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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记忆——三剑客(五/八)

(2025-06-13 08:29:10) 下一个

  1984年金秋九月,我杀回阔别一年的首都北京,到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硕士学位。

  社科院总部在北京建国门内,新建的现代化办公大楼,宏伟高耸在长安街上;可是其研究生院,却既无教室更无宿舍,78年建院以来一直靠租赁,流浪京城。社科院财大气粗,我们八四级硕士生入学时,租住的是地处北京西郊海淀区万寿路的解放军后勤学院;八三级硕士生租住玉泉路的解放军政治学院,八二级硕士生、博士生,与研究生院办公机构,租住永定路的北京十一学校,其前身是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子弟学校,现今中国最高领导人习近平,就是其校友。这些军事院校的教室、宿舍模仿苏联军队营房,宽敞明亮,冬天暖气足,夏天阴凉。教室都是租的,宿舍有军队招待所雇佣的服务员打扫卫生,吃饭在军队食堂,生活安逸。

  我去北京十一学校内的研究生院注册学籍时,碰到坐在院子里花坛水泥台阶上读书的北京大学中文系同班同学王友琴。79级全国高考状元的她,在北大读到本科三年级时,跳级考上北大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后来又考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与鲁迅有交织的唐弢老先生的博士研究生,与我在社科院继续做同学。

  王友琴详细问起我大学毕业时考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成绩最好,却被系党总支的人作弊把我和另外一位同学高远东转到山东大学的事件经过。我笑着说:“王大姐也知道这事?”她说:“系里很多教职工觉得不公。我有次去系办公室,两位科员冯世澄、刘栋,特别为你抱不平,同我讲了很久。你现在考上了中国文学研究的最高殿堂文学所,是你的学术实力最好的证明,已澄清了去年那段考研公案的是非!”

  办理完社科院研究生院入学注册手续,我就赶去北京大学与开始读四年级的女朋友团聚。北大与与我们虽同在北京市西郊,但一南一北,偌大的北京相距几十里地,公共汽车要倒好几次,无论坐车还是骑自行车,单程都得一两个小时。我周末一早去,住在北大老同学钱立、蒋卫杰的研究生宿舍过夜。

  北大中文系83级的研究生编成一个班,包括文学、汉语、古典文献三个专业的硕士生,不象本科生人多,各自成班。校园里我路上迎面碰上汉语专业的大高个女生王硕,她主动跟我打招呼,说她们汉语专业的女生都很同情我去年考研究生时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非常高兴我真争气,考进全国最高科研机构中国社会科学院!我大学里几乎没有同她讲过话,她腼腆的祝贺话语,让我觉得很温馨。

  北大中文系83级的男研究生都住在一起,我借宿的同学宿舍,与胡石根、吴仁华相邻,碰到经常聊天。胡石根六四后成了中国持不同政见者,被中共当局多次判重刑,累计关押二十多年,监禁时间超过曾是南非持不同政见者的曼德拉总统;吴仁华六四后严冬只身泅渡南海到澳门,在黄雀行动救援人员安排下坐渔船偷渡香港,辗转流亡到美国,主编《新闻自由导报》,以八九民运的参与者和六四天安门事件现场目击者的身份,著有《天安门血腥清场内幕》、《六四屠杀内幕解密:六四事件中的戒严部队》和《六四事件全程实录》等书,成为著名六四研究专家。

    北京大学中文系83级硕士研究生合影。前排右一胡石根,右五吴仁华;第二排左一高远东,左二王硕

  我们班上除了继续上研究生的同学外,还有浙江人张黎明、河南人王达敏留在北大校刊工作,都是北大的普通研究生与教工,而留在北大团委当宣传部长的李景强,则正沿着中文系七八级师兄潘维明、刘晓峰仕途高歌猛进,前程似锦,俨然是北大升起的政治新星。听说我周日要去拜访春风得意的李景强,班上的几位老同学异口同声地控诉:“你这位同屋现在是大干部了!一身黑呢大衣,大背头,校园里遇到老同学,视之如草芥!”

  周日我如约去北京大学团委的办公室拜访李景强,他见到我非常热情,立即中断与团干部下属的工作谈话,倒水沏茶,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几包花生、瓜子,边磕边聊。

  他说起说他毕业留北大工作时,正赶上反精神污染运动之风正盛,旋即被指派参加中央党校举办的中直机关共青团干部骨干培训班。结业典礼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宣部长邓力群来接见时,他们正在唱抗大校歌,这位权势炙手可热的左王,听了感动得眼泪直流,说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延安,赞叹说:“有你们这样党的事业接班人,中国继续革命,大有希望了!”

