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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章节合并调整版,内容接上一贴)

(2006-12-06 10:30:13) 下一个


  这漫长而饥饿的日子,给了谢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象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华会在如此可怕的饥饿中度过?这段每天只为一口食物而绞尽脑汁的生活让他几乎疯掉。他经常用矿石收音机收听广播,发现城市的生活远比农村幸福得多,大家都凭票供应粮食和副食。城里的人们还经常看电影,经常组织各种集会庆祝节日,较之板子村这个被遗忘的角落,那城市里简直就是天堂。饥饿中的人们把生命的尊严放弃得一干二净。谢有盼永远不会忘了为了捉住一只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里地,摔得满身青肿的经历,他几乎要被那只兔子拖死了,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用一块石头砸中了那畜生的头。他都等不及烤熟这只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只耳朵。这种记忆是如此可怕,他在梦里竟然梦到这只兔子在疯狂啃噬着自己的耳朵!
  这种记忆留给他的除了耻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亲就苟延残喘在炕上,每日期盼着自己有所斩获,一只麻雀,几条蚯蚓,半只皮鞋,都会成为他延续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没有遭受象西堤北等村子那样的灭顶之灾,在方圆百里,竟然算是奇迹了!他为这个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边的每一颗沙石都让他感到威胁。这是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死都变得毫无意义。要想忘记这种耻辱,摆脱这种不安,他意识到,必须要离开这个小小的村庄,离开那个不起眼的县城,到北京去,到中国的心脏去,在长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脚印。那是一个不会被遗忘的殿堂,那里离毛主席最近,只要努力,就有勃发的机会,更可能干出一番辉煌的事业来。

  知耻而后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来在县中学称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学去!

  谢有盼把所有的抱负深深藏在了心里,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二十二岁的他又申请回到了学校,变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学期,他的成绩已经攀升至全年级前十名,可这个成绩他仍旧不满意,在这么个学校还不能考第一名,怎么可能报考北京的大学呢?谢有盼迸发出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学习热情,除了吃饭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被用来学习了,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他的脸上经常被油灯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习了。同学们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们这些人就笑吧,等我到了北京,你们回家去种地,弄不好接着挨饿,看你们还笑?

  县一中师资力量跟不上,教师又饿死了几个,学校就和管理农场的党组织做了协调,让这些右派在改造和学习之余来任些课。右派们的到来很快提高了学校的教学质量,他们很快从简单的临时任课变成代课老师,再被悄悄的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学生们对这些革命经历丰富和知识渊博的右派们很是欢迎,并不介意他们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谢有盼的班主任是个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间农场的铁原区地委书记,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头,长得黑不溜秋其貌不扬,可名字却叫白希。听说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员家庭,父亲曾担任过北洋政府的教务次长,在北洋军阀混战中受了连累,被冯玉祥的部队打下了大狱,出狱后带着家人还了乡。白希二十二岁跟了共产党,那年日本鬼子入了关,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学渊源让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隐秘地周旋于鬼子和国民政府之间,获取了大量情报,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面,解放后就任当地的地委书记。

  白希曾给省委写过一个调研报告,主张在豫东地区开展人口数量统计和生育指导工作。他注意到在黄泛区的人民为了增加人丁,以图将来家庭里能有更多的劳力用于垦荒和生产,正在不加控制的生育人口,给当地的粮食和卫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压力,于是就写了这篇报告。省里非常重视,还派了一只考察队下来了解情况。孰料至57年8月后,北京突然开始批判北大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省一级党委意识到问题,下令停止在铁原区的人口调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书记。可事情还没有完,到59年,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马寅初又写了《重申我的请求》一文,表示要坚持真理,“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进一步要求翻案。于是马寅初的学术问题成了右派向中央进攻的政治问题,对他的批判升级了。这直接导致了千里之外的白希遭受飞来横祸。白希公然支持马寅初对中央的反击,在枪口上挨了个正着,一纸文书下来,他就被游街示众了,很快又被赶进了农场。

