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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艾滋病人的故事 1. 最早的 “艾滋病”

(2019-10-13 10:30:10) 下一个

第二章  艾滋病人的故事

 

  在这里,“艾滋病”不单是一种疾病,还特指一种人。没有哪一种疾病可以像艾滋病那样作为表征一类人群身份的符号。一个人患了感冒或者肺炎,不会说他就是感冒或者肺炎,但是在河南农村艾滋病疫区,艾滋病是艾滋病感染者的直接称谓,一位感染者妇女甚至自称艾滋病毒,她跟我说,“我们这些艾滋病毒……”。本书对这种情形的描述,沿用“艾滋病”指称艾滋病病人和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保持一份在地的真实。这些“艾滋病”,每个人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

 

一    最早的  “艾滋病”

 

  死神仿佛是突然降临。当人们惊恐地意识到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时,死亡已经大面积发生。银庄人甚至来不及感知它究竟是什么时候降临的,却发现自己的村庄已经变成了艾滋病村。事实上,艾滋病的幽灵早已在这里流荡,只是人们浑然不觉。一切起始于血站。

 

  这两份关于建血站的官方文件,是日后愤怒的群众砸了县血站,从血站档案柜里抢出来的。从批文时间看,血站建于1992年6月。据镇卫生院院长说,这个血站开办了八九年。在银庄,关于这段时间的记忆中,一个叫“民儿”的死去多年的人的名字被人们反复提起。人们说,他是最早的“艾滋病”。

 

  民儿:艾滋病在美国哩,想得你也得不上!

  民儿是滩头村人。滩头村栗新臣说:“1992年十月沈丘县血站送到上海的血浆打回来3个人的5袋艾滋病血浆,里头有咱村民儿的。”当时栗新臣在县血站当炊事员。

  1992年当地便有艾滋病毒传播!?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也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这是迄今为止,我所知道到的银庄献血员中感染艾滋病毒的最早的时间,也是我所知道的河南省发现艾滋病毒最早的时间。为了确定,我反复询问信息提供者栗新臣,请他详细说说当时情况——

  1992年农历十月,阳历11月份,县血站总管王仕中问我,民儿是不是你们村的?我说是哩。开始艾滋病保密,王仕中只跟我说民儿是肝炎,当着我面把民儿的底卡(卖血登记底单)撕了,叫我通知民儿不让他再卖血了。那时候都卖血,我在血站做饭,也卖过4个,血站口号“爱站敬业,人人献血”,都得献血,不献不让干,连站里小妮都卖血。1992年6月沈丘县中心医院建血站,有红头文件。一天去六七百人采血,合格的二三百,有人采得太多了,蛋白达不到,或者转氨酶高了、感染乙肝丙肝了,就献不成血了,开始查得严,不像后来“胡采不验”。那时候没有检测艾滋病病毒。上海血浆打回来5袋,是上海中美合资血浆公司人家那边验出来哩。后来血站贴出来了通知,说这些血浆里啥啥(HIV)阳性,就是有艾滋病毒,这些人不准再卖血了。当时血站贴出的通知,除了银庄的献血员民儿,还有另外两名是外村人,银庄人已经记不起他们的姓名。(田野手记20080504)村人说:当时大家都不懂,啥是艾滋病啊?人们知道民儿血里有艾滋病,都耻笑他,说他想女人了啥的,都不知道艾滋病是咋回事。一两年后,村里开始死人,起初半年几个月死一个,接二连三不断,后来死人越来越频繁。血站不让民儿卖血了,民儿感到很没面子,去问村医:说我得了艾滋病,啥叫艾滋病?村医栗树东说:能的你,艾滋病在美国哩,想得你也得不上!民儿就拿10元钱挂号费(规定5元钱),血站站长龚志宾的妹妹负责挂号收费,就又让他上床采血了。以后民儿还到郸城、项城、周口、开封几个血站去卖血,一直卖到1995年,砍血站了。

  民儿死在2001年十一月冬天。发烧,身上长满大疙瘩子,已经溃烂,受不上去了,投塘自尽。死时45岁。那时候没有钱也没有“本儿”,“本儿”就是后来政府发的艾滋病免费治疗本。民儿有病连一分钱都没花,清等死,连一针退烧针都没打过。民儿的近邻向我讲述民儿的死亡——

