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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发簪外传之外传

(2013-06-03 17:26:32) 下一个
1 珍儿
乾隆年间我出生在苏州的汪府。我的父亲是汪为仁,他生有十三子十二女,我在女孩中排行第九。母亲侍诗,原本是服侍祖母绘画读书的丫鬟。她生性聪明,耳闻目睹居然初通文墨。父亲喜欢她的聪明好学,温婉柔顺,收她为妾。在汪府众多的姨夫人中母亲无论容貌家世都不出众,尤其生了我后更加受人冷落。算命先生说我有着十煞命格,非宜家宜室之女。父亲要把我寄养在乡下亲戚家,可耐不住母亲的苦苦哀求,同意让母亲带着我住在偏院。
母亲叫我珍儿,待我如珍似宝。虽然她在汪府的地位低微,可她总是尽量不让我受些许委屈。母亲闲下来的时候,会悄悄地从父亲的书房里拿几本书读给我听,有时候会教我写字。家中的姐妹不愿意和我玩,那些书就是我的朋友。
我长到七岁。母亲把我打扮一新,带我去书房见父亲。父亲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考我,我倒背如流。一向严肃的父亲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他点头道,“过几天让珍儿到三舅老爷那读书吧,那些女书并不适合她。”生性淡泊的母亲居然喜形于色,让我再三谢过父亲才领着我离开。
2 三舅
汪家虽然世代为商,但向来尊师重教,诗书传家,支持子弟走科举仕途。私塾就设在汪家后院,当时的先生是汪家的远房亲戚三舅老爷。他出身岳麓书院,饱读诗书,学识渊博,曾经是三甲进士出身,任翰林院编修。据说他为人耿直迂腐,得罪了权贵,被贬了官,最后流落到了汪府。
第一天母亲送我去私塾见过三舅。三舅不置可否地对我点点头,示意我找一张空的书桌坐下,他继续讲课。三舅是个清瘦的中年书生,穿一件洗得掉了色的长袍。无论是诗经还是史记,他永远用着不急不慌的声音讲述。他也不在意下面的顽童能听懂多少,他的目光经常从我们的头顶飘过,越过窗外落在远处。
3 红楼娘子
课间休息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光,我们在后院捡果子,捉蛐蛐。偶尔师母会在她的小屋里弹琴唱歌,她的声音优美,远远胜过年节时家里请来的戏班子。但不知为什么那歌声里总有一丝凄凉。我听父亲的姨太太们讲过,三舅年轻时也是风流英俊的才子,曾受二十四桥无数美女青睐。红楼娘子是扬州城里最红的歌伎,她爱慕三舅的才华,托付终身。三舅金榜题名后,不惜和父母反目,终于娶得美人归。本也是才子美人的一段佳话。
有一次妈妈打发我送绣花样子给红楼娘子。还没到三舅住的小屋,远远就能听到一个女人的愤怒讥骂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三舅不急不慌的申辩声。等我走近门前,那个女声却突然乍然而止。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子打开门来。虽然韶华不在,她的眉眼之处依然可以看出当年的美貌,举手投足还是那么从容优雅。她亲切叫着我的名字,把我让进小屋,拥挤的小屋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她就是红楼娘子。
4 顽童
三舅有一把戒尺,用来打不听话的学生的手心。挨打最多的是德易,三姨太的儿子,我的同父异母哥哥。三姨太是宁波人,祖上作小生意,精明能干是府上的实权人物。德易是所有兄弟中最聪明淘气的,也是最受父亲重视的。他读书一目十行,诗词歌赋,经书时务也游刃有余。可惜他过于浮躁,经常欺负比他笨的同窗,尤其是在家里地位低微的我,更没少被他暗算过。德易挨打,三姨太找父亲告过状,但父亲认为德易脾气过于轻率,三舅对他严加管教正好改改他的性子。
另外一个挨打多的是千里。千里家里开当铺的,是父亲生意上的朋友。千里深得其父精髓,经常用三瓜两枣巧取豪夺同学的玩具,非常有悖三舅每天耳提面命的孔孟之道。有一次千里正洋洋得意地吹嘘他怎么偷看戏班子的小姑娘洗澡,德易无比羡慕口涎直流地听着,两个人完全没注意到三舅已经走进课堂。三舅大怒,把千里暴打一顿,原因是非礼勿视,又把德易暴打一顿,原因是非礼勿听。
