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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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东流去——献给我的祖辈,献给那些淹没的城市和故事

(2013-04-12 22:24:31) 下一个

(一)

一百多年前,上个世纪最初的几年里,从湖北汉川经三峡到四川万县的古老商道上,沿着汉水,大宁河,和长江两岸山崖上的栈道,一个清俊的湖北少年背着比他人还高的背篓不停地奔走着。峡谷底长江日夜奔流,两岸猿声清悠相和,山崖上杜鹃与红叶交替着枯荣 ……一切都是看惯的风景。每到一处山村或小城,他都会摇响手中的货郎鼓,用背篓里的针线小洋货跟闻声而来的姑娘媳妇们换取些细碎银钱。秭归,巫山,云阳,奉节……这条千里商道,他用双脚来回丈量过多少趟,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和那些终老在这条路上的老货郎不同,他的生涯从落脚在云阳县城客栈的一个晚上,突然起了变化。

客栈里掌管柜台的,是老板的女儿,能写字,会算账,俏丽的脸上写满了精明和泼辣。这一两年,货郎哥每次晚来投店,都会给她捎些女孩用的家什,而她也会赶在第二天清早,货郎上路之前,往他怀里塞一包盐茶煮过的鸡蛋……终于有一天,他给她带来的,不再是胭脂水粉或衣裳料子,而是一句她盼望已久的话。有了这句话,她不用再踮起脚尖扶着门楣张望,他也不用再担着货挑子走上风吹雨打的栈道。

云阳是个小地方,容纳不下这对朝气蓬勃的新人发家致富的雄心,带着各自辛苦积攒的梯己钱,带着对未来的种种打算,小两口沿长江而上,选中了万县这个大码头来安顿自己的家。

万县,川东门户,因“万川毕汇,万商云集”而得名的水陆码头,是长江上游除重庆以外最大的港口,这样繁华喧闹的江城里悄悄多了一家小铺子,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而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店门口贴着“客似云来,货如轮转”的大红对联,正中间漆黑发亮的招牌上,工整地写着“成康”两个大字,店堂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汉口新到的布匹,年轻的老板,那换了身行头的货郎,微躬着身子,朝路过的街坊拱着双手;透过窗口半卷的布帘,擦得铮亮的柜台后面,云阳客栈的小姐,那鲜艳而伶俐的新妇,正认认真真地在崭新的账簿上记下他们的第一笔生意……

似乎得到了老天的眷顾,从绸缎买卖开始,一切都顺风顺水,夫妻俩起早贪黑,勤勉操持,每一分汗水都换来了踏踏实实的回报,意气风发的货郎哥和客栈妹小心翼翼,而又大刀阔斧地开辟着他们的天地。蜀道难,峡江险,自古以来,连接长江上下游的三峡就是一条充满诱惑又暗伏杀机的险要航道。冬天水浅,数不清的险滩“凶相毕露”,行船步步维艰;等到了夏天涨水,江水没过了河道里林立的礁石,稍有不慎,便会触礁,船毁人亡,连个尸首都寻不回来。可是不经艰险,哪里得回报,货郎哥和他们那一辈的四川生意人在完全没有河道航标的情况下,硬是凭眼睛和竹篙探路,用记性和机智掌舵,拿自己的胆量和性命做赌,一次次地冲破鬼门关,敲开了外面广阔的世界。

无数个日子里,客栈的小姐一边操持着“成康”店里的生意,一边提心吊胆地挂念押着进货的船只,在川江上出生入死的丈夫。每一回都要等到快绝望的时候,她的货郎哥才会用一口浓重的湖北话突然在门外叫唤她的名字。随着欢喜和泪花一起涌进来的,还有满满的收获。当伙计们来回穿梭着,用那些宜昌,汉口,乃至上海采购的琳琅百货将店铺填满的时候,当街坊邻居们闻声赶来围在门口艳羡地议论着,夸赞着的时候,夫妻俩的脸上总是流淌着相同的憧憬和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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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县城里考究一点的人家都穿上了成康的衣裳,都知道成康价钱公道货色好,童叟无欺,生意做得红火又敞亮……随着店里的生意越做越大,时间也在这无休止的忙碌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她只记得丈夫每一次进货回来,额角便新添几根白发;而他也记得,每一次关上店门结算完毕,箱子里又塞进一叠银元的时候,妻子便会多笑出一条心满意足的皱纹来。

