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文H

滌荡襟怀须是酒,优游情思莫如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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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孙清芸 (四)

(2017-08-12 08:06:11) 下一个


我的母亲孙清芸


 
(四)重新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

到了1958年,这一年是母亲一生之中除1951年外最难受的一年。先是母亲发现她患了风湿性关节炎,手指关节肿大,疼痛难忍。此病是人类疾病中至今搞得不很清楚的免疫系统疾病,发病后的母亲睡眠不稳,身体消瘦,肌肉无力,还浑身发红斑,而最直接的问题就是不能沾冷水,洗衣服成了问题。当时,在梓潼街30号内废弃门厅处居住着一个孤老太婆,破衣褴褛,孤苦伶仃,不知其何许人也,也不详其来历,只知道姓刘。母亲请她帮着洗衣,付给酬劳,刘婆婆很是高兴这份工作,和我母亲相处甚洽。
 
此时,张大公一家已经搬走,紧接着搬来一家,女人姓辜,扁脸、薄嘴唇、瘪嘴巴,一双鼓起的眼睛会盯着看人,年龄和我母亲相近。据说,此乃一前国民党军官的太太,军官不知是战死、被俘还是逃往台湾,总之此妇人后来又嫁了一个姓郑的工程师,未能生育,抱养了一个女儿。此妇人喜欢和我母亲聊天。我母亲胸无城府,向来没有心计,信口说来又信口说去,缺乏我父亲那样的谨言慎行,全然不知道危险正在向她靠近。
 
1950年代,新中国正处于经济恢复期,为了解决财政困难,发行经济建设公债,鼓励老百姓积极认购,我家经济条件较一般人家要好,因此是重点推销对象,母亲认购了不少,但仍然被要求购买更多,以至母亲到了月底,出现开支周转不灵,需要借债度日。于是在与辜姓女人的聊天中,母亲对推销公债的人员有一些抱怨之词。母亲说话的大意是,他们只想完成任务,简直就是在强迫,不管你的具体情况,弄得我到了月底周转不开,日子难过。哪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个急于立功的辜姓女人立即就去向有关干部告密,夸大母亲的话,反映说摘帽地主分子心怀不满,在攻击党的公债政策。中国的告密起于公元前三百多年的商鞅变法时期,盛于初唐的武则天时代,于明、清两朝已成制度。而今,告密之风居然还能畅行于一个无产阶级政党管理下的新中国,这也是当代中国的一个奇特的值得人们深思的社会现象。
 
1957年10月,毛泽东在党的八届三中全会上提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仍然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树欲静而风不止”[6]。 他从根本上改变了八大制定的正确方针,以后并进一步发展成为“阶级斗争为纲”,并成为后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核心内容 [7]。于是,在1958年的中国,阶级斗争在反右狂飙之后重新成为社会政治生活的重心之一,用阶级斗争和群众运动的方式推动大跃进是当时中国政治生活的一个显著特征。当时全国各地都出现了严厉整肃阶级敌人的势头,给一些“翘尾巴”的地富反坏份子重新戴上帽子 [8]。母亲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正好撞在枪口上。
 
我不知道,成都市鼓楼地区忠烈祠街道当时的党部内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怎么能够仅仅根据一个告密女人的一面之词,就草率地断定这是阶级敌人在反对社会主义建设?而且仅仅是针对公债推销人员工作方法的一些言辞,并无任何活动,就能上纲上线,视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们没有想到,这样做不仅毁掉了一个青年知识分子的一辈子,而且伤害了她的一家人,而且还给告密这种龌龊下流的行动开了绿灯。
 
不管当时成都忠烈祠街道当政的是些什么人,但肯定都是紧跟上面的人,是专政制度中打人的棍子,无视事实并善于罗织罪名。他们在听到辜姓女人的告密后,并不问原委,也不作核查,更不寻旁证,而是如获至宝,雷厉风行,很快就把我母亲揪了出来,开群众大会斗争批判。在会上指控母亲仇视新中国,攻击社会主义建设;并联系她雇人洗衣之事,污蔑母亲还想过地主少奶奶生活。批判之后,就是宣布重新给母亲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这顶帽子太过沉重,一戴就是二十一年,从此母亲再次沦为新中国的贱民,成为专政制度下忍辱偷生的生命。
 
记得是1958年夏天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母亲坐在正房中间的过厅中哭泣,哥哥在房间里面哭泣,房间里的衣柜打开,前些时候贴在衣柜门背上的、哥哥学校聘请母亲担任学生校外活动辅导员的聘书被撕扯下来,纸片撒了一地。母亲边哭边敲自己的头,还打自己的嘴巴,这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看见母亲失去理智,于是我抱着母亲大哭,全家哭成一团,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此时,父亲参与修建的宜西路已经竣工,他又投入到东巴路的修建,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地上奔忙,很少在成都。东巴路属于川藏公路的南线,起自川藏公路的东俄洛,经雅江、理塘、义敦、巴塘到金沙江边的竹芭笼。东巴公路全长 434 公里,为四川通向西藏的一条重要干线,沿线地形复杂,山峦起伏,一直到1959年方才完成。修完东巴路后,父亲被留在了康定,担任省交通厅公路局康定总段的主任工程师,对家中的惨变全然不知。当然,等他知道了,他也无可奈何,他内心的感受能够言说吗?父亲当时的内心极为痛苦,他在边远地区全心全意地为四川的公路建设流血流汗(父亲曾经骑马摔下悬崖,腿伤伴随终生),而她的妻子在内地却因几句聊天闲话被重新变成阶级敌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逻辑思维能力。
 
按照《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所述,在这个期间,社会主义社会中一定范围内存在的阶级斗争被扩大化和绝对化,在理论和实践上的错误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9]。从我母亲这个案子可以看出,她是在当时中国的那种环境中,在理论和实践上的错误发展得越来越严重,在阶级斗争扩大化和绝对化的大形势下,因几句聊天闲话而被踢出人民队伍的,从此再次成为阶级敌人。剥夺了她所有的政治权利,限制了她的自由,侮辱了她的人格。让她,一个受过大学教育的知识女性,再也没有机会为社会贡献自己知识和才智。从此,她只能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地承受,埋没于市井里巷之中,一直到1979年全体地富分子摘帽。这样的错案,这样一个小人物在历史的大风浪中的沉浮,谁会在乎呢?有谁想到过给她平反呢?不说平反,哪怕是几句道歉的话也没有!给错戴帽子的地主分子道歉平反?旁人一听,一定会认为我脑子出了问题。胆小的人会劝我休提此事;甚至会有人以革命的名义,对我进行义正严辞的指责。但我还是认为,错误就是错误,错误就该纠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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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泽文H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我爱君羊' 的评论 : 中国式的平反! 他们造成的苦难岂是一张轻飘飘的纸能补偿的?
注册很麻烦 回复 悄悄话 记性真好,谢谢分享!
我爱君羊 回复 悄悄话 我父亲就是被扩大错划成右派的,78年天津医学院一纸短信为他平反。可那几行字能补偿什么?
流云朵朵 回复 悄悄话 那个死告密者, 应该没有好下场,害人精。
东湖绿道 回复 悄悄话 可怕的年代害了多少人!至今还有人吹捧文革,毛祸害。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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