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识故人

我只在爸爸的全家福里见过自己的四叔。

 

全家福是奶奶去世前照的，当时爸爸和几个兄弟都没有成家。照片里的其他人都正襟危坐面朝镜头，只有四叔的头是向右侧着的，似乎在盯着旁边的三叔，一不小心被相机定格了。尽管只能看见四叔的半边脸，我还是认定四叔是全家最帅的，和我早逝的相貌英俊的爷爷最相像。

 

我六岁那年的早春，一封江西来的加急电报扰乱了平静的生活。大院传达室通知爸爸去取电报，几分钟后，爸爸踉踉跄跄地跑回家门，哭着对妈妈说：“四弟死了”。

 

妈妈听到噩耗，哇地一声也哭了，一边哭一边狂骂爸爸对四弟不够好，现在人死了，做什么都补救不了了。爸爸哭得更伤心了。两个大人瘫坐在地上哭成一团，也不理我，吓得我大气不敢出。

 

两个小时后，爸爸的两个同事来到家里，帮爸爸收拾好行李。他们还借给了爸爸一件灰色的棉大衣，叮嘱爸爸说江西天寒地冻的，一路穿着保暖。

 

当天晚上，泪水一直没有断过的爸爸坐火车去了江西，半个月后回到了福州，面容憔悴双眼浮肿。他对妈妈说，总算把四弟草草下葬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

 

稍大一些，妈妈告诉我，爸爸的四弟死于心肌梗塞，事先毫无征兆。他在江西农村插队，睡在农房二楼，半夜三更起来上厕所，一向健康的他突然心梗发作，一头栽倒在地板上。楼下的知青听到“咚”的一声响，赶忙跑上楼探看，发现四叔已经断气了。

 

爸爸和四叔的感情最好，在他的眼里，比自己年幼九岁的四弟是最善良最重情义的兄弟。爸爸大学毕后分在外地，每个月五十几块的工资，自己只留二十块，其余的全寄给厦门老家的母亲。其中的五块给四弟当零花钱，剩余的由母亲补贴家用。爸爸的家人全在厦门，只有爸爸在外地工作。四叔最向着我父亲，我的阿祖（闽南语，曾祖母的意思）和奶奶在家里分东西给小辈，四叔从不为自己争抢，却不断提醒长辈：“给二哥（我的父亲排行老二）留一份。”

 

四叔是老三届，高中毕业后去江西插队，三十岁英年早逝，没有成家。他去世后几个月，文革结束，广大知青回城，出生于战乱的四叔等不到最美好的年代，就这样匆匆走了。

 

爸爸妈妈伤心欲绝，几乎很少在我面前提四叔。我上大学时，从在厦大任教的两个叔叔的嘴里听到四叔生前的某些片段。他们和四叔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要好，对四叔的了解多一些。我将零零碎碎的情节加在一起，还是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因此从未动笔写过四叔。

 

十几年前，父母来加拿大定居，爸爸很偶然地和我们讲起四叔，满满的愧疚。我小时候看到的相片中的向右侧着头的帅得不要不要的四叔，其实是歪脖子的。他刚刚出生时是正常的，几岁时不知怎的，开始歪脖子看人。守寡的奶奶孩子多家事烦照顾不周，以为只是脖子扭了，小毛病，孩子自己会纠正过来。等到发现老四脖子彻底歪了再也扭不过来时，已经回天无术。从此四叔的脸永远是侧着看人的，算是轻微的残疾吧。

 

四叔下乡几年后，遇到招工回城的机会，负责人到农村挑人。一大堆知青的档案和照片摆在工作人员的眼前，侧着脸的四叔的照片总是引起他们的注意。每个经办人都喜欢模样周正的四叔，挑他去面试。四叔欢欢喜喜地去了，经办人一看到他的歪脖子，吓了一跳，掩饰不住的失望，面试后就把他刷下了。招工的名额来了好几轮，四叔总是最先被挑上的，又遭残酷淘汰。四叔自知回城无望，越来越沉默，每天阴沉着脸，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一向身体健康的他为什么会突发心脏病，我的父母一直没有搞明白。

 

爸爸去江西农村为四叔操办葬礼时，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一直是由同队的知青带路的。他根本记不清四叔的坟墓的具体位置，多年来也找不到人问。后来他出了国，想起四叔就内疚不已，对我们说：“我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啊，四弟的骨灰没有迁回厦门，在外地飘荡，要做一世的孤魂野鬼了。”

 

我们姐妹听了，掩面而泣，想着天堂里的四叔，一连伤心了好几天。中华民族苦难深重，家家的故事一旦深究下去，都是遍地的伤心。越是满目疮痍，越发彰显手足之情的可贵吧，爸爸和四叔就是最好的例子。

 

父亲晚年的生活是平静的，只要不刮风下雨，每天饭后雷打不动在家附近。我的业务繁忙，为了节省做饭时间，几乎每星期去家附近的面食加工厂买速冻饺子，馄饨和菜肉包。加工厂前有一排高不过数尺的灌木，枝干婆娑，柔条厚叶，深绿色的叶子边缘还镶着金边。每到初春，成千上万的粉色四瓣小花从枝叶间冒出来，每数十朵团成一簇，花香浓烈，走过花丛边的人会忍不住停下来细细欣赏。

一开始，我以为是丁香花，后来在温哥华别处见到了无数的紫色白色丁香后，渐渐看出了区别：丁香花更小更细密，花团成圆锥状，而且花期迟于此花，香味也不如此花浓烈。

 

无意间，知道了此花为瑞香（英文名Daphne odora）。 瑞香又名沈丁花，“沈”通“沉”，得名若此，是因为瑞香有沉香的香气，花开似丁香的缘故。《广群芳谱》里，也有瑞香花“长三四分，如丁香状”的记载。

 

瑞香花最初是野生在深山林莽之中，后来有砍柴的山人闻到了一股奇特的花香，于是顺着香气找到了瑞香花，从此瑞香花遍传天下。

 

因为瑞香是江西赣州的市花，从未踏足江西的我，潜意识地将四叔和瑞香联系在一起。它是开在四叔亡故地的一种早春的香花，经历寒冷冬天的锤炼，才能释放出如此韵味悠远的香。

 

每当我裹着羊毛绒大衣到面食厂购物时，门口的瑞香花让我觉察到了春天的莅临，心里暗自一喜：温哥华最美丽的季节终于来到了！

 

我们一家等到了人生中最美的时光，四叔却没有。但我相信他在天堂里一定会倍感欣慰的，他生前总是说好东西要给二哥留一份，他的二哥收获了亲情并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享受鸟语花香安度晚年，四叔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annieL]

So touching!

[zhige]

我家后院就有两颗瑞香，花开的时候，一到后院就能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