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千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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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艳阳天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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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艳阳天

发表于 2011 年 07 月 06 日 由 芦紫,刊登在 2008 华夏文摘 cm0809a. http://lu-zi.hxwk.org/2011/07/06/%E4%B9%9D%E4%B9%9D%E8%89%B3%E9%98%B3%E5%A4%A9/

1991年冬,在阔别故国近十年后,我终于踏上了魂牵梦绕的回乡之路,先飞抵上海,再乘上海直达阜阳的列车,披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掠过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的江南乡村,一路西行。刚过南京,就听见车厢里此起彼伏飘来久违的乡音,看着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憨厚面孔,听着他们放肆而粗犷的谈笑,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就像那醉人的音乐。我有心想插话与他们唠上几句,却感到一阵窘迫羞怯,竟张不开口来,我知道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列车奔驰在淮北平原上,车窗外,在雪花苍茫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村庄,矮矮的农舍,高高的麦桔垛,车窗内,那熟悉的乡音已甚嚣尘上,连空气中也充盈着家乡的气息,甜丝丝的是口袋里的红芋干,潮腥腥的是竹筐里的鱼虾。我不禁在心底呼喊着:我回来了,我又回来了!

在家待了约十天时间,自然少不了家人团聚,说说笑笑,吃吃喝喝,其乐融融。同时还有几次同学聚会,见到了很多二十多年未见过的老同学,抚今追昔,免不了一番伤感叹息。有两次聚会都是在老友老歪和一枝花的饭店里办的,我曾嘱咐多通知些人,有点人气,乐呵乐呵。但很快我就发现,来的人只有二十左右,而且凡来参加聚会的大都混得不错,多为科长,厂长,经理,校长,特级教师什么的,也有些是工人,甚至下了岗的,但谈吐之间有着明显的不同。成功人士们眉飞色舞,妙语如珠,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自信和从容。而那些下岗的同学则显得拘束畏葸,蔫头巴脑的,没了精气神儿。

同学中昔日的好友稀毛陈建新的遭遇是最令人叹息的,两口子都从农机厂下岗,独子高中毕业后未考上大学,也找不到工作,在家里闲逛一年多,跟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胡混,两口子着急,东凑西借弄点钱办个证让他开了个出租车,只干了一年多出事了,儿子竟被劫杀,至今也未破案。两口子肝肠寸断,才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已老态毕露。聚会时他本不想来,实在抹不开老歪和我的面子,就来了。但显然感到气氛不对,尽管大家都刻意地去和他亲热地唠嗑,开开玩笑,他只是敷衍地苦笑,最后半途就借故告退了。我送了他一程,握手告别时,看着他满脸的皱纹和呆滞的眼神,心里难受,却找不出一句话来安慰他。

同班同学中已有三人去世,一个是胃大出血吐血不止身亡;一个是77年考取重点大学,日夜苦读导致脑溢血不治,撇下幼儿弱妻,令人扼腕而叹。还有一个是女生,成绩优秀,但像貌平平,招工后嫁个粗鲁的工人,常常挨打,后来不堪虐待喝农药自尽了。我们都为她惋惜,如果她能活到77年高考,她一定能进重点大学,她的人生之路就会完全不同了,可这世上那里有如果呢!遥想当年同窗之时,嬉笑玩耍,童趣天真,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几年后,各人的命运有如此的差别。使我想起《三国演义》里的一首歌: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人生如此,世事如此,弱肉强食和生存竟争是自然界的规律,却也是人世间的悲哀与无奈。

时光匆匆,十几天后,我又踏了上了归途,躺在卧铺上,车厢轻轻地摇晃着,车轮有节奏地铿锵作响,列车员熄了灯,旅客们都昏昏入睡,我却毫无困意,黑暗中,眼前掠过一个个亲人和朋友的面影,或欣喜,或悲呛,或骄矜,或麻木,纷纷扰扰,各具神态,渐渐地都淡化模糊而向远处退去,可惟有一个面影却像是电影里推出的特写镜头,由远而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而且画面还不断地切换变化,一会是个笑声格格如一串银铃扯动的青春少女,一双弯月美目里荡漾着似水柔情,一会是个神情忧郁沉默寡言的中年妇人,低眉敛目,偶尔的一瞬中是透着冷漠和怅然,她就是胡敏,我的初中同学,我曾经的梦中情人。列车正钻进一个长长的山洞,我的思绪也穿过那漫漫的时光隧道,又回到那青涩彷徨的少年岁月。

