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正文

另册岁月第一部13

(2015-02-11 17:12:22) 下一个

济南解放以后,人民政府挟军事胜利之威势,在很短时间内,除黑恶,封妓院,关大烟馆。污泥浊水,扫地以尽。街市虽老旧残破,但弊绝风清,令人耳目一新。共产党干部衣装简朴,说话和气,办事公道,关爱市民,被人称道。过去作威作福、趾高气扬者俱都收敛了声气。天真的变了。对恶浊不堪的社会凤气一向深恶痛绝的陆伯言感慨地说:“如今天下称得上是‘海晏河清’,我们中国从此由乱而治了。”女儿国群说:“爸爸,济南没解放,我就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不假吧?”尽管陆家人对共产党的民族资产阶级政策、知识分子政策心存疑虑,但眼下陆伯言生意照做,还参加了市领导召集的工商界人士座谈会,市领导对与会人士热情鼓励,让人振奋;陆伯川夫妇书照教;国栋、一兰、国筠各安其业;国群还没毕业,但一直惦记着要参军参干;一兰也慢慢地走出了与娘家人痛别的阴影,脸上有了笑模样。家中诸事遂顺,让女主人程兆菊操心的最要紧的事,就是—按新社会刚流行起来的说法—给大女儿国筠找“对象”。国筠是个心事重的孩子,平日里除了上班儿教书,就是看书。程兆菊纳闷,天天看书,从小丫头儿看成大姑娘了,还是看书,走着坐着地看,甚至吃饭的时候,都把书本儿放到碗跟前,忘了夹菜,忘不了低头看书。到底有什么看头呢?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自己的事儿一点也不当回事儿,有人给介绍对象,让她跟男方见面,她也见,但是一个也看不上。这天是星期六,吃完晚饭,国筠放下饭碗,就回自己房间了,说要批改学生作文。一兰忙着帮孙妈收拾碗筷,擦桌理凳,程兆菊说:“国筠是忙人,国群是滑人,你看光让你嫂子干活儿,国群也不伸手。”国群说:“一兰姐是咱家的劳动模范,我今后向她学习,今天就免了。”一兰说:“娘,看你闺女,不干活,还讽刺我。”程兆菊说:“她自来就这样,仗着数她小,没人娇她,她自己娇自己。”一兰说:“也不是她自己娇自己,群妹着实招人喜。”国群说:“怎样?嫂子夸我了吧?”程兆菊说:“这个国筠,星期六晚上,还改什么作文。”国群说:“学生有作文,她当然要改。她也要一个人想心事。”一兰说:“好好的,她有什么心事?”程兆菊说:“筠儿二十五、六了,到这没个对象,介绍了几个,她都相不中。”一兰说:“我给她介绍俺医院一个年轻大夫,各方面都不错,见了一面,筠妹也没再跟人家联系。”国群说:“你们谁也别操心了,她有心上人,当然谁也看不上。”一兰说:“这倒是头一回听说,筠妹有心上人?是谁?”程兆菊说:“听她胡编排。俺没听说过。”国群说:“你没听说过,就是没有?”一兰说:“国群,你知道,就跟俺说说,别让咱娘纳闷。”一直坐在旁边看报纸的陆伯言也放下报纸,笑眯眯地看着国群,国群说:“爸妈不想知道,我不说。”程兆菊说:“别卖关子了,跟俺说说,可不许胡扯。”一兰说:“快说吧,是谁?咱家里人认识不?”国群说:“当然认识,不但认识,还是常客哩。”一兰说:“还是‘常客’,到底是谁?”国群说:“说出来,吓你们一跳,是周桥!”陆伯言刚才还在微笑着的面孔变得凝重,和站在一旁,满脸疑惑的国栋对视了一下,说:“你这个丫头,我当是谁,周桥?怎么可能?可不许胡说一气。”国栋说:“周桥是二姨的侄子,大家是亲戚,没影儿的事,可不能乱说。”国群说:“我不说,你们让我说,我说了,你们说我‘乱说’,好了,算我没说,我收回,行了吧?”邵一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早就发现,当家里人说起周桥,国筠特别感兴趣,周桥来了,一贯文静如止水的她会显得兴奋,有时还不大自然,莫非还真有那么回事儿?程兆菊说:“群儿这个疯丫头,两片子嘴一呱嗒,想说么就说么。周桥多大岁数?你姐多大?再说,人家是有妻小的人,你真能胡咧咧。”国群说:“周桥比我姐大多少?共产党的干部有的忙着打仗,结婚晚;有的跟原先的老婆离了婚,在外边找年轻的,多得很。周桥难道就不可以?至于老婆孩子,……”国群话还没说完,一直沉默着的国栋打断她的话,说:“国筠莫非是看上周桥的职务、地位了?那可不好。”