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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七十年——记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85)

(2025-03-04 10:42:31) 下一个

家国七十年——记亦泣亦歌的人生旅途(85)

第五节 我和父亲(1)

父亲是1913年出生的,属牛,和母亲同庚。我是他五个子女中的老小,五个子女依次排序为:长子徐家林,长女徐家荣(后改名徐珍珍),子女徐家好(后改名徐云),三女徐家美(后改名徐敏)次子徐家树(后改名徐家恕、徐凯)。邻人都调侃母亲说:你有福啊!五个孩子,两头是龙,中间三个凤。

自我记事起,家中似乎没过过好日子,因此我一直认为自己命不好。母亲也说你徐家恕命不好,自打你出世,我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怀念儿时时光,因为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粗茶淡饭只要能吃饱,就是好日子。在1953年到1955年这两年间,家中的日子稍有起色,吃饭时,家中分两桌,母亲和三个姐姐在大桌上,我和父亲在小桌上,自然,菜的分量和质量都要好一些,说明我一直受偏爱。那时候,我们家开个杂货店。父亲隔三差五地去蚌埠进货,当然都是肩挑。印象里,每次进货,父亲都会让我吃几块三楂糕和蓬松的糯米造型糖(各种动物造型)之类的食品,这是几个姐姐都享受不到的待遇,父亲有时还把我抱在他的腿上坐着。这是我和父亲最亲昵的时刻,至今每想起,仍然心热。1953年,我因麻疹,高烧数日,之后又拖延数日,最后转入弥留状态,束手无策的乡间医生说也许鸭梨能缓解。闭塞的淮北农村,在春天想买鸭梨不是一件易事,有人说香涧湖北的刘集可能有,父亲就跑了几十里路去了,果然买来两只鸭梨。鸭梨于治病虽无效,父爱却沉甸甸,一直暖存于胸间。

值得怀念的日子在1956年突然中断了。这年,在全国范围的私营企业改造运动中,杂货店关闭了。父亲因四类分子的身份,不得参加公司合营的杂货店,成为一农民,终年被拴在黄土地上。从父亲所分管的扶犁耕地、播种看,那个时候农村的阶级斗争还不算太残酷。因为扶犁播种在农村都算技术活,一般贫雇农想干都得不到这样的差事。1966年我在寿县搞路线教育,对当时农村的四类分子的状况不如牲口深有感触。记得一次,我找一个四类分子谈话,见他的腿上叮了两只蚊子,让他赶快打掉。他竟然抱头痛哭。我问他为什么哭。他泣不成声地说:过去从没人关心过我,蚊子叮了我,你让我打掉,说明你关心我。我的心被他说得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咬着腮帮把泪水压回去。一个工作队队员,为一个四类分子的酸相流泪,传出去了,可能会被当典型批判,所以,我不能让泪水流出来。

1958年公社化后,人们不适应这种新的政权形式,有人就此喜欢说俏皮话。每当中午收工时,我就坐在家门口,等待父亲回来。因为这个时候政治形势很紧张,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被抓,五花大绑地被送去劳改,罪名差不多都是因为说得洋洋得意的俏皮话。记得有这样的事例:住在我家南面的一个人拿着煮熟的红薯吃,边吃边说这是社会主义大面包。有人密告,结果此人被抓去判了五年刑。我和母亲都很担心父亲,生怕他被抓,他是一家之主,虽然在外面连头都抬不起来,可却是我和母亲踏踏实实的依靠。有时收工晚,迟迟不见父亲的身影,心儿急得笆斗大。晚上收工,我一般都见不到父亲,因为少年的我顽皮,顽皮了一整天,没等到吃晚饭,就爬到床上睡着了。

1958年,家乡开始食堂化,为了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食堂的饭可以放开肚皮吃,每逢食堂开饭,大喇叭总是播放《社会主义好》,社员们的欢声笑语和飘荡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的歌词交织在一起,充分展示了大跃进的特色。可是,好日子没过二个月,大队干部发现这样下去会出问题,于是就停止办食堂,赶快把剩下的小麦分给社员。就这样还是造成了一定的灾难,社员分到的小麦根本不够吃到秋收,有许多人家断顿了,饱尝了挨饿的滋味,所幸是夏天,能搞到瓜果野菜,才没出现饿死人现象。我们们家由于母亲操持,把粮食分成了若干等分,每天就吃一个等分。所以基本没挨饿。记得那时,每天中午,母亲贴死面饼,都是贴大中小三块,父亲吃大的,我吃中的,母亲吃小的,母爱以生命的形式潜入麦面的肉筋中,可食者却没体会到其分量。那时候,父母的关系很好,爱吵架的毛病彻底改了。可见贫贱夫妻多能容忍。