真正的生意人永远不会只满足于钱财的丰厚,能够在自己手里将自家的牌号越做越大,并且世代相传下去,才是他们至高的梦想。成康的生意渐渐扩展开来,开始涉足百货,粮油,房产,田地,航运……以至新兴的期货行业。也是天道酬勤,商道酬勇,期货,这种在半个多世纪以后才为大多数中国人所知的事物,竟然被一个只念过几年私塾的货郎凭借着多年行商的经验和天赋的头脑所掌握,运作,并最终给他带来了惊人的回报,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将他的人生推上了辉煌的顶峰。

在成康的主人进入他天命之年时,字号名下已经拥有万县城最大的绸缎庄和百货商店,城内最繁华的二马路武显庙一带整条街的房产,上半城高笋塘,王家坡几处美丽的郊区别墅,卢作孚民生轮船公司的若干股份…… 以及六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按照当时商家大户的规矩,他的前三个儿子早早地入了行,跟着他们严厉的父亲慢慢地学习接管家里的各种生意;另三个较年幼的儿子则只让一心一意读书求学,走上了另一条书香之道。其中排行第八的小少爷,日后象他父亲期望的那样,成了一位知书达理的教书先生,后来又成为了我的父亲,这是后话。

那个时候,深得他信任的小舅子替他掌管着重庆朝天门码头九尺坎的商行分号,大儿子和二儿子则常驻上海四马路上的采办行,包了红牌的舞女,过着小开一般销金又消魂的日子。据后来人回忆道,当年成康大少爷娶亲之日,宴席摆满好几个院坝,以至绵延到外面的街道上,流水席开了整整六天,从各家亲戚好友,到万县商界名流,再到街坊邻里,农户乡亲……酒席摆到最后一天,还围在桌边大吃大喝的,已经是成群结队的叫花子们了,厨房得了吩咐,照样酒肉不断地招呼着,传出去便成了万县城里的一段佳话。

白手起家的资本家,秉承着中国生意人千百年来的道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命人到临近十七码头的杨家街口布施钱米和棺材,远近的穷人蜂拥而来,象一个小型的节日。正是这些行善积德的接济,在日后的风云巨变中换回了他一家大小的性命。

万县这座江城,每到夏天,便被长江升腾的水汽蒸笼一样地捂住,酷热难当。每逢此时,成康老板娘就会带着几个小的,到乡间纳凉避暑。有回去高峰场小住,晚上有人来报,菜田边的猪圈里有个小叫化子,好几天跟猪吃睡在一起。带到面前一看,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脏得看不清面目,满头癞痢,已经流脓结痂,厚厚地顶在头上,隔老远都能闻见恶臭。已经生养了一大堆孩子的老板娘突然起了善心,将孤儿领回了武显庙的大宅,命人用猪油和了尿,糊匀后涂在小姑娘头上,用棉纱压住,再一点点拿火去烤,谁知那孩子头一歪,正顶在火上,腾地就着了,这一受惊,便顶着一团火球,尖叫着满屋子乱窜,大伙好不容易逮住才给扑了下去。少爷小姐们围在堂屋里看得有趣,那一幕我父亲至今还记得。不料这一烧还真管用,也不知积了多少年的硬痂化了灰,慢慢被揭了下来。又拿头油坚持擦了半年,小脑袋上终于稀稀茸茸地长出了头发,虽然少得可怜,也勉强能在脑后编出一条辫子来,做回了姑娘家的模样。等养满一年的时候,老板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桃春。父亲他们便一直唤她做“桃春姐姐”。

成康男主外,女主内,宅院内家风甚严。为防家丑,各处的丫头都必得经老板娘亲自过目挑选,所以非丑即残,非聋即哑,象桃春这样不缺胳膊少腿的,就算难得了。好些丫头跟桃春一样,当初也是无家可归,躺在路边奄奄一息的乞丐或弃儿,收留她们来使唤,一来行了善,二来也省了钱。桃春于是跟在老板娘身边长大,虽行主仆之份,实则有母女之情,象贾母和鸳鸯一样,老板娘得闲便教她识文断字,算数写账,日夜相随,倒比自己生的几个还亲近些。直养到了婚嫁之年,也舍不得放她走远,物色到当年在猪圈中发现她的那家姓冯的租户,贴了一份嫁妆,只当养女的身份与冯家攀了儿女亲戚。

