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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掌故: “阶级斗争复杂得很”

(2019-11-01 07:56:51) 下一个

砂轮厂位于鸿达市的西缘,它的大门还算气派,袁保国是翻砂车间的一名普通工人。他个头不高不矮,眼睛不大不小,不过,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的额头还算高的,令他看上去有点学问,其实是一个大老粗,车间里看得起他的人没几个,虽然他自己倒是一点儿也不小瞧自己。他三十有六,太太是毛衣厂的一名工人,两口子育得有一儿一女。他的性格是喜欢重复同一句话,比如说,喜欢说“太棒了太棒了”。但凡遇事,只要事情不是太坏,他都爱说“太棒了太棒了”。过了两月仨月,他又会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会重复这句话,又成了他的口头禅。

文化大革命开始没有多久,他的口头禅又变了,张口就来:“阶级斗争复杂得很。”当时报纸电台每天都在宣传阶级斗争,他说这个话很适合当时的形势,人们都觉得他说得好,说得对,觉悟高,对他肃然起敬。这天上班,他到厕所方便,看到副厂长在蹲茅坑。他没对副厂长说:“厂长,您好!”或者“您吃了吗“一类的话,而是张口就说:“阶级斗争复杂得很。”

他完全没有料到,副厂长不听这个话还好,听了之后,神色变得紧张起来,好像要蹲不住了似的,屁股不自觉地撅了一下,不久才镇静下来,附和着说:“是啊,阶级斗争确实复杂得很。”

袁保国发现,这句话颇具威慑力,那些平时不可一世的当官的,听了就会紧张不安,装出老实巴交的样儿。他也就把它说得更多,更频繁,走在街上,遇到了熟人,他张口就来,竟以此来和人们寒暄。

不久厂领导全都被打倒了,根据他的表现,被选为了工人阶级的代表,进了厂的新领导班子,实现了“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目标。他觉得文化大革命真是太好了,太及时了,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作为厂领导,他身先士卒,成天忙得不亦乐乎,指挥工人们写口号,组织大批判,游斗走资派等等。不过,越忙,他越是有干劲,精神头越足。工人们看到他废寝忘食的,额头是汗,都很尊敬他。

这天,工厂要把一批犯罪分子押到东城监狱去。是二十五个人,都是厂里新抓出来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阶级异己分子。不用说,把他们抓出来袁保国功劳不小。因为别的同志都忙着搞斗争去了,人手不够,袁保国决定和一个叫关大雷的造反派把犯罪分子亲自押送过去,以表现二人奋不顾身的作风。两人给后勤科打电话,这才知道车辆都派出去了,没有车辆可送。两人决定步行押送过去。好在监狱不远,也就十来里地,步行顶多两个小时。如果抄山路的话,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两人找了两根长绳,把二十五个犯罪分子冰糖葫芦栓成一串。出发之前,二人对犯罪分子训话,袁保国提高声音说道:“告诉你们,阶级斗争复杂得很……”关大雷说道:“只许你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两人一前一后,押着犯罪分子从工厂后门出来,踏上一条林间泥径。太阳在天空照射着,一伙人身上斑斑驳驳。走过一片斜坡,大家开始往下走,过了半里地,沿着一条河边走。走了大约三十分钟,踏上了一条两边怪石嶙峋的石径。怪石有的两丈多高,有的像甲鱼一样爬在地上。关大雷看囚犯们一个个塔拉着脑袋,沮丧地看着地面,放慢了脚步,没多久和袁保国并排一块走起来。袁保国说道:“阶级斗争确实复杂得很。”“就是,”关大雷说道,“所以要念念不忘,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就是一个一抓就灵的东西,”袁保国用强调的口气说。“纲举目张……”关大雷接茬道。

两人之所以这样聊天,是因为都心存戒备,生怕说错了话,而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就在前一天,厂里一名工人,把毛主席说走了嘴,说成了刘主席,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罪名是想替刘少奇翻案。三天前,一个办公室干事,在颂扬中共中央召开的会议胜利闭幕的时候,把“闭幕”二字写成了“闭目”二字,而被革职下放。一周前,一个新提拔起来的宣传干事,分不清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和毛主席的接班人的区别,说他想做“毛主席的接班人”,而被打成了阶级敌人,罪名是妄图篡党夺权。因为太多的人因为一句话,一个词,甚至一个字而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两人也就格外小心,不敢造次。

众人穿过了一片很大的松林后,东城监狱上面布了铁丝网的白色高墙浮现在远方。袁保国一看表,时间才过了一个小时,觉得走山路对,节省了时间。他下午还得赶回厂里去,下午厂里要召开批斗市领导的大会。这样的会议不能错过,他要在大会上发言,批判稿已经写好了。形势对他十分有利,他有可能会作选为工人阶级的代表,进入新的市领导班子,也就是市革委会,旧班子很快就要被打倒。到了那个时候,他袁保国就不仅仅是砂轮厂的领导干部了,还是这个堂堂省会的领导干部,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简直就是光宗耀祖!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革命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狱方热情地接待了二人。不过,当两个狱警清点犯人的时候,发现少了两个人,不是二十五个人,而是二十三个。两人吃了一惊,因为出门前清点过人数。他们慌忙再次清点起来,果然是少了两个人。两人赶紧回忆罪犯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跑掉了,可毫无头绪。检查绳套,果然有两个空套,问套前套后的人,空套怎么来的?一个个唯唯诺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两人气不打一处来,唬道:“瞎了眼吗?想罪上加罪吗……”

?正一筹莫展,狱方负责人,他长着一张长脸,右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对二人说道:“看来只能委屈你们二位了。”

他说话的口气既平静又严厉。

“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人问。

“少了两个人,我们没法向上级交差,所以只能委屈你们二位了。”

两人不懂负责人的话,说道:“你把话说清楚!“

“这还不清楚吗?”负责人说道,“上级怪罪下来,我们承担不起,所以只能拿你们二位滥竽充数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二人大叫起来,“我们是造反派……”

未等二人说完,负责人就对周围几个狱警喝道:“押起来!”

说完,他快步走开了。

袁保国和关大雷正想反抗,荷枪实弹的狱警走向前来,把抢头对准了他们的胸膛,喝道:“老实点……”

二人张口结舌的功夫,狱警把他们铐了起来。

二人还想争辩,狱警们不容分说,把他们推进到了他们押送来的犯人当中。

看来,阶级斗争确实复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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