  有天陪刘宝明毕业后重返北大校园游逛,在学二食堂后,与骑自行车而来的大学班主任曹文轩不期而遇,狭路相逢,而没有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叫了声“橡溪”,没敢下车就飞快溜了!未能对之饱以老拳,遗憾得我顿足长叹。

  考上社科院回到北京后,我就想尽快同昔日大学同屋的骆一禾、赵仕仁及何拓宇重聚。北京城太大,我住西郊海淀区,他们上班在市区的崇文区、东城区,不论骑自行车还是坐地铁、公共汽车,单程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我们社科院研究生当时租住解放军后勤学院军官学员的宿舍,苏军式二层单元小楼,每个搂层都配备一部电话,免费使用,可惜是军线,同外线北京民用电话之间,拨通困难,占线忙音频繁。

  我没有他们的电话,但在北京街头任何一个报摊上,都可以见到著名的《十月》杂志,打印在封里的编辑部电话号码,一定会找到他俩。

  我用后勤学院宿舍的军线给《十月》编辑部打电话,无数忙音后终于拨通,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接电话。听我说是找骆一禾或何拓宇,接电话的女士大声说:“不在!”随即挂掉电话。我再打过去时,跟她讲:“我们是军线,拨了多少次才拨通,请问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她冷冷地说:“不知道!”我又问他们什么时间会在编辑部,以便我下次再打来,她不耐烦地回道:“骆一禾、何拓宇应该在办公室的时间太多了!”

  打电话联系碰钉子后,我决定拣日不如撞日,趁周二文学所例会的日子,去一趟东城区建国门社科院大楼,上午见导师、借书,下午到不远的城南崇文区花市附近的《十月》编辑部,拜访骆一禾、何拓宇。

  1978年秋,北京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在东兴隆街的一幢旧式木楼里,创办了《十月》 杂志。这里到前门一带是老北京烟花柳巷 “八大胡同” 的旧址,小楼二层沿马路的一面,均有雕木回廊,方便妓女依栏搔首弄姿,当街招客。

  进楼我敲开楼梯旁写着传达室/收发室的房门一问,骆一禾与何拓宇今天果然来上班了,经看门老大爷的指点,我上楼敲一间装饰似闺房的门,应门“请进”是何拓宇的声音,推门而进,骆一禾、何拓宇意外见到我来访,非常高兴,毕竟一年多未见了,彼此紧紧握手,拍肩拥抱,都很激动。

  骆一禾与何拓宇两人占有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两张办公桌并排摆不下,只能相对而放,哥俩天天脸对脸审阅来稿。他俩说,刚分配来时,杂志社很重视他们,让他们同老编辑一同挤在当年京城名妓的客厅兼卧室的大套间,说要手把手指点他们编辑业务。没两天因为他俩犯懒不提暖瓶给老编辑打泡茶的开水,失去他们的欢心,就被贬到当年小妓女接客的偏房,窄小归窄小,好处是哥俩独霸一室,说话可以没有顾忌。

  我说了我打电话找他俩意外遭遇,只得无约而来,他们听了大笑,说接电话的肯定是单位的那个哪儿哪儿都别扭的老处女,丑女多怪,一直同另外一个老处女同居一室,单位好心照顾她们,各自分了一间房,结果俩闹着死也不分开,后来大家才意识到,人家根本就是同性恋!我听了哈哈大笑,何拓宇马上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轻声,说这栋妓院小木楼,墙壁特别不隔音,邻屋任何响动,都传声得清清楚楚。骆一禾说,大概是为了嫖客之间相互听房,刺激性欲吧。 

  我调侃说:“斯大林说,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们这岂不是在昔日窑姐的青楼里,干塑造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活儿吗?”他俩大笑,何拓宇说,也许二者本来就是一类。