正当成康老板娘看着江山已定,儿女成行,自己终于可以歇下来,过两天清闲日子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情深意笃的货郎哥原来早在遇上她之前,就在湖北老家娶过亲,等那边得知了客栈小姐的事后,便心灰意冷改嫁了一个农民。货郎念及夫妻一场,虽当时少不更事,也并无子嗣,但多少怀有一份歉疚,加之怜悯她后来随夫家务农,清贫辛苦,便一直暗中接济些银钱。这下,精明贤惠的老板娘头回朝她的丈夫发了火,在宅院里大闹了一场,饶是成康老板坐拥半城的生意,关上门来也少不得低声下气,陪了几百回的不是。这么一闹,往汉川寄钱的事反而过了明道,被老板娘接过去亲自料理,打那以后,她就再没跟自己的丈夫说过任何一句超过三个字的话,但寄往汉川的汇款却一直延续到对方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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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长江水年年流去,浑了又清,黄了又绿;三峡红叶岁岁满山,绿了又红,枯了又荣……时间到了翻天覆地的一九四九年,当时还在念小学的父亲清楚地记得四月的一个晚上,向来淡对生意盈亏的一家之长,身着黑绸长褂,阴沉着脸色,咬着烟斗在堂屋里通宵来回踱步,他脚下的地板随着脚步微微震颤,象是为一场欲来的风暴瑟瑟发抖。紧张的空气弥漫了整座宅院,但是没有人敢上前过问。两天后,我父亲才渐渐听说,成康两艘满载着百货的轮船,从上海出发,行至城陵矶附近,被南下渡江的解放军拦截征用,连船带货统统充军以后,采办的经理只带回了两张盖着大红图章的借条。这无疑是成康老板生涯中的一次巨大亏损,而令他惴惴不安的还不只是银钱的流失,而是这外面瞬息万变的时局,是他一个县城里的生意人所不能了解的乾坤的颠倒,是那只铺天盖地而来,将要覆盖在他头顶上的巨灵之手。

六十四年后的今天,当我试图通过互联网搜寻当时细节的时候,历史留给我唯一可循的痕迹是这样一句斗志昂扬的描述:“在东起江阴,西到城陵矶,近一千华里的战线上,我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扬帆破浪,展开了势不可挡的渡江战役。”

而这之后的那个冬天,成康的当家人才真正陷入了他平生最大的难题。几张去上海的船票就摆在堂屋的大桌上,他的小舅子已经物色好全家在上海的住处,甚至开始打探在香港置办房产的事宜。最大的两个儿子几乎要跪在面前求他一同离开。而另一边,他的妻子,那个云阳客栈的掌柜小姐,一动不动地端坐在紫檀木的太师椅上,牙关微启,向她的丈夫丢出了两年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们走,我留下。我一个女人家,谁也不能把我怎样。”

在周遭心急如焚,带着哭腔的劝说中,成康的老板人生第一次感觉到那么无助和彷徨,这一次不再是上海的洋货,重庆的棉纱,桌上摆着的筹码是他一家妻儿老小和他视做生命的字号成康,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没有人能够指点他这一注到底该怎么下?烟吸了一斗又一斗,决定改了一次又一次,攥紧的手再松开,松开的手又攥上……终于在挣扎了几晚后的一个早上,成康老板叫来了他两个最年长的儿子和面目忠厚的小舅子,让人给他们的腰间腿上都缠满了链成长串的金条,最后,递过了几张被手汗濡得发了软的船票。