5 小宁波
德易挨了打的第二天,妈妈又打发我去给红楼娘子送东西。才进后院,却听到人声。我赶紧转身,躲在门旁的梅树下偷看。远远看见三姨太领着一位少年从三舅家出来。那位少年穿着粗布衣服,长身玉立,眉眼中英气十足。他似乎也看见树下的我,眼光向我转了过来,我羞红了脸,折下一支梅花,低头假装是在闻手里的花香。三姨太从我身边经过,看到我,骂道,“死丫头,越读书越没个样子,到处瞎跑,仔细我告诉老爷。”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少年是三姨太在宁波的远房亲戚,黎文,她专门找来给德易作陪读的。她拜托三舅,如果德易犯事挨罚,板子德易黎文一人一半。
文就坐在我的旁边,我一抬头就能看到他那英俊的面庞。有时候我们的眼光不经意中相遇,他总是浅浅地对我笑笑把目光移往别处,我喜欢他温润如玉的笑容。德易经常用我们听不明白的宁波话对黎文发号施令,同窗们不满他们的黑话,戏称德易为大宁波,黎文为小宁波。
千里挨了打后,老实了不少,很少吭声,一天到晚不知道他在捉摸啥。德易依然淘气,这一天又挨了三舅的打,还连带着文挨了一顿板子。我看到文咬着嘴唇,眼泪在他的眼睛里打转,可他脸上还是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我心里突然很痛,比自己挨了打还难过。看着他用红肿的手为德易研磨,我不禁鼓起勇气,把自己研好的墨端到德易面前,低声说,“哥哥,我的墨研好了,你用我的吧。”德易不屑地看了一眼,“你这粗墨哪能写字,我得用上等的徽墨。阿文,赶紧给少爷研墨,别耽误了我的文章。”
晚上回到家我闷闷不乐,妈妈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愿意讲,只说三舅又打德易板子的事。妈妈不禁叹道,“德易真象老爷,老爷小时候也经常挨先生板子。”我不敢想象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年少时也调皮捣蛋,不禁追问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情。妈妈说,“你爸爸读书时经常挨板子,每次你奶奶都打发我去厨房拿猪油膏给他擦手,能止痛又能好得快。”妈妈似乎想起了往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深夜大家都睡了,我轻轻地下床,穿好衣服,拿出了我最喜欢的那个空的香粉盒。我穿过寂无一人的长廊,月光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猫头鹰突兀的叫声时不时吓我一跳。我悄悄地摸到厨房。厨娘们早已睡熟,我找到了装猪油的罐子,满满地装了一盒子的猪油糕。
第二天课间我红着脸地把猪油糕交给了文。他笑着谢谢我,我很开心。
6 水仙玉簪
这一天千里拿来一支碧绿的水仙玉簪,他课间滔滔不绝地向同学们炫耀说是他店里新收的宝贝。那支簪子实在是漂亮,上面的水仙花雕得玲珑剔透,花丝细若毫发。我也很喜欢那支发簪,贪婪地盯着看,想象着那支簪子戴在我头上的样子。
千里喋喋不休的夸口,说这就是传说中的陆子冈的水仙花簪,价值百金。被一个不知道深浅的败家子拿到他的铺子里当了二十两白银。他口沫横飞居然把三舅也引过来了。奇怪的是三舅这次没有摆出师道尊严的面孔训斥他,倒是饶有兴趣的拿过那支簪子,仔细端详。
千里来劲了,他奉承到,“先生,这可是如假包换的好东西,您看这上面的子冈款。”三舅点头称是,还不禁呤诗道,“略有风情陈妙常,绝无烟火杜兰香,昆吾锋尽终难似,愁煞苏州陆子刚。”三舅突然拍拍千里的肩膀,说,“你把这支簪子让给我怎么样?”千里作出非常为难不舍的样子,摸摸脑袋,终于咬牙说,“本来这支簪子我们家是收来当传家宝的。难得先生你喜欢又识货,我就便宜点让给你,二十一两银子。”
“慢着。。。”,我听到黎文的声音,转头去看,却发现德易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走了。三舅欢天喜地好像没听到,美滋滋地回家去拿银子。红楼娘子回娘家去了,三舅费了好久才找出他的银票,交给了千里。