我生于淮海大战的隆隆炮声中,那时在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上,几百万大军撕咬扭杀,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演出了中国历史上一场规模空前的惨烈悲壮。因我从小就顽劣无比,打架斗殴,作恶多端,大人便说我是那场大战中的死鬼托生的。我也有些相信,并且觉得自己的前身应该是蒋匪军,很可能是个匪排长什么的。因为我不仅顽劣,而且流氓,从小学二年级起就看上了教算术的小尹老师。小尹老师十七,八岁,幼师刚毕业,唇红齿白,仪态万方。虽然那时还未学会咸猪手袭胸等绝技,但看着尹老师列宁装两排扣子下鼓鼓的地方,就很下流地想,我要是娶了她当老婆,抱着睡觉,那该有多美!心里也知道这想法可耻,眼睛就向两边同学偷看,生怕心中的肮脏被人发现。可惜小尹老师不久调走了,临行前连个招呼都未打,给我留下无限的愁怅和忧伤。

四年级时我又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干净得如个小白兔般的女孩刘凯德。至今一听到台湾影星刘德凯我就会想起了她。她白净的额头上那轮弯弯而卷曲的留海钩住了我的心,也钩住了我的眼,上课时老是心猿意马地往她那儿瞅,几乎成了斜眼子。但像我的初恋一样,这段情也很短命,刘凯德后来转学去了别的城市,音讯杳然,让我再次尝到失恋的苦涩。下面消停了两年,没有乱爱。这倒不是我改邪归正,学好了,而是大饥荒,饿得走路的劲都没有,体内造不出荷尔蒙,没了物质基础,便耍不动流氓,据说那年头女人连月经也没有的。后来听到有人说:“男孩不流氓,发育不正常”,不禁大喜,再不必为自己的两次流氓活动而感到可耻,咱这是发育正常,那饥荒年头耍不动流氓才是发育不正常呢!不过从二年级就开始耍,好像发育有点太正常了吧?

大饥荒过去,上了初中,又开始正常发育,又能耍流氓了。耍流氓得有个对象吧,我一双贼眼左窥右探了好一阵,终于把目标锁定:胡敏!这小妞一笑起来声如银铃,两眼弯成小月牙儿,当她两眼凝视的时候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对了,就是电影《柳堡的故事》里二妹子的那个眼神。胡敏嘴不饶人,讲起话来小嘴吧吧的,像打机关枪。有一次竟敢与我们的黑帮老大老歪叫阵,还让老歪吃了瘪,老歪恼羞成怒,顺手甩给她个外号“蝴蝶迷”。蝴蝶迷的确迷人,一听到她那银玲般的笑声,我就晕晕乎乎,三魂丢了两魄。有事没事就想往她身边蹭。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从未拿正眼看过我,成了我心头一块大病。

为了讨她的欢心,我很费了一番心思,首先是猛练乒乓球,一天在教室把桌子拼起来左抽右攻,大展拳脚,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睐。谁知她皱着眉头跑去把老师叫来,把我熊了一顿,大伤元气。我琢磨着,女人爱文雅,咱练练乐器试试?那阵老毛退居二线,文艺空前繁荣起来,好听的歌曲很多,同学也爱玩乐器,一到课间,吹拉弹唱,热闹的很,我也凑上了热闹。先弹凤凰琴,没听说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就引得卓文君私奔吗?我下了不小功夫练了月把,也能曲调铿锵,“为君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了,可看看胡敏,没反应。就改练口琴,这回可是玩真的了,还手抄了石人望的《口琴练习曲》,有空就练,终于单音复音,八度和弦,提琴奏法,气震手震都能上手了。有一天我吹起《九九艳阳天》,竟听见胡敏在座位上跟着轻唱,使我大受鼓舞,可惜战果有限,尽管我再使劲,嘴角腮帮都磨破,涂了紫汞,像是青面判官,胡敏那月牙眼也未多看我一下,也就泄了气,决定利剑斩情丝,为这段单相思划上了句号。

