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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晚年口述 - 火车上的对话

(2021-01-14 13:24:16) 下一个

沈从文/口述
王亚蓉/整理

  一九八二年冬,湖北省江陵发掘马山一号楚墓。受荆州博物馆的委托,我回京接沈从文先生鉴赏出土的极品丝绸。这篇文字便是我陪沈老先生由京南下时,一路在火车上谈话的片断,谈他在干校的生活,谈三十年代的文艺界……对风雨岁月,尽付车轮隆隆中;加之楚墓发掘成功,应是凄楚人事竟也处之淡然。但尔后到了荆州,耄耋老人却在那批无价的战国瑰宝面前下跪了。这是老人家人生中仅有的一次跪下,跪倒在他为之付出毕生精力研究的丝绸边,倾倒在众人和他赞不绝口的文化遗产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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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您住的地方后来又搬了,隔区政府一里路。

  :每天吃饭拿着碗到区政府去,自己拿饭了,但是吃得好了。我们有两个同事,工人带着家眷就在我隔壁住,后来都死了。其中有一个党员跟我好,叫张蓝辉,我们一起共过患难,后来关系非常好。

  :一个人就住在学校的一个大教室里,多空啊!

  :是啊,空的什么都没,就是看着窗子上有几个大蜘蛛慢慢地长大了。这面窗子还可以每天看见一只大母羊,每天早晨还可以看见牛,那个大牛、小牛都庄严极了,那个地方的牛都大极了,是花牛,美极了,一步一步带着小牛吃饭去。间或还能看见一些小女孩子梳着两个小辫辫,抬砖头拣树叶子。

  :您说的那个小母羊!

  :小母羊一叫,小羊就站在它母亲的肚子下,小羊很乖很老实。其他什么都没有,思维是空的。

  :就这些小动物小生物和您作伴。

  :有蛇我也不敢过去,马路对面就是一个荒坟,有很多蛇子,嘎嘎嘎的日夜叫,我懂得这个是两米以上的黄口蛇,它们经常到对面的山沟里去吃水。蛇一看见我就停止不动了。小小的蛇。

  :那您在那里住了多久?

  :住了一年多,有一次病倒了,血压高到250/150。痛啊,痛得要命!这个地方不行了,吃海带大概没有消化,肠梗结,消化不良了,又没有药,别的药都有,就是没有食母生这类的。就临时打电报好几回,请张兆和先生来。张先生那里麻烦得很,她要走二十五里路再搭汽车过来。这个汽车一天就只有一班,她居然赶到了。一看不行了,太伤悲了,血压高到这个样子,当地医生不开药了,知道我病重了,正好指挥部的空车路过,张先生到紧张时能干极了,拦了车说我病重,请他们带走搭车。就把我带上车子,到医院又没有地方,过年了不收又不行,就收下住到廊子下。张先生陪我,一个小床上住两个人。那时是春寒二月,冷得很,住了十几天,倒有趣味。认识了一个人是个老干部,他是从东北打仗一直打到海南岛,后来退回来,到了这里,一个命令都留下不能回去了。他是个县级干部,文化大革命时,要用他做头头,他不干。他因为心脏不好,所有的湖北好医院他都住过,县级干部嘛,待遇好一些,可都没有对这个心脏解决得了。他很欢喜看书,看了很多书,比张先生看书还要多,我问他你怎么看那么多的书?他说:我们退休的人,军队的传统印的好多书都看。和我们非常讲得来。他看我一天都离不开书,劝我:你心脏到了这个程度你还干嘛呢?有一天送来很多苏联画报给我看。他一天没有事情做,到处送画报给人看。
  那个地方危险得很,有一种出血病。有一种小蚊子,当树上有小知了的时候,每年这个季节,要把身上的血整个都换光才可以。我们那里就住了两个这种病人,我就住在里面。死了一个,一个年轻的住了四十天治好了。那个医院啊,讲到茅房想不到的那么脏,人家不让我去,我可不行,在床上这不习惯,我还是要去。那里都是家庭式的住院,因为医院吃得好,那个地方病了就要吃肉。有肉吃,有新鲜鱼。我住了四十天,还帮我报销了,其实也没几个钱,几十块钱。

