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蝼蚁人生

(2025-03-03 11:52:29) 下一个

蝼蚁人生 

marginal person C

十二月的温哥华,天色阴沉,细雨无声地浸润着大地。小人物在其中奔波、挣扎,过着蝼蚁般的生活,不知尽头何在。

我站在一栋老旧的公寓前,敲了敲门。屋内静得出奇。我又敲了一下,才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门缓缓开启,昏暗的门廊里出现了瘦削的丹尼尔。他四十多岁,睡眼惺忪,头发凌乱。看到我,他侧身让出一条路。

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空饮料瓶、酒瓶、食品包装纸,散落在地板、桌子和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还夹杂着潮湿的霉气。这房间里的一切,是蝼蚁人生的真实写照。

丹尼尔踢开地上的杂物,随手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我面前,自己则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低下头去,指尖拨弄着桌上的烟盒。

我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你今天去领救济金了吗?”语气尽量平淡。

丹尼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半年了,我对他的脾性已有些了解。他不爱解释,更不愿求助,尤其是面对像我这样的“公家人”。今天,他的情绪似乎更低落了些,或者说,他根本不想搭理我。算了,强求也没用我像往常一样告诉他下次见面的时间,又随口提了一句,说我办公室那边最近有些免费物资,可以随时去领。他依旧没有反应,仿佛这些话与他无关。其实,这次我是想给他介绍一份工地的临时工。但看他这副样子,恐怕连听的兴趣都没有。也难怪,上次我帮他找的活儿,他没干几天就被辞了——因为被发现有案底。

一天,我在东喜士定街(E. Hastings St.)看见了他。街道湿漉漉的,空气中夹杂着尿骚味和大麻味。行人匆匆而过,避开那些蜷缩在街角的无家可归者。他缩着脖子,穿着一件黑色夹克,一只手拎着塑料购物袋,步履缓慢。我快步跟上,与他并肩走了一段。

“买了什么?”

“米、鸡蛋、沙丁鱼,还有点调料。”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接着又补充道:“还有酒和烟。”

我沉默了。酒和烟,对丹尼尔这样的人来说,几乎是他们生活的必需品。能戒掉的人不多。

“想找份工作吗?”

No, thank you.” 他的语气里透着抗拒,还有几分厌烦。

我没再多说什么。

我们走到他公寓楼下,他停下脚步,轻声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说完,他走进楼道,没有回头。

从那天起,我每两周去看望丹尼尔。他的境况算不上最糟,但也绝对称不上好。他还没有彻底放弃自己,至少他还会买米和鸡蛋做饭,而不是整天与酒瓶为伴。

一天下午,我看到他呆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张长椅上。行人匆匆走过,没有人注意到他。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在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觉得自己像空气。”

我愣住了,心里一紧。丹尼尔一向沉默,而现在,他竟然在我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我理解。”我轻声说,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我理解”听起来太虚伪

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他慢慢站起身,跟着我走向那家熟悉的越南餐馆。我知道他喜欢那里的牛肉粉和炸春卷,我们之前去过几次。

推开餐馆的门,暖气扑面而来,将外面的寒冷隔绝在外。我们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笑着调侃道:“随便点,但不能超支,超了你自己付。”

他低头笑了笑,翻了翻菜单,点了一碗他喜欢的牛肉粉,但没要炸春卷。我知道他是怕超出我的预算。我点了最便宜的炒饭,然后额外加了一份炸春卷。听到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他知道,我是特意为他点的,以前也这样做过。

“谢谢。”他轻声说道。

“不客气。”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餐馆提供的免费茶。

等餐时,我随口问:“你以前在餐馆工作过吗?”

他点点头。

“麦当劳?”

他摇摇头,缓缓道:“我二十多岁时,在一家意大利餐厅做厨房帮工,后来短暂地当过厨师。”

“那怎么没继续做?”

他叹了口气,说:“我摔伤了。休养了一阵子。等我回去上班,才发现店里换了经理。他嫌我动作慢,我也不喜欢他,干脆辞了。”

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因为这个?”

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还有别的。”

我知道,有些往事他不愿提。

饭菜端上来了,我把炸春卷推到他面前。他微微点头:“谢谢。”低头吃着牛肉粉,却始终没碰那盘春卷。我明白,他是想带回家。

吃完饭,丹尼尔一手提着打包的炸春卷,一边替我拉开餐馆的门,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天渐黑,我和他在餐馆门口分别。他再次向我道谢。

几天后,我按时去看丹尼尔。这次,他开门的速度比以前快了一些。屋里依旧杂乱无章。然而,窗台上多了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在这片凌乱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我指了指那盆仙人掌:“这?”

“超市捡的,他们不要了。”

屋里沉默下来。他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目光游离在空中,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忽然,他问:“你为什么做这份工作?”

这个问题让我怔了一下。片刻后,我如实回答:“首先是为了钱。其次,这是我最容易找到的工作,我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以前,我教过书,做过研究,还当过行为矫正官。现在这份工作是我做得最久的。”

我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说实话,有时候,我也不想干了。”

他点了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随后问:“你吸过烟,碰过毒品吗?”

“吸过烟,但早戒了,而且一次就成功了。不过,我从没碰过毒品。我也不喝酒,不喜欢酒精的味道。”

“戒烟难吗?为什么要戒?”他一下子又问了两个问题。

“戒烟不难。”我笑了笑,“跟健康无关,我戒烟是因为受不了那股残留在身上的臭味。还有——"Cigarettes are fucking expensive.(烟他妈的太贵了。)"我特意加重了语气,知道什么时候该用粗话。

他低下头,没再说话。我也没再刻意找话题。今天,他已经比平时更敞开心扉了一点,这就够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说:“如果哪天你想聊聊,我随时都在。”

他苦笑了一下,说道:“你还是放弃吧……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丹尼尔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他依旧住在那间逼仄的公寓,偶尔喝醉。好在,他没有碰毒品,情绪也比以前稳定了一些。

后来,我帮他找到了一家小餐馆的工作,老板愿意给他一个试工的机会。他上班前一天,我去了他的公寓。

“准备好了吗?”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穿鞋。

他站起身,沉默片刻后说:“我会试试。”

从那天起,他的生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缓缓运转起来。每天,他都会准时出现在餐馆后厨,工作几个小时。虽然工作内容单调乏味,但至少他不再整日困守在那间阴暗的公寓里。微薄的薪水多少能缓解他的经济困境。而更重要的是,他在努力让自己重新站稳脚跟。

对此,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草于2007年12月

修改2025年2月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