  民儿那天夜里投塘,塘里水很浅,淹不住人,他搂着一棵树不上来,冻死了。他女人半夜敲我的门,说民儿找不见了,找我借灯找他。他近门的几个人打着灯找民儿找了很长时间,坟地、树林都找罢了,不见人,最后想起坑塘。找到时人已抱着树死了,跟树冻一块了,用棍子硬捣开,拉上岸。

  沈丘县血站建于1992年6月,有政府批文为证。血站一开办栗新臣就去干炊事员,只干了半年就不干了。这件事发生在他干炊事员这段期间。也就是说,血站开办不到半年,便在献血员中发现艾滋病毒传播。“想想,这一个人能传播多少艾滋病,相当可怕!”村医栗树东后来回忆说:“当时很多人卖血回来发烧,浑身发抖。有的高烧到40度,有的不间断低烧,低热病人很多,有规律间断性发热,像疟疾,按疟疾处理,过一阵也就好了。”这些发烧的献血员,一边找村医打针退烧一边继续献血,“胆大的挂俩瓶,一边输水退烧一边采血。到后来村里有很多发烧的了,都是肺部感染,有很多都死了。不过那时候都不知道是艾滋病。”(田野手记 20050122,20051206)

 

  栗合香:最早死亡的“艾滋病”?

  在银庄,人们开始以为艾滋病死亡的第一个人是栗庄的栗合香。栗合香1998年的4月死亡。“他曾在新疆打工,发病以后回来,村里人都耻笑他患了性病。他没出去打工之前就卖血,那时候大家都没往血上想。发病几个月他就死了。症状:发热不退,身上腐烂,连脚趾都烂了。到死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村人这样说。

  只有栗合香的好友,之后不久担任了村支书的栗可昆,知道他已经在周口市防疫站验出是艾滋病:“他苦恼得很,赌咒发誓自己没有干过对不起人的事,头直往墙上撞。”栗可昆说,“合香老实得很,我们爷们之间关系好得很。本来有病就痛苦,还要承受精神名誉上的压力,我相信他的人品。”栗可昆跟我说这话时是栗合香去世若干年后。在当时,艾滋病是一种耻辱,栗可昆为朋友严守秘密。

  在村医栗昭家里,栗昭指着前来求医的女人说:她就是栗合香家的(妻),也是个艾滋病。栗合香的妻子董震荣说起丈夫的死亡和卖血:他死8年了,死时39岁。钱花完了,治不好,还是死了。到死不知道啥病,村里人背后说“扒鸡窝”,名誉赖。当时都卖血。我开始卖血,小孩还吃着妈(奶)哩。今年(2006)孩子17岁了,就是1989年、1990年那时候吧。到1993、1994、1995年,卖血成风了,最后是地下血站卖,大批的血站,项城、周口、郸城,黑了白了卖,都是底下偷着卖,拉上一车人,一车三四十人,就走了。偷着卖条件更差,有人出去一天卖六七次。

  2008年8月,董震荣发病死亡。

  在栗庄:1998年4月栗合香死后不久,卖西瓜的栗可重也死了,此后村里开始不断死人。这时人们才回忆起,之前死亡的栗可顺、栗留成、栗留意等人,发病症状有许多相似之处,认定他们也是死于同样的病,比栗合香还早死二三年,大约在1995年前后。后来的村主任栗卫华说:“这仨人死时都正卖血,留成、可顺都是乙肝,全采单采都卖,——“全采”是到医院卖血直接输给病人,“单采”是到血站卖血浆。留成抽罢血下床后吃了2斤橘子,死了,说是因此得黄疸病了,治不好了。现在想想,都是死于艾滋病。”栗可顺妻说:“可顺死时候,还都卖(卖血)得兴哩!他死罢,俺娘仨卖血给他过的’五七’。当时不知道是啥病。症状也是发烧,时高时低,反反复复,医生瞧不出啥病,医院最后也没说啥病。当时还以为是地势不好,请几个风水先生看’坟先地’,挪了两次坟。都不防(意想不到)是卖血的事。”

