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祖上无矿,从不贪懒,兢兢业业。父亲比爷爷多活十年。其实早在二十年前,医生已经告诉我们,他的肺已近全废。那时我在杭州商学院任教,父母在教工路校区六号教学楼值班室工作。父亲做的葱香红烧肉,让人直流口水,大家都羡慕王老师有个烧一手好菜的爸爸。父亲吃不消冬天开暖气,他的石肺让他闷得慌,他喜欢打开窗户,正如他一生坦荡,打开天窗说亮话。
父亲享年76岁,堪称奇迹。他的工友们早在我读小学中学时就陆续走了。年壮时,父亲是在老家诸暨盛兆坞的石宕做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灰窑的粉尘进入矿工们的肺,最后肺部石化。即使戴着口罩,他的鼻子全是黑的,记忆中他回家洗脸用过的水,总在盆底结一层泥。他黑头黑脸的样子,让儿时的我很害怕,也很心疼。
我上小学,父亲给我买过一双白球鞋。我视为宝贝,下雨天不忍心把洁白鞋面弄脏,就赤脚走到教室,拎着球鞋放到座椅下。放学后,球鞋不见了。我上高中,父亲买了双狮牌手表给我。大三暑假去第二汽车制造厂实习途中,手表没了。幸运的是,父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勤奋与实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质朴与诚实,我从未失去。
我从小体弱多病又很偏食,父亲有他的办法治我:我本来不吃芹菜,他偏偏种了一垅芹菜,我不得不学会吃芹菜。从最初捏着鼻子强行吞咽,皱着眉头快咀快嚼,到不急不慌品尝怪味苦涩,人间烟火,百般滋味,习惯了,也就从容应对了。
父亲给我最美的记忆是,他从山上釆来了一种野生水果给我们吃。那水果样子像苦瓜但是比苦瓜圆润,金黄偏红,掰开后有红色的果瓤。父亲叫它千里籽,我上网搜发现这种水果叫做癞葡萄,又叫金铃子、红娘瓜。父亲喜欢叫它“金铃子”。
父亲那双曾经一天搬运几百吨石块的手掌,毛糙如树皮,小心翼翼地捧着粉嫩粉嫩的金铃子果肉,让我取出几粒,放入馋嘴中。金铃子酸甜可口,沁香入肺,这滋味从未忘记。
像多数肿锅人一样,我从来不曾开口说:爸爸,我爱你。我本以为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去学习怎样爱一个人,学习去勇敢拨开童年的阴翳雾霾,理解父亲当年的不易,接纳他的暴躁脾气,倾听他不曾说出的话,,,,,,。我没想到,2023年冬天,父亲再也撑不住,他不再等我回去了。我拥抱天拥抱地,拥抱纽约的风,拥抱长岛的雪,也拥抱不到父亲。我多希望母亲能有一天来到漂亮国,让我有机会陪伴她颐养天年,弥补我不曾在父亲膝前尽孝之遗憾,拥抱父亲曾经拥抱过的爱人,照料父亲曾经照料过的亲人。
亲爱的朋友,愿此刻的你,有亲人相伴。努力家园事,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