那时天天鬼混,不是乒乓,就是乐器,还有追随老歪南征北战,不知旷了多少课,挨了老师多少训,好在咱脸皮厚,不在乎。转眼初二寒假到了,一天爸爸阴着脸回来,把我的成绩单摔在桌上,气乎乎的对妈妈说:“你养的好儿子,五门课四门不及格,你看看,你看看!地理才考28分,唉,28分呀!……”说罢摔门走了。妈妈拿过成绩单,手一个劲的抖,两行眼泪像是断了线,噗啦啦地望下掉,最后就捂着脸无声地抽泣起来。那一刻,我感到了羞愧和自责,感到对不起妈妈,给她丢了脸,惹她伤心。我没有向妈妈说一句道歉或认错的话,就悄悄拿起书包,走到里屋,把几乎从来不摸的书一本一本拿出来开始读。

先读什么呢?既然地理最差就先读它,也就是薄薄的一本,不到半夜,我通读了两遍,第二天起了个早,又读一遍,没啥难的,把书给姐姐,让她考我,我竟对答如流,国家首都,山川地形太容易了,连布拉马普德拉河,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美索不达尼亚平原我也一个未错,我怎么就考28分呢?以前我怎么都不会呢?可能都是蝴蝶迷迷的,把脑子弄迷糊了。现在总算开了窍!一旦开了窍,一通百通,一个星期后,我发现哪门课都不难,全部都补了上来,时间还大大富余,就天天往市图书馆跑,到寒假结束时,我已读了很多书和杂志。其中所读法国儒勒·凡尔纳的一套科幻小说把我迷得废寝忘食,《海底两万里》,《八十天环球行》,《机器岛》,《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气球五星期》等等,真棒啊!这些书给了我很多知识和乐趣,把我带到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跑图书馆的另一个原因是在那有时能碰见胡敏,她妈妈就是图书馆馆长。她很诧异我会去图书馆,看见我后马上看看天,好像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但对我依然爱理不理的,一副冷漠的样子,好在我的心正迷在凡尔纳那里,也就不跟她计较了。那些天差不多天天见到胡敏的妈妈王馆长,她的眼睛和胡敏很象,笑起来眯得弯弯的,挺漂亮。后来才知道她是东北人,是个地主的女儿,嫁给了土改工作队队长老胡时还是个中学生,后随军南下到了阜阳,老胡当了统战部部长,她当了馆长。胡部长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胡敏的妈妈后来才知道老胡在江西老家还有老婆孩子,有时还要寄钱去,为此两人没少生气。胡部长因为革命操劳过度,50年代末就去世了,但组织上有抚恤金照顾胡敏和她弟弟。

寒假过后,新学期开始,突然同学们都发现,破毡帽一般的小炉匠像是变了个人,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内,以前总在后三名的,这可是个新鲜事,老师也对我另眼相看。我爸妈看我也有了笑脸,邻居们见了妈妈就说:“你家大战出息了,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妈妈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他那猴样,能出息个啥,俩月一过,没准又是四门课不及格,你还不知道他!”可真正使我心花怒放的是胡敏那双弯弯的月亮越来越多的向我放射出柔美的光辉。这时我才悟出原来成绩好有这么多的好处,早明白这个,我会花那么大劲练乒乓,凤凰琴和口琴,纯粹是瞎耽误功夫!

道理弄明白了,我这学习的劲头就更大了。功课中我最爱几何学,发现其深奥奇妙,趣味无穷,有如下象棋。我早早就做完了书上的习题,又找来一套许莼舫的《几何习题集》,把其中的题都做了,越难越古怪,我越来劲,越刺激。有一天刘老师在黑板上出个难题,是个综合题,去证明一个等式成立,老师先让会做的举手,没人举,咱也谦虚,不举,老师把数学很好的张献叫上去,张献吭哧了好一会,摇头放弃了。刘老师看着我:“芦紫,你来试试?”我磨磨蹭蹭走上去,添了两条辅助线,把方程就列出来,几个化简取代,等式就出来了。刘老师大喜,夸张地说:“现在我正式宣布:芦紫定理成立!”我走下讲台,正迎着那两轮充满敬佩和喜悦的弯月亮,那柔柔的光辉立刻溢满了我的心田。