  在滩头村:1998年6月,牛俊山的妻子到郑州查出艾滋病,农历六月十八日死了,村里人才知道艾滋病。接着牛俊峰六月二十日也死了——他开开门看到人家送葬“压魂”,吓死了。村人说,吓死的多,心里“瓤”一点的就吓死了。滩头村全村一百多艾滋病人,死一半了,其中有一半是心里“瓤”吓死的。也有不少是瞧不起病,硬“挺”死了。再后来是牛铁亮死了,他做炮早,有钱,“挺”得时候长些。这病小医院看不了,打针输水药也贵。

  当地一位公安干警还记得当年情景,说:那时候上级让打击血站,不让卖血了,但是不知道是因为艾滋病。派出所曾经为白集镇卫生院调解医疗纠纷,栗庄人总是有病,说是感冒发烧,老是治疗不好,有一次死人了,卫生院赔偿过几百元。后来栗庄的病人白集镇卫生院不收,治病要看身份证。

  栗海军:最早知道真相的“艾滋病”

  其实,当时有一个人知道村里正在流行艾滋病的真相。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这个人是滩头村村民栗海军。

  1997年11月,栗海军在山东烟台打工,“顶替指标献血”查出艾滋病,被遣送回村。这是银庄第一个确证的艾滋病毒携带者。也因此成了第一个知道村里爆发艾滋病真相的人。这个时间,比栗合香死亡的时间还要早,因此后来村里人也说栗海军是最早的艾滋病。当时,除了栗海军,村里所有人都还“混沌着”,有人还在偷着卖血,对已经来临的死亡浑然不知。

  栗海军说——

  我看着人还在卖血干急没法说!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艾滋病了。当时在山东烟台建筑队打工,公司分配有6个献血人员指标,全部由打工的人顶替。打工的也愿意去,顶替献血多给三天工资,60元,算是三天的生活费。卖1斤血,给三四百元血费。我没有献成,查出来艾滋病,没给。那一次6人中查出2人,还有一个是我妹夫,萧门村人,属汴路口乡,距离咱这村4里。他已经死罢了,至今不敢让他村里人知道。当时从工地把我们接到他们那的血站一共查了三次。查第二次时候询问情况,问拔过牙没有?是性传播还是血传播?最后确定是血传播。确定后的两天,烟台市卫生局送我们上车站回家,车票钱是我们自己付的。当时山东省通知了河南省,省里通知市里,市里通知县里。我一回来,防疫部门都来找我,市里、县里、乡里都有人来家里,问问情况,都说要保密,别啥也没说。眼看着村里死人——光滩头村一年死七八个、十来个,最多那年19个,——心里明白咋回事,害怕,也不敢说,不叫说,个人名誉也背不起,人家知道了看不起你。当初回来,瞧病还得背着医生,连医生也不敢叫知道。这两年才好些。前年在平顶山打工时候还听说庄子封闭了,只准进不准出,外界传得蝎虎得很!除了家里(妻子)知道,孩子都不敢叫知道。县里市里防疫站都知道情况,也没有措施没有药。(田野手记20061106)

  海军妻说,海军要不是打工献血查出来艾滋病,还不知道哩!俺家卖血不是最早的,查出来是最早的。那时候村上死的人都不少了,有人都死三年了。他一回来,乡防疫站肖峰、县防疫站薛站长都来问情况。开始他们问,俺还说没有,其实人家已经知道了。他满共就卖4个血,我也卖了4个,我没染上。为啥想着去卖血?还不是因为有俺闺女罚款么!计划生育一下罚570多,让一下交清,那时候真急得没办法了,他们说,人家卖血,你们也去卖,卖了不就还了。借钱,金领家还不赖,卖血的钱借给俺交的。那以后俺就也去卖血了。我抱着俺小闺女,孩子还吃着妈(吃着奶)哩,去卖血。金领两口都已经不在了,卖血死罢了,就剩下了孩子。他家孩子没人管,匪得很,偷人家叫抓起来一回,才十六七岁,又放了。卖4个血也没有多少钱,一回最多落三四十块,满共100多块,也不济啥事,还是后来出去打工挣钱还的账。现在不卖血了,做炮,也是很危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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