  担心我们北大式的高谈阔论,会让安静编辑文稿的同事,听着心烦,我提议我们到外面街上蹓跶蹓跶,边走边聊。

  何拓宇家北航,骆一禾家社科院经济所,均为大院子弟,不像我小时曾在老北京西城区故宫与中南海之间南长街养廉胡同、东城区建国门内裱褙胡同,生活过多年,对花市一带与新北京部委大院迥然不同的老北京胡同风土人情,显然颇隔膜。我拉他们品尝最正宗的老北京土特产,每人买上一粗瓷大碗灰色豆汁儿,配上少许黑色的酱大头菜。他俩初次品尝,喝了一口就吐出来,说简直是食堂泔水缸里淘出来的馊汤水,酸臭得难以下咽。

  其间他们电话联系上了赵仕仁,报告说我来了,然后把电话转交给我。电话里赵仕仁非常兴奋,嚷嚷着要做菜摆酒宴给我接风!我们相约晚上到赵仕仁住处团聚。

  赵仕仁住在贡院西街中国最高检察院的宿舍楼,就在我们社科院旁边。单位分配他同另外两个高检的青年干部,共住一套三居室单元房,每人有各自睡觉的屋子,厨房、厕所共用,这在刚分配的大学生,住宿条件算上乘,毕竟是中央部位权力机关,比文化机关的社科院强多了。

  赵仕仁下班后,买了一瓶红星二锅头白酒、一箱啤酒,活鱼、鸡什么满满一大网兜,见我们来后,热情地收拾厨房旁小客厅里的桌子,忙着给我们做菜,等做好菜了,也八九点钟了,大家就着花生、瓜子喝啤酒,已有几分醉意。赵仕仁将菜摆满餐桌,把大家面前小酒杯斟满白酒,然后举杯说:欢迎橡溪归来,感谢老同学光临,共庆重聚,干杯!

  毕业后进入社会工作,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磨砺,“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格外珍惜我们大学时结下的同窗情谊。

  大家纷纷夸奖赵仕仁工作一年后,烹调厨艺大有长进,唯何拓宇大批难吃,“到处乱撒花椒粒,舌头麻得失去味觉,吃什么都一个味道!”何拓宇父母广东人,好吃成性,号称自己是中国的胃,赵仕仁是中国的大脑,骆一禾是中国的良心。赵仕仁笑道:“味道不好,不是也吃得一干二净吗?”大家大笑,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北大32楼426宿舍豪宴,烹煮未名湖捞上的鲜活湖虾、螺蛳时光。

  酒后聊起毕业一年后各自工作经历,赵仕仁顿时面露戚容。

  赵仕仁是从校门到校门的应届生,没有多少社会实践经验,从政热情有余,政治智慧缺如。左王邓立群把持的中共中央宣传部,给北京大学这样的师生自由化成风的最高学政,交代下当代大学生必须接受共产主义教育,在共青团的带领下高调举办《在共产主义旗帜下》大型展览的任务,知青出身的北大团委书记李克强、副书记潘维明、宣传部长刘晓峰等留校专职团干部,社会经验丰富,太了解文化大革命后年轻一代厌恶假大空政治口号,渴改革开放的思想潮流。他们把上面交下的任务推给了从政热情高涨的团委宣传部学生副部长赵仕仁,他又拉上了同样缺乏社会经验的校门生骆一禾、何拓宇,沿着三中全会改革开放前大跃进、文革的传统共青团老路子办展,无形中把自己塑造成追随苏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式的经典共青团干部形象,浑然不觉已同改革开放新时期的现实主流,全然脱节。北大一直讲究创新精神,进入改革开放新时代,宁可选择我们同屋李景强这样实干有新意的应届毕业生,留校任团委宣传部长。

  我们北大中文系79级文学班,绝大多数毕业分配到出版社、报社、电视广播台、新华社这样的文化机构,少部分分配到党政机关的宣传部门,像赵仕仁这样分配到应该法律系毕业生去的最高检察院,实属少见,专业说不上对口,大概当时身为北京大学团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他,陶醉于大办《在共产主义旗帜下》大型展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自信,深信毕业会铁定留校任团委宣传部长,没想到竟会输给同屋既非党员,连班干部都不是的同屋李景强,乃至同在团委混的班党支部书记王郑生——何拓宇的同屋——恨恨地说,“这应该是景强一辈子当过最大的官!”还果然被他说中。竞争失意,耽误了最佳分配时机,他又不想像同屋雷荣贵那样,分配回老家福建干出版社编辑,最后留京从政的机会,只能被分配到最高检察院,实非其所愿也。  