国群说:“上一边子去,书呆子!姐才不是那种人哩。我跟你们说吧,那时候周桥在在济南上大学,仪表堂堂,知识渊博,温文尔雅,姐就特别崇拜他,不过那时她年纪小,自己也懵懵懂懂的。你们不知道,姐听说周桥娶了媳妇儿,有好几天不高兴。周桥上了延安,姐从来没忘记他,这回周桥回来,姐特别高兴,常情不自禁地说起他。你们想啊,周桥这人又是才子,又是革命功臣,年富力强,英俊潇洒,有几人能比?姐姐倾慕周桥,既是佳人慕才子,又是美人爱英雄—俺学校里不少女同学对那些来学校演讲的战斗英雄太崇拜了,迷死了,姐姐对周桥的感情,也是她向往革命的表现。”程兆菊说:“你们都听听,她这长篇大论,倒是头头是道。可说了半天,你忘了人家周桥有媳妇儿,孩子都上小学了。你不是胡扯是什么?”国群说:“我什么也没忘。问题是周桥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他和媳妇儿根本没有感情,济南解放多长时间了,他老婆孩子一趟也没来过,这说明了什么?……这一层,我姐清楚得很,只是她装在心里,不跟咱们说就是了。”程兆菊说:“什么你姐‘清楚得很’?她跟周桥谈过了?”国群说:“那倒没有,两人从没接触过这个话题,但我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国栋摇摇头,说:“这就怪了。”国群说:“书呆子,不懂了吧?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陆伯言正色道:“周桥自然是可靠之人,不过我们也不要只听群儿饶舌,说不定只是一通昏话,谁都不许乱说。”

几天后,国群众学校回来,对爸妈说:“告诉你们一个重要消息!”程兆菊说:“什么事那么重要?一惊一乍的。”陆国群说:“周桥离婚了,我听俺班儿一个同学说的—她爸和周桥是同事。”程兆菊沉下脸来,说:“周桥离不离婚,跟咱没关系。”国群问:“怎么了,妈?”程兆菊说:“让你姐找个比她大十来岁,有了孩子的二婚男人,我越想越别扭,我也怕人家说咱巴结共产的干部,攀高结贵。”陆伯言说:“群她妈,话不好这么说。你的顾虑有道理,我也有同感。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自主,这事儿还得看筠儿怎么想的,她是什么态度,我看我们做父母的对这件事不促成,也不阻拦,这样比较好。”程兆菊说:“你倒是跟潮流,知道什么事你都依着你这俩宝贝闺女。”陆伯言拍拍程兆菊的肩膀,说:“好了,别想不开,更不要生气。‘跟潮流’是应该的,你以后就会明白的。”国群说:“这么说,俺姐这事儿,你们不干涉?”程兆菊说:“你爸事事为好人,他不干涉,我也不管,反正嫁好嫁赖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闺女。”国群说:“那好,你们不干涉,我可要管了。我今晚就问俺姐。我就这一个姐姐,我一定让她如愿以偿。”程兆菊说:“不用你能,你要把你姐惹恼了,看我不收拾你。”

晚上,国筠、国群姐妹俩躺下了,国筠手里捧了书在看。陆国群说:“我的姐姐,老是抱着那革命加爱情的苏联小说看。你好歹想想自己的事儿吧。”国筠说:“我天天吃饭,上班儿,挺好的。我自已有什么事儿?”国群说:“别装糊涂了。你自已什么事儿?终身大事!告诉你,周桥离婚了。”国筠一愣,旋又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淡淡地说:“现在离婚的多得很,不出奇,离就离呗,跟咱什么关系?”国群说:“姐,我是你亲妹妹,你就别跟我装了。什么叫‘离就离呗’?你说心里话,真觉得事不关己?骗鬼去吧。这些年,你对周桥的感情,你以为我不知道?”陆国群见姐姐红了脸,又逼着追问:“今晚你说个明白话,周桥离婚了,他可以在济南找对象了,你真的对这事儿不关心?”国筠说:“你个丫头片子,认起真来了。‘关心’怎么样?‘不关心’又怎么样?”陆国群说:“要是不关心,那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随他去,等他找了对象,结婚了,咱俩一起去参加他的婚礼,吃他的喜糖。要是关心,我去找周桥。”陆国筠说:“你疯了?你找他干什么去?跟他说什么?”陆国群说:“干什么?给你去当红娘,提亲去。