现今,我见到一些文章把大办食堂视为一桩罪名,扣在了毛泽东头上,觉得很不公道。理论上说,办食堂的优点明显,可以节省大量的时间和物资(柴火),可在这些文章中就没说明大办食堂的缺点在哪?怎会变成一桩罪?如今,哪个人上班上学不吃食堂?可在1958年,办食堂就成为严重的错误,因为它强行突破了客观条件的限制,会酿成灾祸。上文说,园宅集大队食堂之所以办两个月就停止了,是因为大队干部看到了危险所在。这个危险就是:收的粮食根本不够放开肚皮吃。继续办下去,夏收的小麦很快就会被吃光,全大队的人都会挨饿。这个时候,即便是县委书记拿着枪强迫他们继续办食堂,他们也不会听从。所以,有些文章中说某某国家领导人去故乡视察,听到群众对办食堂不满意的呼声,果断制止了办食堂的做法,以此来显示这位领导人英明果断。其实,这纯粹是扯淡,基层干部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把粮食分到户,有人挨饿,那是他自己的事,不关干部的责任,如果办食堂把粮食吃光,那罪责肯定会压在基层干部的头上,谁也不愿去承担这样的罪名;如果有人为保位子听上级继续办食堂的话,这个地方的群众肯定会挨饿,这样的干部就是罪人。所以我们看文章要思量,御用文人的文章大都不可看,看了就会中毒。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说。这就是尽管社会上出现一些让人乍舌的狂热,政治斗争异常残酷,可是民风却是淳朴的,非但夜不闭户,就是在大白天,也没人锁门,至多把门掩上。粮食就摆在家里,饥肠辘辘的人也不去偷拿别人的粮食。我说这话,可能没人相信,可这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所以,我一直认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种群,就是中国的老百姓,这也是中华文明得以延续五千年的根本的内在原因。

在大跃进的狂潮中,我和父亲很少谈话。父亲一天到晚的在外面忙乎,回到家已是疲惫不堪,哪有时间关心我。后来,因为全公社在安子口集中办学失败,园宅集小学因为教学用具和课桌全部丢失在安子口,无法继续在园宅集办学,学校就放了一段时间的假。这期间,父亲可能接受大哥被打成右派的教训,认为有文化是祸根。所以将我带到农田,让我跟他学习使牛耕地。就是这次和父亲长时间接触,使我理解到造成1960年大饥馑的根本原因,详情反映在我的博文《大饥馑是怎么造成的?》中,读者若有兴趣可以翻来读读。这次跟父亲学使牛,亲眼看到父亲吐血的情况:这日下午,正在使牛耕地的父亲突然弯腰蹲下,随着几声咳嗽,吐出几口鲜血。我非常惊恐,因为在故乡,吐血一直被视为严重的病魔。吐过血后,父亲收工,当晚就找了村里的医生徐德林看病,徐德林说没有大碍,是虚弱所致,让买只老鳖炖了吃。母亲按照医生的吩咐做了,父亲在家休息了二天又继续上工。

回想那个岁月,让人伤感。大炼钢铁、旱田改水田、兴修水利,一项接一项大型活动,所有的人都像被驱赶的牛羊,不停地奔腾在原野上,连家人每天都难得说上几句话。可是生活又异常的艰辛,难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心中唯有怨恨。可谁又敢出声?印象深刻的是,一次我曾因腹痛没上学,剧烈的疼痛,撕心裂肺的呼叫,却没人响应。疼痛过去后,我沿长街往南走,想去找点吃的,大白天,几百米的长街寂静无声,像是无人世界。这印象在我脑际存储了几十年,依然是那么清晰。

1959年6月。由于二姐新添男丁,来电要母亲去她家带孩子,并寄来70块钱(仅够母亲一人的路费)。鉴于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父亲和母亲商议说:他们只寄了一个人的路费,看来是不想让家恕去,你腆着脸也要把他带走,救家恕的命比看张喜山的脸色重要。父亲在关键的时候做出了正确的决断,我得以随母亲逃难北大荒。临走的那天,我回头看看了毫无生气的故乡,暗自发誓再也不重踏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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