父子三人此刻都没有想到,这一去即是永别,若干年后,当两个儿子再次回到这座江城时,他们的父亲早已化为了一座坟茔……妥帖地安排好这一切,当家的男人最后坐到了另一张太师椅上,和他反目已久的妻子并排坐在一起,整个人终于松懈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口子依旧沉默无话,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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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雨终于席卷而来。“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就被消灭了”,这其中血雨腥风的过程,就叫做革命。第一轮土改运动于一九五一年左右在万县地区轰轰烈烈地展开,大量的地主乡绅纷纷被人从家里捆绑出去,经过“贫下中农无产阶级最高法院”乱哄哄的审判,当场就被鸟铳枪,砍柴刀,锄头和扁担结果了性命。成康家大小姐的婆家,是万县城郊的地主大户,早前地主婆因发现丈夫与丫头有染,难免对那丫头刻薄。土改时,地主婆被反绑双手,按着头在坝子上接受批判。那丫头开始惊慌失措,后来被工作队慢慢说开了窍,鼓起勇气上前骂了一句“地主婆”,老太婆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带着往日主子的口气,回了一句“死丫头,你啷个也跟着骂我。”众人口号一喊,惊天动地,那丫头突然一腔新仇旧恨冲上了头,一言不发从旁抄起一条板凳,往地主婆后脑勺上狠命一砸,老太婆当场红白乱溅,一命呜呼。消息传来,成康大宅内老老小小无不倒吸凉气,噤若寒蝉。

成康素来以工商为主,房产田地皆为保值投资,位于市郊的大片田地长期出租给农户耕种养殖,并不雇农,更不逼租。有时年景不好,农户们挑了蔬菜瓜果到门上抵做租钱,甚至夏天,摘两匾框的茉莉,赶清早送过来给女眷们插头插花瓶玩,也是可以得些减免的,从来无人去计较。所以土改之时,成康老板的名字虽一早上了工作队的黑名单,但因他不曾收要租子,与农户自然相处和气,加上冯家和桃春他们说尽了好话,工作队挨家挨户调查了几个月,最终也没有翻出什么有价值的材料来。与此同时,早年在杨家街口恩施出去的那些救济米和棺材又在城内大规模的镇反运动中回报了他。即便是受到了可以发挥想象的暗示,万县城里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揭发成康的“恶行和血债”,工作队最终在没收了家族名下全部的田地之后,鸣金收兵,暂时放过了他们。

虽然在紧接而来的第二波“减租退押”运动中,字号内的绸缎皮货,乃至各种商品,被农民拿着莫须有的“字据押条”哄抢一空,但比起二马路上挨家挨户门口停放着被镇压的亲人尸首,满城哀嚎不绝的惨况来说,他们还是值得庆幸的,要知道当年的镇反运动中,超过全国人口千分之一的七十多万人被杀,而万县地区在其中名列前茅。

这一波刚过,三反五反打老虎的浪潮又汹涌袭来。工商联和税务局组成了联合调查组,指挥部就设在成康大宅后的一所学校里。大小的私营业主们被吊打逼供的声音不绝于耳,惨不忍听。那些妄想隐瞒财产,或实在是已经无财可缴的万县商人们,捱不了酷刑,或上吊服毒,或跳崖跳江,一时冤魂无数。对成康家族的调查,在上一次的失败之后,这回终于从经济上找到了突破口。调查组的干部宣称有人检举揭发,一口咬定成康招牌下藏着一只偷税漏税,投机倒把的大老虎。他们迅速扣下了成康老板,并传回口信,三天之内,拿钱赎命。身边已经没有了主事的男人,出走的两个儿子和他们的舅舅又跟家里失去了联系,一听说枪毙,老板娘两眼一翻,仰头栽倒,险些吓疯过去。不知那一刻,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她,几个时辰之后,她在孩子们的哭声中悠悠转醒,一睁开眼,便恢复了往日的气派和冷静。

她先列出一份单子,连夜带着仆从和家丁,从高笋塘,王家坡,二马路的各处房产和田地里,地板下,围墙边,挖出了历年来深埋的黄金白银,然后一面叫调查组派人过来收取,一面回到屋里,开了箱笼妆裹,将做成康女主人以来积攒的梯己首饰全数在堂屋桌上摊开。那一天成为了我父亲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见识到成康家富可倾城的财富:整个大屋里,八仙桌上,太师椅上,甚至地上,黄金都铸成金条或金砖,四四方方地砌着,白银则铸成图画里元宝的样子,小山一样地垒着。还有各种他母亲几乎未在人前佩戴过的珍珠玛瑙,翡翠金饰,这些宝贝象白日里突然升起了满天繁星,闪烁着他的眼睛 ……一根黄灿灿的金条不小心被人遗漏,悄悄地躺在圆桌底的地板缝隙中,我父亲一猫腰钻下去,轻轻给掏了出来,不敢有片刻犹豫,走上前颤巍巍地放到了接收干部的手里……陌生的人群在大宅内川流不息,只听见踏踏的脚步声和开箱装箱时,沉重的木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所有的责骂,哀求,哭泣一瞬间都停止了,那日的宅院里,无论是成康的子孙,还是前来摧毁它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它数十年汗水累积成的巨大财富面前,感觉到了一种敬畏与庄严。