他比你大十来岁,又是结过婚,有小孩的人,他能来上赶着你吗?他不来,你也不去。以他的条件,给他介绍对象的,甚至女方追他的,得排成队,挤破门。”陆国筠直起身子,说:“忒夸张了吧。他成秀饽饽了?”陆国群说:“是不是香饽饽,你心里清楚。反正你这个态度,皇帝不急太监急,等他找了别人,你就在一边儿哭吧。我跟你说,过了这个村儿,就没那个店了。”陆国筠沉不住气了,说:“那你说怎么办?你去找他,他要是一口拒绝了,咱不难看死了?以后还怎么再见面儿?”陆国群说:“怎么样?着急了吧?放心,小妹此去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你就静候佳音吧。”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国群跑到周桥办公室,几句寒喧之后,单刀直入地问:“大哥,离婚了?”周桥有点难为情,说:“是离了。消息传得真快。”国群问:“怎么办?下一步作何打算?”周桥说:“工作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考虑这事?还没打算。”国群说:“要是我给你介绍一个呢?”周桥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干这事?你能介绍什么人?”国群说:“我能介绍什么人?自然是跟我关系密切的人,最好的人,你一定满意的人,而且是多年来心仪于你的人。”周桥说:“我让你说糊涂了。哪有这样的人?”国群说:“我既说,就肯定是有。我跟你说,这人就是我姐,祥云里陆家陆伯言的女儿,育新中学的语文老师陆国筠!”周桥说:“国群,别乱开玩笑,咱们是亲戚,开这种玩笑,大家见了面,难为情。”国群说:“我大老远跑来,是跟你开玩笑来的?绝对不是。跟你正而八经地说,多少年了,你一直是我姐心中的偶像。她……”周桥打断她,说:“你说国筠表妹对我没有什么恶感,甚至抱有好感,我相信。但是,我们两人要成为那种关系,肯定不合适。”国群说:“为什么?一是年龄悬殊,二是我结过婚,还有孩子,找她,我不配,国筠理应找更理想的、跟她般配的,而不应该是我这样儿的。”国群说:“要是她不介意呢?”周桥说:“退一步说,即使她不介意,我也介意。我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让她为我作这样的牺牲。”国群说:“也许这只是你的借口,真正的原因是你嫌我们是剥削阶级家庭,配不上你这革命干部。”周桥说:“绝不是,我自己出身也不好。”“可你已经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了呀。成份对你而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周桥郑重地说:“第一,什么‘高级干部’,下级干部,都是干革命工作;第二,共产党对什么人都讲成份,即使你身为高干,如果出了问题,还是会联系你的阶级根源进行分析批判。但是共产党讲辩政法,讲成分,但不唯成份。所以请务必相信,我不同意这事,绝对不是因为你们家的成份问题。”国群说:“你就不怕因为找了我姐,会影响到你的进步,升迁?”周桥说:“我的二小姐,我的思维没有那么敏感和复杂。如果我同意这件事,我就不怕什么影响进步和升迁—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干部,还没有那样功利、庸俗,那样不堪。怎么,你认为我是那种人吗?”国群笑着说:“据我初步观察,你还不是那种人,你本质上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也正是我姐倾慕你的原因所在。怎么,难道你忍心让一个纯真的,书生气十足的,相思多少年的女孩子失望吗?还是你另有所爱?”周桥说:“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我还没考虑这个问题,怎么会‘另有所爱’?没有,真的没有。至于你说的国筠对我‘相思’云云,恐怕是你个小丫头儿想像出来的,不居为凭。”陆国群说:“如果确实不是出自我的想像,而是千真万确的呢?”周桥说:“即使那样,我也要劝国筠慎重考虑,不要一时冲动,一念之差,一失足成千古恨。