过了几天,我去上学,突然发现三舅呆坐在书桌前,眼神更加落魄,手心通红肿得老高,桌子上的戒尺神秘地断成了两截。千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我后来听姨娘们背后嘀咕,三舅用了一年的工钱买了这支簪子本想送给红楼娘子,没想到是千里这个鬼头在玉器坊花了半两银子买的蛇纹石作的高仿。红楼娘子大发雷霆,三舅颇吃了点皮肉之苦。
黎文来了,我能看到他眼神里的歉意,他悄悄地把我给他的那盒猪油膏留给了三舅。
黎文课间开始看一本书,上面写着《制玉》。德易讲过黎文的祖辈都是玉匠。父亲知道这一行的艰辛,不愿意让他重操祖业,希望他能读书,所以把他送进汪府。
有一天,三舅的案头上出现了一块古色古香的镇纸,长长的形状,象一把戒尺。上面浮刻着一首古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三舅抚摸着那块镇纸,眼角突然有了两滴泪水,他拭去泪水,继续讲课。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打过任何一个学生的手心。
那七年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7   潘世恩
我曾经以为我能天天在三舅的私塾里读书,抬头就能看到黎文谦和的笑容。直到我十四岁那年,我才知道再美好的时光也有结束的那一刻。
苏州潘府的世恩公子,和我一样祖籍也是徽州。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年方二十四,可谓年少得志。他的原配夫人谢氏在他状元及第的前一年死于难产,留下一位年仅三天的幼子。据说他长得相貌堂堂,是姑苏城中无数妙龄女子憧憬恨嫁的男人。
他连夜从京城差人来汪府提亲,只求有适龄女子愿意马上远去北京和他成婚。家中适龄的姐妹都已许配人家,只有我因为命格太硬,无人敢聘。潘家倒也不嫌弃我的八字,很快就送来聘礼。
父亲的姨娘们成群结队地来祝贺我和母亲。她们大都是第一次踏进我们住的偏院,她们环顾着母亲房间里简陋的摆设,眼神里难掩的是不屑。她们口是心非地夸我命好,犀利的目光不忘把我从头打量到脚,俨然把我当成了飞上枝头的麻雀。她们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和母亲的交情,临走前都众口一辞地告诉我不要忘本,一定要记得娘家的兄弟。她们的来访对母亲也不是毫无价值,母亲打听到潘家之所以连夜求婚的实情。和珅看上了潘公子的才华,想招他为婿。世恩不愿趋炎附势,但又不敢直接得罪权臣,只好谎称他已经文定苏州的汪家小姐。他想着我父亲女儿众多,总有适龄女子,谁知急切之中府中小姐只有我一人待字闺中。阴差阳错,我成了姑苏城里待嫁少女们嫉妒的对象。
家里开始为我准备嫁妆,父亲不许我再去私塾读书,女孩和男孩一起读书毕竟不合礼法。我和母亲搬到前院去住,父亲经常来看望我们,他还打发众姨娘轮流来教我女红妆扮礼仪。家里喜庆团团,只有母亲和我并不快乐。我几次午夜醒来,都能看到她坐在灯下发呆。我渴望着回到三舅的书屋,想着能够再见到黎文,和他说句再见。终于有一天中午我趁着使女们午睡,偷偷地跑到后院的书屋。我透过窗户试图寻找他,可他已不见踪影。我拦住放学的德易向他打听黎文的下落,德易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他回老家了。我怅然若失地往回走,经过了那棵青梅树,不禁怆然泪下。那是七年前我们初遇的地方,梅树还在,依然是枝繁叶茂。
母亲和姨娘们把我送上了披红的马车,我能看到母亲强忍着的眼泪和她渐渐衰老的容颜。我走了汪府还有谁和她作伴?我想每个人一旦出生就带有她的使命,母亲是,我也是。我不知道我的使命会是什么,其实知道又怎样,除了继续往前走,我并没有别的选择。
和我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的还有一岁的潘曾沂和他的乳娘,这个比我小十三岁的孩子从此就要叫我母亲。看着他那张无助的小脸,他其实和我一样,不知道遥远的北京城里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忍不住把他搂进了怀中。