  赵仕仁说,最高检察院的职责是代表国家批捕、起诉中央部局以上的干部,可中国的司法大权一直由党掌握,抓谁、判谁实际是由中共中央政法委决定,书记处、政治局定下的案子,他们最高检察院不过是按政法委的意见履行一下司法手续罢了。他们高检机关的干部基本是转业军人出身,政法干校培训一下就上岗,循规蹈矩,同他这样思想活跃的北大团干部出身的人,根本不是一个路子。他既非法律系科班出身,又无转业军人的公检法实践经验,法律知识只涉皮毛,既不能在院政策研究室真正搞研究,也不适宜给院领导当秘书,分配来院后,基本打杂整理文牍,边缘化看不见仕途前程。赵讲了他在单位目睹的种种大官僚昏庸,小公务员猥琐之怪相,不胜失望。他不无嫉羡地说:“也许像橡溪那样,明年我工作满两年后,考研究生离开这种暮气沉沉的中央大机关。”

  见赵仕仁聊工作不开心,大家转移话题,聊爱情。

  骆一禾与北大中文系81级文学专业的张玞,去年被赵仕仁拉进筹办北大团委书记李克强交代的新式共产主义教育展览,擦出爱情火花,此时已是稳固的恋爱情侣关系。张玞与我女朋友是同班同学,骆一禾就向大家介绍了他从张玞那里听到她的情况。我说我们认识有两年了,确立恋爱关系也一年多了。大家起哄说,我最擅长保密,什么事都隐而不露。我说这是私事,有机会带她来与大家认识。

  骆一禾报告说,何拓宇有女朋友了,是北京航空学院的。我笑问何拓宇:“你这家伙不是发誓不会找北航的吗?免得人家从小一个大院长大,恨不得自己家里晾台上几个破盆烂罐都清楚,不好吹牛自夸。”他说:“她不是北航子弟,是从安徽考上北航的本科生,叫褚雪清。”我们好奇他怎么同一个学工科的女孩谈恋爱,他说:“请她吃饭呀。我发现我们俩特别投缘,我喜欢吃的,她不喜欢;她喜欢吃的,我不喜欢。这样最好,没人跟我抢好吃的!”

  何拓宇提到,我们79级毕业后,当了一年北大团委书记的李克强,83年底被正式调到团中央工作,出任共青团中央学校部部长。一年前北京市共青团七大上选举全国共青团十一大代表时,身为北大团委书记李克强居然落选,幸亏时任中组部副部长的王照华点将干预,让他仍然列席团十一大,并被选为共青团中央常委。

  李克强到团中央后,听说何拓宇女朋友是安徽人,就特别委托他去安徽出差,实地了解中国科技大学学生团干部李立组织的科大学生暑假大别山区考察社会实践活动的情况,报告团中央,差旅费用团中央包销,可以住高级宾馆。结果何拓宇带着女朋友住了合肥当时最好的省招待所稻香楼宾馆,与一帮科大团干部酒宴不断,夜夜笙歌,流连忘返。

  赵仕仁毕业前同那位北京大学81级西语系法语专业的福建同乡女生森雨分手后,又回归他武汉大学79级外语系学法语专业福建同乡女生林建桦那里。林建桦去年毕业后,被分配到石油部新开发的山东渤海湾东营油田。当时中国海上钻油设备主要从法国进口,东营油田急需法语人才。赵仕仁同她仍是上大学其间的两地书恋爱,进京指标如此严苛,林建桦调到北京是遥遥无期的方案,两地分居将会是长期现实。

  骆一禾说了他听到的赵仕仁前女朋友森雨的情况:赵仕仁与之分手回归前女朋友后,她得了抑郁症,无力集中精神正常上课学习,导致考试成绩急剧下降,已跟不上本年级课程进度,西语系只好将她留了一级,同82级一起上课,缓和一下她学习紧张程度,有助于她身心健康的恢复。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震惊,觉得赵仕仁太不对不起前女朋友森雨了,害得极要面子的北大小女生留级,这会是多大的身心伤害呀!骆一禾直言赵仕仁:“事儿做得损!” 何拓宇更是数落赵仕仁:“身为同乡大学长,欺负一个小女孩,算什么男子汉?!”两个同窗好友,当着我的面,批得赵仕仁无地自容。

  气氛窘迫尴尬,大家趁兴而来,扫兴而散。

  后来我几次骑车去社科院路过赵仕仁贡院西街的宿舍,想与他像刚上大学那样,海阔天空侃天说地,探讨哲学、文艺,臧否人物、时政,遗憾他都加班处理高检文牍未归。

  来年1985年的夏天,我傍晚从社科院回到后勤学院宿舍,同屋人都说我女朋友从北大多次打电话找我,说有紧急事,要我务必立即回电话!