今天咱们说的话,你不要跟国筠提一个字,有机会我当面跟她谈。”国群说:“我的好大哥,你不让我跟我姐说一个字,那怎么可能?我今天就是跟我姐商量了,代表她来找你的。按《西厢记》里说,我姐是雀莺莺,你是张君瑞,我就是小红娘。”周桥让她说得有点脸红耳热,说:“瞧你瞎比喻的什么。”周桥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周桥说:“这事还是不妥,不可行。即使我们两人都同意,二老也不会赞成。平白弄出这么个事儿来,让你们家二老不高兴,多少年的情份毁于一旦,我就太对不起人了。”国群说:“正是因为‘多少年的情份’,他们了解你的历史,你的为人,所以他们对这事不会反对,只会乐见其成。这个不用你操心。”周桥说:“你这个小丫头儿,真的有三寸不烂之舌,我让你给逼到墙角儿里了。”陆国群调皮地说:“怎么样?让我说服了吧?我这叫‘旗开得胜’,回营报喜去了。”周桥心里一阵激动,因为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太让人“大喜过望”,但明面儿上还是很持重的样子,说:“你这个鬼精灵,真拿你没办法儿……”

国群回到家里,给爸妈和姐姐说了见周桥的情况。这天晚上,国群因为做成了一件她最满意的一件事,好像放下了一个包袱,格外放松,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可是陆国筠还有另一边儿的周桥各自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几天后,周桥来陆家,两人的关系就正式确定下来。周桥给母亲写信,迟迟收不到回信,心想老母亲还因为离婚的事生气哩,先不惹她了,他们抓紧在济南把喜事办了,春节放假,他和国筠一起回老家,老太太一见给她领回去这么好的新儿媳,还是跟她关系最亲近的二婶儿的亲外甥女儿,必然高兴,气儿也就消了,顶多骂他几句,也就过去了。两个人很快就领了结婚证,选定一个星期六晚上,就在周桥单位小会议室里办了个简筒单单的婚礼,他俩向父母行了礼,同事朋友来了不少,庄重同志有事来不了,委托他夫人道贺。大家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吃喜糖,祝他们夫妻恩爱,甜甜蜜蜜。吃花生,祝他们早得贵子,而且要儿女双全,花着生。新房里家具全是公家的,简单但实用,几个大红双喜字,在电灯下十分耀眼,国筠穿了件红上衣,白皙的面庞映得红扑扑的,两只大眼格外明亮,周桥觉得新娘子异乎寻常的美丽。周桥穿一身蓝色新中山服,眉目间虽难掩岁月沧桑,但在陆国筠眼里,更觉英气照人。国筠痴痴地看着他,眼前这个男子,是她从十四、五岁就那样崇拜,当他离开的日子里,让她魂牵梦萦,但她又一直不敢想可以得到的人,她原打算一辈子把这份感情藏到心里,没想到,命运居然让他们重逢,而且让他成了她的丈夫!她暗暗感谢时代,感谢胜利了的革命,当然也感谢热心的妹妹,开明的,不吝于世俗之见的爸妈,更感谢我亲亲的继章大哥!这位从老家陶阳县来的大哥哥头些年在济南上学,就喜欢来陆家。这家人文明、和谐、友善的气氛,让他身在其中,如沐春凤。两个小表妹,穿兰衫黑裙,大的文静,小的活泼,一样天真可爱,宛如一对小天使。离开济南七、八年,他从没忘记他们一家人。这些年来,有女战友追求他,他一直心如止水,没有一个女孩子让他动过心,原来不只是家里有结发妻子是无形的羁绊,冥冥之中另有一个痴心女孩儿在等着他。……国筠望着他,说:“我不是在做梦吧?你不知道,我梦见你多少回……”周桥说:“这回不用做梦了,整个人交给你了。……筠妹,我不像你那么浪漫,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在国群去当‘红娘’那天以前,我从没敢奢望过会有今天。”国筠望着满脸真诚的周桥,说:“什么‘奢望’?你早就应该想到我。你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想着我,喜欢我。”国筠坐在床沿上,周桥坐在床前椅子上,两人面对面,国筠含情脉脉地看着周桥,周桥把她柔软、圆润、像是没有骨头的小手攥在自己的大手里,国筠顿时觉得浑身像被电击了一样,周桥说:“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呀。”