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正文

给我一条波希米亚红裙 (138)

(2017-02-05 19:30:42) 下一个

从老四的私人会所出来时,天已经很黑了,路灯明晃晃地照着行人寂寥的小巷。小巷两边大多是深宅大院,院门关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人家。小巷子里偶尔有轿车驶入,驶过身边后,小巷变得更加冷清起来。琵琶姑娘头发蓬乱地沿着小巷走着,身体下部疼痛着,像是有液体在不断流出来。她的心情既难受又沮丧。她恨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可鄙可耻的人,既出卖了大维,又被老四强暴,却不敢反抗。

她冒着寒风走到路口,看见小巷和大街交界的地方有家小杂货店,店门的玻璃上罩着冰霜,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她走进小店,买了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她过去从来不抽烟,但是她现在想来一根。店主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把烟和打火机给她,收了钱,走到一边去看正在玩游戏机的孩子去了。

琵琶姑娘推门走出店门,在店门口停住脚步,撕开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她用打火机把烟点上,吸了一口。带着辣味的烟吸进胸腔里,呛得她咳嗽了一下。大街上的行人不少,人们从她的身边迈着匆忙的步履走过,没人看她一眼。刚才在老四私人会所里发生的一切,让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全被颠倒了。看到大维床下的枪时,她曾以为大维真的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坏人。当听到老四告诉她,那不是真枪,只是一把仿真枪时,她对大维的印象一下又好了起来。想到老四说的,假抢也可以换成真枪来给大维定罪,她突然警醒了。原来老四就是一直在憋着找茬儿给大维治罪,而自己所做的一切,给了老四一个很好的借口。她不知道老四具体会怎么办,如果大维真的因此被老四栽赃陷害入狱,她会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大维,给大维惹了祸。想到此她觉得心里愈发难受起来。

她在店门口把烟抽了两口后踩灭。她不想现在就回学校宿舍,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她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一块石头压着,无处排解。她沿着大街走下去,走到一家灯火通明的电影院。影院外面的橱窗里挂着一张老电影《缘分》的电影海报,她想起一直想看这部张国荣年轻时演的老片子,就走到售票口,看了一眼电影时间。电影已经开演十分钟了,下一场还要等两个小时。她从手包里掏出钱包,买了一张电影票,顺着走廊走进了放映厅。

放映厅很黑,她在门口站住了脚步,等了几秒钟,让眼睛适应了一下黑暗。她看见里面一排排的座位都空着,只有后面几排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她弯腰走到中间一排空着的座位中间,坐了下来。屏幕上,穿着带纹灰色西装的帅气的张国荣,在地铁站偶遇穿着白色套衫的青春靓丽的张曼玉。他们面对面坐在地铁车厢的座位上,偷偷窥看着对方。电影有不少夸张搞笑的镜头,让她忍不住想笑。看见张国荣和张曼玉在一起的幸福模样,她为他们欣喜。看见他们因为误会而分手,她为他们伤心落泪。屏幕上的张国荣不知怎么变成穿着一件被撕破了白衬衫拉着小提琴的大维,大维黑黑的眼睛看着她,手里拉着那把破旧的小提琴。琴声如泣如诉,在影院里弥漫开来。她低下头,双手捂住脸,低声抽泣了起来,身子一动一动的。大维从她的眼前消失了,她看见老四的脑袋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面孔显得狰狞可怕。

身边的座椅响了一声,她侧过头去,惊异地看见一个男人坐到了她身边。男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酒气,让她厌恶。她站起身,挪到旁边的座位上,躲开男人。男人跟着凑过来,伸手去搂她的肩膀,带着酒气的嘴唇凑过来,想吻她。

讨厌!

她喊了一声,甩开男人的胳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影院。

 

琵琶姑娘走到街头上,看见热闹的街道此刻已经寂静下来,瑟瑟寒风从街道上呼啸而过,吹得干枯的树枝发出哨声,也吹得她透心凉。她突然想去大维的家里去看看,于是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辆顶上亮着灯的出租车悄然在她的身边停下,她弯腰钻进车里,把大维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大维的住处很快就到了。她走进黑洞洞的楼门,顺着黑漆漆的楼道,爬上了楼,来到大维家门口。楼道里黑乎乎的,她跺了一下脚,让楼道的自动灯亮了起来。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见大维的屋门关着,门上贴着公安局的封条。她用手推了一下门,没想到门没锁,一推就推开了。她撕开封条,走了进去。

大维的屋子很凌乱,床被掀倒在一边,枕头和被子都散落在地上。她看见大维的那把旧提琴躺在地上,琴弓歪在一边,已经被踩断了。她迈过被子,弯腰拾起地上被踩坏了的琴弓,用手抚摸着断了的琴弓。跟大维在地下通道演奏了半年多,他拉琴,她弹琵琶,他们就像是一对合作无间的伙伴。虽然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暧昧的话,也从来没有挑逗过,连玩笑都没有开过,但是她知道自己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倒霉的小提琴手。捡起琴弓的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冒了出来。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爱上了大维。

 

老四的私人会所内,徐泽宁,志宏和老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开每周的碰头会。老四把一张纸推到徐泽宁面前,对徐泽宁说:

大哥,这是军队里面一百名贪腐超过三千万元的中将以上的人员名单,包括已知的贪腐数额,他们的军衔和职务。

徐泽宁戴上老花镜,拿过纸来仔细看了一遍。

你知道这里面哪些是对我们忠诚的,哪些是对其我们不忠的吗?

我在人名旁边做了注解,老四说。人名旁边点着绿点的,是忠于我们的人员。红点的是跟我们的对手走动紧密的人。最重要的,是在军委掌权的两位上将。他们这些年来提拔了不少军队干部,党羽很多,不少人是跟他们一头的。只要他们还在位上,军队就无法彻底整顿。

好,这份名单好,徐泽宁说。那我们就先从这两位上将动手,把他们拿下,让跟随他们的人群龙无首,再一个个收拾其余的。这两个人,一定要送上军事法庭审判,敲山振虎,吓一吓那些跟他们关系密切的。对于那些跟随他们的,让他们自己主动申请退休,免予追究。对于那些贪恋权位不想退的,查清事实后,直接逮捕,开除军职。

泽宁,这事儿怕不能操之过急吧,志宏说。一下动这么多军队将领,就怕会引起军内动荡,党内喧哗,给我们的对手可乘之机。

我也是这样想,徐泽宁说。所以先拿下这两个最主要的,其余的慢慢来。空出来的职位,一律换上我们的人。

我听说那两位一个患了癌症,另一个身体也不好,志宏说。是不是免掉职位,让他们自己去养老就行了?

不行,老四说。他们就是有一口气,也得拉上军事法庭。不然,如何树立大哥在军队的绝对威望,如何让军队的这些老家伙们敬畏啊?你对他们手软,他们怀恨在心,回头杀你一个回马枪。他们可是掌握军权的人啊。

老四说得对,徐泽宁说。对他们不能手软,一定要把他们和他们在军队里的党羽彻底清除掉。老四,你再替我好好想想,我打算把各个军区合并重组,用这个机会,消除一些军内的重大隐患。北京卫戍区的司令,一定要换上我们信得过的人。

好的,老四说。我去研究研究,起草个计划。

志宏,你中宣部那边,一定要把舆论控制好,徐泽宁转头对志宏说。不光纸媒和电视,还要特别注意网上。网上是一场新形势的战争,这场战争,我们一定要打赢,要拿过控制权。对于那些恶毒攻击我们党,攻击领袖,污蔑我们的英雄人物的人,要组织回击。要有我们自己的水军队伍,不能让公知们把讲话权夺走。

我知道,志宏说。我们已经成立了网络监管机构,制定了一些行之有效的办法。谁敢乱讲,我让朝阳群众举报他。我们已经用嫖娼罪惩办了一些网络大V,把他们搞臭,效果很好,现在那些公知们讲话收敛多了。

还有什么事情吗?徐泽宁问志宏和老四说。没有的话,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小寇还在家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我把大维那小子给抓起来了,老四说。他去八宝山练了半年枪,都快成神枪手了。我怀疑他是图谋不轨,想暗杀我或者大哥。

有证据吗?徐泽宁问。

有,老四说。射击场有他的记录,还有在他的家里搜出了一把仿真手枪。

仿真手枪?志宏问老四说。那能定罪吗?

