被他婉拒,岂不更加的丢人。就这样,我开始转弯抹角地聊接机的话题,但他一直闪烁其辞,"王顾左右而言他"几个回合下来,我看他那副难言的样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时我脸上依然保持愉悦的笑容,心中却有点隐隐不快,不过转念一想,今天自己如果开始学着乞求于人,那还奢谈什么出国奋斗。另外大家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他也得靠朋友们帮忙,哪有再顺带捎上我的道理,人总是先满足自己的基本需求,才会进一步考虑去帮助他人,这是普遍的人性,没有对错之分,更不是什么品格上的瑕疵。经过一番审己度人,纠结不安的心也就释怀许多。抵达悉尼国际机场之后,我们一起出关,大家彼此互留地址,相约再见。分手之后,他便快快的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我推着一大堆行李走出海关大厅,举目四望,眼前全是陌生的,眼花缭乱的店铺广告,肤色各异的人群,听不懂的广播,甚至连方向都辨别不清。再环顾一下自己左右,有的旅客驾轻就熟的快步离开,有的同前来接机的朋友热情寒暄,有的则翘首以待的等待着来人。只有我一个人形单影只,东张西望地寻找大厅的出口,除了举目无亲的惶恐之外,又增添了几分紧张和不安。自己唯一认识的人自顾自的绝尘而去,我还能指望什么其他人来鼎力相助,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顺着人流走出机场大厅,陡见日丽中天,阳光灿烂,心里不由自主的涌现一丝希望,或许事情并没有自己所担心的那么糟。我登上了一辆出租车,把写有地址的字条递给了年轻司机,出租司机二话不说载着我飞快的驰离了机场。12月的悉尼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出租车所路过的地方到处景色亮丽,街道齐整,绿树成荫,车流有序,行人稀少,与繁华的大上海完全不一样。我坐在车上一面贪婪的看着街景,一面享受着暖暖的轻风,感觉非常惬意,最令我吃惊的是吹来的夏风中还带着淡淡的花香,竟使我严重的副鼻窦炎不治而愈,真是太神奇了!

 

从悉尼国际机场到我落脚的Strathfield 小镇差不多有20公里,出租车开了二十多分钟便停在一幢公寓门前,司机帮我从车上拿下行李,我支付了19澳元车资,便拎着二个沉重的行李走上了台阶。中午时分,整个公寓内安静的出奇,白色墙面整洁如新,阳光透过窗户的一角洒落在淡黄的走廊地毯上,像是向我投来欢迎的笑脸。我费力的登上了三楼,轻轻扣响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房门。开门的是一个英俊帅气的中国小伙子,他打量了我一下,便立刻用上海话说:"侬是新来的?"我赶忙点头称是。他急忙过来帮我搬行李,然后把我引进了客厅。这是一套二房一厅的公寓,客厅朝北,有二十多平方米,一扇大玻璃门通向阳台,阳台正面对着一个大网球场。朝南的一侧是一间10平方米厨房,与客厅和厨房并列的是一南一北的二间卧室,卧室之间还有一个卫生间。房间看上去有点陈旧,比公寓的外观更有年代感,紫色的旧地毯,绿色带花的墙纸,掉色的家俱,破旧的沙发。客厅靠阳台有一块空间,地上排放着二张席梦思床垫,整个客厅看上去有点杂乱拥挤。小伙子指了指一张空着的铺位,说是为我预预留的,又指了指紧挨的一张床铺说"这是我睡的地方。"我打趣的说:"我们算是一对最亲密的邻居"。我向他道了谢,并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铺位旁边。

 

我们坐在沙发上攀谈了起来。他叫李祁,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出来前在上海的一家国营单位做设计工作,他比我早二个星期来澳洲,本来是去投靠朋友关晓红(上海乐团大提琴手),后因关晓红暂时无法安置便把他介绍到这里。李祁是家中独子,外表文质彬彬,内心热情似火,我们俩谈的颇为投缘,大有一见如故之感。我稍作休息后,李祁便自告奋勇地当起了我购物的向导,他带我到邻近小镇Burwood去买些我生活上的必须品。

 

Burwood紧邻Strathfield,是当地比较繁华的商业中心。我们俩顶着炎热的大太阳,沿着铁路线来到Burwood一条商业主街。因为正值圣诞假期,现在又是夏日的午后,所以路上行人特别稀少,而大部分商店也处在关门打烊状态。我们来到主街尽头一家越南华人开的杂货店。从刺眼的阳光下走入店内,一下子觉得很不适应,感觉里面的光线很昏暗,店内通道狭窄,两边陈列着一排排的杂货,许多东西都没有归类摆放,乍一看觉得有点乱七八糟,让人眼花缭乱。这时李祁开始谈他的购物经验,哪些东西是今天必须要购买的,哪些暂时还用不着,等下次再买,哪些是单身生活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最后我买了10公斤大米,一大瓶菜油、一瓶酱油、一盒鸡蛋、一包奶粉、二包方便面等。我们俩提着大包小包按原路返回了家。