国筠说:“那不一样,我希望的不是那种长者对幼者,居高临下的‘喜欢’,而是……”周桥说:“‘而是’什么?”国筠说:“我说不出来了。”说着就撒娇地趴到周桥怀里,仰着脸,两只眼热辣辣地看着他,周桥再也抑止不住对眼前这天使般女孩儿的喜爱,把她揽过来,先轻轻地亲亲她的额头,再亲她红扑扑的脸蛋儿,秀挺的小鼻子,最后接触到她微微撅起的小嘴儿,就急切地、热烈地吻起来……,国筠情不自禁地响应他,配合他,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任他发狂般地亲吻,不知怎的,自己的舌头送到了他嘴里,他忘情地、贪馋地吸吮着,……两人亲吻一阵,周桥抬起头来,抚摸着国筠滚烫的脸蛋儿,迎着她柔情如水的目光,说:“天不早了,我们睡觉吧。”陆国筠的脸倏地红了,说:“好,睡觉,大哥,从现在起,咱俩就要真的在一张床上,一个被窝儿里睡觉了?”周桥笑了:“傻话吧?那还能不真?”国筠说:“那我脱衣裳,你转过脸去,不能看。”周桥转过身去,稍一会儿,转回身来,见陆国筠脱光了衣服,正穿睡衣,他一下被陆国筠美妙的胴体惊呆了,上床去,痴痴地看,国筠一脸娇羞之色,忙往身上穿睡衣,边说:“不是不让你看吗?发孬,又看了,头一回被你看,羞死人。……”周桥一把从她手里拽过睡衣,抓住她的胳膊,说:“别慌穿,让我看一眼,欣赏欣赏。…筠,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简直是美的极至。比欧州名画上那些美丽的天使还要美。”国筠说:“看你那样儿,……有那么美?我没觉得。屋里冷,你让我感冒了,好了,别老看了,快松手,我得钻被窝儿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陆国筠躺到了被窝儿里,周桥慌忙脱光衣服,赤条条地钻进被窝儿,两人交臂勾腿,缠绕在了一起,国筠任由周桥发疯般搂抱,亲吻,过一会儿,她又想又怕的一刻来临了,周桥温情地,小心地爬到了她身上,整个人严严实实把她压在身下,沉重但又舒服,她感觉到那里一阵刺心的又是快活的疼痛,从头顶到每根脚趾一阵酥麻,周桥在她身上忘情地翻腾,她被他弄得也像着了魔一样,忘乎所以,一阵阵电击一般的震颤袭来,难以言喻的极度的快乐让她情不自禁地把身上这个男人搂紧,愿他把自己穿透百遍,揉碎千回……她沉溺在这种幸福的漩涡里,希望这种感觉长久些,再长久些。她对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世上最亲最亲最亲的“继章大哥”少年时的倾慕,长大后的相思,多少年魂魄情牵,此刻终于如愿以偿。解放前,她常跟爸妈去教堂,她突然想,莫非是她暗暗的祷告果然应验,上帝把他赐给了她?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可惜他们不能在教堂里结婚。上边,周桥的攻势终于到达了巅峰,他发狂地搂紧她,发疯般亲吻她,她感觉到了他下边的喷涌,周身的颤栗,她觉得自己也在随同他比翼冲天。终于,激荡的浪涛慢慢地归于平静,周桥身体不动了,但似乎置身于美苑奇景中犹在留连忘返,不忍遽然离去,仍俯在国筠身上,轻轻地亲吻她喝醉了酒一样朦朦胧胧的眼睛,她红红的微翘的嘴唇,这样过了一会儿,才从她身上下来,平躺着喘息,国筠偎依着他,手伸到身下,又举起手给周桥看,说:“看,这鲜红的血,你多厉害,把我下边儿弄破了。”周桥亲亲她,说:“对不起……”国筠说:“傻样儿,还‘对不起’,你是‘赔不起’,整个人都成你的了。”周桥说:“要不咱起来换换床单儿?”国筠搂着他,撒娇地说:“不嘛,我愿意这样睡,这样太美妙了。当自己所爱的男人的女人,这种感觉,真是奇妙、美好。哥,你呢?”周桥说:“刚才我在你身上,幸福得想叫起来,当时有个也许是不健康的念头:‘不虚此生’了。”周桥看着怀中对他如此痴迷的国筠,心里暗暗自责,他并不是她的第一次,他觉得对不起国筠……他和程守芝结婚后,头几个晚上,他和衣而睡,临离开的头天晚上,天太热了,他脱了外衣,穿了短裤、背心,躺下来,合上眼,想自己的心事。程守芝收拾完了,回了屋,灯亮着,见他睡了,径自脱去外衣,只穿个小兜布儿和短裤,在他身边躺下了,灯还没熄,周桥眯着眼,看见了守芝白皙的、丰腴的、青春的胴体,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心跳起来,想到自己既定的打算,赶紧闭上眼装睡。