一天下午,我去教室早了一点,从窗口看见人不多,胡敏正坐在我的座位上向人念刚发下来我的作文,我就站在门边听。“你们听听这篇《秋收》:火红的晚霞在白杨树头熊熊燃烧,萧瑟的秋风掠过田野褐色的胸膛……,你听听这形容词拽的,你说芦紫那啥脑袋,在哪能想出这么多好词!别慌别慌,再听这篇:时光的流水,激溅着彩虹般的生活浪花,卷起我金色的童年,呼啸奔腾,一去不返……”她突然看见我站在她面前,以为我怪她偷看了我的作文,有点局促不安,通红了两颊:“俺是想学习学习……”马上起身回到她的座位上。我一声未响,好像生气的样子,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句说不出口的话:“胡敏,我爱你,你爱我吗?”

转眼就到了初三冬天,刚过了元旦,到了教室,打开锁,掀起桌盖,我一眼看见一张贺年片,那是从桌缝里塞进去的,我立刻盖上桌盖,把四周看了一遍,只见胡敏坐在前排,低着头,眼风穿过一绺披拂的秀发向我飘来,我的心一阵狂跳,头晕乎乎的像喝了酒。我把贺年卡装进口袋,急忙跑出教室,在一棵无人的树边拿出贺年卡,被面是胡敏的字迹:祝芦紫同学,新年愉快!胡敏。向周围看看,再次仔细地看了这张卡片。那是张花篮彩色照片,花篮里五彩缤纷,最醒目的是几朵紫红玫瑰和几箭黄色百合,背景是纯黑的,再看看背面胡敏的签名,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幻。心里又幸福又害怕,这毕竟是第一次,在那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

从收到贺卡那一刻起,我的脑子一直在转,也买张卡送给她?想到这个念头心就跳,好像做了贼。想了几个钟头才决定也送她一张。我在街上转了半天,最后选了张印着简谱和歌词的歌曲卡片《九九艳阳天》,背景是二妹子和四班长并肩站着遥望远方,憧憬着幸福的未来,二妹子那深邃的眼神像极了胡敏。我也在背面写了字,趁教室没人时偷偷塞进她的书桌里。

从此我俩就有了一种心照不宣,一种默契,在教室里每当我看她时,她一定侧过脸,柔柔的眼风从那一绺秀发里飘来,目光一触即收,等着下一个碰撞。一天下午到教室,一开书桌看见一张电影票,瞥见胡敏飘来的眼风,我没做声。那天是包场看电影《刘三姐》下集,老早就听见老歪吆喝:好消息,今天看刘三姐下半部!那天飘着霏霏的细雪,到了电影院,果然胡敏坐在我的右边,我心里一阵激动,我们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那时电影票都是生活委员按小组发,我俩又不在一小组,胡敏怎么弄到两张票,我一直纳闷,但从未问过她。

电影真美,如画的漓江山水边,刘三姐缠绵而歌:“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听得我心旌摇曳,看见胡敏放在身边的手,我装着无意用右手碰了她一下,她好像没知觉,眼睛盯着银幕,我轻轻地摸一下她的手,她缩回手去,我心中暗暗叫苦。只见她好像热了,把短大衣敞开,把手插在口袋里向外一翻把我的手盖的严严实实,她的手就从口袋里滑出来放在我的手上,我的心别别地跳着,一下把她小巧的手握在我手中,温暖润滑,掌心微湿,像一股电流传遍我的全身,我的心幸福地颤栗着,好容易才把呼吸调匀,我握紧她的手,只希望那一刻永不消逝,直到地老天荒。可惜不能如愿,我感到胡敏把手挣出来,原来电影快完了,已经是“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了,电灯亮了,我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腮红眼饧,未说一句话,红围巾往头上一裹,转身急匆匆地跑了。我走到外面,雪下得大了,冰冷的雪花落在我发烫的脸上,立刻融化了,我把右手放在鼻下久久地闻着,那是胡敏手上雪花膏的香味,让我深深地陶醉。