我给换成真的了,老四说。我打算给他判个无期徒刑,让他死在监狱里,一辈子出不来。

你说那小子想暗杀你或者我,这件事有证据吗?徐泽宁问老四说。

没证据,但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老四说。不然他一个拉小提琴的,也没别的仇人,没事儿每周去练枪干什么?还练得那么认真,每周风雨无阻的。我看他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对着干。这样的人不抓起来,就是隐患。

光凭一把枪和去靶场练习射击,是不能定这样的罪的,徐泽宁说。这样说不过去,无法服人。

证据好办,我让他自己承认不就得了?老四说。上次定他强奸罪,他不是坐了两天铁椅子,挨了一顿揍和电刑,就乖乖承认了吗?

老四,一把仿真枪判无期徒刑,这样是不是太过了?志宏说。如果这事儿的真相万一被人知道了,不太影响泽宁的声誉了吗?

那得看你的本事了,老四说。你中宣部干什么吃的?媒体不报道,网上有任何言论直接屏蔽删贴,即使有个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敢跟我们对着干吗?谁拿这事儿做文章,我把谁抓起来。

大维现在关在哪里?徐泽宁问老四说。

在一处秘密地点,谁也不知道,也找不到他,老四说。我给法院打招呼,让他们尽快秘密审判,判完后直接押送外地监狱里。大哥放心好了,比这复杂得多的局面我都能控制。别说一个小小的提琴手了,就是那些有权有势有靠山的,到我手里不也乖乖的,让他们怎样就怎样,让他们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吗?

这事反正你要处理好,徐泽宁说。志宏提醒得有道理,不能让这件事影响我们的形象,也不能让我们的对手得到攻击我们的机会。

 

一间冰冷的单人牢房里,大维穿着一件宽大不合身的囚衣,站在一面刷成灰色的墙前,看着头顶上方一个很小的竖着铁条的窗口。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空,没有一点阳光的痕迹。一只灰白色的小鸟从窗的右侧飞来,扑扇着翅膀在窗口停了下来。它的脚在窗台上碎步挪动着,头摇晃着寻觅着食物的痕迹。大维走到床边,把给鸟儿留下的一小块馒头拿过来,捏成碎渣。他踮起脚尖,举着手,把掌心里的馒头碎渣倒在高高的窗台上。鸟儿低头用嘴快速地啄起馒头碎渣来,嘴里发出咕咕的响声。

大维举起胳膊来,想给鸟儿拉一曲《春之声》,才发现手中已经没有了小提琴。他苦笑了一下,挥动手臂继续对着空中拉了起来。一曲神奇的乐曲从他的手臂上散发出来,荡漾在空气中。乐曲带着一种温柔浪漫,沿着窗口飘散了出去,飞上了灰蒙蒙的天空。云雾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阳光从缝隙中照射了下来,照进了牢房内,在牢房内留下了一道明晃晃的光束。鸟儿停住了啄食,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看着鸟儿飞走了,大维放下了手臂,走回床边坐了下来。牢房的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像是有新的犯人被押了进来。自从第二次被关进牢房,大维知道恐怕自己再也难以出去了。但是他已经不像第一次进牢房那样充满恐惧了。他没有什么可怕的。他知道她已经摆脱了徐泽宁的控制,带着孩子安全地住在国外。他没有什么亲人,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他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因为经受不住电刑而承认强加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他已经打定主意,这次无论他们怎样刑讯,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有罪。他只有这一条生命。他要以这条生命,跟他们死磕。

 

星期六下午,齐静来了,给她和孩子们带了一盘刚烤好的点心来。孩子们很喜欢吃齐静烤的小点心,拿着点心到自己的房间里玩去了。爸爸和继母跟齐静聊了一会儿天之后,说想出去到河边散散步,遛个弯。

我陪您们去吧,齐静说。

不用不用,爸爸说。你跟小曦在家里看着孩子,我们转一圈就回来。

晚上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继母说。昨天刚买了一把茴香,晚上我要包猪肉茴香馅儿的包子。

不用了,不用了,齐静说。我坐不住。云云去图书馆做义工去了,晚上回来,我要回去给云云做点儿吃的。

云云这孩子真好,爸爸说。又努力又好学,还特懂事儿。

是她爸的基因好,齐静说。志宏当年就是一个特好学的人。

那你跟小曦慢慢聊,我们出去一趟就回来,爸爸说。

 

爸爸和继母走后,她跟齐静坐在客厅里聊天。齐静告诉她,听志宏说,大维又被抓起来了。

为什么啊?她惊异地问齐静说。

因为大维去射击场练习射击,还买了一把仿真枪,齐静说。

真的啊?他是拉提琴的,怎么会去练习射击呢?她疑惑地问齐静说。

据老四说,大维想报复,刺杀老四或者泽宁,齐静说。所以老四先下手为强,要把大维判处无期徒刑,让大维在监狱里一辈子出不来。

仿真枪能判无期徒刑?这也太离谱了吧?

老四心狠手辣,把仿真枪换成真枪了,齐静说。

就是真枪也不至于无期吧?她问齐静说。

国内的司法,你还不明白?齐静说。当初明宵做什么了,不是一句话就判了十四年吗?

那我们怎么办?有什么办法能把大维救出来吗?她焦急地问齐静说。

我跟志宏商量过,志宏觉得没办法,齐静叹了一口气说。老四霸道惯了,谁也惹不起。他只听一个人的,只有泽宁能让老四放了大维。但是老四对泽宁说,大维也可能是想刺杀泽宁。加上大维跟你过去的关系,泽宁恐怕也不会让老四把大维放出来。

那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她问齐静说。

志宏说先等等看,齐静说。目前恐怕是没有办法了,以后也许情况有变,到时再想办法。

 

齐静坐了一会儿,说要回去给云云准备晚饭,就走了。听到大维再次入狱,而且可能被判无期徒刑的消息,她觉得很难受。她心情恍惚地坐在客厅里陪着孩子们看电视,脑子里总是想着大维,什么也做不下去,芭蕾舞也不想练。爸爸和继母遛弯回来后,继母蒸了茴香馅儿的包子,让她去给明宵送几个去。她把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在一个盆子里,端着盆子去了明宵的住处。她在明宵那里坐了一会儿,把大维的事情跟明宵讲了。

给大维请个好律师吧,明宵说。别说仿真枪不违法,就算违法,也不能判无期。

没有律师敢得罪老四的,她愁眉不展地说。老四的霸道,在京城里是出了名的。得罪了老四,律师也一样会被关监狱。谁敢出来给大维辩护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明宵说。这些年,我拍电影,赚了一些钱。我把钱拿出来,给大维请律师,就不信没有人出面。

即使有律师出面,也没有用,她说。国内的司法,都是上面怎样说,下面怎样判。何况,老四的背后是泽宁,有人敢得罪泽宁吗?唯一的办法,是我给泽宁和老四打电话,给大维求情。但是因为我过去跟大维的关系,去求泽宁,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适得其反。

