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套与解嵌套

小学五年级的小明长得人高马大，是班里的一霸，欺负同学的事儿没少干。然而在六年级的霸王们眼里，小明还不够看的，于是小明也会时不时的受欺负。有一回六年级的霸王们跑到小明的班里来欺负小明和班上的同学，小明忍无可忍，就领着班里同学一起把他们打出了教室。接下来问题来了，那些受过小明欺负的同学仍然认为小明是个坏蛋，就凭他欺负男同学、调戏女同学还有收保护费。而另外一部分跟小明关系不错的同学则认为小明很棒，勇敢抗击六年级的欺负，堪称5年班的保护神，所以收点保护费也是应该的（个别小明死党也能从中得到好处，小明用保护费买雪糕汽水时也有他们一份儿）。双方意见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反对小明一派的把拥护小明的一派称作“小明的狗腿子”，于是拥护小明的一派则反唇相击，把反对小明的一派称为“六年级的走狗”。

 

在这个故事里面，小明表现出了好坏两种行为，两种看似矛盾的品性都纠缠在小明一个人身上。我借用一个编程术语，把这种现象叫做嵌套。嵌套是本来是镶嵌、套用的意思，我用这个词来描述某人或某事表现出相互矛盾的侧面或属性。这些相互矛盾的侧面或属性彼此镶嵌在一起，叠套在一起，使人们很难清楚地分析、评价或判断这个人或这个事物。人类社会中所有争论不休的人和事都有嵌套现象的存在，在解开嵌套之前，全面公正的判断和评价是不可能进行的。

 

比如说美国是民主的灯塔，也简称“灯塔国”。这种说法有两种相反的含义，一种是正面的肯定赞美，一种是反面的嘲笑讥讽，两种意思各有其理由。美国是地球上第一个民主政体，美国建国先贤的思想和美国的民主实践对人类历史的发展影响深远，推动了人类社会进步。大半个世纪以来，美国也大力地在全世界各地宣传倡导民主，很多民主的或非民主的国家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拿美国作为体制上的参照和对比，大家讨论民主话题时也多会拿美国做例子。另一方面，当美国利益需要时，美国也会毫不犹豫地颠覆民选政府（华盛顿邮报：The U.S. tried to change other countries' governments 72 times during the Cold War) 和暗杀外国领导人（英国卫报： The CIA has a long history of helping to kill leaders around the world）。 在后冷战时代，美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的霸权嘴脸也日益凸显，为所欲为，顺昌逆亡。这些反映了美国反民主的一面。

 

美国是这样，那么作为美国攻击对象的那些国家比如伊朗、朝鲜等又怎么样呢？一方面，美国对这些国家的打压既有对抗独裁政府的成分（如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也有出于美国自身利益的自私甚至不可告人的无理成分。这些国家在抵御对抗美国的无理打压时是正义的，代表民族利益的；另一方面，这些国家在维护自己民族利益的同时，也在维护其领导层的个人利益和相关利益集团的利益。甚至，他们到底是维护民族利益多一点还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多一点都是个问题。

 

再比如中医，拥护的和反对的势如水火。中医的优点在于他用整体性的观点来看待人体，还有中医注重平衡、顺应自然的理念也很可取，在这几点上中医比迄今为止的现代医学有更合理的地方。但中医的一大缺点在于它的整个理论建构在模糊的、比喻式的、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术语系统之上，这使得无论用现代科学试图证实或证伪这些理论都难以做到，而且这些理论也无法随着时代进步而发展，即中医的基本理论体系与现代科学是不相容的。随着现代科学开始用复杂系统的方法来研究人体，中医的这些优势会逐渐失去。

 

上面几个例子都只是简单的嵌套。还有复杂的嵌套，即有多重嵌套交织在一起，更增加了解开嵌套的难度。

 

一个例子是朝鲜战争。持赞成观点的人认为这是中国的立国之战，极其重要，持反对观点的人则认为中国付出巨大牺牲扶持了一个专制独裁的白眼狼，完全不应该。我认为朝鲜战争的意义和影响存在多重嵌套，我来试着一一列举。

• 先说中国自身，朝鲜战争之前的100多年里，中国的形象是落后、愚昧、软弱、贫穷等。朝鲜一战，中国与最强大的美国硬杠且达到了自己的战略目的，令世人刮目相看。可以说中国人作为一个民族和中国作为一个大国自近代以来第一次在世界上站立了起来，说是立国之战，恰如其分。此外在地缘政治上，中国也赢得了重要的战略缓冲区。当初如果任由联合国军打到中朝边境而不予反击，则骄横的美国人一定会视中国为懦弱而进一步欺凌骚扰，绝无和平共处的可能，看不到这一点的缺乏对西方人性格和文化的最基本了解。另一方面，此一战让中国与整个西方世界隔离几十年之久，使中国无法与西方进行物资、科技、文化等方面的交流，不知道外界的动向与世界的发展；长期的封闭隔离也使得中国在意识形态方面越发极端，大大的影响了中国的发展。
• 从中美关系看，中国展现了自己的实力与决心，赢得了美国的重视和尊重，这一点具有长远的意义。在此之后双方敌对的20多年里以及双方关系走向缓和之后，美国一直视中国为一个有实力的大国而慎重对待。另一方面，这一战也给中美之间带来敌意，其后果是美国带领西方世界对中国几十年的封锁。
• 从中朝关系来看，中国在某种程度上延续和维持了历史上宗主国的角色和地位。另一方面，很多朝鲜人把半个多世纪来国家分裂的账和北朝鲜人民苦难的账算到中国头上，而北朝鲜对中国也是猜疑、防备多于尊重和协作。
• 再说中苏关系，一方面中国对美开战即是给当时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交上了一张投名状，把自己绑上了莫斯科的战车。另一方面，中国人民对待战争的决心和实力也让斯大林肃然起敬，这直接促进了中长铁路问题的最终解决。后来苏联援助中国建造原子弹导弹等尖端武器也在相当程度上是受益于此。中苏破裂之后，苏方在几十年的对峙中之所以不敢太轻举妄动也与此有关。

