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文革十年(6)坐看渡江惨案,静待结业分配
1967年,武汉“七·二零”事件,是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轰动全国的重大事件。当时,我就在武汉军区旁边的湖北省实验师范学校学生宿舍住着,白天在宿舍看看书,打打扑克牌,晚上在幼师练琴房,恩师张继志老师教我下围棋,耐心等待结业被分配工作。说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混日子也未尝不可。尽管校门外非常热闹,特别是武汉军区大院更热闹,但校园里面却静悄悄。我无意于那热闹,生活在这平静的校园,等待不可知的未来。已经没有当年高考名落孙山后对未来的纠结,不论被分在哪里,都是当老师,而且,不论在哪里当老师,现在都没有书可教。看看恩师张继志,资深语文老师,现在就靠教我下围棋享受教学生学的乐趣,我还能期待什么呢?想起妈妈经常说的“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归元寺的罗汉,站的站一生,坐的坐一生”,听天由命吧!
现在网络上有许多许多文章记录了“七·二零”事件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只要轻轻点一下“武汉七·二零”,就可以全面了解那是哪些人,哪些事。
7月31日,平静的校园突然热闹起来。原来,“七·二零”之后,在中央文革小组的干预下,武汉造反派翻身当家做主人了,他们决定在8月1日举行盛大的横渡长江活动。以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
当时,留在学校的主要是短训班和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学校“钢二司”负责人接到造反派总部通知后,立即组织大家报名,不论原来是不是造反派,只要愿意参加横渡长江活动的同学都可以报名参加。当时,我们宿舍的同学有的在下棋或打牌。我们曾一起去郧阳避乱的张思斗,跑过来对我说:“我们明天也去参加横渡长江吧!”我说:“我不会游泳。你会游,你就去吧!”
“你怎么可能不会游泳呢?再说,不会游也没有关系,每个人发一个救生圈,保证你淹不死!”
“你去吧!我真的不会游,而且不敢下水!”
本来,生长在“三山六水一分田”的武汉人,会玩水是必须的,但是……
1958年暑假,我到大哥大嫂工作的东湖风景区牛奶场去勤工俭学赚学费。有一天,该场安排我们勤工俭学的学生们,乘小木船去牛奶场边一条河的对面劳动。
收工回场部时,一位带队的年轻人跟我开玩笑,问我会不会游泳,我说不会。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把我推下了河,我拼命挣扎还是沉下去了,那年轻人看我是真的不会游泳,就赶忙把我救上来了。急救后让我躺在场部会议桌上,休息了一两个小时才恢复元气。差点淹死的心理阴影,让我从此不敢下水学游泳了。
张思斗是我们这些人中唯一参加“八一渡江”,而幸免于难的。那次横渡长江活动由于组织工作严重失误,造成许多人溺亡,仅我们省实验师范学校就有二十多位同学遇难。
他一谈起那次死里逃生,就嘘唏不已。他说:“那天,早上9点的太阳就很厉害了,等着下水的各单位的方队前呼后拥,人群躁动。后面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情况,都跟着往江边涌动。大约9点过了,有人发令,前边的人蜂拥而下,就像下饺子一样,人人希望快点下水凉快一下。还没有轮到我下水,就看到有人被从水中捞起抬走,挤着啦?踩着啦?来不及多想就被后面的人推下水。一下水就感觉被人死死拉住了脚,后面的人还在不停地被他们后面的人推下了水,回头是不可能的了,我就奋力一蹬,向江中游去。几乎所有的方队都散了,我游到江中才松了一口气!真是死里逃生呀!那天下水的地点是平湖门与汉阳门之间的中华轮渡码头,长江大桥下面的第一个口子。”
第二天,我们同宿舍的几个同学,站在长江大桥上武昌桥头堡那里,扶栏低头看着武警的战士们在小船上,拿着长长的竹篙往水下一杵,浮上来一串年轻人的尸体,下面一个抱着上面一个的腿脚,串起来就像那“糖葫芦”。真是令人寒心啊!一个个正值青春年少的鲜活生命,就这样了结了!真是惨不忍睹!
我庆幸自己因为不会游泳而逃过了这次劫难。更庆幸共患难的老同学张思斗,临危不乱死里逃生!