还有别的选择吗?明宵说。

还有一个办法,她说。就是我过去跟泽宁在一起,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上层内幕。如果我约见媒体,把这些都讲出来,泽宁为了不让我讲话,可能会做出一些让步。

这样不行,明宵想了一下说。那样你太危险了。老四会派人杀了你,来杀人灭口,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虽然你在国外,但是也并不安全。别以为你是徐泽宁的前妻就怎样。一离婚了,感情就淡了,而且对徐泽宁来说,他真正爱的是权利,不是你。这样做,你搭进去你自己,也救不了大维。我觉得还是你去找徐泽宁和老四求情,跟他们有话好好说,我去找律师。

这些就怕都没用,她说。

不管有用没用,也只能这样做了,明宵说。

 

晚上孩子们睡着之后,继母也回房休息去了。她跟爸爸坐在客厅里,依然心神不宁。爸爸看出了她的异常,问她怎么了。她把从齐静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爸爸。

这世道太黑了,爸爸叹息说。可怜大维这个孩子,太无辜了。

是啊,她说。我觉得我把大维给连累了,当初要是不跟大维在一起就好了,现在特别后悔。

你是不应该跟大维好,爸爸说。不过,已经过去了的事儿,后悔也没什么用。这件事儿,只能你去找泽宁了,老四恐怕不会听你的。

现在是北京时间的凌晨,她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等过了午夜,我给泽宁打个电话。

 

午夜过后,估摸着徐泽宁应该到了办公室了,她拨通了徐泽宁办公室的电话。

喂,哪位?秘书的声音在电话里响了起来。

我找泽宁,她说。

噢,小曦啊,秘书恭敬地说。首长在开会,您有急事儿吗?

有,她说。你让他尽早给我回电话吧。

好,我这就去报告他,秘书说。

 

她坐在客厅里等了半个小时,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是徐泽宁的号码。

孩子们好吗?徐泽宁问她说。

都很好,已经睡了,她看了一眼孩子们的房间说。她们都很乖很听话,学习也好,身体也好,一冬天了也没感冒过。每天她们从托儿所回来后就在家里看电视和玩,姥姥姥爷看着她们,过得很开心。

真想她们啊,徐泽宁说。等天气好些了,让她们回北京来,住几个月再回去,让你爸妈也轻松一下。

好,她说。夏天吧。

行,到时我带她们去北戴河避暑去,徐泽宁说。你是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我听说大维被老四抓起来了,还要判无期,她说。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件事儿,徐泽宁说。不过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不是我让人抓的,我早就忘了那小子了。

听说是老四抓的,她说。

是听齐静说的吧,徐泽宁说。这件事,只有志宏和我知道。

你能不能跟老四说说,把大维给放了?她说。大维是无辜的,再说就是一把仿真枪,也不至于判刑。你到红桥电子市场去看看,好多柜台都卖仿真枪,大维买把仿真枪,有什么罪啊?他要是有罪,那红桥市场卖仿真枪的小贩,不都成了枪支走私贩了吗?

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徐泽宁说。那小子每周去八宝山射击场练枪,不是想刺杀老四,就是想刺杀我,很危险。

你让老四把人放了,我给大维打电话,她说。我会劝说他不要这样做。我想他会听我的。

你以为你跟他好过,他就会什么都听你的?徐泽宁的话里带着一丝嘲讽。

泽宁,你忘了你年轻的时候说过的,你想要引导中国走向一个繁荣富强而又公平的大国吗?她说。你忘了你那时的理想了吗?如果你自己都不能公平地对待人,如果你自己都要依靠权势来压制人,如果你纵容老四这样的手下人去为所欲为,你又怎么能让人心服口服,怎么能把社会治理成一个公平的社会呢?你那时不是跟我说过,你痛恨社会不公,痛恨社会腐败吗?你跟老四,也都是文革受过磨难的人,那时也受过欺负。老四被抄家,变成了狗崽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现在,你和老四有权有势了,为什么要去欺负无辜的人呢?你一直说你要忍耐,等到你掌权的时候,去实现你的抱负和理想,让中国变成一个平等的,公正的,富足的国家。现在你掌权了,你有实现你的理想的机会了,难道你不想让中国变成你曾经梦想过的那个样子吗?

你把我给逗笑了,徐泽宁说。真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你变成演说家了?

泽宁,我是跟你认真的,她说。让老四放了大维吧。

你太不了解人了,徐泽宁说。我跟你说吧,这世界上有一类人最可怕,就是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过去为什么说无产者闹革命?因为他们没什么可失去的。大维那小子就是这样的人。老四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搞不好哪天老四一疏忽,真会把命丢那小子手里。老四不光是我的兄弟,他和志宏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离不开他们。我不能允许老四或者志宏有任何危险。大维那小子,无论他练枪是真的想杀人,还是假的,这样的人都是非常危险的。这次我还真的不是为了报私仇,而是不能允许那小子坏了我的大事。我不会去阻拦老四的。

泽宁,你太让我失望了,她沉默了一下说。你变了,你真的变了,再也不是年轻时的那个正义,有志向,充满理想的人了。老四也变了,当年老四也不是坏人,现在变得再也认不出来了。我那时嫁给你,是因为觉得你跟别的高干子弟不一样。你是那种既能干,又有理想的人。你说你做过许多违心的事,我能理解,知道你有远大的抱负,是在委屈求全。可是我没想到,当你有了权势之后,也变成了当初你憎恨的那类人里的一个人。

你也变了,徐泽宁说。你曾经是我最爱的人,也说过爱我,曾经对我非常好,跟我在西安同甘共苦过。我跟小寇的事儿是不对,为了挽留住你,我做了多少努力?跟你承认了多少次错误?我不想离婚,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一直在等着你回心转意,跟我重归于好。可是你跟大维能那样,我真的无法想象,也无法忍受。就是想报复我,你也不能这样啊。算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再提了。我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大维跟你也就是一时的激情,不要以为那就是天长日久的爱情。你们根本不合适。明宵,就更不靠谱。现在你自由了,他也在你身边,可是你们又怎么样了呢?只有我实实在在的跟你有了二十年婚姻,养育了两个孩子,帮助你的芭蕾舞事业一帆风顺。

我并没有违背当初跟你立下的不离不弃的诺言,是你非要离婚的,徐泽宁喘了一口气继续气。有你在,小寇再生八个孩子,也取代不了你。你非要把我推到小寇那里,这样对你好吗?对我好吗?对孩子们好吗?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皇家芭蕾舞团,你以为真的是团长突然发现了你吗?是小寇帮我找的英国下院议长,议长找的芭蕾舞团团长,强力向芭蕾舞团团长推荐你,把你在中央芭蕾舞团的演出录像送给了团长,你才有了面试的机会。你问问自己,有没有一个人真的像我这样在背后为你做了这么多事儿?大维他帮过你什么?明宵为你做过什么?看看你现在,大维要刺杀的人是老四和我,而你居然找我求情,让我找老四把大维给放了。要说失望,我更失望。大维跟你好过两个月吧?可我是你孩子的爸爸,我们也有过二十年的婚姻,我应该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难道我的生命,我的事业,对你就这么无关疼痒无关紧要吗?

徐泽宁说完,就挂上了电话。她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的声音,嘴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楞了一会儿,听见手机里传来的请挂机的提醒,才把手机慢慢合上。就像过去每次争吵一样,徐泽宁总能说出一大番话来,让她觉得什么都是自己的错,而且无话可说。她想不明白,本来大维再次被抓,是老四做得不对,找徐泽宁放人,也是正当要求,但是到最后,绕来绕去,怎么都变成自己的错了?

