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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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有可恋

(2018-07-30 08:44:36) 下一个

 

他在牢里,一呆就是八年。这八年他一直被关在一间破旧的小屋。小屋只有一扇小小的窗,说是窗,其实也就是个洞,不比他的头大多少,并且开得很高,他只能仰头朝外望,望见的也只是巴掌大一片天。八年来他从这洞口熟悉了各种蓝,从沧海之蓝,到若有若无的淡蓝,到掺进了橘黄深紫玫瑰红的蓝,他谙熟到能说出各种颜色的比例。偶尔,洞口也会有小鸟掠过,有时是乌鸦,有时是麻雀,运气好时还可能是老鹰,忽一下出现,忽一下又消失,天空没有痕迹,瞬间又成为一方安安静静的蓝。夏天会有雨丝斜飞,冬天会有雪花狂舞。除此之外,就是块蓝色幕布。他瞧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瞧不见他。

 

 

事实上就算走出监牢,他也看不见任何人。这是一个被辟为监狱的大院,围着高高的砖墙,墙顶砌着尖尖的碎玻璃,不只一排,而是很多排,在阳光下闪着寒森森的光。他的这间小屋在大院的最东北角,和所有其它房舍都相隔很远,因此不管白天黑夜,周遭都静悄悄。他像置身与世隔绝的孤岛,除了被提审,被打,没机会接触任何同类。

 

 

他浑身都是鞭伤棍棒伤,旧的还没长好,又来了新的。小屋冬冷夏热,冬天四面透风,夏天像个蒸笼,伤口在冬天里长出冻疮,又痛又痒,在夏天里没完没了化脓,甚至腐烂。因长期被拘,他鲜少活动,身子骨儿一天弱似一天。吃得也差,永远是馊饭,不见荤腥,每顿伙食只够维持他苟延残喘。进去时才二十几岁的他,原本血气方刚身强力壮,也架不住这八年的折磨,一天比一天虚弱瘦削,到最后只剩了一把骨头。

 

 

而毒打和恶劣的生存条件还不是最让他痛苦的。更让他痛苦的是没书可读,任何书都没有。倘有,他的日子或许会容易些。阴暗潮湿的小屋,靠墙是堆干草,就是他的“床”,草堆上有条破被。旁边的条桌上放着迭公文纸,纸头印着触目惊心的红字:人民公社万岁! 再就是一支钢笔,一瓶蓝黑墨水,是留给他交代通敌事实用的。这所谓的敌,是他在台湾的表弟。

 

 

他当然交待不出什么,于是长年累月被毒打关押下去,释放遥遥无期。从狱卒嘴里他得知,很多和他一样被关押的人熬不过这非人的折磨,自杀了。狱卒常戏谑地瞧着他,说:看不出你小子还挺皮实,伤比你轻的都自尽了,你还能接着挺!

 

 

他心中一动,没搭茬儿,只拿眼望着小窗。夕阳之光正给那片蓝染上耀亮的橘红,那光彩一直照进他心底里去。他感到自己枯井般的心再次泛起一丝涟漪。他瘦得不成人样的脸上浮起不易觉察的笑影。

 

 

他想起了她,想起她温柔的眼睛,好听的声音,想起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她羞涩时脸上的红云。

 

 

你还好吗?他默默在心里问,眼神茫远。自从他被关进这所监狱,他就再没听说过关于她的消息。假如不是这场意外,他们是会结婚的。这些年或许孩子都大了。但他突然被抓,被与世隔绝地关押起来,从此就再无她的音讯。她会等我吗?她会熬不住,嫁人了吗?那么好看的姑娘……

 

 

是的,在这几乎生无可恋的疯狂世界里,只是因为她的存在,他才能竭力活下去,以极大的意志活下去。他绝不会自己结果自己。他要活着,哪怕无望,也还是要坚忍地活着,活到这群魔乱舞的闹剧结束,自己可以光明正大地重获自由,像个人一样地走出监狱,去找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出嫁,没有的话,他就娶她。这念头支撑着他活过所有的咒骂和毒打。当鞭子一下下抽在他伤痕累累的脊背上时,他在心中默念她的名字,对自己说:要挺住,活着去见她!

 

 

但是他从不向狱卒提起她的名字,尽管他真的很想听到关于她的消息。这是个小城,世界很小,假如他真的问,或许他真的能知道。但是他不敢,他怕连累她。于是整整八年时间,他都以蚀骨之痛强忍着想要张嘴的欲望,只在脑海里一遍遍重温她的样子,她的语调,她说过的话。他反反复复在心版上描画她的一切。她像中世纪惨遭迫害的信徒家中慈眉善目的圣母像,带给苦难中的人以历劫的勇气和活着的希望。

 

 

因为她的存在,他在磨难中几乎品咂到了幸福。她是他的信仰,支撑着他整个的精神大厦。他深知这一点,所以对她充满感激。他想,如果有重见之日,即便她已结婚生子,我也得理解她。只要她幸福,就好。

 

 

他没想到自己真能熬到获释那天。一切都结束了,他自由了。他衣衫褴褛地走出监狱大门,看到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那些标语口号都不见了。世界清静了。他看到前来接他的母亲和姐姐。他们看到他的惨状,立刻失声痛哭。他微笑着迎上前去,问父亲怎么没来。她们忍痛告诉他,他父亲因思念他成疾,健康每况愈下,已在前年故去,家中只剩了她们。他的脸蒙上一层悲戚,好一会儿他没说话。接着他问起在他心中盘桓了八年,千回百转了八年的问题:她呢?还好吗?

 

 

姐姐忽然咬牙切齿。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就是她把你害惨了!当年就是她告的密!对那个红卫兵头头!她后来还嫁给了他!亏你对她一片痴心,永远不要再提这个贱女人了!

 

 

他的心猛然一沉,力道那么地大,仿佛一个巨大的铅球毫无征兆地掉下来,将他的心砸得血肉横飞。他不出声,也不落泪,只面无表情地向前走,他的母亲和姐姐追着他。小君,小君,难受就哭出来呀!就骂出来呀!不要忍着呀!以后咱不提过去了,咱娘几个好好活……

 

 

他自杀了,就在他重获自由的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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