这样过了半个来小时,大热天,一对新婚男女几乎赤身睡在一张床上,并排而卧,近不足咫尺,触手可及,守芝先是装成无意间碰触着他的胳膊和小腿,他想躲避,但不知为什么,身体却不听指挥,守芝受到鼓励,伸过手来,轻柔地抚弄他的上身,他的下体,他被她抚弄得呼吸急促,那里不争气地鼓胀起来,竟不知不觉、忙里忙撞地翘起身子,手忙脚乱地脱得溜光,又急不可耐地帮守芝扯下身上那点儿内衣,守芝刚刚躺好,他就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她身上,守芝没命地搂紧了他,像是怕他跑掉似的。……第二天,守芝十分高兴,他却非常懊恼,深悔没把握住自己,觉得对不住守芝,……国筠见他走神了,笑了,悄悄问:“想什么呢,是不是想起和守芝姐那样了?……对了,我挺纳闷,你跟守芝姐结婚没几天,你就一去不回还,怎么还有了孩子,那么巧?……你俩……好了几回儿?”周桥低声说:“只有一次,是我离家的头天晚上。不骗你,就一次,不超过三分钟。事过去,我就后悔了。”国筠作好奇状,说:“怎么还会后悔?你们是明媒正娶的、正而八经的夫妻。”周桥说:“我不爱她,因为回济南,我就上延安了,不想让父母生气,被迫同意结的婚。自己是下决心不碰她的。那几天,我几乎没认真地看她,也没说几句话,如果不是那晚上天太热了,穿得太少,两人都半光着身子,当不至于失控。”说着,亲国筠一口,说:“对不起。……”国筠笑了:“有什么‘对不起’?因为没把你的第一次留给我?你认为我会因为这不高兴?才不会呢。我还为守芝姐抱屈哩。守芝姐人太老实了。……你不知道,我跟你说,那时候,听说你回家去娶媳妇儿了,我特别难受。”周桥说:“怎么会?你还是个小姑娘。”国筠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得你好,觉得你不该娶媳妇儿。觉得你娶了媳妇儿,那媳妇儿就把你拽跑了,就像我心目中的偶像被人夺走了,心里特别失落—就这么怪。”国筠情意绵绵地看着周桥,搂紧了他,像怕他再被人夺走似的,过了一会儿,说:“好了,我们不说这事儿了,我们忘了这事儿。”周桥亲亲她,说:“谢谢。可是,我跟守芝婚是离了,不用说守芝那里十分勉强,那倒问题不大,她是通情达理的人。但是她不肯改嫁。更让人犯愁的是老太太这一关,还不知怎么过哩。春节我回趟老家,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就硬着头皮,回去向老太太负荆请罪吧。”国筠说:“你一个人回家,我呢?”周桥说:“这次你先别回去,我怕老太太骂人,你受不了。”国筠说:“那可不行。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必须回去拜见婆婆。老人骂,我陪你挨骂。说不定看我的面子,老太太对你从轻发落呢。我也想见见守芝姐—我小时候见过她,不论她离不离开周家,我都要跟她做好姐妹。”周桥说:“小刚儿那小子可是倔犟,我怕他给你难堪。”国筠说:“没关系,不就是个孩子吗?有性格好。你别忘了我是孩子王。”周桥说:“谢谢,真是我的好妹妹。”国筠说:“我让你折腾累了,困了。搂着我,我要在你怀里睡。”周桥搂紧了她,不一会儿,对着她耳朵说:“你让我搂你,我又想那样儿了……”

转眼进了腊月,周桥打电话,让在县里工作的老同学牟永平给母亲捎信,说他和陆国筠一起回家过年。老太太对县里来的人说:“你回去跟他说,不用他回来过年,他没娘了,他娘让他给气死了。”县里来的小青年傻呵呵地陪笑,程守芝说:“同志,你别听俺娘的—她是说气话,不作数的。你回去让牟县长跟他打电话,让他们早点儿回来,家里什么都准备好,等着他们。”腊月二十五,他们到了家,进门儿,国筠走到老太太跟前,说:“娘,我和继章回来陪你过年,看望你老人家。你老人家高兴吧?你老人家壮实吧?济南我爸妈、哥哥、嫂子、还有我妹妹都问你好。”老太太握着国筠葱白儿一样的小手儿,端详着这个城市里来的,俊巴、安稳的新儿媳妇儿,笑得合不上嘴,说:“高兴,高兴,哪会不高兴?你回去,也替我给你爸妈,你全家问好。”程守芝站在一旁,说:“筠妹妹,娘听说你来,高兴着哩,黑白地念叨,天天盼着。”