 

手机响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是明宵来的短信。她用手指划开手机,看见明宵说:

都一点多了,看见你的窗口还亮着灯,还没睡?

没有,她回了一个短信说。刚跟泽宁打过电话,心里好烦啊。

因为大维的事?明宵的短信很快回了过来。

嗯,她的手指快速地在手机上敲着。泽宁发了一通火,看样子是不会帮着放大维了。

不管怎样,你尽力了,明宵回复说。

这么晚了,你也没睡?她问明宵说。

在忙着写剧本,明宵说。外面在下小雪,冬季快结束了,可能是最后一场雪了。想不想出去走走,散散心?

好,今天是太烦了,她回短信说。我穿上衣服,这就下去。

 

她放下手机,走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她走到门边,穿上长靴和一件银灰色的斗篷,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她坐电梯下了楼,走出楼门,看见地面上和楼前的花圃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外面没有风,零散的雪花从空中缓慢地飘下来,静静地落在干枯的枝头上和地上。楼前停着几辆轿车,车顶覆盖着雪,车窗上也挂着一些雪花。她踩着雪向着对面的楼走去,看见自己的脚印清晰地印在雪地上。她走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明宵穿着一件黑妮子大衣走了出来。明宵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灰黑色的格子围脖,就像是她当年给明宵邮寄去的那条围脖一样。

喧闹的伦敦街头在雪夜里显得异常安静。一幢幢高楼大厦的窗口的灯光几乎都是黑的,只有很少的窗口透出桔黄色的灯光。道路上偶尔有车辆碾着灰黑色的雪泥驶过,在暗夜里闪着耀眼的红色的尾灯。路边的店铺虽然灯火通明,但是里面都静悄悄的无人走动。她挽着明宵的胳膊在街头慢慢地走着,看着眼前的飘落的雪花,恍如生活在一个没有喧嚣,没有烦恼的不真实的世界里。

我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他们在帮我给大维找律师,明宵说。本来想给我爸打电话,他认识人多,但是想想我爸这么大年龄了,别把我爸给拽进去,所以就只给朋友们打了电话。你还记得小鲁吗?

记得,她说。就是89年你把自己的护照给了他,送去机场的那个人?

就是他,明宵说。他在纽约,这么些年来,我们关系一直不错。在我拍六四的那部电影时,小鲁帮了不少忙。他因为当年参与过黄雀行动,利用香港黑帮的地下通道把一些学生领袖营救出来,还认识黑帮的几个人。小鲁说,他认识好几个律师,都很正直敢言。司法虽然黑暗,但也不是完全铁板一块,总有人敢于站出来讲真话。小鲁说,一定会帮大维找到一个好律师的。

谢谢你,她说。可是我觉得,再好的律师怕也没什么作用。对于大维这样的小人物,老四他们一句话,想怎么判就怎么判。

我觉得,虽然再好的律师也无法改变他们对大维的定罪,但是有正直勇敢的律师介入,他们就无法暗箱操作,这场官司会引起人们的关注,明宵说。如果人们都知道大维这样一个优秀的小提琴手因为仿真枪被判无期,舆论一定会大哗,司法的黑暗,权大于法,就会再一次暴露出来。徐泽宁现在的地位还不稳固,他需要民众的支持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和打击他的对手们。他不能不考虑舆论,这也是大维唯一的生路。唯一的问题,是你跟大维的恋情有可能在这场官司里曝光,那样会给你带来一些可能很严重的影响。

只要大维能救出来,有什么后果,我都认了,她想了一下说。

只要你有精神准备就行,明宵说。那好,我就告诉小鲁,准备让律师介入了。第一步是找到几个律师组成一个强大的律师团为大维辩护;第二步是找到大维,看看他被关押在那里,跟大维取得联系,让这个案子公开审理;第三步是把这个案子坚持打下去,败诉之后不断上诉。无论徐泽宁和老四再能遮天,只要坚持下去,事情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舆论和民心,一定会迫使徐泽宁出面放了大维。

你真的觉得可行吗?她问明宵说。

我相信,明宵说。因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正直的,有正义感,分得清好坏的。他们只是不敢说,一个沉默的大多数。徐泽宁要想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必须要取得民心,得到民众的普遍支持。他会权衡利弊的。大维只是个小人物,他不值得为了大维这件事让自己的形象受损。

 

跟明宵在雪地里走了一圈回来,呼吸了新鲜的空气,看到了伦敦雪夜的美丽,又知道大维还有希望能被救出来,她感觉心情好多了。明宵把她送回了楼门口,在门口拥抱了一下,道了晚安。她微笑了一下,跟明宵摆摆手,拉着门把手准备进楼。明宵站在雪地里,在身后看着她。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过身来,问了明宵一句说:

你为什么想帮大维?大维跟我好过,你不恨大维吗?

因为我爱你,明宵说。如果二十年前,我会很嫉恨大维,绝对不会去帮他,有机会落井下石还差不多。但是现在,我理解大维跟你的感情。我对大维没有恶感,他是一个不错的小提琴手。再说,无论你跟谁在一起,我都希望你能有一个幸福快乐的生活。我不希望看见你总是沉溺在内疚和自责之中,那样你永远不会幸福的。

明宵,你这样说,我真的很感动,她说。

感动有什么用啊,明宵走近她说。要不,你别回去睡觉了,今晚睡我哪儿?

不,她说。明宵,请你原谅我,我现在真的没有恋爱的心情。

好吧,那我继续等着,明宵说。赶紧回去睡觉吧,晚安。

她返过身,抱了明宵一下。她把手伸到明宵背后,搂着明宵的背,把头靠在明宵的胸膛上。明宵的手从大衣兜里伸出来,搂住她的后背,低头在她的头发上吻了一下。她觉得明宵的胸膛很宽阔,也带着一股温暖的热气。门口的路灯照着他们的身影,身影躺在雪地上,好像是一个人一样。她想跟明宵就这样抱下去,再也不分手。但是她还是从明宵的手臂里挣脱了出来。

晚安。她跟明宵挥了挥手,笑了一下,推开门走进楼里去了。

 

 

三月中旬的北京,已经进入了早春时节。一夜之间,和煦的春风代替了冬季的寒风,吹绿了沿街的一排排老槐树。白色的柳絮沿街像是雪花一样飞扬,粉色的桃花,白色的梨花,黄色的迎春花站在街头绽放,给城市增添了斑斓的色块。人们也开始脱掉了臃肿的冬衣,换上了各种颜色的春衣,在温暖的阳光下带着舒心的笑容走着。

一家医院门前,琵琶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针织衫和一条驼色带点长裙,挎着一个杏黄色的手包,手里捏着一张纸,迈下了台阶。台阶下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帅气的小伙子,正在对着进出医院的人挨个推销着手机。

大姐,您要不要换一部手机?小伙子拦住琵琶姑娘问道。这是我们公司研制出来最新产品,功能可全了,比iPhone功能还好,价格便宜许多,您要不要试试?

不要,琵琶姑娘皱眉说。谁是你大姐啊?