渡江惨案发生之后,学校“钢二司”负责处理不幸罹难同学的善后事宜。短训班的造反派负责人与武汉一师、武汉教育学院短训班的造反派负责人一起,到武汉市教育局要求尽快进行结业分配,且必须对短训班学生的这一段学历予以认定。
据说,三校造反派后来常驻武汉市教育局几个人,经过艰苦卓绝的不懈努力,终于达到了一个目的,“年底前所有短训班学生结业分配到位”。至于“学历”问题,悬而未决。
结业分配工作由造反派负责,他们给武汉市教育局人事部门提供分配方案和学生名单。武汉市教育局给各市属学校和学生本人发通知。我们语文(2)班,我和好朋友韩宪伟被分到硚口区“武汉市工农军中学”,后来改名为“武汉市水厂路中学”。
【附录】老朋友张思斗二三事
1967年12月中旬,我的十年文革中的一位亲密战友张思斗,师资短训结业后,分配到他家附近的武汉市繁华闹市某中学工作。作为一位中学语文教师,他能说会道,从小生活在武汉最繁华的商业区,他的父亲是一个三轮车夫,言语之中世俗俚语总是随口而出,耳濡目染,练就了他的风趣幽默的口才。他的小学语文老师,严格的写字训练,让他后来不仅铅笔字、钢笔字、毛笔字写得非常好,而且在短训班两年,还练就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完全具备了一位优秀语文教师的“一口话一手字”的良好素质。
但是,他分到那个中学以后,领导发现他的最大优点是,不仅听领导的话,而且特别能吃苦耐劳。当然,这些优点也是从小受家庭熏染及父母教育的结果。他父亲每天早出晚归,踩着三轮车满街去拉客,为一家人赚生活费,他作为一个男孩子,九岁多才上小学,放学回家还要为妈妈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年龄再稍长,家里挑水卖煤等一些重活都是他去做,养成了热爱劳动的好习惯。
于是,领导给他分配了一个非常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负责领导学校挖防空洞的工作,落实上级“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的任务。从此,他身先士卒,晴天满身灰,雨天一身泥,“战斗”在防空洞的工地。学校领导为了鼓励他继续努力,决定发展他入党。入党后,面对老朋友的祝贺,他笑称自己是阿尔巴尼亚的“劳动”党员。
学校党支部一致通过了发展他为预备党员。没有想到,区教育局党委组织科要求学校党支部,进一步了解他父亲的历史及他的爱人(那个年代还不时兴称“夫人”)的家庭背景情况。
他的父亲解放前,被抓壮丁当过“国军”,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时,父亲逃跑回到黄陂老家。汉口解放后,到汉口六渡桥最繁华的商业区,当了一个三轮车夫,就在“武汉一男中”(即后来的“武汉一中”)操场围墙外搭了一个简易棚子,一家四口蜗居在那里。当时他只有七八岁,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早出晚归踩三轮养家糊口,妈妈外出打零工贴补家用,他在那个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破茅房带着弟弟玩。
他的父母靠着中国农民坚持不懈的勤巴苦做和勤俭节约的精神,日积月累,终于将破茅草房变成了一栋简易的二层楼房了。
他出生在这样一个“伪军”家庭,又因为解放初期,父亲顶撞街道办事处主任,而被定为“坏分子”,属于“地富反坏右”之列。1965年考大学,他理所当然“不宜录取”。因为高考成绩优秀,而被武汉市教育局录用为中学语文老师。在湖北省实验师范学校培训两年期间,就开始与也是“不宜录取”的、如今白头到老的同班同学谈恋爱。他比我们同届的同学大三四岁,短训结业分到学校不久,他就结婚了。他的爱人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遗憾的是一生钟爱画画的父亲,1957年被打成“右派”。
她父亲被打成右派的原因,真是闻所未闻,可谓“奇闻”“奇冤”。直接后果是“一人被冤,全家受罪”。
她父亲原本在中国银行工作,月薪八九十元,但是,他感觉银行工作单调、枯燥,于是,“反右前两个月”,主动要求调到某食品公司宣传科,从事宣传工作,负责创作宣传画,满足了他梦寐以求的兴趣爱好。她妈妈是小学老师,月薪四十多元。她与两个弟弟跟爸爸妈妈住在汉口繁华的金融街,家庭和睦,生活幸福,无忧无虑。