 

 

当李祁打开房门,客厅里已经聚了好多人,他们有的站着,也有的坐着,好像是在闲聊家常,见我们开门进屋,大家的目光都扫向我们。这时李祁先开口道:"你们都回来了。",然后用手指着我介绍说:"这位就是今天刚到的小刘。"我欠身笑着对大家说:"大家好!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用目光在人堆里寻找我要找的人,只见一位中年男子迎了上来,他个子不高,身体匀称,高高的颧骨上方长着一对不大的眼睛,他不苟言笑的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李祁连忙转过脸来对我说:"这位就是房东Peter。""你好!"我一边同他握手,一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他比我在照片中看到的要年轻许多,皮肤也略微白些。Peter的中文名字叫刘德芳,出国前在上海远洋公司的货轮上工作,是个看惯风云,见过世面的人,他也是我今天来这里投靠的人。我与Peter素昧平生,但同他太太相熟已久,是知根知底的同事。Peter一年以前来到悉尼,目前在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饭店干客房服务工作,而他的太太带着儿子则暂时"留守"上海等待团聚。刚才李祁在去商店的路上也给我介绍过Peter,说他是个冷面热心肠的人,对看得顺眼,处得融洽的房客他什么都好说。一旦觉得不合他的"三观",即使是朋友介绍来的,他也不让你久呆。

 

Peter对我的热情只报以淡淡的回应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指着一旁的一位姑娘说:"她也是今天抵达悉尼的,或许你们俩坐的是同一架班机"我从这位姑娘的一脸倦容和不合时令的着装上,看到了我们的共同之处。她看上去身材苗条,头发扎成一束马尾辫,戴着一副近视眼镜,说话不紧不慢,有条有理,一副训练有素,威严干练的样子,Peter说完之后,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站在Peter旁边的姑娘名字叫孙小玲,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任职于上海市检察院检察官。她确实是我一路同行的陌生旅伴,不仅如此,她与我还曾就读于同一所小学、中学,我好几位同学她都熟识,说起过去的共同往事,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感叹这个世界真小。

 

接着Peter一一介绍客厅里的房客。女房客有张惠萍,中等身材,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口齿伶俐,性格直爽。她以前在上海手表厂工作,是孙小玲出国前的闺蜜。今天她和弟弟张恵明一起前往机场去接孙小姐,然后,他们三人又在市内观光、吃饭,所以到家比我晩了足足有好几个小时。张惠萍和孙小玲被安排合住一间睡房。男房客有Peter的外甥Thane,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人,从香港来悉尼读旅游专业,他出生在香港,也算是半个上海人。还有一位是他的同学Sam,也是从香港来的学生。他俩与Peter同住一间大睡房,我和李祁算是新来的被安排暂住在客厅,就这样我们七个人组成了一个临时大家庭。最后Peter对着大家说:"今天房间里所有人都到齐了,算是难得一见的盛况,我还是一句老话,只要住在这里一天,就是家庭中的一员,大家要互相帮助,同舟共济。"Peter在我们当中最年长,又有房东权威的加持,说话自然有一定的份量。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客厅里亮起明亮的灯光,狭小的厨房开始热闹了起来,锅碗瓢盆奏起了悦耳动听的"厨房交响曲",客厅顿时弥漫了佳肴的香味。Peter看到我有点不知如何自处的样子,笑着对我说:"你刚来就不用费事了,今晚和明天就跟我们一起吃吧。"李祁在一旁连忙插话道:"Peter,你早上起床晚,明天的早餐,小刘还是跟我一起吃吧。"听了他们的一席话,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一股暖流顿时流遍全身。我已经有二天没有好好的吃上一顿了,今天丰富的晚餐无疑美味之极,让我终生难忘。

 

现在我有了一群萍水相逢的上海室友,觉得留学异邦的日子并不那么孤单。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4)
评论
蓝山清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daloon' 的评论 : 但我们都挺过来了,真不容易。谢谢你!
蓝山清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五原路' 的评论 : 文中都是有名有姓真实的人,虽然他们中文名字的写法可能有出入,但读音肯定是对的。谢谢你!
五原路 回复 悄悄话 文中人物都是不是真实姓名吧! 这阳台有点印象额。毕竟30多年过去了
daloon 回复 悄悄话 樓主下飛機還有300元在手,我到西澳下飛機只有150元。億當年
蓝山清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9978288' 的评论 : 一定继续,这个话题我准备写三篇,谢谢你喜欢!
蓝山清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葡萄树' 的评论 : 如果换位思考,我可能也会如此。谢谢你!
蓝山清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竹风_如火' 的评论 : 因为书信、日记的保存,才会写的细腻。谢谢你!
9978288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请继续!
葡萄树 回复 悄悄话 前同事有点不够意思. 一般来接的人都会助一臂之力的.帮别人也是帮自已.
竹风_如火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细腻
蓝山清风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ilovefriday' 的评论 : 谢谢你!
ilovefriday 回复 悄悄话 喜欢这样的故事,写得真好!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