大概是上缴的财产超乎了干部们的预期,第二天,成康老板便一脸土色地回到了家中。当家的总算保住了,家当却没有了。这是第三波。

成康的财富在后来的岁月中,还有过那么一两次的余光闪现。一次是当我母亲以未过门儿媳妇的身份第一次登门拜访老太太的时候。当夜,闲人散去,我奶奶,昔日成康家的女主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用手绢反复裹好的玉镯。母亲回忆说那是一只羊脂白玉极漂亮的手镯,上面只一丝翠色,象淡淡吹过的一缕轻烟。“是从前托人用几根金条换的,”老太太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纹丝感概或温柔。出于对当时环境气氛的考虑,我母亲以尺寸太大不合手为由,拒绝了这份成康的聘礼。老太太一言不发又将它仍旧裹好,揣了回去,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不屑的笑容。

另一次“惊艳”是在我母亲生我哥哥的时候,当时因为政治上受到冲击,我父亲被下放劳动,无法守候在旁,走投无路的母亲大着快要临盆的肚子走进了万县城的老屋。当时她身体极度虚弱,老太太怕她落下产寒之症,临睡前给她拿来一捆“小毯子”,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完整的金钱豹皮,花纹灿烂不说,连豹头和利爪都栩栩如生。母亲刚躺上去还有些害怕,可是很快就感觉到异样的舒适和暖和。老太太行事决绝分明,等我母亲一坐完月子,她就过来卷走了豹皮,之后下落如何,无人得知。

这一件倒也罢了,唯玉镯的事我母亲后悔至深,倒不全因为如今那玉镯难以估算的价格,而是她觉得,如果能给我戴在手上,该是一份多么体面的嫁妆。就如同我父亲对遗漏在八仙桌下的那根金条仅有的一次触摸,沉甸甸的感觉因此长留心头;我并不幻想那美丽的玉镯如何戴在我的手上,我更乐意从他们重复了上百次的描述中,从那想象出来的珠光宝气中,去捕捉一个与我有关,却已然逝去的家族。

说回成康迎来的第四波,是公私合营和私房改造运动,在这一轮的革命中,大宅院的主人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宅院,全家十余口人最后只能栖身在吉祥街一处小小的院落里。与此同时,他还失去了他为之付出一生,视为性命的成康字号。尽管成康家的房产建筑,后来纷纷变成了万县市人民政府,万县市人民医院,万县市水电总厂,万县市第X小学……甚至时至今朝,市中心的国营大商场仍旧沿用着成康的招牌,但实际上从半个世纪前开始,这两个字就和我的家族毫无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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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在失去了成康,失去了家园和两个儿子之后,那个曾经所向披靡,精明而刚强的男人,从里到外彻底垮塌了下来。无尽的苦闷化作烟草燃烧后的浓雾侵袭了他的肺部,高大的身躯开始佝偻起来,没完没了的咳嗽在夺走他力气的同时,也夺走了他赖以走南闯北的一腔志气。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家徒四壁,命亦只剩下半条,连那些无休止纠缠和压榨过他的人,也对眼前这个垂暮的老头儿丧失了兴趣。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里,他终于因为“人民”的遗弃,而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我所感兴趣的,是关于他去世前几个月的一段描述:每次昏天黑地地咳完一个早上,在中午最暖和的时分,他喘息稍止,就会慢慢踱步去街角的一间茶社。在那里,退休的职员,工人和普通市民汇聚在一起,喝茶,下棋,晒晒太阳。每人凭退休证,可以在茶社柜台上领取一个小小的面饼当点心,扫地出门的资本家概不在人民之列,固然是没有这一份的,他就让家里照样子烤出一个饼来,拿手绢包着,到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从怀里掏出来,跟大家一起吃,维护着仅有的一点尊严。

我常幻想着那样一幅图画,在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冬天的尽头,春天的脚步已经临近,同治年间所建的万州老桥依然横跨如虹,桥下苎溪河水开始上涨,迫不及待地往前奔向长江的怀抱。桥头的茶社中,那个瘦弱的老人蜷缩在陈旧的竹椅里……我想知道当他在太阳下不由眯起了双眼,那慢慢放虚的目光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棋盘上如他人生一般楚河汉界,十面埋伏的迷局?还是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的光景里,那健步如飞的少年货郎?如果生命必然以这样毫无差异的形式,让大亨和贫民最后围坐在一起,等待终结的来临,那么曾经的羽扇纶巾,波澜壮阔,离散和悲痛,究竟是上天的赐予,还是神灵的游戏?