  :在干校那么艰苦的情况下,您大部分研究专题都是从那里出来的。那个时候搞专题……您也没带资料什么的。

  :我那时做了好多诗,下个月就要发表了。还有那时他们回去一个人。四月那里雨大得不行,房子都涨满了水。我先是用两块塑料布吊到帐子上,后来塑料布上,用那么大的盆倒下十盆水。我爬上去淘水,如果下不来就完了。幸亏他们发现了,一个文工团的说:“这怎么行啊!”赶快搬凳子帮我下来了,倒了水。我的房子里的水倒出了四十挑。

  :哎呀,成小湖了。

  :水就这么流啊,风就这么吹,挡不住啊。跟外面一个样,我在屋里就打个伞,很好玩啊!一点不感到难过。看着窗子上的蜘蛛越长越大,那时给永玉写了好多长信。后来史树青还送我给他的一封长信,谈馆里“改陈”的复印件。饭吃不成了,雨大,出不去,是很难受的事,但本地管伙食的人是个退伍军人,麻脸的,对我好极了。“老沈,你来拿哦!菜都好了。”肉啊,一个月两斤肉,特别供应的两斤肉,还有两斤鸭蛋。说你要不够,只管来呀,我给你配。那个地方出鸡肉出鸭蛋,我吃不了那么多,张先生平时是不吃鸭蛋的,觉得粗,她到这儿来觉得这鸭蛋那么新鲜。还有故宫的好多人,到我这里大吃了几顿,帮他们做红烧肉可好啦!

  :我和王?就记得您的红烧猪脚。

  :那时是张先生做的啊!当时是她陪了我一段,她要走前的那个夏天过得可苦了,到了下午一点儿风也没有。一到没有风,蚊子就勇敢极了,即刻就叮你,它不像北方蚊子寻寻觅觅的探索探索。这儿蚊子勇敢极了,即刻就叮,即刻就肿了,专门叮脚。那时蛇啊,常常在公路上被汽车碾断,常常听蛇叫,倒很有趣味。
  看那红卫星游游荡荡到天空中唱歌歌去,也看到好多卫星烧掉了。我还做了一首红卫星上天的诗,做得蛮好的。后来夏天又宣布七一年我们回去啦!先是张先生到丹江。丹江隔得好远呀!一个靠在湖南边境上,一个在陕西边境上。丹江是在汉水上游,这么一个长路线。还到中转站等了一个多月。当然那时他们是考虑让我回去,不然不会等这么久,总的丹江就是一个“重点”。张先生先去,她劳动得好,当班长,但是要团结她们啊,那些女人啊,一天总是“老沈你好点吗?头疼好了吗?不要去劳动了吧。”就是这样,一天做笔记,帮人做笔记。那时我们有一个房子,两个人住,简直是大王了。但那绝对是个山沟沟,你要死啦,谁也不管你。是个开石头的地方,荒凉得不能再想,四周石头一翻就是蝎子。树林子里住着几十家,一百多人,还有全国几个阿拉伯文的专家——翻译《天方夜谭》的,就在那烧水。烧水可苦了,煤炭不好。我倒还好,不让我劳动,一天挂个拐棍到处跑,走路脚发肿。到丹江市百货商场买点东西,罐头贱,便宜极了。买鲮鱼罐头,一块四毛钱。鸭子罐头一块七毛钱,贵死了,一顿就吃光了。根本就没想回来。人家有聪明的有办法,我们也没门路。冯雪峰啊,跟张先生他们一起栽橘子,那哪栽得活呀!那地方都是大石头。丹江市很大。六三年我到那儿参观水库合龙,几十万人非常地壮观。
  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当时听传达,武汉空军第五师长刘某就想坐第一把交椅,主席来的时候从他那里接待。他对曾思玉、张体学说,你们两个老了,不要管这些杂事了,让我来。他把所有空军的职员都调到武汉整个布置,另外他到上海招了三十个服务员,挑美女,他一个个享受完了,他告诉她们将来你们就是某某夫人。这个人呀水平之低就像国民党时代的连长,连长都赶不上,像那时的排长。就是那个姓刘的,整个指挥武汉打砸抢的那位,水平之低到什么程度呢?整天让那个服务员,帮他打把伞钓鱼。服务员把烟点燃,自己吃一口,然后喂到他嘴里。水平低得不可想象。他到恩施,坐两架飞机去。别人以为西哈努克呢,夹道欢迎,一看是他,大扫兴。水平之低不能设想,没有教养。他把这些女人都安排在东湖招待所,都指定任务,探听主席都说什么话。他一共印了三十几张主席的来往路线图。黄永胜一来就和他谈话,四五个钟头。黄永胜是我们住的那个双溪人,所以我刚一到双溪就听到小孩子们互相骂。什么你家是老财主、老地主,我家里有航空兵、坦克兵什么什么,还以为他们在说笑话,后来知道真是这样。黄把他家乡的地方武装,把所有的他同乡的这些,能够参军的都参军了,但是有些人不争气,十几岁就结婚了,又舍不得家,有的又跑回来了。我亲自看见一个长得蛮俊的,已经结婚了,回来了,说舍不得家里的那个床,在外头睡得不舒服,太有趣味啦!这些人回来一天没有事情做,一天到邮局聊天,我在邮局看报,就问他们:到外面去很有前途为什么又回来?他们说舍不得家,外面没有什么好的,饭也吃不惯。