8   北京城
走了一个月,我们这支小小的车队终于到达了北京。简单的婚礼后我见到了我的丈夫,潘世恩,英俊潇洒的状元郎,他比我大十岁。
婚后我们在北京城买了一座小小的院子,算是安下了家,我一件件饶有兴趣地添置家具。下人们都尊敬地称我夫人,家里的大小事情他们都来请示让我做主,我再也不是汪府那个人微言轻的庶出小姐。
有时候无意中我会听到他们私下闲聊原来的谢氏夫人,她们会感叹那个女人是何等美貌贤惠,可惜福薄的她无法享受现在的荣耀。其实不用听她们谈论,我也能揣摩谢氏夫人的模样。她虽然不在了,但我的生活中处处有她的痕迹。有时候世恩无意中会用她的名字来称呼我,意识到错了又冲我歉意地笑笑。有时候世恩看见一件旧物会突然发呆,全然忘了身外之物。我不在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只属于自己,就是对至亲至爱的人也不愿意开启。世恩心中有那么一个角落,我又何尝没有?
和珅对世恩婉言拒婚已经心存芥蒂,世恩对他后来几次的笼络又是虚于逶迤。和珅权倾朝野,而一个小小的翰林居然敢视他为无物,心中不喜,从此不用世恩。
世恩在翰林院当任修撰,一干就是六年,薪水微薄。好在潘家在苏州的产业甚多,日子虽然过得并不奢华,倒也不至于捉襟见肘。其实那段时光是我在北京城里过的最平和安详的一段日子,他不用小心揣摩圣意,我也不用替他担心受怕。每天他早早地回家,吃完饭陪曾沂读书玩耍。
9 血色发簪
世恩三十岁时,朝廷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太上皇乾隆驾崩,嘉庆亲政,然后和珅被抄家处死。尘埃尚未完全落定,世恩连升三级,擢升为内阁学士。上门祝贺的同僚络绎不绝,他们感叹世恩终于否极泰来,等来了识英才的明主。我不知道他的提升是福是祸,但我知道我们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他不再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吃饭。经常很晚才心事重重地回家,办公到深夜才能安睡。
圣恩隆厚,三十八岁那年,世恩任命为四库全书总裁、文颖馆总裁,翰林院掌院学士。我们搬进了新的府邸。喜事连连,婚后多年没有生养的我这一年为世恩生下了次子曾莹。十五年来,潘府终于又添新丁,世恩喜出望外。
这一天他下朝回来,兴高采烈地来看我和新生的儿子。他打开一个明黄色的盒子,让我看里面的玉石。他告诉我那是新疆进贡给皇上的羊脂美玉,皇上赏赐给他祝贺他喜诞贵子。他说要用它作成一件首饰送给我,问我喜欢什么式样。这是世恩第一次送礼物给我,又是这么贵重的美玉,我一时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我平时并不喜爱珠宝,心里对首饰毫无概念。我长相平平,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我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千里卖给三舅的那支水仙发簪。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支簪子的模样,上面的水仙花雕得玲珑剔透,花丝细若毫发,那曾是我童年可望不可及的梦想。我告诉世恩,我最想要的就是一对发簪。
世恩让我放心,他一定会想法找到扬州琢玉巷最灵巧的工匠为我打造一对精巧绝伦的玉簪。
儿子周岁的那天,送完贺客后,世恩交给我一只盒子。他告诉我玉簪打造好了,的确是举世无双的精品,可惜只有一支。造玉工匠已经不知去向,并没有留下为什么只做成了一支的原因。他叮嘱我早点休息,然后去书房继续办公。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玉簪。它的雕花和我童年时看到的水仙玉簪居然一模一样。可我印象中那块玉石是纯白的羊脂美玉,而这支簪子的一头,竟然是鲜红的颜色。隐隐约约,显出的是一个“文”字。那个“文”字的笔迹看上去无比眼熟。