  白希投身革命几十年,却在炕头上挨了雷劈。他进行的一项最远离政治危险的人口调查工作竟成了他获罪的来由。好在白希这人心宽,错可以不认,这倒霉可以认了,比起那些个“反革命”的悲惨下场,他认为自己的遭遇还算好的。农场里一起改造的都是各地的书记,县长、统战部长等相近级别干部,平时大家都有的聊。农场里没有批斗,只有日复一日的劳动和学习。开始还有人看着,后来地方武装部的人发现这些家伙根本没必要看管——离了农场他们死路一条,要么自己饿死,要么被人打死,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到大跃进后,各地都忙着放卫星抓生产,谁还顾得了他们?因此虽然是改造,这个白希却越改越胖,只是依然黝黑如故。刚一来学校任课,就被学生们取了个“黑约克夏”的外号(“约克夏”是当时中国从英国引进的猪种,俗称“大白猪”)。

  “黑约克夏”方头方脑,五官紧凑,身子敦实得象个碾盘。可是这么一个五短身材的矬丁却满腹才学,举止优雅。他对历史研究颇深,闭着眼就能说出各个朝代的更替事件和文献史实,旁征博引信手拈来洋洋洒洒。每朝每代的枯燥的历史事件,春秋合纵连横、楚汉天下之争、大唐盛世传说、大清兴衰荣耻、乃至各朝豪杰风流野史趣典,在他的描述下都变成了传神动听和栩栩如生的故事。“黑约克夏”这种独特的讲故事的授课方式极大地激发了同学们学习历史的兴趣,同学们不知不觉中就聚精会神了,原来历史学起来竟这么有意思。

  要按阶级成分讲,白希和谢有盼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不能逾越的,但这家伙渊博精深的学问彻底把谢有盼折服了,听他的课总让谢有盼意犹未尽。可是谢有盼平时就是有再多的疑问,也不会去向白希请教,而宁愿在课余去县图书馆查询相关的历史资料,读来细细品味,历史在他的面前,开始渐渐的变成一面镜子了。他领会到英雄豪杰皆崛起于乱世,弄潮于风口浪尖,在动荡变革的时代中,象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人,大多只是稀里糊涂的随波逐流,丝毫没有去主动选择和设计自己的人生。他觉得父亲只是革命中侥幸生存下来的一个底层军官,只会扛枪埋头奋战,却不善于思考,父亲当年但凡具备一点观察时局的眼光,但凡具备一点争取前途的自觉性,在关键的时候看看风向,快走两步,必能得到辉煌得多的政治资本。如今新中国没了仗打,他就只能回家继续当农民,连个村官儿都当不好。他很为父亲惋惜和悲哀,对父亲曾经的丰功伟绩也渐渐觉得微不足道了。谢有盼告诫自己决不重蹈父亲的覆辙,他把一句“性格决定命运”的名言,用醒目的大字体誊在自己笔记本的扉页。

  谢有盼心中升起一座远大前程的坐标。生正逢时啊!父亲拎着脑袋半路革命给自己打下的基础,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浪费。以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应该能够抓住机会,腾云驾雾般上几个台阶。这可是中国几千年来不曾有过的年代,新中国的诞生不是一次简单的政权更替,而是一次深刻的社会变革,可谓翻天覆地。共产党在中国掌权,是对自己这个出身农村的青年赐予的一次机遇,千载难逢!“大跃进”这样的变革只是前进的序幕,国家要大立,必先大破!父亲的使命也罢,命运也罢,已经成为历史,新中国的建设更需要象自己这样的有志青年。他要去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干出一番自己的革命事业,远远超过父亲。他脑子反复浮现出一个场景:他,谢有盼,带领着同学们,在光芒万丈的天安门广场向毛主席挥手,接受毛主席的检阅,聆听毛主席的教诲!那是何等辉煌何等风光啊!

  计划已定,谢有盼冷眼看众生,愈发觉得自己就是天将降大任的那个人。同学们以留在县城工作为人生最高目标,简直就是一帮实心儿土包子。唯一可以欣赏,甚至和自己有些投缘的,左顾右盼,还就剩这个右派班主任。他见多识广,通古博今,是可以给自己一些指导的。对要和这个右派套近乎产生的尴尬,谢有盼微微一笑便化解了。要成就大事,就必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古人云大行不顾细谨,蔺相如大度能容廉颇,孟尝君可结交鸡鸣狗盗之徒,自己还学不了古人?

