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坚峰

彩虹那头寻找狐狸的家
正文

婶子

(2020-12-21 02:11:58) 下一个

我一直没有写婶子,原因是我不知道怎么在文字中称呼她。

在我的亲戚里并没有一个叫“婶子”的人,我要写的是我三伯的妻子,我的婶。无锡南乡的方言里,婶不叫“婶”,叫“姆mei(发第四声)”。也就是说我要写的是姆mei,如果我把姆mei用“婶子”来代替,我找不到感觉。

然而姆mei这个称呼让人听起来无论如何很怪异,于是我决定还是用“婶子”这个词,为的是让大家好懂。毕竟,文字写出来是要给人看的。

说起婶子,先说三伯。

我父亲一辈的兄弟都是做裁缝出道的,轮到我三伯,生性懦弱,足不出远门。我爷爷奶奶走的早,三伯到了成家的年纪,家里没有余粮,身上没有积蓄,拿不出彩礼,娶不起妻,于是三伯上门招婿,在一个叫螺蛳浜的村子里改了姓做了人家的儿子。因此三伯不姓邹,姓钱。

三伯这一生没有做事的心,不事农活,虽有学过裁缝,有时在村里接一点活做,但受不得累。那三伯靠什么活呀?三伯年轻的时候参过革命,跟着我姑父(三伯的姐夫)稀里糊涂的入了几天党,靠了这点资历,解放后三伯从民政部每月领取一点津贴。在农村,这点钱够他一人的生活开支,这是三伯的福,但对自己的家,几乎没有担当。

钱家女人——我的三婶是个薄命人,与三伯无缘共白头,半道上得病撒手走了。我对这位三婶没有任何记忆。据说三婶去世前重病在身,卧床不起,我爹娘专程从城里赶去探望过。

三婶一走扔下了四个孩子,幸好年岁都大了,农村的孩子好养活,到了十一二岁就会光着脚下地自个刨食。问题是三伯没人照料,不知日子该怎么往下过。这时,邻村一个寡居的女人走进了三伯的家,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姆mei,我的新婶子。

婶子进门的时候随身带来一个姓顾的小男孩,叫小鸿,在两边的孩子中间小鸿排行最小。婶子有着农村妇女的一般品质,勤俭持家,吃苦勤劳。对上,伺候好公婆;对下,照看一群孩子,对三伯还处处让着,含辛茹苦的帮三伯把一个破碎的家撑了起来。

三伯的几个孩子在婶子眼中如同己出,并无偏袒,两家合一,孩子们处的如自家兄弟一般。日子久了,婶子在这个家里立住了脚,得到了敬重,孩子们看这位后妈就像看亲生母亲一样,没有区别,直到今天提起她都一口一个娘。

婶子是个闲不住的人,出门参加队里的劳动,下地挣工分,回家照料三伯,打理一个大家庭。这样的日子挨到了八十年代,小辈都成了家,婶子年岁大了,做不动农活,就到城里给人帮佣。

我从老家人的闲谈中知道,其实婶子在嫁给三伯之前就是给人做女佣带孩子的。

那时村里有人在外面闯荡发了迹,或办商,或出仕,成了望族,后代回村寻根,招人去做佣,指定要在村里族亲的人里找,婶子就在这些人家里做,在上海给人做保姆。具体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也说不清楚,主人家生意很大,据说在澳门开赌场,在泰国北美都有产业。多年后,人家还回来找过婶子,有意请她去澳门做管家。

婶子虽不识字,但见过世面。婶子见过的世面,比村里人见过的都大,尽管她不太提起这些经历。在上流社会的诗礼簪缨之家庭中生活过的人,骨子里渗析了某些贵族的气息,这使得婶子与螺蛳浜的女人们总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不在人前背后搬弄口舌,不参与族中的是非缠斗。待人接物上识大体,轻钱财;在处理家庭关系上有分寸,懂礼数。

我家兄妹的孩子幼小的时候,婶子都帮忙照看过。我家囡出生的时候,我在北京工作,她妈在苏州,小囡放在无锡,请婶子来照看。孩子再难带,问题再多,只要有婶子在我们就放心了。

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娘给婶子在城里一家面店找了一份洗碗帮厨的工,活虽简单,以婶子的诚实和做事麻利,店里从主任到员工都很看重她。那时三伯一人在乡下,身边没有人照应,娘在城里也给三伯找了一份工做,每天早晨守在一站点派发牛奶。然而三伯嫌早上起的早,不到十天就不干了。