国筠转身问候程守芝,程守芝拉着她的手,说:“走,跟我去看看,给你们准备的新房。”守芝和国筠出了门,老太太对周桥说:“你还回这个家,混帐东西?你好大胆,觉得自己当了官儿了,打离婚,发个离婚书来,你有本事自己来办呀。这倒好,县里派来个胡涂蛋,我不知哪里事儿,让摁手印儿,就胡乱摁了。你那边儿就称心如意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那离婚书不是你媳妇儿摁的手印儿,是不算数的。你倒办得快当,不光办了离婚证儿,还把新娶的媳妇儿带回来了。”周桥脸色立时变了,说:“这太荒唐了,太胡闹了,当时我事情多,脱不开身,大家都那样办,我也就办了,没想到弄成这样。娘,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老别生气了,别怪我了。我和守芝没感情,在一起太痛苦了。”老太太说:“你别说这话,是你看不上人家,守芝对你那可是有感情着呢。再说了,你张嘴、合嘴地说‘感情’,感情就那么要紧?感情,良心,哪个份量更重?”周桥说:“我寻思,我们分开,让守芝找个合适的,比跟我有名无实的强。”老太太说:“你‘寻思’!你是胡寻思!你寻思她跟你似的?你心里没她,可她心里只有你。你知道咱这里女人哭丈夫哭什么吗?哭‘天’!男人是女人的天啊,这是闹着玩儿的?我跟你说,她说了,今辈子就你一个男人,她是不会出周家门儿的。”周桥说:“那她太苦了,我太对不住她了。”老太太说:“你这想起说‘对不起’人家了?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说什么也要离婚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人家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在老的、小的身上操的什么心,出的什么力,受的什么罪?”周桥说:“娘,到现在了,说什么也晚了,你老放心,我和国筠一定善待守芝。还有,娘,事情已经这样了,木已成舟,你老不能嫌国筠。”老太太说:“好小子,知道护着媳妇儿了,我凭什么嫌人家孩子?又不是人家拱着你离的婚。我还觉得人家闺女跟你跟得冤呢。凭什么人家这么好的黄花闺女跟你个二婚还有孩子的?我都觉着对不住你二婶和三姨。”……

国筠跟着守芝到了东厢房,国筠握紧守芝的手,说:“守芝姐,让你受屈了,受苦了。继章对不住你。我一想到你,心里就不好受。”守芝说:“好妹妹,没你什么事儿。我比他大,又不识字,在一起没话说。他在外头干大事,我一个小脚女人,确实出不得门儿,见不得人儿。他心里没我,硬拴在一起,也不是好办法儿。我愿意他找个合适的跟他作伴儿。听说找了你,娘和我都高兴。”国筠问:“大人光啦呱儿了,怎么没见孩子?”守芝说:“听说你俩来,他不高兴,躲出去了。妹妹,孩子小,不懂事儿,要是他扭着鼻子横着脸的,你别怪意。”国筠说:“姐,你放心,我既然进了这个家,你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不论怎样,我也不会怎么样。”

一家人欢欢乐乐地过大年,守芝和国筠亲如姐妹,每日说说笑笑。周桥觉得对不住程守芝,但又不好说。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周桥说了几次“对不起”,程守芝眼里含泪,但又笑着说:“我不怪你,你什么话也不用说。”老太太让小刚儿喊国筠“妈”,小刚儿说什么也不干,国筠也不生气,还常常帮他做作业,说的特别明白,还给他讲故事,小刚儿觉得大大给他找的这个“新妈”人不错,娘和她两人挺好的,她还那么有学问,比他学校的老师厉害多了,没过几天,小刚儿就不烦这个“新妈”了,但让他喊“妈”,还是喊不出口。国筠说:“别难为他了。就喊‘表姑’吧。”小刚儿高兴地喊声“表姑”,就拉着“表姑”的手,出去转游着玩儿去了。?

正月初五,县里派通信员来周家,说是接到省里紧急通知,让周桥立即回单住,省里紧急传达中央文件。周桥夫妻俩就匆匆离家回了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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