  “白老师,您常说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海纳百川和威仪四方,可是为什么中国总是处在被外族的侵略之中?中国版图那么大,可是从秦统一六国开始,一直到新中国建立,因为外族入侵改朝换代的历史比比皆是?而外族入侵的手段,基本上都是简单的武力,蒙古三十万骑兵,满清也只区区十几万,就可以横扫中原,统治百年?中华文化既没能保护中华民族的安全,又没能引领中国走向强大,那么 ‘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对于中华民族的意义是什么呢?那么 ‘威仪四方’从何谈起呢?”

  白希对谢有盼这个学生颇有好感。他发现谢有盼是一个喜欢思考并很有想法的学生,虽然谢有盼看上去总是神情阴郁,眼睛背后却似乎藏着一股喷之欲出的火焰,透出一种坚强的信念,更透出一种暗藏的野心。这个学生在人前总是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上课时目光游移,可白希知道他不会漏掉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平时少言寡语,可只要一站起来,无论提问还是答问都往往一语中的,而且这小子关注的知识已经大大突破了教科书的范围,特别在历史课上。这样的学生在县中学里可不多见,白希还特地在教务处了解了他的一些背景,深有惜才之意。

  “问得好!谢有盼同学能问出这么有深度的问题,真不简单!学历史就需要这样多思考、多质疑、多总结。不过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对这类问题的回答,只有不同的答案,没有正确的答案!所以我的回答并非定论,仅为我的一家之言,同学们都只能作为参考。

  文化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几乎很难界定其内涵和外延……隋唐时期,中国国势强盛,发达的经济和科技带来了人们思想的活跃和文化的繁荣;而同时期的西欧才刚刚过渡到封建社会,还处于愚昧保守、思想僵化呆滞的状态,老百姓还在穿麻袋片子。在历史上,中华民族经历了多次的民族大融合,民族的大融合必然导致民族文化的大融合,中化文化逐渐兼收并蓄、海纳百川。中华文化对东边的朝鲜、日本,西边的古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乃至全世界都有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也曾对他的弟子说: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隋唐宋元时期的中国,特别是唐朝,朝廷在政治上十分自信,奉行“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政策,四海归附,唐都长安当时不仅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也是亚洲各国的文化交流中心,中国深受各国的尊重,中华文化威仪四方。

  中国版图很大,但中国却曾屡遭外族外国的侵略,这是事实。但是这个问题不能直接归责于中国文化。一方面,一个国家文化底蕴的深厚并不必然带来国家的强大,而强大的国家并不必然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另一方面,大国不一定强,强国不一定大,这跟大自然里最富于攻击性的动物往往个头并不大是一样道理,比如狼,老虎,豹子等等,倒是大象和牛、马都比他们大,可性格温和。比起曾经侵略我们的外族外国来说,中国可谓大得无边,大得什么都不缺,以至于法国大哲学家罗素曾这样说: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国家自豪得不屑于打仗,这个国家就是中国。中华民族在历史上也有侵略外族的历史,但总体上说,中华文化是一种非侵略性文化,地缘因素对于中华文化这一特性的形成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脊梁,但是文化的‘威仪’不直接体现在军事对抗力方面,它的力量体现在民族的生命力、创造力和凝聚力之中。文化是一种软实力,它常常通过知识、信仰、精神等形态,融入或转化为经济、政治、军事等物质力量。所以罗素先生又说‘不管对于中国还是人类,文化问题都是根本’,‘进步和效率使我们富强,却被中国人忽视了。但是,在我们骚扰他们之前,他们还国泰民安’……

  再说宋朝,大宋疆域广大,国力强盛,是当时世界上其它国家都无法相比的。可是问题也就在这里,文恬武嬉,天下无忧,不思打别人,却忘了保护自己,竟然置外边的辽、金、西夏、蒙古等虎视眈眈的群狼于不顾。而这些个主儿都穷得只剩一股子血性,看着你大宋如此富饶却又如此疏怠于自保,怎能不起歹心?于是人家天天穷兵黩武,大宋王朝却天天歌舞升平,不言兵事,不修军备,如是纵是大宋经济如何强盛、文化如何深厚,又如何挡得住这帮虎狼之师?又比如满清和日本,二者一个是鞑虏,一个是倭寇,都曾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在入侵之前已经对中国研究了几十年,把中国研究了个透!他们倾举国之力发展军事,目标就是侵略!满清的八旗兵,日本的武士道,战斗能力极强,又都是猛然发动进攻,当时脚跟还没站稳的李自成和被军阀混战搞得千疮百孔的中华民国,又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

  “正如您所言,日本窥视中国已非一天两天,从清朝末年就都看出来了,司马昭之心可谓路人皆知。可当局为何就没有针对性地加强战备以抗外辱?蒋介石竟然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等到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又占了平津,直到淞沪会战之后,才与共产党携手全面抗战?蒋介石为什么打内战的本事那么大,可在日本人面前却不堪一击?”