三伯手头不缺钱,除了每月津贴,儿孙们孝敬,经常给他塞零花钱。他的钱自个藏起来自个花,并不交给婶子。有一次三伯进城,在公交车上被人掏了钱包,他受了惊吓又心疼钱,回到家里懊恼的大叫大嚷。婶子二话没说,从自个兜里掏出钱补给了他。

婶子这一生帮人带过孩子无数,最后是在儿子家里帮忙看管小孙女。那时候婶子已经被发现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受病疼折磨,行动不便,加上儿媳作难,婶子晚年的日子并不省心。

婶子这一生心里有事都和我娘说,娘成了她在世上最信靠的人,她把一生的积蓄放在银行里,托娘帮她看管。

婶子心里清楚,类风湿关节炎是绝症,开始还看医生,到后来放弃了医疗,也不再服用类固醇的药。她说这病没救,就是中央干部也没法治好的,别说她一个普通人。那时我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心里想着婶子的病,遇到有会行医的作者,就问人家讨药,寻找希望,总想有什么特效的药能医治婶子的病。但我终于没能帮得上她,从北京捎回的药没有一样能阻止病情的发展。

她的病愈来愈重,湿毒扩散开来,手脚关节膨大变了形,之前的激素药让婶子变得虚胖,她承受巨大的疼痛,在人前从不吭一声。我记得她在病中曾念叨过,如有机会,想去一趟木渎。

这是我从婶子口中听到的她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心愿。当时我在北京,既不知道木渎在哪里,也没有机会带她去。她只说过那一次,过后再也没有听她说起过,她知道木渎很远,不想给人添麻烦。

前几年我和家人自驾游,到过木渎,那时我才知道这是一座苏州古镇。我走在镇上,想起婶子的心愿,她在这里到底会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是惦念什么故人,还是放不下一桩什么往事?婶子的心事随她的离世而变得不可测度。

九十年代的一个冬天,我从海外回来,和父母一起回螺蛳浜看婶子,那时她身穿棉服坐在竹椅上,腿膝上盖一条被子,身边有个乡下阿奶陪伴,神态衰迈。她见我说了声:坚峰你回来啦。艰难的扶着椅子,试着要站起来。我一步走上前抱住她,同时把头扭开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婶子一双黄浊的眼框里分明有眼泪在往外淌。我知道,这次见过后最也见不到婶子了。

让我心里感到一点安慰的是,那天我在婶子的小屋木门上看到了一张耶稣基督的彩像,上面印有“以马内利”四个字。画上的主耶稣笼罩在灿灿的光华之中,慈祥的垂视婶子。我深知主将挪去婶子一生的病痛,在天上将有众天使吹着号筒接她回家。

[ 打印 ]
阅读 ()评论 (9)
评论
猫姨 回复 悄悄话 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思, 男的既不养家也不干活,三婶就是为一家老小当免费保姆, 还得了类风湿关节炎
鸿鹄生而有翼 回复 悄悄话 我想起来了, 我们家为了避讳,称我爸爸为叔叔。我们家称妈为“姆mei(发第四声)”, 按这样推算,我们方言中“姆mei(发第四声)”应该是指叔叔的妻子,而不是妈。 这和无锡方言对应上了。
快乐红宝石19 回复 悄悄话 对的,无锡叫婶婶阿姆娘。勤劳勇敢的女人!
helloworld1000 回复 悄悄话 very touching.
江南一素子 回复 悄悄话 好文。通常,无锡人叫伯父的妻子为阿姆娘,叫叔父的妻子为婶婶。叫伯母为mei,是不是无锡东南角靠以前吴县的几个乡镇?
邹坚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鸿鹄生而有翼' 的评论 : 你的族谱够远的。无锡人叫妈叫“姆妈”。
ahniu 回复 悄悄话 great writing. thank you. God bless.
鸿鹄生而有翼 回复 悄悄话 三婶叫做 三“姆mei(发第四声)”
鸿鹄生而有翼 回复 悄悄话 你的博文中关于“姆mei(发第四声)”的读音,终于解开了让我困惑多年的问题。
我们家的族谱父系可以追溯到吴国的创始者,三兄弟中的老二仲雍。吴国当初就在无锡创国。祖上在唐朝早期到南方做官,然后在南方当地定居,我们成了客家人。 我们方言中叫妈就是“姆mei(发第四声)”。 神奇,搬到南方一千多年,有的方言的读音居然和无锡的方言一样。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