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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与市场街》(20 活着就是希望)

(2025-03-02 19:18:50) 下一个

     是夜,刘小珍和幺女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妈!幺妹轻声叫道。嗯?刘小珍一句话都不想说。

       “又去找白师傅救救陈三娃嘛。幺妹搖著母亲的臂膀说道。

        刘小珍在黑暗中绝望地摇了摇头。掰开幺妹的小手,叹道:唉!睡觉、睡觉,莫要想那么多了。幺妹似乎明白了,这一次就是有100个白师傅也无法拯救陈三娃于水火之中了。

     幺妹闭目假寐,她清楚地感受到母亲内在的担忧、愤恨和无奈就像胡椒花椒辣椒搅合在一起,弄得五脏六腑不得安宁。她虽然也睡不着,但却不敢说话更不敢动,惟恐增添母亲的烦恼。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迷糊起来。刘小珍这才翻身轻手轻脚地下床,去对面房间叫醒二妹,要她去梁四妹家看看大妹是否安在。二妹揉着瞌睡眼,懒懒地说:深更半夜人家都睡了,再说,我害怕一個人去那個院子。刘小珍沙哑着嗓子对二妹耳语道:妈和你一道去。要不然我睡不着呀。

     市场街的深夜并不安静。倒有些像乡村农闲时的黄昏,暮霭中慵懒的人们自由散漫地活动着。在昏黄的灯光下,许多排队买菜的人守候在每个菜摊前,有的坐在地上张着嘴巴打鼾,有的绻缩在一起嗡嗡聊天,有的闭目养神抽着闷烟,那些精力過剩者走来走去察看有没有人插队加塞。

      刘小珍搂紧二女儿的肩膀,边走边打量周围,好像生怕有人盯梢似的。走了五六百米转个弯便到了89号大院门口,她站在对面暗处停了下来,对二妹说:我在这里等你。二妹会意地点点头,快步去了。刘小珍双手交叉,抚摩着无助的臂膀,在暗处踱来踱去,一边东张西望,生怕有人偷窥自己。想到昔日形影不离的好友陈玉娥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她情不自禁地向对面那幢房望了望,她在干什么?她肯定在黑暗中悲哀地哭泣,她会寻短见吗?想到这里,刘小珍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她立即抱紧了自己。不会的,她不会寻短见。日本鬼子杀戮了她所有的亲人,她都顽强地活下来了。只要儿子活着,她就肯定不会自行了結,再说,她的老陈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刘小珍又一次抬眼望去,那扇熟悉的窗户透出不眠的灯光,她俩曾经在那盏灯底下聊过多少私房话。没有娘家的陈玉娥把她当成亲姐姐,两个闺蜜在一起将喜怒哀乐全盘托出,从来不曾隐瞒什么。可陈玉娥这一两年身边除了三娃外,没有人敢和她说话,她是如何捱过每一天的?眼下三娃被抓,吉凶未卜……正想着,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窗帘后面一晃,小珍本能地退到电线杆后的阴影里,两行清泪无法遏止地流了下来,她抖动的双手在衣兜里摸索着手巾,一下子触摸到那钱,啥时候才有机会给她呢?她艰难地抬起手来捂住嘴巴,把同情和悲哀生生地压了回去……  

      二妹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在屋檐的微弱光线下,她笑着,整齐雪白的牙齿露了出来。

5

      清晨,幺妹乘倒垃圾的机会把装钱的鞋子悄悄放在陈玉娥的脚背上,几乎是同一时间,陈三娃被押往近郊的看守所。他在那里一蹲就是一个月。每天都听见鞭子抽打或拳打脚踢的声音,还有那些招架不住的哎哟耶,我的妈哟……"的嚎叫声。陈三娃在心惊胆战的同时庆幸自己没有被挨打。但他和一批反革命分子作为活标本,常被押往附近的学校、街道去接受批斗。最让他恐怖的是到自己的母校去接受批斗,他埋着头被两个红卫兵押进会场,雷鸣般的口号声立即响起:打倒现行反革命陈啸坤!

     陈玉娥也被造反派带到了这里,说這是為了让她这个反革命家属吸取深刻的教训。眾人呼口号时她把头低到最低限度,谁也无法看清楚她的脸,就像一只缩头乌龟。一会儿,她高举拳头用沙哑而颤抖的声音喊道:打倒我儿!这是红卫兵造反派强迫她这样喊的。

      台上的陈三娃恨不得变成一只有翅膀的小虫子立刻飞走,蝴蝶也好,苍蝇也好,哪怕是一只蚊子都可以,只要能够从這些熟悉的面孔面前飞走。可这只是痴心妄想。他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在心里默默地对台下的黑压压的革命师生说,我没有写反标,我真的没有写,求求你们,请你们相信我一次吧,我真的没有撒谎。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声。上台发言的红小兵小将个个都像上足了发条的青蛙,他们快速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和语言,纷纷宣读严正声明,表示坚决和现行反革命分子陈啸坤划清界限。全场振臂高呼:陈啸坤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灭亡?灭亡是什么?是不。是枪毙?我不要死,我要见妈妈,我要和幺姐、小花一起玩,我要去她家看太阳花,我还想吃烧饼,我要去……反正我不要灭亡,求求你们了。他抬起可怜的眼光想博得昔日熟悉的老师同学的同情,啪!老实点!后面两只有力的大巴掌同时打在他的脖子上,又把他按了下去。他不得不像一只夹尾巴狗样,低眉顺眼,连气都不敢出。他不知道他的妈妈陈玉娥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度日如年,生不如死,更不知道妈妈就在台下,嘴里喊着打到他的口号,流血的心却在说,儿呀,跟妈妈一道回吧,妈想你都快疯了!不过陈玉娥看见活生生的小儿站在台上,她稍稍宽了一下心。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她打从抗日战争以来,牢固树立的生活信条。