您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换个手机包您心情愉快,小伙子继续推销说。试试吧,性价比真的很好,不骗您,好多人都不用iPhone,用我们公司的产品了。

我自己的手机挺好的,用不着换,您还是问别人去吧,别跟我耽误功夫了,琵琶姑娘躲开小伙子说。

这个月我们有促销,价格比平时低百分之十,小伙子追上来说。试试吧,您不会后悔的。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人不想买,非要人买,琵琶姑娘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真的不需要。

我们每月有定额,完不成定额拿不到工资,小伙子停下脚步尴尬地笑笑说。那什么,既然您不想要,我也不难为您了,祝您心情愉快。

谢谢,琵琶姑娘回头说。

 

琵琶姑娘走到医院门口的汽车站,在站牌后面的花圃边上坐了下来。她展开手里的纸,看见上面的几个潦草的字,叹了一口气。这一个月以来,她过得提心吊胆的,晚上失眠或者做噩梦,白天在学校上课昏昏欲睡。她感觉浑身倦怠,心情烦躁,抑郁,吃饭也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大维自从被抓之后,再也没有了音信。她去公安局查问过,局里说没有这个犯人,让她去国安部问问。她去了国安部,在门口就被拦住了,不让她进去。她去了法院,法院说没有这个案子。她去大维家看时,看见物业已经把房门上锁了,再也无法进去。这一个多月来,她担心着大维,但是既不知大维在哪里,也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光大维的事让她担惊受怕。到了该来大姨妈的那一周,大姨妈没有准时来,她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自己最近失眠多,身体不好,过去也经期有时不准,早来几天晚来几天也时常发生。何况,老四强暴她的那一天,她在安全期里,觉得自己不会怀孕的,事后也没有采取措施。但是经期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来,她开始恐慌了起来。她买了早孕试纸来测试,测了几次,有三次试纸显示怀孕了,一次显示没怀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安全期内还会怀孕。为了保险起见,昨天她来了医院妇产科做检查。医生给她验了血,让她第二天来取结果。今天她来了医院,拿到了验血结果单。单子让她的心里一沉,上面明确无误地写着她怀孕了。

她在阳光下坐着,把手里的单子反复看了几遍。孩子是老四的,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即使她想要,她也不敢要。一个大三的学生,怀孕了,肯定会在校园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要是让家里知道了,就更不得了了。她已经下了决心去打胎,也问了医生怎样做人流,需要什么证件和手续。医生说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做人流,只带着身份证来挂号就行了,最好能有亲友陪伴。医生说,人流最好在三十五天到六十天之间做,越早痛苦越少,要她想好了就赶紧做。她想到时候只能自己来做了,因为她在北京既没有亲戚,也不想让同学们知道。她想老四肯定也不会跟她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该见老四一面,把事情告诉老四,再做人流。

昨天一个自称是张律师的人给她的手机打了电话,说是有大维的下落,有些事情想跟她谈谈。律师说,已经在一处关押所见到了大维,她的手机号码,是大维告诉的。听到大维有了下落,她很高兴,但是随即又为大维担起心来。老四说要判大维无期徒刑,她相信老四有能力做到。她很痛快地答应了跟律师的见面,约好了今天下午两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公共汽车进站了,她站起身,把纸放进了手包里,跟随着拥挤的人流上了车。

 

琵琶姑娘走进幽静的咖啡馆时,一眼看见一个头发有些灰白,带着眼镜穿着一套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靠近墙角的一个桌子边向她招手。她想这一定是张律师了。约见面的时候,她告诉律师说,她会穿一件红色的外衣。刚才在汽车上,她也给律师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律师说她快到了。她走到中年男人身边,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两杯咖啡。中年男人站起来,微笑了一下,对她伸出手说:

你好,琵琶姑娘吧?我是打过电话的张律师,在网上看过你和大维的演奏,非常棒。

谢谢。她伸手跟中年男人握了一下,感觉那双手很大,很温暖,也很有力。

中年男人帮她拉开椅子,请她坐了下来,把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说:

刚给你买了一杯咖啡,还热呢。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加了一点糖和牛奶。你要是不喜欢,我再去买一杯。

这个很好,她点头说。谢谢您。

很抱歉约你在这里见面,中年男人坐下说。我的律师事务所不安全,过去替别人打过几个官司,惹上过一些麻烦。这次一个朋友找到我,把大维的情况介绍给我。大维因为持枪被抓,这件事儿你知道吧?

我知道,她点头说。

这个案子很危险,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关押大维的地方,见了大维一面,中年男人说。罗嗦话不多说了,我找你,主要是因为你是大维的朋友,对大维很了解。我想能不能到时请你到法庭上做证人,聊聊你跟大维的交往,证明大维是个安分守法的人。

可以,她说。完全可以。大维这件事儿,我还知道更多的内幕,他买的是仿真枪,根本不是真枪。

你也知道是仿真枪?中年男人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老四亲口告诉我的,她说。

老四?

是老四,还要判大维无期徒刑,她脱口而出说。这些都是我从老四口里听说的。

我也听说这件案子背后是老四指使的,中年男人说。但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姑娘,你怎么认识老四的?

最早是在一个宴会上弹奏琵琶时认识的,有半年多了,她说。大维绝对是被冤枉的,他人可好了。

老四亲口说过是仿真枪?中年男人问。

嗯,对我亲口说的,她点头说。

中年男人低头用笔在本子上写了几句什么,然后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问姑娘说:

姑娘,这件事,你敢上法庭作证吗?

我。。。不敢,她低下头说。我只是告诉您事情真相,但是我不敢去作证这件事。我只能去作证大维是个好人。

我理解,中年男人放下笔说。你刚才对我说的太重要了。虽然我很想证明大维清白,但是我知道这里面的危险,绝对不会勉强你去做任何事情。姑娘,能不能把你跟老四的交往讲给我听?

不,她说。我不想讲那些。我害怕他。

那就讲讲你跟大维的交往吧,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在法庭上用得着,中年男人说。

您觉得大维这个案子,能抗得过老四吗?她问中年人说。

抗不过,中年男人说。权大于法,是个很悲哀的事实。但是,我们这次有五个律师组成了律师团,都是北大人大政法的精英,不怕死,不怕威胁,准备干到底。不光是这五名律师,我们的背后,还有几百名律师同行们支持我们,还有无数的正直的司法人员明着或者暗着支持我们,更有无数的老百姓,他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的策略,就是把这场官司打成持久战,让尽可能多的人知道这件事,用舆论来迫使当权的人让步。我们希望这个案子,能帮助掀开司法界的黑幕,让人们认识到司法的黑暗已经多么严重,从而帮助中国走上一条法制的轨道,用法制来约束权力。能做到多少,我没把握,但是姑娘你放心,这场官司,既然我们接手了,就一定会打下去,绝不退却和放弃,直到大维能够出狱为止。

听到中年男人的这一番话,姑娘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自从来到北京,她看到的,都是各个娱乐场所花天酒地醉死梦生的生活,听到的是学姐们讲述的潜规则,做得是陪着笑脸逢迎有权有势的人。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看着文质彬彬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心里不由得产生出一种由衷的敬佩。

那么,您不怕老四把您们都抓起来吗?她问中年男人说。

这么说吧,我们也都是有家小的人,也害怕,中年男人说。但是,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正义一定要战胜邪恶。

姑娘站起来,整整衣衫,当作咖啡馆里坐着的人,双手抱拳,弯腰给中年男人郑重地行了一个戏曲中的大礼。

别别,中年男人站起来说。你吓死我了。

我太敬佩您们了,姑娘直起身子来说。我做不到您们这样勇敢,但是我会尽我的能力,来跟您们一起,让大维早日出狱。

 

总政大院的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老四坐在一把黑色高背皮沙发上,看着眼前的电脑。电脑上显示着一篇博客文章《司法黑暗到底有多黑:中央乐团小提琴手因为仿真枪被抓拟判无期》。老四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拨通了志宏的号码。

老四,你找我有事儿?志宏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你们中宣部一个个都是干什么吃的?老四对着电话吼道。

老四,有话好好说,这是怎么了?志宏带着疑惑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

大维那小子的事情怎么捅到到网上去了?老四继续吼道。连我打算对他怎么量刑都知道?这是谁捅出去的?这样的文章,为什么不删,不封?