他只是背对我坐着,一言不发,竹椅随着他的身体,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呓语。他在我出生之前,就早已死去,而这个给了我姓氏和籍贯的老人,那一刻究竟有没有找到他的答案?我走近他身后,几乎能感受到他肺病晚期粗重的呼吸,而所有的问题,却始终沉默如谜。

我爷爷死于一九六零年的春天,那一年成千上万的万县人,四川人,中国人都在纷纷死去,他的死淹没其中,毫不起眼,几乎无人问津。死因大致是买不到或者买不起控制肺病的药物,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也就是说,富甲一方的成康老板,最后是死于贫困和饥饿。他去世的时候,我父亲竟无从得知,等得到消息时,人已经下葬多日。爷爷的坟茔是他生前亲自挑选好的,在城外太白崖上的一处山腰,背山面水,正对着东去的大江。他大约想在这无人打搅的清静地方,好好看看这座记录了他荣耀辉煌的万县城,看看这条承载过他壮志伟业的长江,和悬崖上熟悉的栈道……直至顺着这栈道,望回汉水边上,自己告别已久的故乡。

预测过无数单期货的成康老板,这一次却没能算出世上的沧海桑田。他错了,哪里能有一块清静的地方呢?仅仅六七年后,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一个热血沸腾的造反派抡着一柄削铁如泥的板斧,冲上山来,一斧头砍掉了我爷爷墓碑的上半,以至于在我后来唯一的一次吊唁中,在他残余的半截墓碑上,没能看到他名字的前半部分,没能看到他遗留给我的唯一的财产,我的姓氏。

他更预料不到的是,这块他自己亲手勘验的风水美地,会在五十多年后,变成车水马龙的喧嚣闹市。

我爷爷死后,他的妻子,渐渐变成了一个阴郁得令人生畏的老太婆。据说她为人倨傲,很不容易被讨好,任何的好意都会被一句“我有什么没吃过,没用过”的话而遭到贬低。许多年后,余下的成康家人都纷纷迁出了吉祥街破败失修的院子,只有她再一次执意留下,独自生活在孤灯照壁的老屋里,守着她和货郎哥最后的“成康”。那段时间,她有时会念起丈夫早年为她置办的一口楠木棺材,那是依照她瘦小的身材,精心定制的,尺寸刚刚好,里面铺垫着花团锦簇的柔软绸缎。那口棺材一直收藏到文革,却最终没能留住,被造反派把一个武斗而死的女学生摆了进去。抬走之前,老太太还特意赶过去瞧了一眼,说了声“可惜”,不知道是可惜里头那血肉模糊的及笄少女呢,还是可惜她无福消受的好棺材。

我奶奶终年九十五岁,无疾而终,最后在身边照顾她的,是她的丫头桃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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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爷爷去世十几年后,我诞生在重庆。我前后回过三次万县,在它消失以前。第一次是三岁半的时候随父亲去上海出差,顺路经过,印象里只剩黑夜的街道和几点晃动的灯火,别无他物。

第二次,其实也是唯一完整的回乡,发生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夜晚从江渝轮上下来,寒风中缩着头,随大人穿过二马路,进入吉祥街黑黝黝的长巷。推开路灯下几重深重的大门,我眼前看见的是一个破旧不堪的四合院。后来在我题名为《回乡》的作文里写到“阳光下,院子里,奶奶养的一只老母鸡带着它的一群小鸡,慢吞吞地走过……”被老师表扬说感情细腻,字里行间蕴藏了慈母深情,那篇作文因此还得了奖。可那些都是我编出来的,真实的祖宅在那晚月光下渗透着一种令小孩害怕的凄凉,两厢悄然无声,天井中央有一口废井填成的花坛,上面用水泥砌了一个四方池子,茂密的水草和青苔之间,金鱼一闪而过的红色,是冷月清辉下唯一的鲜活。张爱玲说,凄凉的感觉是“探头往大门里瞧一眼,却见月光下一座幽深的老宅院”,我印象中的祖宅便是如此。