我心里一震,仔细翻看盒子,我看见盒底隐蔽的地方细细地雕刻着半阙《点绛唇》。见有人来,袜划金钩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那一刻我不禁泪如雨下,我知道一定是他,我心中那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珍藏的长身玉立的少年。这么多年我一直耿耿于怀他的不辞而别,今天我终于明白他并没有忘记我,他依然记得青梅树下我们的初遇,他依然记得那支让我眼馋的水仙玉簪。我抚摸着发簪,指尖顺着每一道刻痕缓缓地划过,我知道发簪的鲜红是他用他的心血泌色而成。我也知道他一定保存着另外一支玉簪,那支上面应该刻的是我的名字,“珍”。
我从来没有戴过这支玉簪,我把它珍藏在身边,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拿出来抚摸擦拭。每次捧着它,我会想起姑苏城里的水声桨影,和汪府后院那位温润如玉的少年。
10
一年后,我生下女儿。我给她起名为雯,她是一朵彩云,给我的生命带来一抹亮丽的颜色。
世恩深得圣上欢心,平步青云,他被提拔为尚书,先后掌管工部,户部,和吏部。
世恩四十五岁那年,母亲去世,他带领全家回苏州奔丧。怜惜父亲年老体衰,世恩上折请求辞官在家伺候老父。嘉庆皇帝以为世恩先孝后忠,有违大道,龙颜不悦。但圣恩隆厚,还是准他在家侍养,降世恩为侍郎,嘱他侍养父亲事毕后再回京尽忠。
我们在苏州一住就是十三年,那是一段快乐平静的日子。曾莹七岁开蒙读书。潘府没有同龄的学童,他一个人读书很是乏闷。而汪府子弟众多,书声鼎沸,我们于是把他送到汪家私塾。雯儿个性和我幼时颇为相似,不爱女红,偏爱看书。看哥哥读书,她也哭喊着要同去。雯儿最受父亲溺爱,世恩经不住她的死缠硬磨,只好让她也去读书。
处理完家中的事务后,我经常会早早地去汪府后院,等待他们放学。汪府的侍妾下人都恭敬地称我为姑太太,殷勤地侍候着。我总是婉言地谢绝她们,只求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那棵枝繁叶茂的青梅树还在,朗朗的读书声听起来和二十年前并无分别,可书屋里却已物是人非。三舅带着红楼娘子早已告老还乡,想到他们那样的才子佳人最后也落成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不禁唏嘘。我经常会在那棵青梅树下驻步,想象着有一天那位白衣少年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对着我微笑。
踏春时,我也去过扬州,带着随身的侍女试图找寻小宁波当年的作坊。作坊早已易主,新的主人不知所措谦卑地请我参观。我环视房间,早已没有一丝他的踪影,而琢玉巷里到处可见“文珍”款的玉器。我让使女留下几锭银子,怅然离去。
雯儿一日日长大,我在她身上处处能见自己年幼时的影子。到了十来岁时终于有一天,她也黯然神伤地向我抱怨先生乱打学生的手心。我不禁莞尔,打发侍女为她准备一盒猪油膏带去书屋。
十六岁时,世恩不再让她继续上学,让我教她女孩子该知道的技能。家里开始有人来求亲,世恩心疼女儿,想着让她在身边多呆几年,总是婉言拒婚。我知道女儿早有心仪的人,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她的丫鬟偷偷地从府外带信给她。我没有说破,其实在汪府的书屋我无数次见过那个男孩,那个英俊有礼的书生是汪家的远房亲戚,从他的眼光中我能感觉到他对雯儿的喜爱。
又过了两年,世恩服父丧满,道光皇帝下旨让他择良日回京上任。全家开始做回北京的准备,雯儿闷闷不乐,经常一个人关在房里落眼泪。我叹了一口气,瞒着她唤来她喜欢的那个男孩。那位书生谦和有礼,聪明博学,我很喜欢。他也直言对雯儿的喜爱,只是因为他家仅是小康,门第差距太大,想着将来考取功名再托人求亲。我告诉他我们马上要回北京,如果他真心喜欢雯儿,恐怕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很快他父母托人来求亲,世恩对这平常人家的求亲,自然是觉得有点突兀,可耐不住我努力说服,终于同意。赶在回京以前,我风风光光地为雯儿举办了婚礼。潘老爷的庶出小姐个个都嫁入名门望族,而最宠的嫡出大小姐却下嫁普通人家,让苏州城的士绅惊异。