你从哪里看到的,我怎么不知道?志宏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你玩我?我都看到了,你主管新闻的不知道?

我也不是神,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志宏的声音委屈地说。谁随便贴一篇文章我就都能知道?再说,网上的假新闻到处都是,一篇文章又能怎样?

你跟我装傻?老四说。我要查清背后是谁主使,绝对不会绕过他。通知新浪搜狐等各个网站,立即删除所有有关大维的贴,让各搜索网站把大维,仿真枪,无期徒刑都列为关键词,一律过滤。

我让人查一下,然后尽快通知各个网站,志宏说。

什么尽快,立即,老四不耐烦地说。

我说,老四,你对我下不着命令吧?志宏说。要不,你以后直接管中宣部得了。

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蛋,老四的手拍了办公桌一下说。别站着茅坑不拉屎,背后跟我玩阴的。

既然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想干了,志宏说。两头受夹板气,这日子我受够了。

好,好,志宏,你现在牛了是吧,在我面前也敢拿架子,对付我?你不听我的,总得听我大哥的吧?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让他跟你讲。

老四说完,把电话挂上,随后立即拨打了徐泽宁的号码。

 

中宣部的部长办公室里,志宏生气地挂上红色电话机,从桌后站了起来。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拿起办公桌上红色电话机旁边的白色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一下就接通了。

小何,你去给我查一下,志宏对着白色电话说。有篇关于中央乐团的一个叫大维的小提琴手,因为持有仿真枪被抓的网上文章,看看是哪里发的。你给我马上起草一个让各个网站删贴和各大搜索网站设置关键词的通知,准备好了,等我的命令传达给各个网站。另外,再起草一份儿给各个媒体的通知,严禁报道任何有关大维的新闻,写完后送我办公室来,我看一下再发出去。

明白了,部长您放心,我马上就去办,电话里传来一个妩媚的女人的嗓音说。

 

志宏刚放下电话,旁边的红色电话机响了。他拿起了电话,听见里面传来徐泽宁的声音。

志宏,老四说你要辞职,这是怎么了?

老四的手伸的忒长了,志宏说。他管军队的,直接把命令下到中宣部来,我受不了他。

我猜着就是,徐泽宁的声音带着安慰说。别管他,老四就是那么个急躁脾气,从小就是。我已经骂了他一顿,做事要走程序,不能随便乱打电话。老四虽然是我兄弟,但是他过去经商,我们都是各干各的,这几年才在一起。你是跟随了我几十年的人,一直忠心耿耿,虽然不是我兄弟,但是比亲兄弟还亲。我对你的信任要超过老四。你跟老四,是我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谁我也离不开。今晚上到我家里来,我让小寇烧一桌法国菜招待你们,让老四当面跟你赔罪。

那倒不用了,不用给老四难堪,志宏说。当时我也是气话,也没真的想甩手不干了。

这就对了,徐泽宁说。你知道,许多人巴不得我们内斗,好让我们倒台。你跟老四一定要团结。你心胸大,多宽容一些,老四的话别放在心上。他要是有什么对你过分的地方,你告诉我,我管教他,他会听我的。

我知道,志宏说。我不是那种不顾全大局的人。

那好,晚上到我家里来,我们再好好聊聊,徐泽宁说。

 

志宏放下红色电话机,打开电脑,敲入了几个搜索词。屏幕上显示出了那篇《司法黑暗到底有多黑:中央乐团小提琴手因为仿真枪被抓拟判无期》的博文,已经被几十个地方转载,下面都是一些同情大维和对司法腐败,权大于法的现状不满的激愤的跟贴。他一条一条地读着,看着那些激愤的言辞,突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满怀激愤地慷慨陈词,痛斥社会弊端,发誓要改变社会过。那时的腐败,比现在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没法儿比。如今自己的屁股坐在了不同的地方,却不得不捍卫那些自己当年曾经深恶痛绝的弊端来。他从来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崇拜西方,接受全盘西化思潮,痛斥腐败,为言论自由曾经喊过不自由毋宁死的那个青年,在1989年为了阻挡军车进城,在天坛医院门前胸膛上中了一枪,几乎付出了生命代价的人,如今坐在中宣部长的位置上,身家上亿,而且正在竭尽所能地遏制言论自由。想到此他觉得人生的荒唐,简直就像是讽刺和黑色幽默。

办公室的门响了一下,志宏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几张纸,走进屋里来。

部长,您要查的文章已经查了,是一个律师在新浪博客上实名首发的,女人站在他的办公桌前说。这篇文章出现几个小时,已经被新浪推上了首页,有十几万阅读和转载。您要的对媒体和网上的通知已经起草好了,给您看看。

女人把手里的几张纸放到办公桌上。志宏拿过一杆笔来,一边看,一边改动了几个字。

写得不错。志宏放下笔,把几页纸退还给女人说。

马上发出去吗?女人问志宏说。

等两个小时发出去,志宏看了一眼墙上的表说。

等两个小时?女人有些不解地问志宏说。

等两个小时,志宏说。

知道了,女人会心地点点头说。部长,我觉得您平时看着严肃,其实挺有人情味儿的。就说这个中央乐团的小提琴手吧,我在网上看过他的两个视频,一个是在地下通道演奏,一个是在网络春晚上,多好的一个小提琴手啊,看着人也很质朴单纯。因为一把仿真枪,就要被判无期,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后面肯定有黑幕,不定是招惹了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呢。这样的直接揭露司法黑暗的有分量的文章,是好文章啊,我们中宣部应该大力推广,怎么能禁止呢?

小何,别瞎发议论,志宏扳起面孔说。什么司法腐败不腐败黑幕不黑幕的,政府官员妄议国家大政是要被处分的,我们这是中宣部啊。

哟,说走嘴了,女人吐了一下舌头说。承蒙部长大人提醒,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两辆警卫车一前一后地护卫着一辆悍马车,驶近了老四的私人会所。老四坐在车内,脸上带着一点微醺。自从跟徐泽宁讲了大维的事情后,徐泽宁让中央警卫团给他配备了一个班的警卫,两辆警卫车随时跟从。今天晚上他去了徐泽宁家里,跟小寇和志宏一起吃了晚饭。小寇手艺不错,也很会打圆场,让晚餐自始至终都洋溢在一片和谐的气氛里,让人丝毫感觉不出老四跟志宏白天吵过架。借着酒劲儿,在徐泽宁的要求下,老四跟志宏道了歉,但是心里一直骂着志宏你他妈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车驶近门口,老四看见大门外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穿着一件红色针织衣和黑裙子的姑娘。他隔着窗玻璃,认出是琵琶姑娘。老四让司机在琵琶姑娘面前停住。他按下玻璃窗,问琵琶姑娘说:

喂,不是说让你不要来找我了吗?怎么又来了?

我,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跟您谈谈,琵琶姑娘的身子在夜风里抖了一下说。

什么重要的事儿?老四问琵琶姑娘说。

我能跟您单独谈吗?姑娘看了一眼前后的警卫和车里的司机说。

上车吧,老四对姑娘点头说。

 

姑娘坐上老四的悍马车,跟老四并排坐在后座上,低头抠着手上的指甲,什么话也没说。院门打开了,三辆车依次向着大院里驶去。老四打量着姑娘,把手放在姑娘的腿上。姑娘把身子往旁边缩了缩,用手拨拉开老四的手。老四在黑暗里微笑了一下,想这个姑娘还挺有小脾气的。今天喝了点儿酒,恰好需要个女人尽兴,这姑娘来得正是时候。

姑娘跟着老四下了车。老四让司机和警卫们去会所的餐厅吃饭,带着姑娘来到了姑娘熟悉的那间套间。老四把姑娘让进屋子后,随手把门锁上。姑娘站在门口,垂手站着,眼眉低着,像是有什么事儿,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怎么了,想我了?老四坐到沙发上笑着说。

我怀孕了,姑娘低声说。是你的孩子。

什么?老四吃了一惊,扬起眉毛问道。

上次您强暴了我,后来,大姨妈就没来,姑娘依然低着头说。那次我什么准备也没有,您也没带套。

你想讹我?老四坐在沙发上,把腿翘成二郎腿说。真有意思,这些年,都是我讹别人,从来还没人敢讹过我,你是头一份儿。

姑娘手在手包里翻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走到老四跟前,递给老四看。

您可以看啊,这是验血结果,姑娘说。

我怎么知道这是我的?老四看了一眼纸问。你没有跟别的男人----?