以后的岁月如诗如歌,我们每天玩着目光缠绕的游戏,但再也没有机会单独说话或拉手。我口琴不吹了,听说不卫生,会得肺病,就玩起了笛子,一吹起那悠扬婉转的《九九艳阳天》,胡敏就晃头晃脑地跟着唱,声音虽不大,却很动情,在那醉人的歌声中,我们初中毕业了。胡敏上颍州中学高中,我则上了高一中。一中无初中部,省重点,从全地区招生,门槛很高,我们一届毕业240多人,只有8人考入一中。当时我踌躇满志,因一中升学率在70%以上,65年达90%,进一中几乎等于进大学。我甚至开始盘算,一收到大学录取通知,我立即向胡敏求婚,就像四班长和二妹一样开始我们的九九艳阳天。可谁又能知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知道天威难测?

同学二秃子的爹当过阴阳先生,他也学得几手,时常给同学免费算命,据说他还算的真准。一天我说你给我算算,他莫测高深地盯着我,看得我脊梁沟直冒凉气,只见他把桌子一拍,大叫:“怪哉,怪哉!我看你贼眉鼠目,印堂晦暗,命犯凶煞,大难将临,快拿钱来,贫道为你破解!”同学一起大笑,我把他搂住后腰摔在地下。谁知正如二秃子所言,一上高中,我的厄运便纷至沓来:首先母亲病逝,接着是犯了阶级立场不稳和想加入基督教的政治错误,在接着就是胡敏离我而去。

上高中后,我们仍旧常常周末在图书馆见面。不久红太阳又光耀大地,随着阶级斗争的号角响彻云霄,我感到我和胡敏间的关系慢慢变了,她越来越积极向上,我却越来越颓唐堕落。我在一中犯错误的事她也知道了,在她的目光中,我感到那柔柔的光辉已渐渐隐去,为一种摄人的冷峻所取代,我熟悉这种眼神,在我们班干部子女的眼中我见过多次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所期盼的九九艳阳天永远不会有了。记得那是文革刚刚开始的时候,一天,我正在图书馆无聊地翻着那充满火药味的报刊,看见胡敏向我走来,她穿这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装,一根旧武装带扎在细腰上,使军装更显得肥大,但却透着威严,逼你仰视。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我面前,丢下一封折成方胜的信,转身大步离去。

这是从我们交往以来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书信,我颤抖着把它打开,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迹:“希望你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改造世界观,抛开一切私心杂念,投身到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去!”虽然没有抬头和落款,但我清楚地明白,这是一封她写给我的绝交书!

我踽踽地走到西郊妈妈的坟前,点着一摞黄裱纸,看着那火舌在微风中抖动摇曳,我把胡敏的信放上去,马上化为灰烬。我从口袋里掏出胡敏送给我的贺年卡,深情地再看了一眼那五彩缤纷的花篮,在她的名字上吻了又吻,终于把它在火上点燃,看着记录着我这段痴情的贺卡变黄,变黑,变焦,变成一只翩翩的灰蝴蝶。余火烧到我的手指,但我完全感觉不到,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在这长满荒草的一抔黄土里埋葬着两个女人,一个是我亲爱的妈妈,一个是我心上的胡敏,梦中的情人。在止不住的泪水中我竟想起一个黑色的笑话:古希腊有个丑陋而机智的奴隶叫伊索,说有一个女人爱他爱的发狂,周围的自由人都大笑:怎么会有女人爱上你这丑八怪!伊索说,我没有说谎,那个女人就是我妈。卑贱的丑八怪还有个妈妈爱他,而我连妈妈都没有,想起自己以前的种种顽劣不肖和妈妈那成串的泪珠,想到今后再也不能见到胡敏,我不禁大放悲声哭倒在地。

