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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君怀归日(六)表哥的婚事

(2016-07-17 07:52:23) 下一个
那时我正在上高中,一个乡下打扮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突然出现我家中。
 
妈妈见到他,赶紧拉他进了自己的卧房,关了门,嘀嘀咕咕用福州话交谈了很久。声音很低,是刻意不让我听见的。
 
年轻人走后,我从半开的门缝里偷眼见到母亲手里握着一张红色的请柬,一边发呆一边流泪。
 
我赶紧走进房间去安慰母亲,顺口问了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啊?”
 
“你大姨的小儿子。马上要结婚了,从长乐到福州来送请帖的。时间过得真快,我姐姐过世二十几年了,她最小的儿子也成家了。我又高兴又难过,所以哭了。”妈妈说。
 
我的心一抖,原来妈妈果真一直和大姨家保持联系啊,只是在我面前不提罢了。十多年来,我一直有这样的怀疑,外公外婆是刻意不让姨夫一家出现在家族聚会上的。大姨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是贫苦家庭出身,根正苗红。外公外婆大概也有自知之明,大姨的孩子们有他们这样历史不清白的外公外婆并不是一件好事。为了不连累下一代,保持距离是必要的。
 
大姨的小儿子出现后,母亲的感触特别多,不自觉话又多了。她又告诉我一惊人的秘密:大姨其实嫁过两次。她十四岁新婚不久,老公就出海了,一去不返,很多人认为他死了。只有大姨不信,经常在夜半睡梦中听到窗外老公的跫音。她说给族人听,所有的人都说大姨想老公想疯了,把男人的鬼魂唤回来了。但大姨一直认定她的男人没死,终有一天会回来找她。
 
大姨二十岁那年,外公外婆再次做主,将她嫁给金锋镇一老实巴交的男人。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大姨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她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女人,时时为人着想。担心自己唯一的女儿没有姐妹相伴,一辈子孤单,三十高龄的她执意要再生一个女孩。她怀老小的时候,不止一次对妈妈说:“伊妹啊,我这一胎一定是个女孩。我们姊妹这么要好,一定要让我们的后代延续我们的姐妹情。”
 
大姨生下了女儿,却死于医疗事故,临终前连亲生女儿都没有抱一下。妈妈认为是大姨的在天之灵保佑了她,才如愿有了我和妹妹,终于可以再续姐妹情了。
 
“她是天使,她什么都预见得到,她一直在看着我们。”妈妈说。
 
我的泪水哗哗往下流。我没敢问妈妈,大姨的前夫是打渔的吗?怎么出海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莫非遇上了海难?妈妈家族的人似乎都在水里遇劫。外公成家前去台湾卖货。他跑到船头看风景,一阵大风刮过,将他吹落在水中。外公不会游泳,在水里挣扎,眼看要沉入水中了。船尾的艄公发现了他,赶紧将长竹竿伸到水面。外公抓住竹竿,总算拣回一命。从此,外公的母亲再也不敢让外公跑水路做生意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两个叔公去台湾押货被困在海峡对岸几十年的故事。
 
外公的亲妹妹更倒霉。不到二十岁的她坐船去外地游玩。船行到江面,很多乘客聚在船头看风景,船头负重太多,开始倾斜,艄公大喊:“要翻船啦,赶快往船尾跑。”他的本意是要将一部分乘客疏散到船尾,达到船头船尾平衡,情急之下口令不清。乘客们慌了,全部往船尾跑,结果船尾开始倾斜,不久船就翻了,乘客们纷纷落水。外公的妹妹不暗水性,淹死了。官府通知外公去认尸,外公来到岸边,浸过水的几具尸体全都浮肿了,根本看不清人脸。外公无奈之下,认了一个疑似妹妹的女尸,将她运回长乐下葬。
 
我的亲妹妹中学时代去福州西湖划船,也跌进水里,差点淹了。难道我们家族的人与水特别过不去,前姨夫也死在海里?
 
如果说,某个人的过世会让我们家族少了很多安宁和欢乐,那个人就是大姨。我常常这样想,如果大姨没有过世,妈妈和舅舅的人生一定会好过很多。有大姨的关照和安抚,至少他们不会那么郁闷那么暴躁。我们家和大姨一家一定会往来密切,两家的孩子一定情同亲兄妹,我们两姐妹在世上不会那么孤单了。
 
大姨一走,她亲手纺起的亲情纽带从此断了。家庭变故与人生的大起大落让妈妈和舅舅郁愤难平,心中憋着无名火,又不敢对外发泄,家人和孩子成了他们的“出气筒”。我六岁时,妈妈托下乡的小舅舅捎回了几百根一米多长的细细的竹鞭,本意是用来做窗帘的。她临时改了主意,不做竹帘了,遂将竹鞭摆在床底下闲置着。某日我在家里淘气,妈妈气不打一出来,想起来可以用竹鞭教训孩子,马上从床底抽出一根,朝我的屁股和大腿猛抽过来。她说抽脑袋怕把我打傻了,屁股和大腿肉多,不会伤筋动骨,是下手的最好的地方。
 
从此,我就经常挨鞭子。我犯错了要挨打,妹妹犯错了,我也要跟着一起打,谁叫我这个姐姐不起好榜样呢?鞭子不知打断了几根。我们姐妹常常趁妈妈不注意,从床底抽出几根竹鞭,偷偷折断了,往家附近的垃圾堆里扔。这样竹鞭可以消失得快些,直到全部用完了,我们就不需要挨打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天真地想。竹鞭抽在大腿上可是很疼的,不知当年的共产党员是怎样挺过国民党的严刑逼供的。怕疼的我如果闹起革命,是注定要做浦志高的。
 
上高中时,我们搬了新家,我趁打包行李之际,将剩余的竹鞭全部扔进了垃圾堆,心中暗暗得意。不知是因为“刑具”不见了,还是我已经长大了,妈妈打的少了,但急起来还是用巴掌抽我的脸。“不打不成材”,这是她的教女之道。我的小舅也奉行同样的政策,从小没有少打骂我的表弟,动起手来比妈妈还狠。
 
妈妈与舅舅的脾气修养,与他们的父母相去甚远。
 
《白毛女》里有这样一句: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些家庭成份不好郁郁不得志的孩子们的际遇却正正相反。他们内心火热善良,不幸在残酷现实的重压下,性格有了些许扭曲。
 
只有外公外婆是一如既往的善良,乐观,好脾气。在闽中山区下放期间,外公就走向窜户为乡民看病,并上山采草药制成药丸,免费分派给病人。平反回城后,外公重新开了私人中医诊所,定下了这样的规矩:不向五保户孤寡老人收费。他定期为家附近的五保户孤寡老人免费看病,针灸,还贴钱买药。几乎每一两个月,他就要回老家金锋镇几天,为那里的乡亲义诊。外婆是他最大的帮手。凡是坐了几十公里的公车来福州找外公求诊的长乐老乡,她都热情接待,为他们做饭,让病人在家里免费食宿一晚,休息好了,第二天再坐公车回长乐。他们的一生,不管是富有还是卑贱,对上帝的爱始终如一,将行善进行到底是他们人生永远不变的信念。
 
是不是心中装着上帝的人更易看透人生的得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呢?
 
我一边观察着自己的原生家庭,一边开始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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