没有,姑娘说。我男朋友早就跟我吹了。我只有跟您,没有跟别人做过。您要是不信,以后可以做DNA检验。

原来是用孩子讹我来了,老四把纸仍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说。我可告诉你,你讹不了我。回去把胎给打了,你想要多少钱,给我说个数,我给你。

我不是想要钱。姑娘退后几步,跟老四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说。我是想让您把大维给放了。是我向您举报的大维,后来听您说大维买的不是真枪,是仿真枪,而且您要把大维判无期,我觉得很对不起大维。所以我想,您要是能把大维给放了,我就去做人流。这样以后我不欠大维的,您也不欠我的,我们就都清了。

你开玩笑,老四说。既然我把那小子抓起来,就不会放了他。他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一起拉过琴吗?难道,你真的喜欢上了那小子?

我是喜欢上了大维,姑娘说。所以,我来求求您,把大维给放了。您放了他,我把孩子给做了,我们就两清了。

我要是不呢?老四盯着姑娘的眼睛问。从来没人敢强迫我做什么。

那我就不做,姑娘的眼睛也直视着老四说。而且,我会到法庭去,把您跟我说的话告诉法官,让人们都了解,大维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果然是来讹诈我的,老四冷笑了一声说。姑娘,你真的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会让你在法庭上随意胡说八道吗?

无非就是把我也关进监狱,姑娘目光坚定地说。如果你要是愿意你的孩子出生在监狱,那随便。

老四看着姑娘,带着嘲笑摇了摇头。姑娘看着老四,不知道老四在想什么。老四站起来,眼睛凶狠地瞪着姑娘,向着姑娘走过去。姑娘害怕地向后退去,一步步退到了门边,后背紧贴在门上。

把孩子做了!老四伸手抓住姑娘的双肩说。

我不!姑娘两只手抓住老四的胳膊,挣扎着想推开老四说。

做了!老四对着姑娘吼了起来。

我就不!姑娘也对老四喊了起来。你不放大维,我就不做!

老四笑了一下,突然两只手紧抓住姑娘的肩膀,右腿抬起,用膝盖狠狠地向着姑娘的小腹部顶撞去。姑娘只觉得腹中一阵巨疼,眼前一片天晕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老四松开手,姑娘的身子一下顺着门出溜在地上,全身蜷缩着,两腿弯曲着,痛苦地用手护着腹部。一股殷红的血顺着裙子从流了出来,染红了黑裙子和浅黄色的木地板。

 

北京一处僻静街道的一个大门紧闭的大院子里,住着一个神秘的人。院子的主人几乎足不出户,偶尔出门,也是乘坐一辆玻璃上涂着墨色的大红旗轿车里,前后有警卫车开道和保卫,没人能够窥见车里坐的人物。周围邻居们从来没有人看见过院子的主人,但是人们都纷纷传说,这里面住着一位退休的大佬。院子门前的街道上经常停着红旗轿车,挂着军牌的豪华轿车,以及各式各样的名贵轿车,从车上经常走下一些气宇轩昂的人物来,把司机留在外面,自己进入院子里。

大院里的一间屋子是一间像个小型舞厅一样的大客厅,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张大千的山水和几张龙飞凤舞的书法条幅,画下是一个宽大舒适的暗红色单人沙发,旁边放着一个小茶几。单人沙发两侧是一流成弧形排开的沙发,每张沙发前面都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硬木大茶几,上面覆盖着洁白的桌布,摆着水果盘和茶水。

一个额头很宽,面容方正的老人坐在正中的单人沙发上,两只手握在小腹前,两只大拇哥相互缠绕着,半闭着眼,面无表情地侧耳倾听着五六个坐在两侧沙发上的人的交谈。坐在紧挨着老人右侧沙发上的一个身穿夹克体态稍微发福的中年人开口说道:

泽宁上任以来,党内和军内反腐的成绩很大,有目共睹。今天请大家来,就是随便聊聊,交流一下看法,请大家随便发言吧。

我先说,坐在老人左侧的一个人说。什么反腐很大有目共睹?他反的是谁?现在党内军内怨言很大,因为泽宁的反腐是定向的,是指向他的反对派的。凡是他的对手,都在反腐的名单上,没有腐败也有腐败。而对那些跟从他的人,不论腐败多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都知道,老四以前经商,富可敌国,老四难道没有腐败吗?再说志宏,听说家产也在上亿,老婆孩子都送到国外,这样的人,反倒受到泽宁重用,你说这能不引起议论吗?

就是,有不少同志向我反映,泽宁是借反腐打击对手,另外一个人附和说。咱就说那被关进秦城监狱的那谁谁吧,几十年都穿着一件夹克,他腐败什么啊?听说他老婆在德国的那套别墅,还是分期付款,还没付完。他老婆收受的那点儿钱,还不如一个村长收的贿赂多。就这样,还要把他因为腐败和生活作风问题定罪。过去小平同志,把紫阳和耀邦拉下来,也从来没用腐败给他们定罪。毛主席在世,都是搞路线斗争,也不会用腐败和生活作风问题把人搞臭。高岗搞女人,党内高级干部都知道,但是毛主席打倒高岗,用的是路线斗争,也没有用生活作风把人搞臭。政治上有不同见解,是可以允许的嘛,党内互相竞争也很正常,这样把对手从经济上和生活作风上搞臭,让人名誉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算怎么回事儿呢?党内的高级干部们谁没有点儿把柄,他们现在都人人自危啊。而且抓了人还不算,还要把人的老婆和兄弟姐妹都弄起来双规,这不是株连九族吗?

不光党内,军内也是如此啊,一个穿着军装的人说。为了树立威望,两个上将被他拉上了军事法庭,其中还有一个癌症晚期,这也太不人道了。人都快死了,就放人一马嘛。我们这些军内高级干部,辛辛苦苦任劳任怨跟党干了这么多年,最后名誉扫地,无脸见家人,这是搞什么搞。他就那么清白,一点儿问题没有吗?

我担心的是,泽宁这样,欲速则不达,会把党心军心搞乱,坐在老人左侧的人说。他大权独揽,打击异己手段太厉害了。北京卫戍区的司令和政委,中央警卫局的局长和政委,还有驻防北京的武警总司令都换成了他信得过的人。他在中央建立了左一个小组,右一个小组,把小组凌驾在国务院各个部门之上,把权力都集中到他手里,比毛主席在世还集权得多。毛主席在世,周总理权力还是很大的。现在的总理,都快成勤杂工了。

当初泽宁走马上任,你们都是举过手同过意的,坐在中间的老人睁开眼说。怎么,现在后悔了?