  女朋友住的北大32宿舍楼,几百号居民只有一个电话,放在一楼入口的一张桌子上,等着用它打出电话的女生,经常排成长队,很少会见她们接听打进电话,传呼电话要找的人。一晚上拨来拨去,都是占线,无可奈何。

  半夜十一点多,女朋友终于打来电话,转告我一个惊人噩耗:赵仕仁溺水身亡!

  赵仕仁家亲人远在福建闽北山区,赴京处理丧事路途遥远,遗体火化安排在一周之后。

  遗体告别那天上午,我早已约好同社科院文学所的导师,商讨硕士生研究生第二年的学习课程安排,下午方才得以脱身从北京火车站坐地铁,直接去北京市八宝山革命公墓。赶到遗体告别室时,只有我们79级北大中文系文学班同赵仕仁关系密切的几个同学,没有见到他单位的人,也没有遇见他家人亲属。据说我们文学班仍在北大读书、工作的同学来过,有女同学见到赵仕仁遗体,禁不住凄然泪下。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死人。

  从医院太平间冰柜领出不久的赵仕仁的遗体,面容仍在盛夏潮湿的空气中冒着雾汽,平躺在医用担架车上,入殓时穿的是带有中国国徽肩章的检察官呢制服,脸色惨白,两眼微眯,似带着无限遗恨。被长时间浸泡的头髪,似根根分离,散布在浮肿的头颅上。

  赵仕仁遗体旁守候着一个带眼镜的年轻女士,中等个头,文质彬彬,应该是他那位武汉大学毕业的女朋友林建桦,与我点头致意,并未交谈。

  告别厅的一角,聚集着陪伴赵仕仁遗体的大学同班同学,向我讲述他遇难的经过。

  骆一禾说,赵仕仁北大毕业分配到最高人民检察院从政后,理想与现实差距太大,非常失望、沮丧,一直过得很抑郁。毕业前同他一起筹办了北大团委《在共产主义的旗帜下》展览的顾问朱正琳老大哥,正好召集去年一起参与团委办展的人员,去北京东郊的怀柔水库游玩,他了解到筹展主持人赵仕仁情绪低落,就特地邀请他也参加郊游,散散心,放松一下。骆一禾赶到赵仕仁住处,结伴同他一起去怀柔。赵仕仁给骆一禾煮了一碗方便面,“还非要给他加上橙汁增加维生素”。

  怀柔水库群山环抱,碧波荡漾,赵仕仁穿上游泳裤,随大家一起岸边嬉戏。福建山区来的他,在北大一年级上体育课时才学游泳,仅能闷头划水,尚不能把头伸出水面换气。在水库畅游的人,不时呼喊他也下水,他就拉着一个充气游泳漂浮垫下水,抓着它游了几下,就爬上去平躺,随波漂流,晒太阳暖身。

  不久有女生从水库深处游泳回来,相当疲惫。有人吆喝赵仕仁,说你一个大男人,大咧咧只管自个儿躺在气垫上,也不说把它让给女士们!

  自尊心极其强的赵仕仁,听到后立即起身下水,把那个气垫推给女生,自行往数米之外的岸边游去,按理即便闷头不换气,也能游上岸。但他划水游了几下,就突然下沉消失,没有引起附近岸上人的任何注意。

  不久,大家意识到赵仕仁沉到水里不见了,急忙跳入水中救人。

  骆一禾说,他睁着眼拼命深潜,潜到耳朵被深水压得嗡嗡做响,疼得难以忍受,也见不到赵仕仁身影。这个水库是依山筑坝,拦截的水升高没过山崖,他们下水游玩的地方,离岸几尺水深陡增几十米。后来闻讯赶来的当地老乡说,抗战时日本飞机轰炸过怀柔,这里大概是炸弹坑。其实山区的河湖经常会离岸几米就陡然变深,我山东山区长大的母亲,从小就警告我们游泳要小心这种锅底塘,到美国后就有认识的一位在芝加哥大学读博士的北大校友,在黄石公园游玩时下水,意外坠入冰冷的深塘丧身。