  :通知您回来,是怎么通知的?

  :突然通知你可以回去啦,我还离不开那里了,和房东太好了。那个房子有多大?刚刚一方丈,在双溪大水电区。美啊!门前有几十亩荷花,好美呀!我爱人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张先生送我回来的,脚肿得!叫我到武当山去,每天有汽车去,我都去不了,走不了。最有趣味的是走双溪回来,迷路了,还有五里路,后来别人说你看到火葬场就没有错了,果然看到火葬场,到了堤坝一转弯就到了。我们经常看见火葬场,每个人都预备会死在那里。
  《参考消息》都不准看。有个北大的学生,党员,在我们馆里的,也下来了。他对我很好,上面有交代:哪个哪个有什么问题,我没有政治问题。忽然他回北京了,寄给我一本《人民中国》,封面是林彪,他给打个大叉叉,告诉我:老沈,他不行了。他们党员先知道。最有趣的还有当时有个女职员能够杀猪,大家都很崇拜。张先生也劳动,卖点饭什么的,她人缘好极了。

  :那时您在干校考虑那些专题,您还写出来了,都是默想的?

  :都写出来啦,脑子奇怪得很,记那么多东西,就拿瓷器来说,那个瓷器什么样,那个关系怎么样,以后没法学的,你学习,但没摸过那么多还是不行的。我到美国谈了,大家都笑了,有的我不知道见过多少。
  当时在丹江的人可惨了,后来许多都出国了。郑振铎那个儿子,三十多岁出国了。

  :您说郑振铎的那个儿子,是不是郑婕她爸爸?

  :他就是这个儿子,是他朋友的一个儿子。

  :是抱养的?

  :不是。上海人讲是小房子的,就是非正式的姨太太,儿子、女儿都是她的。他的太太不能生孩子,是正式结婚的。
  生命这个东西,那个时候已经宣布药都不敢下了,我也不在乎,一点儿都没感到悲哀,因为经历得太多了,那也没办法,要死嘛就死吧!而且我相信没死也不会死。不让我下床我说不行。怕摔倒茅房。头一天我到双溪,住在那个宿舍里,去解手好滑——那个茅坑子——把一只自来水笔和电筒掉下去了,他们又帮我捞上来。茅坑太大了,下去一解手就冻结。笑话得很,要是记录下来是有趣味得很。

  :这也等于一个史料似的,应该记下来。

  :那里只隔几里路有一个小镇子叫甘棠阁,要通过树林。有两条蛇都有两丈多长。他们看见了,叫解放军打死了一条,另一条就不许打了,钻到树眼里头。我每次通过那里都心惊胆战的。那小山坡上全是树,那个小镇小得很,就是三十几家人。有三四家卖点油条,有鱼、点心啊。甘棠阁就是诗经上说的。
  你看这样子让我来,回来像做梦啊!王主任把着不让我把床摆到屋子里。而且我临走时,我的家具不让我拿。送朝慧都不行,坏死啦。

  :有人说借文化大革命捞稻草,就是这些人!