回京的前一天,我又去了汪府后院。那棵青梅树还是那样枝繁叶茂,我在那棵树下等了十三年,可那白衣少年始终没有出现。此去北京,不知道我今生是否还有机会再回苏州,再见到这棵青梅?我把我最心爱的女儿留下了,留在这个让我神牵梦绕的城市,希望她的一生能够圆满幸福,不再有我的遗憾。
陪和我一起回北京的还有那支玉簪,和我对姑苏城的无尽思念。
11 重回北京
回到北京,世恩很快官服原职,回到尚书任上,后来又被任命为军机处行走。道光皇帝很是看重世恩的才华为人,对他信任无比,把大清的万世基业托付于他,任命他为上书房总师傅,太子太保,总管众皇子的学业。为了方便他去上书房,圣上还特意赏赐他一座紧靠圆明园的府第。七十岁那年,世恩又被任命为武英殿大学士,居内阁四大学士之首,另外三位大学士都是他的门生。世恩七十寿辰,皇上御书寿联一幅,命文武百官前往潘府拜寿。皇恩浩荡,世恩可谓是位及人臣。
夫荣妻贵,我作为当朝丞相夫人,更是无数命妇艳羡的对象。上元节帝苑的夜宴,吉巳日北郊的亲蚕,我都能感觉到身后那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母凭子贵,我的亲生儿子曾莹中了进士,官拜左侍郎。我一手带大的曾沂和另外两位庶出的公子曾绶,曾玮,也先后中举从仕。孙子祖荫更是天资聪颖胜过父辈,锦绣文章直逼祖父,高中探花。一门三进士,祖孙同琼林,算是当时的佳话。
谁能想到当年汪府那位十煞命格的庶出小姐居然成为京城命妇眼里福泽深厚的贵人?女儿孙女满月时,达官的夫人们会辗转求人抱着孩子带着重礼来潘府等候,只求我能见孩子一面,为孩子按额加福。我看着那张张粉嘟嘟可爱的小脸,眼前总是闪现出自己年幼时的影子。贵妇们哪里知道,她们艳羡的这些富贵并非我所渴望。如果有选择,我宁可不要出生在这似海深的名门。我情愿自己只是一名村姑,而他是村头普通的书生。我希望每日能从我心爱的人面前经过,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给他留一点好吃的东西。我用我的手轻抚孩子们的额头,心里为她们暗暗祈福,愿她们一生幸福平安,不为情苦,永无遗憾。那些名贵的珠宝,我总是让她们的母亲祖母带回。
世恩老了,当年英俊潇洒的状元郎如今已成垂暮老人。他渐感体力不支,多次上疏辞官,请求告老还乡。圣上总是下诏慰留,赐他黄马褂,特许他紫禁城乘轿,养心殿叙话,入宫时派太监左右扶持;身体不适时可以在家修养,不需上朝,就是坚辞不从他辞官的请求。姑苏城,似乎真的成了我们梦里才能回的故乡。
世恩八十岁寿辰时,皇上又是御书寿联赐他,命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向他拜寿,全府上下喜庆洋洋。最让我们高兴的是雯儿赶来北京给父亲拜寿。我见到了久违的女儿,满心喜悦。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就是几月,雯儿必须回苏州了。我执意亲自送她出城。在南门外我们依依话别,雯儿恋恋不舍,含泪不肯离去。我心里更是有万般不舍,我已是古稀之年,今日一别,也不知今生是否还有再见面的机会?苏州城我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汪府后院那棵青梅树还在吗?天色已晚,雯儿必须上路了。我拿出了珍藏半生的血色发簪,那支簪子经过我四十年的抚摸擦拭显得更加莹润光洁。雯儿很是惊讶,她想推辞,被我用坚定的目光制止。我用颤抖的手把这支发簪别上了她的云髻,她有着我年轻时的头发,乌黑浓密,鲜红的发簪衬着她白皙的皮肤煞是好看。
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告诉她,这支玉簪来自苏扬一带,本是一对,另有一支,上面刻着一个“珍”字。我等了四十年,也没有等到那支“珍”字簪的出现。我已经时日无多,今天把这支“文”字簪交给她,希望她能把它带回发源地,好好保存,传承后人。也许有一天,会有个有缘之人,找到那支失落已久的珍字发簪,让这对玉簪合二为一。
