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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306) 野游

(2021-12-24 18:34:07) 下一个

那晚到了七八点钟,母亲才回来,后面跟着竹舅婆,她俩已经把父亲埋葬了。母亲像一位刚下手术台的外科大夫,疲惫而平静。她打来一盆水,让竹舅婆洗手。竹舅婆说:“不用了,我回去洗。二少娘你要想开些。”说完就离开了。竹舅婆一走,母亲便坐在床上哭起来,但不敢出大声,只是剧烈地抽噎,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抽出来。文燕爬到床上,搂住母亲,悄声说:“妈妈不要哭了,妈妈不要难过。我已经大了,会照顾自己,将来也会照顾你。”母亲却哭得更加厉害。

父亲枪毙以后,文家大院很快被没收,里面的居民统统扫地出门,搬到西边山上的杨家嘴去住。那儿有一座破旧的院子,也能大致看出上房和厢房,却不是一家修的,而是聚族而居,各盖各的,最后形成一座大杂院。房子质量当初就不怎么样,现在就更甭提了。原主人都是贫下中农,已经喜迁新居,现在搬进去的十来户均为被打倒的地主。革命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唯有立竿见影,才能保住革命的果实。

不过也有觉悟不高的农民,分得了地主的东西,却像是取了不义之财。一个曾经受过母亲恩惠的佃户,拿到了她的金丝楠木婚床,心中不安,特来找她,说那床实在太大了,要进他家就得把门拆掉,还是还给“二少娘”吧,他们祖上没积这么大德,无福消受。母亲连说不要,让他把婚床上半截的雕花架子果断锯掉,这样就可以侧过来搬进去了。

文燕和母亲净身出户,来到“杨家大院”,住进东厢房靠南的一间小屋,里面只有一张破桌子、一只破柜子和一张破床。北边是厨房兼饭厅,与邻居家合用。母亲在山坡下面分得了两块碎地,一块是旱田,一块是水田,但这个时候已经种不了什么,只能向原来的佃户求告,借点粮食熬到来年。这些佃户大都对她挺友善,虽然自家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还是尽力周济给她一点余粮。

挨饿是文燕那时的生存常态,早上一睁眼,就开始琢磨吃什么。院里十几个小孩子,全都破衣拉裳,面有菜色,属于新生的无产阶级,因此有共同需要。文燕在里边算大的,这方面主意也多,所以每每率队出游觅食。大院坐落在坡顶,往南便是一个石坝,上面有一株巨大的黄果树。石坝可以晾晒谷物,黄果树可供乘凉,都是上天恩赐给这些破落户的。大人们大都四体不勤惯了,除了不得不下地劳动外,户外活动范围也就到此为止。饿了只能晒太阳,好像他们有光合作用的本事。

孩子们却还保存着找食的天性。过了石坝,一条小河蜿蜒而下,水中有很多石块,搬开来便可找到螃蟹。运气好能抓着巴掌大的,运气不好只能抓着拇指盖大的,都装到随身带的篓子里。回家后扔到炉膛的柴草中,不一会儿就变红了,掏出来“咯吱咯吱”连壳带肉吃掉,比嗑瓜子香多了。要是饿了等不及回家,就把螃蟹盖揭开,洗掉内脏吃生的。

有时河底的淤泥里还能挖出黄鳝来,则属于上上吉,可遇不可求。螺丝经常见着,但大人不让吃,说螺肉性寒,小孩吃了会闹肚子。但文燕不觉得什么肉不能吃,性寒就把螺丝放到柴草里烤透,掏出肉来,去掉下面的脏东西,味道并不坏。其他如草丛里的蚂蚱、树底下的知了猴,都是好吃的东西,只是天一冷就不见了。

这条小河是附近农田灌溉的主要水源,一侧修着两个连在一起的水塘,装有闸门,旱季就打开来放水。小河上还有一座窄窄的堰桥,当间是水槽,把高处的水引向对面的地里。农民经常挑着担子从堰桥上通行,省得绕远。文燕也学着走,刚开始有些害怕,只能在水槽没水的时候爬过去,后来就敢踩着槽沿走,虽然胆战心惊,但还是觉得好玩。堰桥有两米多高,河底都是尖石块,掉下去非摔坏不可。文燕来到杨家嘴以后,迅速变成一个野孩子,不像在文家大院那样胆小如鼠了。