  救不上赵仕仁,骆一禾他们急疯了,一部分人守候在赵仕仁沉没的位置,一部分人四处求救。来救助的人反复潜水,都无法找到赵仕仁,说必须要由配置潜水设备的专业人员,深潜达到水底搜索,方能找到赵仕仁。赵仕仁沉入水底那么多小时,已无生还希望。

  骆一禾想起大学我们班上的雪汉青家在海军大院,就跑到镇上打电话设法联系上她,她与我们班的党支部书记王郑生是恋人,毕业后结成夫妻,多亏他俩的艰辛努力,居然找到愿意周末远赴东郊帮忙的军队专业人员,义务打捞赵仕仁尸体。

  几经周折,海军的潜水员终于找到赵仕仁尸体,说是卡在二十多米深的水下岩缝中。赵仕仁尸体被送到怀柔的医院解剖,说肺腔充满积水。

  我不由感慨道:“这是把水都呛在肺里,难怪漂浮不起来。都知道赵仕仁不会游泳,怎么不小心点呢!”骆一禾一听,顿时泪水涌出,扶着墙泣不成声。我无意中的话,引发他强烈负疚自责,让我非常后悔。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们这些人都舍不得离开赵仕仁,大学同窗四年,刚毕业就如此悲惨地永别,心里有所不甘。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领引下,我们簇拥着赵仕仁遗体的担架车,进入寂静空旷的火化车间。

  轮到赵仕仁遗体火化时,大家请师傅略等一下,让我们向赵仕仁遗体最后致敬,默哀一分钟。默哀完毕,赵仕仁的女朋友林建桦,久久凝视他的面孔,用手绢擦去他耳后的血渍。一直沉默不语的何拓宇,突然走上前去,俯身长长地亲吻赵仕仁冰冷的面颊。

  告别最后的时刻到来了,大家把担架车上赵仕仁的遗体抬上传送带,目送他渐渐进入火化炉,点着的烈焰从炉口喷出……

  七月末的最后一天,骆一禾与班上的柳家旺等同学,把赵仕仁的部分骨灰埋在了北京大学未名湖畔湖中心岛一个向阳的坡面上。骆一禾后来著文说:“特别我要提到我死去的朋友赵仕仁,一个大学时代的朋友,一个福建山乡里木匠的儿子,他在1985年6月29日溺水而死,在埋放他骨灰的、未名湖边的向阳坡面上,我想起他活着时常说的一句话:‘人活着不就是拼吗?’一年之后,我去祭奠他时,朋友旺子曾在他的墓地前种了一棵树,这时,我抬头看见的,是天上的太阳。”

  “三剑客”之一赵仕仁,1960年7月12日生,1985年6月29日死于溺水,存年25岁。 

  赵仕仁在北大中文系79级文学专业班毕业簿的留言:

  1960年7 月12 日生於福建永泰县

  生於困苦之年,长于动乱之中。

  读书从来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因为生活频频地要求自己判断和行动。

  大学四年,我感到惭愧,不是没有全得五分,而是没做什么。

  而同学们给了我许多教益,这是永生难忘的。

  人们叫我“shìrén”,——这是我唯一可骄傲的。

  藉此我也许还能做些什么。

  北大中文系79级文学班排球队队长兼二专手赵仕仁(右二)与队员熊国胜(右一)、马晓林(右三)、杨全(右四)、何拓宇(右五)、游飞(右六)合影。

 

 

     2025年6月13日,作于芝加哥西郊

 

       (图片来同学摄影、网络)

 

        长文分载。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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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小僧 回复 悄悄话 我在怀柔一次长时间游泳,也差点沉下去,当时黄昏,出了幻觉。同行的人已经组织搜救了。那时高考刚结束。现在想来,隔世一般。
家有小僧 回复 悄悄话 您好。偶尔翻到您的文章,很有感触也很感动。我父亲是社科院哲学所的。我生在海淀长在海淀,北大英语系(从西语系分离后)毕业.刚才我拼命在回忆:学二食堂在哪里?32楼在哪里?我们住的是民主科学顶个球的边上,离学五和学一比较近,可是我连那是31还是32楼都记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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