      陈三娃和七八个成人现行反革命分子五花大绑,被红卫兵造反派押往大田湾体育场,他们将和其它区縣的几十个现行反革命会合,共同接受全市革命群众的现场审判。

      田径运动场和看台上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人们穿著蓝灰綠三色為主的衣服。而且草綠色居多,红卫兵都以穿这种没有帽徽领章的假军装为時尚,想方设法弄到一套,穿在身上就不愿意脱下来。所以,远远看去,这是一片草綠的海洋,少许蓝色和灰色的小帆船点缀其中,还有许多红色的浪花在跳动,那是人们的红袖章和战旗。

    “现行反革命审判大会现在开始。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浑厚的男高音震耳发聩,气壮山河,并在空中回响,每一个人的心都揪住了。

      人们引颈翘望,想看清楚这些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丑恶嘴脸。可惜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够一饱眼福,其他的人只能望洋兴叹。最扫兴的是那些离得倒远不近的人,他们只能看得一些模糊的人影,但又不愿意放弃猜测的机会,可这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他们中有人踮起脚望过去,立即惊讶地发出疑问:走在最后那个反革命,到底是个侏儒呢还是跪着在走路?又有人踮起脚来眯缝着眼睛望去,猜到,好像是个矮子女的。

      陈三娃低着头,下巴贴到胸前的锁骨上了,他跟在那些大反革命的屁股后面往台上走去,这些五花大绑的活物就像一根根高矮不齐的木桩,被无形的手推向前方。他们的面色不是惨白就是蜡黄,而眼神都是混沌的。人们一看到这种晦气的神态,头脑里自然而然地会冒出一句話来:死路一条!人们又想,这些行尸走肉的东西活着有什么用?

      还有个小娃儿,小反革命呢。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你看哟,他被嚇得脚杆直打闪闪。裤子都是湿的,恐怕尿都嚇出来了,你看喽,清鼻涕都流到嘴巴去了。造孽哟,哪个叫他去做坏事呢……那些看得很清楚的人指着陈三娃说三道四,有的人心里发出疑问,这么小的娃儿怎么会是现行反革命呢?他又能做多大的坏事呢?当他们这样问自己的同时,另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是啊,阶级斗争是急风暴雨似的,对待敌人应该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不能被反革命的年龄所迷惑。他们在心里掂量着,最终战胜了小资情绪,继而目光像钢钎一样射向台上那个低头认罪的小反革命。

     在每一个现行反革命后面都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他们或是解放军或是红卫兵。他们现在的任务就是把反革命的衣领或头发用力往后抓,让他们的丑恶嘴脸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陈三娃的身体往后一倒,他就看到了面前草綠色的汪洋大海、灰蓝色的小岛和小船、还有那些起伏不定的红波浪。他的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身体完全靠抓他的头发那只手支撑着。站好!后面一声雷霆,吓得他马上来了个立正,他闭目默念,叔叔嬢嬢哥哥姐姐,我冤枉呀!反标不是我写的呀!我老实坦白,我的确是有一个叛徒爸爸,可是我真的不是反革命。不信,你们去问幺姐吧,她和我耍得最好了……想到这里,他把眼睛睁开,在大海里捞针,徒劳地找着熟悉的黄毛小辫。

       哼!那个小反革命还瞪着眼睛到处看呢,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老实点,小反革命!前排有人吼道。身后的大手啪地一声下把他的头打了下去。陈三娃立马闭上了眼睛。侠肝义胆的白师傅跳进了他的脑海,他多么盼望白師傅从天而降,像武松打虎、像孙悟空大闹天宫、像杨家将抗辽一样……嗨嗨嗨!把他头上那只大手砍掉,然后给他松绑,牵着他的手,飞越汪洋大海……

      他哪里懂得武松、孙悟空、杨家将怎敢大闹全市批斗現行反革命的會埸。白师傅不是不知道陈家又遭不幸。当他听街坊邻居讲了这件事情后,万分沮丧地对右派小李说:你说那个娃儿傻不傻?好像吃了豹子胆一样。你心头不舒服,也不能拿毛主席老人家出气噻。你就是捅龟儿子白天棒一刀,老子也没得意见,我举双手赞成!陈三娃哟,你这个小傻瓜哟,你到了这个地步哪个人还敢帮你哟!哪个人還帮得到你哟!那天晚上白师傅喝了一点老白干,跟红脸关公似的坐在右派小李对面,两只大手不停的拍打着大腿,但他心里明白,就是把大腿拍紫了都无济于事。右派小李没敢作声,他在想,到底是不是那个小娃儿写的?验证笔迹没有?不过,他这个右派可不敢妄加评论。直到白师傅把头摇晕了,把大腿都拍得没有知觉了,最后摇摇晃晃倒在地铺上,他都没敢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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