小河再往下就分了岔,一股往西去,注入一个小湖。小湖对岸是一处断崖,水从那里泻出,形成一道瀑布。走到瀑布近前,可以看到后面有一个石洞,名叫“方家洞”。洞很大,里边盖了一座房子,住着一户人家。洞内并有古老的石桌、石凳,让文燕觉得这里是孙悟空呆过的地方。

方家洞旁边,矗立着一块小山一样的巨石,边角俱无,光溜溜地难以攀爬,可里面居然也是空的,并且像个葫芦似地分为上下两个洞。两洞连接处非常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上面那个洞以前有软梯垂下,一遇到土匪或抓壮丁,底下的人就可以爬上去,再把梯子收走,安全得真像是呆在宝葫芦里。上洞还开了一个小窗户,感觉是可以长期居住的。现在这里已经废弃,缺了软梯,谁也没有办法再爬上去。

小河的另一股接着往南去,到了山下,与H镇流过来的一条小河汇合。那条河的对岸有独门独户一家人,却是原来在文家大院时的邻居,文燕吃过他家树杈上伸过来的橘子。男主人曾在镇上开了个挂面厂,此时已经逃往香港,留下老小搬回来住。这儿的房子偏僻破旧,土改工作队不再打主意,允许他们作为栖身之所。家里的两个孩子文燕都熟识,所以每次率队访问,都受到热烈欢迎。屋内一贫如洗,没什么可以待客,唯有缸里的水却极清洌,非常好喝。这水是山上的,那儿有一眼泉水,通过竹槽一节一节引下来。孩子们跑到这里已经口干舌燥,一通牛饮之后,顿觉神清气爽。

到这家去的路上,要经过一块岩壁,上下分出两条道来。有次文燕从下边走,岩壁上边的孩子拎着一只锄头,不小心脱手,锄尖正好砸在她的前额上。她当时都蒙了,觉不出痛来,用手一抹,全是血,这才吓坏了。恰好母亲在对面的地里干活,她就哭着跑过去。母亲也没工夫管她,让她赶紧回去,求邻居帮助止血。

她一路跑进院里,已经满脸是血。大人们赶紧找纸,想用烧完的灰止血,可就是找不到一片纸。那会儿穷极了,家家户户难得有纸,擦屁股都是捡根小棍刮刮了事。只有上学的孩子有纸,可那不是课本就是作业,也不能拿来烧。最后一个老太太想出了主意,搭梯子把糊顶棚的旧报纸撕下来,还是民国时代的,烧了一碟子灰给她捂在脑门上。

第二天上学去,老师见着她满头满脸又是灰又是血痂,吓了一跳。她那时发育不良,身材矮小、头发枯黄稀少,本来就挺寒碜,这会儿就更没法看了。不过老师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也没多问,直接把她带到医务室清理伤口,再用绷带缠上。她放学回家,反倒把院里的人吓了一跳:怎么一天下来,脑袋搞得跟爆米花一样?

文燕具有低等动物的强大再生能力。伤口很快就愈合了,但下面的骨头鼓起一个小包来,成年以后都在。所幸有刘海挡住,一般人注意不到。间或也会发痒,让她忆起童年时曾经挨过的那一锄头。