从此以后,我再也未去过图书馆,再也没有见过胡敏。一晃几年,我觉得我已经把她忘了,那段情已永远地埋葬在那片荒冢里。可是71年的除夕夜,在江营那破败冰冷的小屋里,萦绕在心头的却还是妈妈和胡敏,回响在耳边的依然是《小白菜》的哭泣和《九九艳阳天》的婉转。后来,还是在这个小屋里,何氏昆仲和我谈起他们血泪斑斑的初恋,我也说了我的,如果那也算初恋的话,发现我们三人都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忘记了自己的奴隶身份,爱上了共产党干部的女儿,我们没有资格去爱的姑娘。但要爱奴隶的女儿也同样的困难,没有黑五类的姑娘愿意嫁给黑五类,我的两个姐姐都嫁了红五类,那是能改善她们处境的唯一途径,何连昆的姐姐也想嫁个红五类未遂而犯了神经病。而我们就是一群命中注定没有爱情的人。

慢慢地,我接受并适应了我们不该有爱情这一事实。尤其当了搬运工后,发现不仅仅我们这黑五类没有爱情,号称工人阶级的搬运工中,像周义成这样的30多岁的光棍大有人在。也就坦然了,释然了,我学会了像黑老搬一样说脏话,骂人,渐渐有了一种“我是流氓我怕谁的”骄横。为此我很自豪,我已能昂首挺胸过闹市而不需破帽遮颜,见了同学熟人也毫无愧色,声宏气粗。我自觉已修练到了“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潇洒境界,有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钢缆神经。

有一天,拉货穿过热闹的人民路,刚到鼓楼,耳边突然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我全身像触电般的一抖,循声望去,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胡敏和一个男的站在一家商店门口,胡敏穿一件白得发兰的的确良短袖衫,雪白的手臂在骄阳下耀眼,下面是条撒着小碎白花的湖兰裙子,那男的高个,挺帅,在手掌里拍打着一柄纸扇,腕上的手表闪闪发光,好像在讲个很好笑的故事,胡敏笑得弯着腰,花枝乱颤。只看这一眼,我的心好像被狠狠捅了一刀,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泪水刷地一下,奔涌而出,流了满面。我急忙拉下草帽,匆匆逃走,到一个电线杆边,我停下车,蹲在地上,用毛巾捂住脸,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胡敏。好像笑够了,那男的推过自行车优雅地偏腿上车,胡敏小跑两步,轻盈地一跳,坐上后座,右手顺势搂着那人的腰,左右穿梭,裙裾飘飘,如风而去。这是20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胡敏。

20年前的那一幕,像是一张永恒的照片,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多次地想象着当时如果胡敏也看见了我,那该是怎样的情景。我想一定像是挽着显贵,穿着皮裘的冬妮娅看见混身褴缕在泥泞中修路的保尔。可人家保尔是在献身人类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而我则是共产主义要清除的污泥浊水。从那之后,我心中的胡敏就彻底远去了。以往,虽知无望,但内心深处却还有一丝盼望,不管是如何渺茫,现在是彻彻底底绝望了。后来听同学说,那男的是她师傅,党员,退伍军人,又高又帅,我算什么,就一社会渣滓,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虽然心里酸溜溜的,我也庆幸胡敏有了个好的归宿,胡蝶迷,胡蝶迷,祝福你,你本来就属于位高权重的徐大马棒,不该属于卑微的小炉匠。

91年回阜期间,我非常想见到胡敏,嘱咐老歪一定要请到她。聚会时她没来,问老歪,说电话里她答应来的。一枝花说也许她忙来不了。原来她和丈夫都从轴承厂下岗了,只有每月180元的生活费,过得很紧巴。最要命的是她那独生女,不好好念书,成天打扮,追足球明星,最爱大连万达队,才上初二就逃学不上了,跑到大连去了,不知天天干啥,只知道不断打电话来家要钱,两口子在北顺河菜市场租个摊位卖鸡。每天一大早,就拉板车到城外公路上买鸡,再拉回菜市场卖。有人买了要当时处理,胡敏就帮人宰杀,褪毛,开膛,清洗,每处理一只两毛五分钱。晚上在顺河街卖大排档,挣点钱就贴在女儿身上,你说这儿女不成器,爹娘要遭多大的罪!听有人说她女儿后来当小姐了,你说说,这爹娘心里是啥味?她男人就天天喝酒,是个酒晕子,经常醉得一塌胡涂。