  :唉!对了。还有杨文和,是我挺熟的,我住进去就认识了,又是党员。我坐在院子里讲话,我是很开心,我又没有什么包袱。我又不是什么政治上的问题,生活上也没有毛病,他指着我:混蛋!你还出来讲话。我有什么不能讲话的,我同李大妈他们讲话有什么不可以的。王主任那个坏,没有知识,本来他是革委会的,后来把他刷掉了,现在又画画了。还做什么博物馆研究啦!最有趣味的是王?同他的一次说话,绝妙!他莫名其妙,听我讲王?是志愿军。王?和他说了一次话,他说:我东北有多少多少战友,又是某某、某某,你要来我这里吃饭啊!不来我可要生气啦!啊,什么什么,给王?一个最滑稽的印象。将来写一本小说,就写这段最有意思了。后来小龙来了,同他商量他不理。后来他又卖好,说什么你回来全是我力争的。可李大妈说:他讲你们是要死在外面不大容易回来的,因为王主任是革委会的。李大妈的儿子病了,发疯了,骂他,他一句也不敢说。那孩子说:我知道你害了什么人、什么人,卡着什么什么,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病了后什么都讲出来了。他一句话都不敢说。这些都是小人。你看他们挂着几十年的党员,他们都不如原来那个老的张文教好。张文教他同我太好了,最早他还是大学读书的。他说,老沈我把你介绍入党,你有条件,你政治上没问题,这是上头有过交代的。李维汉正式请我们客,请了三桌客,是统战部选了二十几个人,五二、五三年,说党需要你们,你们有条件;看中了你们,要做工作。还有周培源、冯至。说:你不加入,加入九三学社也好。我们说都看不上许某某,说空话。后来主要就是周某某。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上面争得那么厉害,普通人怎么办?

  :我也觉得做工作……您要做工作吧,不是那种做政治工作的,真是做一个好公民,对国家尽职。

  :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我看有些事不公平,而且我觉得演剧的这些文化部门做了多少兼职,什么理事长,某某长……说明文化部门没有人啊!比如说什么处,什么协会,笔会,兼一个,兼一二十个的有的是。能干的不可能凭空生成,不可能,总要有一个过程的。有些人还看不出来,从延安跑到南京,告、争得厉害……内部勾心斗角,我也可以参加,不参加也没什么,参加就出不来了,不过唯一的就是少了机会让人家伺候我。你像冰心他们在国民党时代是宋美龄的顾问,正是大骂孔祥熙专机带狗的时候,她也是宋美龄的专机把她送去的。他们是利用她和美国司徒雷登的关系,她是燕京的……我帮过她弟弟的忙。因那时他刚写文章,找不到出路,我帮他出版了。他弟弟很快就当海军船长了。他弟弟也苦,反右以来就变成了反革命。他是英国回来的,后来开汽车开了二十年。最近才给恢复,到兰州大学教书。儿女都大了,开汽车二十年。我最怕搅到里面。冯至原来也是国民党员,他的爱人还是国大代表。张先生都看不起这些,我要是热心这个,不知做国民党中央委员做多久了。我那些朋友都是中央委员,什么原因呢?我看到北京大革命前搞党争啊,坐椅争啊,为了这个,争得不可开交。

  :外界问沈先生和丁玲是不是以前有什么恋爱类的关系,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导致现在这么恨沈先生?

  :没有,没有。幸好没有这种关系。主要是因为讲她和冯达的问题。最先借口,她和胡闳中说,她被捕了,没有人救她。这完全是借口啦!唯一的办法我敢说话。说得厉害极了。

  :您不是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吗?

  :是的。丁玲被捕了。

  :所以我跟别人说没这回事。大家说:沈先生在这一点上,就是为了学术界也应该说清楚了。应该自己讲讲话。

  :后来耶鲁学者说:总是他们两人吵架,沈劝解又劝解,不然胡也频早跑掉了。

  :她跟胡也频时,不也跟冯雪峰吗?

  :是的,她可以说乱得很,长得又不好……跟萧乾也有来往,萧乾不理,主要是让人给她捧场,讲清楚的。她当文艺处长,当文联副主席,得斯大林奖金……她知道,懂,最先需要“团人”,她是白区来的嘛。

  :她可能是因为她现在认为不光彩的事,您知道得太多。

  :唉!特别是后头那个马宁手中的誓言。

  :不是她生冯达那个孩子时,您还去看过吗?

  :是啊!我始终是充满好意的。唉!很多人知道,齐光比我知道的还多。

  :是呀!齐光说,那时她在延安使劲追彭德怀。

  :彭说我不愿意看她。没办法,老太婆啦!那时她刚刚放出来,认识刘祖春还是在我家里,那是没抗战之前呢!一放出来,就跑到我家来了,也许又是策略了。

  :她从南京监狱一出来,就住您家,住多久啊?

