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年已逝。
那场曾令世界屏息以待的事件,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曾经如此鲜明,如今却在许多国人的脑海中变得模糊,扭曲,甚至消失。有人说,时间可以抚平一切。然而在不久前,当我再次走进温哥华的六四纪念的现场,耳畔响起那熟悉的哀乐,望着一个个在风中轻轻摇曳的烛光,我忽然明白——有些事情,时间根本带不走。它们并未消失,只是藏得更深,深到我们不愿轻易触碰。那些仍在风中摇曳的烛光提醒我:烛光未熄,记忆未灭。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的日子,对我来说,并非遥远的历史,而是记忆深处一道隐隐作痛的旧伤。它早已结痂,不再流血,却时常提醒我:有些事不能忘,也忘不了。
三十六年前的今天,那时我在加拿大温哥华读研,原本平静的留学生活悄然变调。来自北京的消息接连传来,打乱了我们这些中国留学生生活的节奏,也搅乱了我们的心绪。我们变得焦躁不安,眼神总被拉回遥远的故乡,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线拽着我们无法自拔。
北京时间六月三日晚至四日日凌晨,身在加拿大的我们守在电视机前,透过不同电视台,目睹了一场发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及周边街头的流血事件。坦克轰鸣驶过街道,枪声划破夜空,人群四散奔逃、倒地不起。医院的走廊里,伤者与尸体并排躺着,令人心惊胆战。那一刻,我和身边的中国留学生呆坐在电视前,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
那些血腥的画面深深刻入我的记忆,宛如挥之不去的阴影,盘踞在梦境的边缘。童年和少年时期,我家就在天安门广场附近,我跟小伙伴常常在天安门广场附近无忧无虑地奔跑玩耍,那片宽阔的天地曾是我生命中纯真欢笑与无尽遐想的源泉。然而,自从那场流血事件发生后,每当我回想起那里,心头总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与压抑。
北京传来的枪声,击碎了我们对祖国未来的最后幻想。身在温哥华,我们却感受到切肤之痛。那一刻,我们明白:沉默,已不再是选项。很快,中国留学生自发聚集于温哥华华埠。几周前,我们曾在这里声援北京的抗议者;这一次,聚集的人群比以往更加庞大。人们迅速在街头汇集,抗议队伍逐渐成形,从华埠出发,朝中国驻温哥华总领事馆进发。
标语在手,口号在喉。人群中,有的声音整齐洪亮,有的则低沉混乱,愤怒与悲伤交织。愤怒的情绪在队伍中酝酿、升腾。当我们最终站在领事馆前,那股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达到顶点。有人高呼,有人流泪。总领事馆的金属大门冷冷矗立在我们面前,如同一道无言的屏障。门内,五六名警察早已等候;门外,是不断聚集的抗议人群。领事馆前的街道与人行道被警方封锁,警戒线外,更多警察严阵以待。一辆大型囚车横亘在封闭的马路中央,仿佛无声的警告,也是一种威胁:不要越界。
去温哥华华埠参加抗议前,我随手带上了那部很少使用的傻瓜相机,路上又顺便买了几卷胶卷。没有明确的计划,只是隐约觉得,应该留下点什么。那天我拍光了所有胶卷,镜头对准游行的人群,也对准那些我相识的中国留学生。我尚未意识到,自己所记录下的,不仅是一些静止的画面,更是一段时代的剪影。
抗议散去没几天,两位中国留学生来找我,说是想看看他们参加抗议的照片。我没多想,便把已经冲洗出来的照片拿出来。他们拿走了几张有自己身影的照片。我当时还以为,他们只是想留个纪念而已。过后,有人告诉我,向我索要照片的人,目的是要申请难民,他们索要的照片有利于他们的难民申请。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然而,那几张被索要的照片并未派上用场。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北京发生流血事件后去,加拿大政府仿效美国,宣布对所有身在加拿大的中国留学生和学者提供特别人道庇护——允许他们申请移民。这批人约有六七千人,绝大多数是就读于加拿大各地高校的研究生,极少部分是访问学者。人道庇护政策简洁而明确:只要人在加拿大的中国留学生和学者,便有资格提出移民申请。
这是加拿大在中国留学生和学者人身处危难或迷惘之际,悄然伸出的一只援助之手,一种无声的恩典。我认识的一些中国留学生,无论是否参与过抗议活动,几乎无一例外地提交了申请,并顺利获得了移民身份。后来,这批人被人讥讽为“六四血卡”得主。
现在回头看,这批人选择留下,那只是普通人在极度不确定的环境中,对未来的自我保护与选择。他们只是抓住了一条命运抛出的绳索而已。
过去三十六年,每逢六四纪念日,我总会想起那些“血卡”得主。他们中的大多数,在获得移民和公民身份后,渐渐隐去,不再参加每年六四纪念活动。他们大多选择沉默。我理解。他们的沉默未必是遗忘,而是某种压抑、顾虑,甚至是一种复杂现实中的自保选择。我没有资格要求他人不要忘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平衡与方向。我所能做的,只是选择自己不忘。
三十六年来,只要不在外地,每到这个时节,我总会去温哥华的六四纪念场地,不是出于仪式感,也不是出于惯性,而是因为心中那道结,从未解开。我会和大家一起点燃一支小蜡烛,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提醒自己:有些事,不能忘。
出席纪念活动,不是为了让谁看见,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抵抗那日渐蔓延的遗忘。
我明白,这样的坚持未必讨喜。在这个讲求现实的时代,记忆常被视为负担。有人劝我放下,说再坚持也无意义。但我始终相信:如果所有人都选择遗忘,那些曾为理想而牺牲的人,便等于死去了两次。
烛光未熄,并非为了怀旧,而是提醒自己:人之所以为人,正因为还有能力,记住那些不该遗忘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