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水闻香

吟离乡之幽思,叹岁月之流逝
正文

爱的余韵

(2020-03-08 04:04:04) 下一个

和Suzanne的相约叙旧,因为接二连三的风暴天气持续推迟,终于在上周六下午践约。雨是歇了,可风还是很大。

步入咖啡店,Suzanne一眼看到她的邻居 Pauline正在独自一人喝茶。Suzanne对我说Pauline 的丈夫两周前刚刚去世了,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叫上她一块儿聊聊。我怎么会介意呢? 于是我们两人的 catch up ,前半段就变成了听Pauline 讲述她在丈夫去世前后的点点滴滴。

Pauline 看上去有六、七十岁的样子,面相和善秀气,身材高挑苗条,金色短发恰到好处地弯曲着,衣着质地上乘,整个人看上去非常高雅、娴静,给我的印象是这是一个生活优渥,很有教养的女子。

她毫无避讳地告诉我,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丈夫去世后独自出门喝茶。我注意到她目光坚定,看不到丝毫的犹疑和哀怨。她语调平淡地继续说道:在葬礼那天,我对儿女们说,今天我们每个人都不要哭。说到这儿,她解释着:你们不要误会,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丈夫,一段非常好的婚姻,我很爱他。我内心里认为他这辈子是幸福的,有过一份很好职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是值得庆祝的一生。

她继续讲述着:我们有一儿一女都已成家,但都不在身边。丈夫晚年患有阿尔茨海默症,身体状况逐渐恶化,我们二人相伴至今。去世前几天为了让他受到更好的照料,我把他送到了临终关怀医院,他在那里得到了医护人员无微不至的照料,走得十分安详。我和孩子们都很欣慰。虽然媒体上总是抱怨我们的医疗系统,但我真心觉得他们做得太好了。

听到这里,我本想跟她说,我儿子曾经在那家机构做志愿者,我很高兴他的丈夫在那里得到了应有的帮助,这让我更加体会到儿子做了十分有意义的事情。可是不想打断她,也就没有提起,继续听她讲道:最后那几天,我能感到他已经不行了,却一再坚持着。我对儿女说,你们爸爸是在等着我生日到了再走呢。果然他在我生日那天走的,而且还是我的大生日。

听了这话我和Suzanne都已经泪目了。Suzanne插问到:我能问是多大的生日吗?Pauline 笑着说: 我不想说。不过又很快改口到,还是告诉你们吧,八十岁生日!我和Suzanne 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同说:一点儿也看不出呢!我告诉她,看上去她也就是六十多岁的样子。我这话是完全出自真心,而非虚假的客道。

大概是还没有适应丈夫的离去,需要倾诉,亦或她本身就是一个格外健谈的人,Pauline 就这样一直讲下去:以前也没少安抚过失去亲人的朋友,可是只有当发生在了自己身上,才是最真实的,才体会到这是谁也安慰不了的。两个星期过去了,可是我觉得他还在,总是忍不住地在心里默默地同他聊天,设想着他会说些什么。在每个房间里,我都放了他的照片,这样不论我在哪儿,他都随时随地地陪着我。我跟他讲这些天暴风雨就没停过;跟他讲Covid-19 virus;今天早上我告诉他,那个蓝盒子终于让我在车库里找到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微微地泛起了红晕,而我和Suzanne则已不由地唏嘘动容。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她露出一个浅笑,悠悠地说:今天早上我对他说今儿下午要一个人去咖啡馆坐坐。我要考虑一下,逐步恢复日常生活。我给普拉提教练打电话告诉她下周三我要恢复预约;Suzanne,咱们下周六的读书会我会出席的;我还通知了两个我一直参与的慈善机构志愿者组织人,我准备好继续参加活动了。

不过我发现有一件事儿,我还没有准备好。今天上午去商场逛了逛,看到一件喜欢的衣服。可是在准备付款时,我忽然感到我还没有做好购置新衣的心理准备,主要是一想起回家后试穿时,再也没有人在一旁说,你看上去真棒。。。

不久,Pauline找了个商场停车时间到了的借口,告辞走了。望着她笔直的腰板,气度雍容的步态,我知道她是出于礼貌,留下时间给我和Suzanne相叙。

和Suzanne分手时,已是傍晚时分。风似乎小了,停车场尽头的海面平静了不少,虽然海水还泛着浑黄。天边一角的乌云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一缕苍白的光,仿佛拼着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拼命地挤了出来。

一场邂逅,让我不期然聆听了一段陌生人的真实的心曲。爱的余韵在这刚刚被风雨历练过的,依然潮湿的、带着凉意的空气中回旋。我不禁随手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短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这余韵收藏。

 

{后记}

我的这一篇博文和上一篇《Amour》在写的过程中是一脉相承的,脑子里总是回旋着关于衰老、死亡的思考。

上周末,一个像往常一样的周末,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引到这个主题。周六下午邂逅Pauline,一场陌生人生离死别的故事,真实却不过分悲哀,因为我看到的是Pauline的精神没垮,没有期期艾艾,而是充满了感恩,和把生活好好进行下去的坚定。到了夜晚,心中还回味着Pauline的故事,又不期然看到了《Amour》,又在这部电影里直面了一次衰老和死亡,只不过是更加惨烈和无奈的悲哀。接下来,周日是我大姑逝世周年,前一个周六我有梦到她。姑姑的一生,每每忆起也是让我唏嘘不已。