他太能伪装了,坐在沙发末尾的一个人说。当时我们都没看出来。而且,他打破了刑不上常委的规矩,把一个常委拉下来,彻底改变了政治局常委的投票对比,变成了对他有利,他的提议都能通过,投票表决形同虚设。

泽宁打倒的好多人,都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坐在老人左侧的人说。都是您的老部下,替您掌管军队和党内的人。他就差把矛头直接对着您了。那些人都倒了,您也危险啊。

我是泽宁的恩人,是我把泽宁推上来的,他不会对我怎样吧,老人说。

但是我们这些跟着您的人不就倒霉了吗?另外一个坐在沙发上的人说。党内的好多高级干部都是见风使舵,您现在威望高,要是不能出面保护下面的人,他们就转去抱泽宁的粗腿了。将来您再想做什么,也没有人敢跟随您了。

我们既然把权力交给泽宁,就放手让他干一段,朝令夕改的事情我是做不来的,老人说。泽宁有魄力,有能力,雷厉风行,你们谁能有泽宁反腐的魄力?现在腐败太厉害了,需要泽宁这样的人来好好整治一下。他干得好,自然会得到拥护,干得不好,自然会受到反对。我们给他一些时间,让时间来检验他。

就怕到时就晚了,没有人敢说什么了,沙发末尾的一个人嘀咕说。

 

客人们发了一通牢骚走了之后,老人叫住了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让中年人坐到自己身边的沙发上,对中年人说:

刚才我看你一直没发言,你怎么看?

我们刚才的这些话,过不久就会传到泽宁的耳朵里,中年人说。这里面有人是两面派,左右讨好告密,剩下的都是一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所以我不能说对泽宁不利的话。

泽宁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老人问中年人说。

老四搞了一份一百名中将和上将的腐败名单,这是名单的复印件,中年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老人说。

老人拿起茶几上的一个放大镜,对着名单看了起来。

名字旁边点着红点儿的,是泽宁准备拿下的将领,基本都是我们的人。点着绿点儿的,是效忠泽宁的人,估计会能保留职位。不过老四和泽宁看走眼了,那些点绿点儿的,里面也有我们的人。

这份儿材料好,你怎么搞到的?老人问中年人说。

我有自己的渠道,中年人说。您放心好了,这个绝对不是假情报。

这些年来,你一直是我的高参,帮着我逢凶化吉,老人说。你看目前的形式,我们应该怎么应付?

不知您听没听过一个补锅匠的故事,中年人微微一笑说。有个做饭的,锅漏了,找了个补锅匠来补锅。补锅匠一边用铁片刮锅底查看漏的情况,一边跟主人说,今天走路多,渴了,劳驾您去给我倒杯水喝。主人进屋去倒水,补锅匠拿出锤子来,在锅底上敲了几下,把原来的裂痕敲大了许多。主人倒水出来,补锅匠指着敲大了的裂缝说,您这锅漏得很厉害,都裂到锅底去了,今天幸亏赶上我了,不然您这锅没法儿用了。

我们今天最好的策略,就是要做个补锅匠,先把裂缝敲大,中年人接着说。

你再具体说说看,老人说。

现在腐败太普遍了,几乎变成人人都有问题,中年人说。泽宁要反腐,一定会触动绝大多数党员干部的利益,遭到那些人的抵制。泽宁是文革时期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心中的偶像是毛主席,所以泽宁一定会像毛主席那样集权,树立自己的权威。集权和树立个人权威就会有人反对,泽宁一定要压制舆论。压制舆论就会引起知识分子的不满。泽宁知道枪杆子至关重要,所以一定会牢牢掌控住军队,提拔自己的人,排斥异己,这样就会引起军队里的将领的不满。泽宁是个不喜欢财富两极分化的人,他要改变两极分化,就一定会压制富人,这样就会引起有钱人的怨言。中国经济高速发展了几十年,这样的高速是维持不下去的,经济发展一定会放缓,失业的人就会增多,老百姓就会不高兴。我们要支持泽宁,趁机把裂缝敲大。等到党内,军内,知识分子和老百姓都怨言载道的时候,那时,我们再借助个机会出面,就会水到渠成。

说得对,老人点头赞许地说。你看泽宁会不会敢动我?

依我看,泽宁是个感恩的人,您提拔过他,他不会动您,中年人说。不过,这也是他的致命弱点,有妇人之仁。只要您在,影响力就在,那些您提拔过的人,即使暂时归顺泽宁,也是心里不满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您好好保重身体,隐居不出,谢绝访客,减少泽宁对您的猜忌,才是大计。

泽宁之后,就要靠你来收拾残局了,老人说。在太子党里,也就是你能跟泽宁平分秋色。

我还是幕后做高参吧,中年人笑笑说。我就喜欢这种运筹帷幄的感觉。出头露面的事儿,到时让好出风头的人去做吧。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7)
评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So_Be_It' 的评论 :
谢谢So_Be_It。我都是把这篇贴在文学城《海外原创》坛子里,那里会好找一些。
So_Be_It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很吸引人,有深度。我跟读,经常找不到,只好用搜索的。期待下期。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bluespirit' 的评论 :
谢谢蓝灵。我睡眠经常不足,所以一躺下就睡着,睡觉从来没有问题。
bluespirit 回复 悄悄话 这篇写出了深度,赞一个!不知道你经常写和想这些黑暗的东西,深夜里是不是能够安眠?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夏天的夏' 的评论 :
谢谢夏。本来是想圣诞前结束的,没想到已经到了二月份了还没写完。不过,我不会太匆忙结束的,更不会坑掉。大家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每周更新一次的节奏,我就按这节奏走,写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夏天的夏 回复 悄悄话 大哥耐心写,俺时不时来瞅瞅,有新的最好,没有就等着。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king_咏梅15' 的评论 :
谢谢咏梅。有的人会死去,有的人会历尽劫波,有的人会有情人终成眷属,有的人会黄粱美梦一场空。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HP67' 的评论 :
谢谢HP67。谢谢提醒。这篇小说写了两年了,从一开始构思,我就知道不会有出版的日子。我就当写给自己看的吧。等我老了,我会对自己说,咱也写过百万字的小说。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尤其开心USA' 的评论 :
如果你已经写了,那我不好拦着。如果没写,最好就不要耽误功夫了。大家平时给了很多支持,我已经很满足了。
king_咏梅15 回复 悄悄话 心潮起伏,不知道这些美好又脆弱的人们,将走向何处?会有怎样的归宿?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到最后.....
HP67 回复 悄悄话 不着急结尾,慢慢写:-)
HP67 回复 悄悄话 看到明宵帮小曦,律师不顾安危揭露司法黑暗,像琵琶姑娘一样有了感动和希望。写得很好,爱情故事只有在社会大环境下才有其打动人的力量。只是担心有妄议之嫌了。改动一些细节会安全传播得更远久一点。感谢作者的好作品!
尤其开心USA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拥抱哥' 的评论 : 紧张个啥,您尴尬您的,我写我的,呵呵~ 早就想写了,看您一直都不结尾,就没好着手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蓝天白云915LQB' 的评论 :
谢谢蓝天白云。网管对这篇小说还是比较照顾,经常放在首页上。但是你别看点击不少,真正跟读的,我想也就是几十个人,至多不会超过两三百人吧。
拥抱哥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尤其开心USA' 的评论 :
谢谢尤其开心。千万千万千万别写书评,我最怕别人这样,我喜欢结尾时让它悄悄过去,安静谢幕。
一部小说写得好与坏,不用别人评论,我自己就能知道。
别把自己的宝贵时间浪费在给我写书评上,我会很尴尬,也不知道说什么。
蓝天白云915LQB 回复 悄悄话 你写的很好,我一直跟读,有这么多人跟读,谢谢!
尤其开心USA 回复 悄悄话 等您结尾呢,好写书评~一起开始写的人,很多都不知踪影了,您这还能津津有味儿地往下续,让人心生佩服!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