 

另一个例子是文革。文革有太多侧面，1000个人有1000个文革。先看基本面：文革在高潮时期全国陷入混乱，政府瘫痪，经济、教育、科研、文化等事业受到极大冲击，大批知识分子遭到迫害，个人崇拜登峰造极，大批青年被鼓励进行批斗、抄家甚至武斗，全国非正常死亡人数超过百万，传统文化和道德遭到极大破坏。文革在西方左派眼中则是另外一幅图像，被一定程度地理想化浪漫化，成为了批判体制、打击官僚主义和既得利益者、对抗阶层固化的伟大思想。那么文革中的嵌套有哪些呢？我只能试着数几个，大家也都可以试着数数。

• 首先看毛泽东：毛发动文革，固然有整倒政敌的权斗考虑，但若仅把文革归因于此则太小看毛了。毛最大的政敌刘少奇在文革刚开始就被整倒了，就像毛所说的“动一个小指头”而已。那么毛为何要把文革搞那么久？而且还说每10年要搞一次？我以为毛是为了防止领导层变质或着说“变修”。毛那个年代的官员们尽管比现在清廉许多，但也仍然有很多人崇尚特权，追逐享乐，甚至在全民大饥荒的“三年自然灾害”中也是如此，熟读历史的毛自然知道历朝历代的衰落都是由官员的腐化开始的。在毛看来党内干部也属于“新的剥削阶级”，因此需要不断进行阶级斗争。当然，这里有个问题，靠群众运动能解决官员日渐堕落腐化的问题吗？还有一个矛盾，即毛一方面想要对抗新生的官僚阶级，打破现有体制和秩序，另一方面又想作为最高领袖保持对局势的完全控制，这二者彼此冲突，导致毛的计划最终失败，不得不诉诸军管。
• 其二看各级官员：文革中大批官员被整倒，包括不少有能力、有贡献、清廉自持的好官员，严重之时甚至整个国家的基本运作都不能照常进行，需要派部队到各处军管。但另一方面，被批斗的官员中也有些曾鱼肉百姓以及热衷于整人的，后来他们变成了挨整的对象，称得上是报应。
• 再三看知识分子：文革中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曾不同程度的挨整，很多人遭遇悲惨，这是主流，是不争的事实。另一方面，文革前曾有不少上层知识分子得意于自己远超平常人的生活待遇，出有车食有鱼，觥筹交错，不关心民众疾苦，把自己与普通民众远远地隔离开，有些人甚至热衷于政治斗争，陷害出卖同侪，甘心充当上面的打手，像这些表现是难以得到民众同情的。
• 其四看民众与官员间的相互作用：文革前和文革最初一段时间官员们一贯是运动群众、压制群众甚至是整群众的，高干子弟们也照猫画虎，在文革初期带头打砸抢，将很多人残害致死，作恶多端。后来毛号召群众起来造反，颇有些此前积累下民愤的官员被群众打倒，这些人到了文革之后无一例外摇身一变成为坚决与“林彪”、“四人帮”作斗争的英雄。等到文革中后期及文革结束后，此前被打倒的官员们纷纷重新掌权，群众再一次受到压制。文革后整肃造反派，被划成三种人、“永不叙用”的基本是平民背景的，带头打砸抢的干部子弟们则得以顺利的进入“第三梯队”成为接班人。
• 其五看文化、教育、医疗等领域：毫无疑问文革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和道德有巨大的冲击，文物古迹被破坏的数不胜数。积极的方面也有，比如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落后愚昧方面的批判，像各种迷信活动和风俗，还有像“孝经”、“弟子规”等观念陈腐的“经典”，这种批判有利于现代文明的传播。要说不足之处就是这种批判形式太过激烈，理想的路径应当是通过文化启蒙运动来进行。教育领域的受到的冲击极大，像批斗教师、取消高考，还有文革高潮期间的停课等等，积极的方面是办学对像转向了下层民众，有利于教育的普及。卫生领域的冲击也很大，文革期间重政治不重业务，医院建设、医疗水平的提高和人才的培养都基本停滞，积极的方面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可以覆盖到乡村的卫生保健网络，尽管是极其初级的低水平网络。

 

除了上述之外，文革还有诸多方面可以分析。我们都知道有“要彻底否定文革”这种提法，想要彻底否定文革，不是某些人下个文件就能达到目的了，而是首先要允许从各种角度研究、讨论和反思文革，解开文革中的种种嵌套，仔细辨清其中的偶然与必然、合理与荒唐、进步与反动。不然的话，这种否定就不是真正的，更谈不上彻底，也就无法防止文革中某些荒唐做法在未来的某种回归。

 

嵌套的存在有其自身的逻辑，但除此之外，常常有被人为扭曲了的嵌套，即通过强调嵌套中的某一侧面而掩盖其它侧面，其用意在于混淆是非，愚弄众人，对此应保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