女儿走了,我望着她远去的马车,久久地伫立在皑皑的暮色中,直到使女再三提醒我该回了。我叫家人起轿回府,我们走的是五十六年前进京的那条路。恍惚中我似乎看见了当年那个孤独弱小的珍儿,带着年幼的曾沂,忐忑不安,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使命。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沉浮,我已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弱小女子,而是万人瞩目的相国夫人。我的身体不再健康轻盈,但我的目光坚定自信。我已经知道我今生的使命,就在这个巍峨的帝都。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畔,有我的家。那里有我相濡以沫的夫婿,有我满堂的儿孙,有我的喜怒安乐。我也知道,在我心里那个小小的角落,汪府后院那位温润如玉的少年,他从来就没有片刻离开。今生已矣,如果有来世,我祈祷上苍能给我不一样的使命,能够让我在那棵青梅树下再见到他,能够和他相守一生。
全文完
By melody2010 6-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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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读了凌志的血色发簪外传有感而陆续写成的。他那篇短短的文字,看似不经意,其实却处处隐含着历史典故,文化底蕴,让人回味无穷。我搜寻历史的长河,试图用想象的丝线,把他文中暗藏的一颗颗散落的珍珠串成一条珠链,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可惜水平有限,我这篇文字篇幅可能在他的十倍以上,表达的主题却不如他的优雅深刻。
谢谢郭太问起为啥没有把它写成一个殉情的轮回转世的故事,其实这种构思从来就不在我的计划之中。凌志的外传表现的是对今生的遗憾无奈,和对来世的希望憧憬,我个人理解他的那篇外传并没有殉情的成分在里面。
忠实于他的外传,我试图把这段故事放在一个历史的框架里,写一段寂寞无望的感情,一段刻骨铭心的思念。文中的角色大多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包括珍儿的父亲汪为仁。调皮捣蛋的汪德易也是有生活原型的,书画名家汪诒德。文中的事件年代也大多是有史可依,有据可查的。
人生是充满遗憾的。仔细想想,我们每个人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们都是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有的时候我们是没有选择的。有的时候我们有选择,但回想起来并非每次都做出了正确的抉择。生活就是这样的,与其沉湎惋惜于昨日失去的东西,不如好好珍惜我们今天的拥有。就让我们把那些错过的美好失去的回忆珍藏在心底无人知晓的角落吧,因为那也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
文中的三舅和红楼娘子也是因爱而结合,最后却成怨偶。我在想,其实珍儿和小宁波这样的结局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在珍儿的心里,小宁波永远是那长身玉立的谦和少年;在小宁波的心里,珍儿永远是低头嗅梅的娇羞少女。其实有没有来生已经不重要了,在这一生中他们在最美好的时候相遇相知本身就是一种祝福。
就把这个故事献给我心目中的珍儿和小宁波们吧,愿他们理解了今生的使命,找到了心灵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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