在这冰冷的小院里,住着我同样冰冷的奶奶。我跟她从不亲昵,我甚至在与她短暂的相处中,尝试以小孩的刻薄回报她的冷漠。即使是在她其它的孙子孙女绕膝乞欢的时刻,我也只是安静地观察着这个神秘的老太婆。而如今,当她在我的笔墨中,在云阳客栈的柜台前翩然复活,她只有我现在一半的年纪,那么年轻,又那么传奇,我对她充满了好奇,却再也无从靠近。

那次万县寻根之后,情怀浪漫的小学生回到重庆就悄悄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跟从着老太太的姓氏,用了家谱中属于我的字辈——“于家亨”,这就是我给自己设计的名字,当这渗透着浓重旧社会腐朽气息的名字被我父母发现于所有的课本和字典封面上时,理工作风的他们强烈地批判了我这一矫揉造作,且不合伦理规范的行为。

第三次回万县,我十九岁,已经是在大学暑假当导游打工的时期,和一帮嘻嘻哈哈的同龄女孩,带着一个台湾记者团去报道即将淹没的三峡。第一天晚上游轮停靠万县港,一位万县本地的领导在城中酒楼设宴款待了我们。席间因得知我是重返故里,又提及我那比较稀罕的姓氏,该领导便随口问我会不会与从前的成康家有什么渊源。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领导兴奋不已,赞美之词中用了不少类似历史,骄傲,光荣的字眼。那是我第一次从外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心里不免得意。吃好喝好,我便随着旅行团匆匆离开了万县,我没有时间去探望我已近灯枯的奶奶 。当然,即便有时间,我也未必会去。

在我离开中国后的十个年头里,三峡大坝开始分期蓄水,直至一百七十五米水位。在“舍小家为国家”的旗号下,二十六万万县人,揣着他们微薄的安置费,怀抱着年幼的子女,牵着老泪纵横的双亲,举着烟熏火燎过的祖宗牌位,绝别了他们世世代代血脉相连的原籍,迁往未知的他乡。到二零零六年的十月,传统意义上的整个万县老城,包括杨家街口,二马路,武显庙,吉祥街……这些记载了成康整部历史的街道,已经全部淹没于水下几十米深处的地方。在我爷爷和奶奶经历了恩怨情仇,成败兴衰,生离死别的那座城市的上方,长江水正以它千载不变,无可阻挡的姿势,滚滚东流而去。

大批的万县人移民走了,剩下的人沿山势往上修建起新的街道和房屋。我爷爷葬在半山腰上的遗骨被一根根收拾起来,和我奶奶的骨灰合墓,葬在了万县城外高峰场,一处青翠的农田之间。这块自留地的主人,他们当年收养的那个瘌痢头的丫头桃春,最终反过来收留了他们,并终生守护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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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万县成康家的故事,万言以记,遥祭我不曾见面的爷爷,不曾亲近的奶奶,和不曾好好告别的原乡故土。

多年以后,我也许还会想象十九岁的自己,站在万县老城那长长的天梯上,身边旅人归客,无不行色匆匆,眼前长江洪流无声,两岸苍烟四合。不知是哪艘轮船离了港,“嘟——”地一声拉响汽笛,笛声沉闷却悠长,天地间回荡不绝,象一声依依不舍的道别……余音中,我分明看到,那对新婚燕尔的年青夫妇,正携手登岸,背负着他们的包裹和梦想,沿着码头一望无尽的长阶,说着,笑着,走进城来。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 唐.崔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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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游喜相逢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猫姨' 的评论 : 谢谢喜欢 :)
猫姨 回复 悄悄话 多么优秀的先辈,可惜生不逢时
写的很优美
周游喜相逢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加州花坊的评论:谢谢您的鼓励。这篇文章前不久在海外原创版贴过一次,短时间重发可能不太合适。再次感谢阅读。
加州花坊 回复 悄悄话 能不能分段发表在常青人生论坛呢?很喜欢。感谢你上次贴的文章,很好看。
xiaofengjiayuan 回复 悄悄话 写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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