  :没多久。那时我家很窄,我妹妹、大姨全住我家。照顾她吃饭和钱。一得势就忘记了。后来一次文联开会以后,马宁那份东西,我送她两次,她全否认,说不是我的,假的。我没有心啊!我也不是成心,主要就是问她还要不要。

  :她主要讲的誓言,就是她要被捕她就死?

  :她没讲死,只是说我决心死。结果不但不死,活得还好。

  :结果不但没死,还给人家生了一个小孩。您送她回湖南的照片不应该给她。

  :我家现在还有几张呢。送她回去我们在山上照的,有凌叔华,陈源,都是鲁迅骂的。我,丁玲,胡也频和丁玲的儿子,是在武昌城上,我们送走孩子就轻松了,看武昌啊!我在武汉大学教书,把他们招待得很好。丁被捕后她写信给吴稚晖——是她的舅舅。吴不管。他是国民党的右派。只有我傻头傻脑帮她找了蔡元培,蔡元培也不管。当时都怕啊!后来是汪精卫那边的一个中央委员把她保出来的。她那时不是党员。

  :她写的那个《沙菲女士日记》,那书我是没看过,那是谁说啊,她就写的她自己。

  :那时的女作家,只有我懂这个问题。冰心过时啦,凌叔华没什么才气,还有几个是教书的不见特色。有一个最见特色的叫谢冰莹,她参加大革命写了一本《女兵日记》。历来对女作家就宽容,到现在还是宽容的。郑振铎出国以后,叶绍钧变了政策,慢慢没有旧的作家了。我的文章和她的同时打了进去,我的文章即刻就受批评,人家讲写野了,那时还是谈性的社会,什么都说,我还是挺严肃地写,严肃的还受欢迎,写《柏子与丈夫》。

  :我听别人讲她写的东西和她本人一样,只是放荡。

  :她整天打牌。她写的文章胡也频怎样子前进,和冯雪峰纯粹是精神上的友谊,那和冯达又是怎么一回事呀!就不提啦。我知道冯达是被史沫特莱开除了,犯规了。

  :您在《记丁玲》里还没有涉及冯达的事情吧?

  :写了,第二本写了。

  :这一点就是她的伤啊!所以她不高兴。

  :主要是这一点上防护,当时党的结论也没有讲她说是叛徒。只说她动摇过,她也没什么作用。

  :就是现在她有什么作用呢?

  :也没有。没有人啊,什么斯大林奖金,那个完全是政治上的。就是捧场,就是造神的运动,变相造个新神,只是个象征的。鲁迅那时直骂啊,最吵得厉害是“创造社”,争啊,争得很厉害!你看鲁迅日记,他最看不起茅盾,因为茅盾写电影小说。那时谈美呀,讲美吗?我一个人讲美啦,论到我头上来了,我也不能讲美啦。大家都包涵些也没多大问题,如果我们把这些看得太密切,是个悲剧。那时我虽然受压迫……论公平还是读者公平。但现在大学里还是控制得很紧,在国文系我是受批评的。像凌宇他要不是研究我,早留在北大了,把他看得很高。

  :凌宇主要是不是牵扯他爱人的问题?

  :也不光是,里面有两个人都不通过他,一个是王瑶,一个是李德生。李德生是我一手带起来的。

  :李德生那时候不是还去过小羊宜宾吗?

  :去过,是另外一个问题去过,但某种立场他还是有的。现在王瑶又变了,是上头指的吧。

  :有些让人看了可笑,变色龙似的,一会儿这么变一会儿那么变。

  :是呀!我也不要他们,最好是把我从那个革命作家辞典中去了,是对我最好的宽容。值不当的。没有道理呀!现在批评我某个时期有过动摇,我又不是同国民党动摇,我从来不管国民党。那时不管左的、右的,我都始终没有管。我连口头都不表示。跟得不紧,就这点毛病。我从来不跟他们争就是了。

  本文选自《沈从文晚年口述》(增订版),王亚蓉/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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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兵团农工 回复 悄悄话 作家的定义: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用笔记下来,
然后再编一些故事的人。
百分之百记下来的是大作家;
60%记下来的是中作家;
30%记下来的是小作家;
什么也没有记下来的是平常人。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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