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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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唔,有道理。酒量大小跟乙醚有关系,跟其他麻醉药未必有关系。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乙醚是最古老的麻醉药,由一位哈佛医生于十九世纪末所发明,他的铜像还在波士顿公众公园.是一种老旧的麻醉药,不论是我老婆剖腹生产还是我的肠镜检查,都已不再使用了.乙醚的化学构造与乙醇类似,因而对酒精容忍度较大的人,乙醚的用量较大,我家一直喝酒连带我对酒精的抵抗也天生的大,以后再说.我祖父就爱好这口,如孔乙己一样,喝点小酒以炸蚕豆下酒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哈哈。前阵看了孟非开刀,说喝酒影响麻醉,还以为是编段子,现在才知道你父亲早有此经历。https://www.sohu.com/a/476810996_121052351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那是我的记忆开始,我们那时住了一幢绿色的屋子,院内有棵芭蕉树,等花开时早上有白色花瓣上有露水,可拾起来喝有甜味.芭蕉收获时我们整株摘下置于米缸中,让其成熟,芭蕉与香蕉不同,果实较小,北美超市有卖,甜带微酸,我老婆喜欢常买,芭蕉为多年生植物可多年产果,香蕉ー年生,产果后需重新哉植.我家的米缸为锡缸,一直在我家装米,多年后才在美国漫划中看到其实是美军的拉圾桶有盖的,我十分皮,有次在水沟中被破碎玻离把脚底划了一大道口子,被送到医院里,医生用钳子把碎玻离一一挑出再消炎,最后缝合,设打麻药,痛的我哭叫不停,我父亲也开了肓肠,由医院最好的医生动刀,麻醉师用乙醚来麻醉,乙醚是ー点ー点加,然后刺你一下,看你疼不疼,我父亲因喝酒酒量大,不易麻醉,试了多次以后,我父亲不耐烦了就说不痛了,医生就开始动刀了,那可疼的我父亲哇哇大叫,那时医生己是六亲不认了,杀猪到底,父亲说最疼的是割肠子.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明白了。你爸假称二舅为父亲,为他办的护照。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烟斗狼' 的评论 : 我父亲与表妹即小舅之女谈恋爱.因恨表妹说他小學畢業而憤与他分手, 事实上我父亲连小学都没上,只上了私塾2. 父親就說那我申請二舅為父接他來台,小舅因分家产的事生气不肯帮二舅申请来台,我父亲即堤出由他以他的父亲名义申请二舅来台,我用Google Translate 用手写有时会出错,中文拼音我不会抱歉.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这两句不大明白:1. 我女本与小舅女兒在談因恨表妹说他小學畢業而憤与他分手, 2. 父親就說那我申請二舅為父接他來台,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後來碰到我母親在当護士受本省護士欺負就出手幫了他一下.我母親就賴上他了,那段歲月是父親的人生頂峯.我母親帶著三个小孩隻身來台,錢很快用盡,大兒子染病身亡,人就開始瘋起來,把二兒子送人,留女兒防身.我父親與母親结婚時不知母親有精神病,婚後才知,我母為拖賴我父.我女本与小舅女兒在談因恨表妹说他小學畢業而憤与他分手,二舅那時也从香港來信,求小舅幫他申请來台,小舅因分遗產時二舅搶了他的木材心中有怨恨,不肯幫忙,父親就說那我申請二舅為父接他來台,最终还是小舅出手幫他,並為他在鋁廠内找了一分工.二舅來台時帶了一位新舅媽,二舅和小舅都是棋琴書畫玩家,无尤以胡琴拉的好.我母嫁给我父后把兒子要回來,我父親想过继给二舅,但我哥又偷跑回來.爾后母親發瘋時拿菜刀与鄰居打架,我们被趕出眷村.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呵呵,哪里都有利益之争。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gwangmsn' 的评论 : 肺结核是牵引你父亲赴台的根苗,非此不足以保全性命。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另外当時戒嚴時期,就有些軍人可以配一付袖章到戲院去臨檢,我父親也借了个袖章一起去看戲,当時戲場有些特技表演,演员绑在鋼縄上飛來飛去舞劍再加特色燈光好不熱鬧.軍醫院里有些留美名額,我父親也想去,当時軍醫院里成立民眾症療所,名义上是為軍医们多收集些病例,其實是给軍医们賺外快的机會是个閒職,就申請过去.没想到父親為人老實,与藥商们月底结帳,一般慣例是三个月结帳.这下子生意火红,藥商们拼命送貨來,病人有藥拿,國營廠都來訂合约,眾医生们可是笑的合不攏嘴了.但有一人不高興,就是井院長他也是挺有名的,是坑战時的國防医學院副校長,当時所有軍校校長都是蔣介石.井院長就指控我父親手腳不乾淨,指派一名湯姓財務过來,我父親就不管帳了,只蓋章了事
gwangmsn 回复 悄悄话 父親從廣州撤至高雄,成立八零二總院,是一所五级醫院,國軍不管補给都分级,五级連三軍總院也是五级,到了台灣後肺病也漸好了,父親說可能是天氣熱的關係吧,剛抵台時聽廣播說要刮台風了,所有外省人都没在意,本省人都忙翻天了.台風一刮才知利害,第二年也都忙著釘门窗了,当時由于习俗不同引起不少纠纷.比如在台寺廟中有認領红龜粿的习俗,红龜粿是閩南特有糕点由糯米蒸熟再加以捶打,中間夾红豆砂,放入龜型木模一压而成,一面染红而成,領了之後次年需还更大的.外省人領後多不还,廟里以後也不讓外省人去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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