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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三)

(2021-02-18 08:46:35) 下一个

(三)

 

每天见面的L逐渐跟我熟悉了起来。她是一个非常和气的女子。虽然我们年龄上有不小的差距,但是L说她在邻居里跟我最投缘。想想也是。那个时候,院子里除了我母亲那一辈的妇女,就是我这么大的孩子。对于她来说,那些成年人基本上是她父辈的年纪。

在跟L的接触中,我一点点拼凑出了她的生活轨迹。她出生在山西省介休县的一个村子里。是家中七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因为家境贫寒,她从小就被送了出去。养父母是她家的远房亲戚,住在介休县城里。

养父母对她很好,她在呵护中长大。养父的姐姐早早参加了革命,解放后落脚华北局,住在北京。靠着这位姑妈,L参军入伍。退伍的时候又是这位姑妈和姑父出面把她留在了北京远郊区的备用电台里。我见过她的姑妈,一位非常严肃的马列主义老太太。

L从来没提起过她是怎么认识D的,但是她常常谈起D当年追求自己的执着。

”因为我姑妈,周围的同事,战友都以为我是干部子女,追我的人挺多。“L得意地告诉我,满脸写着骄傲。”当年D只是其中一个,但是他追的最积极。他属羊,我们家认为属羊的男人命苦,他就赶紧改属马。“对于过去的回忆,L的言语中充满了甜蜜。

调到北京后没多久,L生了一个大胖小子。D高兴的合不拢嘴。”我是有儿有女的人啦!“他搓着两只大手对我母亲说。

”恭喜恭喜啊!“母亲真心为他们小夫妻高兴。想想也是,才过三十岁的他,家庭和工作都美满的令人羡慕。

他们给儿子取名壮壮。自从孩子出生后,D忙的不可开交。每天看他出出进进,不是端着一盆褯子,就是端着一锅脏碗筷。L一直不出门,吃喝拉撒都在屋里。

过了标准的五十六天产假,L需要回去上班了。壮壮被送进了局里的托儿所。几乎每天夜晚都能听到对门L的抱怨和孩子的哭嚎声。据说我小的时候特别爱哭。听着对门半夜传来孩子的阵阵啼哭,禁不住心里思忖,我是不是也曾搅得四邻不安啊。

没过多久,D和L的家里来了一个村妞,瑞香,L姐姐的女儿。几年前,L跟她的原生家庭取得了联系。如今亲生父母已经去世,姐姐们和两个弟弟对她说不上热情。因为她从小被别人领养,跟家里人有距离,所以并没有太多来往。如今养孩子遇到了困难,女儿已经寄养在D的山东老家,于是L想到了自己在乡下的亲人。

瑞香比我大几个月,个头不高,脸色蜡黄。她很能干,洗衣,做饭,看孩子样样拿的起来。没出一个礼拜,她就跟我混熟了。理由很简单,她需要代笔给家人写信。

“你怎么不让你姨妈姨父帮你写信,我的字很难看。”这绝不是推辞,本人的字巨难看。

“我信不着他们!”瑞香的眼睛望向别处。

我不是特别明白为什么信不着自己的家人而让不相干的邻居代笔。既然她不嫌弃,只好勉为其难。

瑞香告诉我,家里她老大,底下有四个弟弟妹妹。小学只念了两年就辍学回家干家务。“我要是能念书,说不定比你念的好。”瑞香信心满满地告诉我。

17岁的瑞香已经订婚了。她来的时候带了一口木头箱子。她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她要让姨妈姨父把这口木箱用新衣服,新鞋子装满,做她的嫁妆。

那是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先不说每个家庭的收入都非常有限,添件新衣服是稀罕事,就说这吃饭其实就是很大的问题。任何能填进嘴里的东西都是有配额的。家里添了一口人绝不是添一双筷子那么简单。副食品的极度匮乏使主食显得越发紧巴巴的。但是进城几个星期后的瑞香明显地胖了起来。脸色从灰黄转入粉白,比刚来的时候漂亮了许多。嘴唇也红润了,过去那些裂纹和唇角的口疮全部消失了。她从来没提起过在家乡的生活,但是对门的饭菜使她从灰姑娘变成了漂亮女孩。

但是L明显地消瘦了下去,脸色蜡黄。本来就不够挺拔的腰身显得更加佝偻。D也开始消沉。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工作和家务忙的,后来才发现远不止如此。

记忆中的北京冬天很冷。人们很少在室外逗留,院子里总是冷冷清清的。连平时跳皮筋,踢毽子,扇三角,滚铁环的孩子们都猫在家里了。只有寒风卷着碎纸和残叶在台阶下的角落里飞舞。

这天晚上快要上床的时候,院里的一位大妈夹着香烟,端着茶杯来串门了。虽然家里的男人们都在干校,但是母亲和这位大妈之间促膝聊天的场景还是非常少见的。

母亲挑开了压在炉子上面的火盖儿,打开了底下的炉门,让封好的蜂窝煤又燃烧了起来。

为了减少开支,那时家里只生一个煤炉。我们母女三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过夜。三个人睡一张床太挤,母亲和妹妹睡床上,我睡在床头与墙壁之间的一口木头箱子上。箱子短,必须加一个凳子才能勉强拼出我能睡下的长度。

“到底是年轻哈,我要是睡在这上面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定直不起腰。”大妈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她脱下了棉鞋,把脚凑到炉子边上取暖。

“我这脚可是一点儿都不臭,不信你闻闻!”大妈见我吃惊地望着她,打趣地说着。

我皱起了鼻子,赶紧摇头。

“这孩子!你也就是个丫头。要是个小子,我还不让闻呢!”。掉了牙齿的大妈说话漏风。但是不乏风趣。虽然已经17岁了,但是她的话还是让我似懂非懂。谁没事儿去闻别人的脚丫子呢?

“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母亲坐在我的床前头,用后背挡住了光线,或许还希望挡住她们的对话。

两个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一定以为我已经睡着了,终于转入了正题。

”您对门的那位真够可以的。孩子还不到一岁,已经刮了两胎了“只听大妈低声对母亲说。

”真的?我说她怎么看上去那么憔悴呢,真遭罪。“母亲感叹地说。

”还有更厉害的呢。第二次刮宫之后去复查,医院二话不说就把她按在了手术台上。这不,刚刚回来两天,天天晚上嚎丧。说是凭什么给她结扎,不给D结扎。其实结扎了也不错,多省事呀,再也不用担心怀孕了。当年要是有这么个办法,我也不会生那么多孩子。一儿一女,多好。“

如何“结扎”我并不是特别明白。但是那个时候已经开始的计划生育政策还是知道的。当时的口号是“一个不少,两个正好,消灭小三。”这里说的小三不是如今人们口中的第三者,而是第三个孩子。

没出几天,瑞香就跟我提起了她姨被结扎的事。我问她“结扎”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对我的无知嗤之以鼻:“连个结扎都不懂?你还是高中生呐!”她不知道,那个年代的高中并不传授生育方面的知识。

“结扎就是女人不能再生孩子了呗。俺们村也抓女人去结扎,人们一听就跑。”她的答案跟没说差不多,我也知道结扎是防止女人生孩子。但是结扎什么?为什么结扎之后女人就不怀孕了?看来她也不知道。

“我姨也够笨的,俺们村那些妇女,都上了手术台的跑了好几个。她就说要去尿尿,趁机跑了呗。”看来L确实不如她的外甥女机灵。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L都直不起腰。不知道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受到的伤害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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