三场生死感触浓缩在了这样一个风暴即将结束的周末,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了的周末。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最后来点儿轻松的吧,给办公室小姑娘折了一个花瓶和几朵花,装扮起来。祝各位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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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20)
评论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暖冬cool夏' 的评论 : 近来太多的沉重话题了,暂时不想写了。春天来了,希望一切轻松愉快起来!问好暖冬。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xiaxi' 的评论 : 谢谢暇西!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燕麦禾儿' 的评论 : 禾儿说得对,爱一个人也不要钻牛角尖。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燕麦禾儿' 的评论 : 你同事的故事太令人伤心了,感情上的事情还是要看开一些,不要自我折磨,生命的逝去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就该顺其意,让自己活得轻松些。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无法弄' 的评论 : 西方人对于生死的确比我们看得开些,还有人要求在自己的葬礼上搞笑。感觉你的婆婆是那种典型的独立自信的英国老人,令人尊敬。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黑贝王妃' 的评论 : 嗯,时间和倾诉会很大程度地缓解失去亲人的痛苦,五、六十年的相濡以沫,即便没有深爱,就是习惯,也需要时间去适应的。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燕麦禾儿' 的评论 : 禾儿说得对,Pauline的心肯定是有了缺失的,还在她没有迷失在里面。生活充实的时候会暂时忘却痛苦和失落,但夜深孤寂的时候恐怕还是会袭来。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spot321' 的评论 : 我们现在需要点儿生机勃勃的景象,光明就在前方!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ziqiao123' 的评论 : 子乔,相信等你到了八十岁,一定也能像Pauline一样活得充实又精彩。到时候你一定会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
疏影浅斜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思韵如蓝' 的评论 : 思韵,像Pauline和你母亲这样的女性都是令人尊敬、仰慕的。对于她们,优雅地老去不仅仅是仪容方面,更是精神上的。问好思韵,碰碰肘!

暖冬cool夏 回复 悄悄话 疏影手巧,文美,情感真。生命的陨落是必然,但又必不可少带来哀痛,尤其是相伴很多年的伴侣,总要有一个人要先走的。同意王妃说的,时间是最好的良药。疏影是睹"物"思人了。等着疏影姑姑的故事。祝疏影新周快乐!
xiaxi 回复 悄悄话 善良的疏影!
你的手真巧啊,花瓶和纸花做得漂亮!
燕麦禾儿 回复 悄悄话 所以呀,永远不要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如果爱到了骨子里,就会永远迷失在那里。:-)
燕麦禾儿 回复 悄悄话 在前面的留言里,我为什么会那么说呢?因为,我有个白人同事,她很爱她的丈夫,她丈夫去世二十多年了,她一直很开朗,热爱生活,有很多朋友。但是她还是对我说,多次对我说,自从她丈夫离开后,她就没有“真正的活着”了!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我公公去世时,76岁,我以为是个悲伤的事。那天葬礼后,大家回到家里,婆婆平静地拿出准备好的吃的喝的,请亲朋小聚。她没有表现出特别悲伤,这让我们很欣慰。她是个思想开明的老人,不会纠结不可能的事。当初她想卖了房子,住进老人公寓,后来听人劝,想过几年再说。现在快过了20年了,她早已习惯一个人在大房子里生活。我从她那学到不少东西, looking forward to seeing her in summer
黑贝王妃 回复 悄悄话 时间是最好的心理师,朋友的陪伴是最好的心药;她会永远感激你的友情。
燕麦禾儿 回复 悄悄话 是的,Pauline是坚强的,她会重新回归日常的生活,重拾快乐,但是她的心是残缺的,那被爱的余韵带走的残缺部分,是任何东西都弥补不上的。。。谢谢疏影好文,尤其喜欢最后两段的描写。
spot321 回复 悄悄话 好漂亮的插画!象征着生命的蓬勃!
ziqiao123 回复 悄悄话 疏影这篇好像是前面Amour 影评的续篇。这样的老人令人肃然起敬。我有时候会想人的一生其实挺短暂的,年轻的时候不觉得,热火朝天地生活。可是总有一天会面对长辈的离世,总有一天自己会步入老年。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这些人生不可回避的难关?这真的是一个值得好好思考的问题。

Pauline 80岁了还练普拉提,还参加读书会。还能保持优雅的仪表。在我看来她的人生充实又精彩。
疏影最后的两段心情的洗练写的韵味无穷。

疏影是兰心慧质,常常会被你简单雅致的手工惊艳到。

思韵如蓝 回复 悄悄话 疏影的文章总是带给我会意的余韵...这个Pauline和我妈妈非常相像,她们都是明白了人生本质的坚强女性。临终关怀是我通过亲人离世才刚刚接触到的领域,却非常打动我。我甚至认为自己将来最愿意去做的志愿服务,就是临终关怀。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向死而生。我已经不再惧怕离去,或长睡,或下车,无论怎么去理解那人生尽头的结局。但是体面尊严地谢幕,是我的追求。希望智慧带领我如愿。祝亲爱的疏影新周愉快,非常时期不握手了,咱碰碰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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