天有不测风云。反右运动开始,他父亲是单位新人,同事们只知道他的工资比公司一把手的高多了,是单位第一高薪;宣传科的六位同事,还知道他热爱画画,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专业中,无暇也不愿参与闲聊。开会鲜少发言,因为初来乍到,不熟悉也从不议论单位的事情,更不妄议领导。谁知道,运动后期,公司按上级规定的指标3%上报时,还差一个,于是就把他父亲这个没有片言只语“右派言论”、新来的“高薪”人士也报上去,结果,他被打成右派。工资连降了三级,月薪只有40元。后来下放到郊区农场劳动改造。幸亏农场领导发现他的专长,让他劳动半天,还有半天到场部搞宣传,办“场报”。少受了许多“劳其筋骨”之罪。
但是,他的爱人在学校却受够了同事的冷眼歧视,领导的无端责难,忍无可忍,不得不愤而离职。幸福家庭顿时坠入社会底层,娘儿四个每月指望他的那点工资维持生活,苦不堪言。每到发工资之日,都是13岁的大女儿(就是长大后成为我“文革战友”的夫人)去郊区农场取回来。她当时非常害怕去农场,那个年代,还不担心路上遇到拐卖妇女儿童的坏人,而是每次去父亲那里,场领导都要找他谈话,要她与父亲划清界限,还要求揭发父亲的右派言论,提高认识。每当她谈到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她情不自禁地怨恨自己的父亲,他为了实现自己的爱好,而“害了我们一家”。
她从13岁起,每个月都要交给班主任一份“认识”材料,后来读初中,遇到一位党员班主任,还要求她每周交一份材料。她还那么小,哪里能够“认识”右派的本质,进而无情批判呢?于是只将所有的怨气都倾泻给了父亲。
1978年父亲被平反,单位找不到一份她父亲当年的“右派言论”材料,倒是学校的党组织退还了女儿写的厚厚几本“认识”材料。
最大的遗憾是她饱受磨难的母亲,还没有等到父亲平反之日,就撒手人寰,去了永远没有精神折磨、生活磨难的天堂。
她母亲的丧事,全靠夫君一手操办,让母亲一路好走,一路走好。
再回头说她的夫君入党的事。
区教育局组织科负责人再三叮嘱学校党支部,对出生“坏分子”家庭的他能否入党,一定要慎重。但是,学校党支部深感,如果这样一位劳苦功高、所有党员一致同意他入党的同志,不能加入组织,实在不好开展党建工作,恳请组织科深入基层了解情况,批准该同志入党的报告。
区教育局组织科深入学校认真调查研究之后,基本同意基层的意见。决定在批准他入党之前找他个别谈话。
谈到他与她爱人的出身问题时,他说,如果当年武汉市教育局不把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集中起来,送到短训班培训,我们还真难相遇,她住在金融一条街的“富人区”,我住在学校围墙边的贫民窟。
我们当年集中到短训班时,曾百思不得其解,国家一再强调各级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的可靠接班人,但是,又集中一大批出身“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培训以后去中学当老师,就不担心这些人把学生培养成资产阶级的接班人吗?这样明显的悖论,居然没有人给我们一个说法。
而我们在短训班的男女生到了恋爱季节,正逢文革“老子英雄儿好汉”横行一时,“老子反动儿混蛋”甚嚣尘上。“地富反坏右”子女连串联、到北京去参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基本权力都被剥夺了,难道还不能“惺惺惜惺惺”谈恋爱吗?而且全国都处在无政府状态,年轻人自由恋爱恰逢其时,于是“坏分子”的儿子与“右派”的女儿在短训班相识、相知、相恋,水到渠成。他用黄陂家乡话对组织科那位领导说,我这个“坏分子”的儿子,娶了“右派分子”的女儿,这不正好是“歪歪灶对歪歪锅”绝配吗?
这个俚语,是上世纪湖北省黄陂县(现为武汉市黄陂区)农村人说的话。其语意不难理解,说的是百姓生活中“灶”与“锅”不可分离的关系,歪歪灶正好与歪歪锅配对,这是本义。它的比喻义就相当丰富了,意会即可,无需言传。
(一辈子相濡以沫白头到老的幸福老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