第二次聚会时,我跟老歪要了胡敏的电话说,我来通知她。当晚我拨通了电话,是个传呼电话,一个老太太接的,让我等一下,一会那头传来一声“喂---”我立刻激动起来,气都不喘地说:“你是胡敏吗?我是芦紫。明晚在老歪那聚会,请你一定来,我想见见你!喂,喂!你听见了吗?怎么不说话?”胡敏好像一点也没有我的激动,半天才说:“好吧,我去,没事我挂了。”“等等,你听我说……”她没有听我说,听筒里就响起了嗡音,她挂断了。我懊丧地摇摇头,心想等明天见面再说吧。

第二天聚会时胡敏又未来,我心里一阵恼火,怎么这么说话不算话?咱们毕竟相爱过,怎么能如此绝情!聚会到一半时,何连昆才匆匆赶来,一进门就说,“我打的到门口时看见一个人从窗户往里面看,我一下车,她急忙走了,看身影象胡敏,你说,来了咋不进来呢?好好好,我来晚了,认罚三杯!”酒桌上气氛又热烈起来,谁也没有在意连昆的话,但我的心咯噔一下,眼泪立刻往外涌,我赶紧去了趟洗手间,让泪水畅快地流淌,然后洗净擦干,回到座上。笑容在我脸上凝固,我的心已飞到那寒风刺骨的街上,追逐着胡敏细碎的脚步,我知道她不会打的,那可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啊!胡敏,我知道你为何不进来,就象当年我蹲在电线杆下不敢见你一样,胡敏,胡敏,你真让我心疼,让我心碎!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北顺河菜市场,一溜一溜的摊棚里,鸡叫鸭鸣,人声喧嚷,煤烟味,鱼腥味,鸡屎味混杂在一起,使人烦躁。我转了几圈终于看见了胡敏,她正在一个热水盆里烫鸡拔毛,我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看着她。她低头敛眉专心地褪鸡毛,略现花白的头发拢在一顶线帽里,额头已有了两道浅浅的皱纹,戴着两只套袖,两手被水浸泡得泛白,一刹那间我想起了那只曾攥在我手心中的温软润滑的小手和那手上的香味,想起那两轮弯月中的柔情蜜意,不禁出了神……

“哎哎,说你哪,那戴眼镜的,说的就是你!你要买鸡?老看个啥劲?”旁边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冲我喊道。我马上回过神来,仓皇答道:“是是,我,我买鸡……”

“买几只?”“两,两只。”那汉子就去抓鸡称鸡,我看看胡敏,她马上垂下眼,并不看我,装不认识,我也只好装不认识,以免给她找麻烦。

“四斤二两,二十一块,要不要处理?要,好,二十一块五!胡敏,收钱!”

胡敏说:“知道了。”

胡敏动作很麻利,我就在旁边看着,她手上不停,偶尔会从眼角瞟我一眼,但决不正眼看我,也不想和我说一句话,十分钟后,两只肉鸡就装进了塑料袋,递给我,我说,谢谢你,嗓眼就哽住了,乘她丈夫给别人抓鸡,我飞快地把二百元钱往她手中一塞,鸡也未拿就转身跑了。跑了老远,回头一看,她正定定地朝我看着,我向她挥挥手,她转过身去,再也未抬起头来。

在我动身那天早上,爸爸出门买菜,刚到门口,看见有人从门下边塞进来一封信,上写着芦紫亲收。就拿来交给我。我一看字迹就知道胡敏写的,剪开一看,里面有两个纸包,一个里面包着二百元钱,另一个包着一张贺年卡《九九艳阳天》!相片和背后的字迹都褪色发黄了,但仍然清晰可辨,两张纸上没有一个字,我愣住了,对着那两张白纸发呆,心里在呼喊着:胡敏,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胡敏,你为什么不张口说话?胡敏,我能读得懂你这无言的书信吗?

列车在飞奔,车轮在歌唱,在车轮的铿锵声中,我知道我在走我的路,在车轮的铿锵声中,我慢慢进入梦乡。我梦见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河水清澈,风车吱咛,麦苗碧绿,蚕豆花香。两只彩蝶,上下追逐,翩翩翻飞,在艳阳下,在晴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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