  “这个问题,追到根子上倒可以从文化方面找原因。中华文化也有消极落后的特性:内耗性和无序性。内耗必然阻碍共同秩序的建立,而共同秩序的缺失又滋生和强化内耗,二者在互为因果中陷入恶性循环……频繁的改朝换代是中国社会最大的内耗,是对社会秩序最严重的破坏,这是中国社会发展缓慢的最主要原因!中国的内耗文化历史悠久,就从‘春秋多权谋’算起吧,至今也有两千多年,中国两千多年历史始终都在这朝代兴衰的轮回中徘徊!‘家天下’之下,皇权无边,于是人人想当皇帝;而每个家天下又必然腐朽,于是要推翻,打破秩序;于是为争夺皇权的无穷无尽的征战就将人民拖进无穷无尽的苦难和动荡之中……无止境的内耗扼杀了中华民族的创造力,阻碍了中华民族走向民主和科学。而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下,动荡之后,人们能够致力于平等和民主秩序的建立,并逐步巩固之……让人主动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被尊为美国‘国父’的华盛顿总统为了建立民主政体,竟然主动退下了总统的宝座;另一位杰出的美国总统林肯说:正如我不愿成为一个奴隶一样,我也不愿成为一个主人……

  外战外行内战内行,‘攘外必先安内’,这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这种现象放在中国的内耗文化这一背景下就不难理解了。清朝末年,太平天国进攻北方,帝国主义列强也在中国沿海进攻,有大臣问慈溪太后,为什么不先抵抗外辱,而是要全力进攻太平军?慈禧说,洋鬼子只想要大清的银子,至多是一块殖民地,而太平军要的却是大清的江山!蒋介石当时的心态也无非如此。‘攘外必先安内’是宋朝老祖宗的首创,倒并非老蒋发明,从民族利益角度讲,蒋介石的行为是应受谴责的,而从他个人的政治前途角度讲,这是他明智的选择。由于蒋介石认为当时共产党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所以虽然日本占领东三省多年,他并没有集中力量把日本人打回去,而只想与敌相安,好腾出手来剿灭红军。他的算盘打得很好,红军差点就全军覆没了,可是老蒋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中日一衣带水,日本人可不是当年的英法联军,他们不只是想要中国的财富,更想要中国的大好河山。日本人还洞悉了蒋介石的如意算盘,表面却装出一副真的只想要东三省的样子,背地里预谋全局,待老蒋首尾难顾时,才发动了全面战争……”

  “你是说日本人的进攻拯救了共产党?”谢有盼眉头一皱,言语间透着挑衅。

  “说拯救过分了,但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重要因素,这让中国共产党得以休养生息、发展壮大。”白希尽可能让自己平静。

  “不对吧?红军当年并非山穷水尽,走万里长征也是为了北上抗日。发展艰难是事实,长征中,红军斩关夺隘,抢险飞渡,杀退追兵阻敌,爬雪山过草地,最后既实现了伟大的战略转移,又进行了伟大的抗日斗争。所有这些不正充分显示红军顽强的生命力和无坚不摧的战斗力?这样的部队怎能被蒋介石消灭?又怎能说是日本人拯救了红军呢?”

  谢有盼步步进攻,白希开始冒汗了。倒不是回答不了谢有盼这小子的问题,而是觉得回答他的问题太危险。自己还顶着个“右派”大帽呢,评价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挫折已经犯下大忌,再这样说下去,一旦传到上面,说不定又栽下什么罪名来?

  “谢有盼同学的这个问题,已经超出大家的学习范围,我们今天就不对此做更多的探讨了。将来大家有机会上大学的话,可以更深入地去研究我党我军的光辉历史,现在么——还是集中精力学习考试范围内的知识吧!”

  “好吧白老师,那我换一个问题:日本人为了侵华准备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象满清一样把中国全打下来?”谢有盼还是穷追不舍。

  “正如我前面提到过的,日本为侵略中国,前后准备了几十年。从军事的角度讲,日本攻打中国,他们挑选到了最好的时机——军阀割据,蒋介石刚刚从形式上统一中国,其实各地军阀都心怀异志。看着是几百万国民革命军,其实是一盘散沙。战斗力不行,武器装备也很稀松。一遇战事,多数先考虑各自保存实力。红军能够逃出蒋介石的包围圈,原因也在这里。

  日本人非常了解国民政府的军队,动手自然胸有成竹。所以战争开始的时候,日军很快就打下小半个中国,中国正面战场上的军队被迅速击溃。所谓机不可失,日本人把握得很好。可是从世界大局来看,日本人发动这场战争却选了一个最不利的时机。整个世界当时都在战争的阴云之下,法西斯和反法西斯两股力量已经界限分明,日本侵略中国,已经不仅仅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事。日本地处海岛,物产匮乏,又违背了远交近攻的军事原则,先打苏联,再打美国。日本人和德国人站在了一起,就把自己放到了全世界爱好和平国家的对立面,成了真正的失道寡助。

  很多同学都问我日本人集中精力打中国就行了,这么个地大物博的国家还不够他们用?去惹美国干什么?其实那不是去惹,而是先下手为强!美国已经向欧洲和苏联提供了反法西斯援助,罗斯福的态度非常明显,只是整个国家是否全面卷入战争,态度还不够坚决。但是出于全球利益的考虑,美国早晚必定会打日本,一打就会往死里打!苏联要是顶住了德国,也不会放过日本!面对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潜在敌人,日本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狠狠地咬它一口,所以就有了诺门坎战役和珍珠港袭击。因此,日本在中国战场上是在和无数个反法西斯联盟国家在作战,中国政府的军队凭借西南险要地势,在世界各国的援助下和日军打持久战。日军在中国既无法速胜,又不能撤兵,大量的部队被牵制在中国,在太平洋战场上自然顶不住美国的进攻。在多条战线上作战,强大的德国尚且不行,何况日本?至于战略和战术上的问题,那只是个表面了……”

  “如果日本没有早早发动珍珠港袭击,美国和日本的模糊状态再持续几年,美国不向中国提供大量援助,是否日军可以占领中国?”谢有盼简直对这段历史着了魔,从来没有同学能和他讨论这个问题,逮着这个机会干脆问个清楚。

  “你可以这样假设,但是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日本人如果没有偷袭珍珠港,苏联人如果没有保住斯大林格勒,美国人如果没能赢了中途岛……以上任何一个战役的胜败都关乎全局,你的假设如果成立的话,我认为日本人必将占领中国,至少也是大部分中国!”

  “可中国人是不会屈从于他们的统治的!”一个同学满腔激愤地插嘴。

  “嗯,你说的不错,但你说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什么叫不会屈从?‘反清复明’喊了两百年,清王朝真那么难反么?蒙古灭南宋后,九十年就被朱元璋推翻了,而满清入关两百多年才被孙中山终结。在八年抗战里,日本人的占领区并没有大规模的民众反抗和暴动行为,东三省被占领十多年,很多年轻人连中国话都不会讲了,心里面不服,可行为上却妥协了……”

  “如果日本人占领了全中国,又一直统治下去,那我们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呢?”又一个同学问道。

  “嗯,这个问题就有意思了,我认为……长时间下去,日本会成为中国的一部分!”

  白希此言既出,把同学们都惊呆了。这是什么论调?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了,他们怎么又会成为中国的一部分?

  “这就要回到谢有盼同学的第一个问题了。日本人如果占领了全中国,把老蒋赶下台,建立了新的政权,要实行有效的统治,就必须尊重中华文化。入侵的时候他们推行大东亚共荣圈理念,天下既定,他们必须以中华文化来安抚和稳定中国人的情绪,使中国人能得到休养生息。历史有现成的例子,蒙古人的元朝,强迫老百姓说蒙语,拔掉麦子改成放牧,按照蒙古人的习惯生活,妄图彻底消灭中华文化,可是元朝的江山连一百年都维护不了。而满清入关之后,几乎全面接受了中华文化,尊孔孟,重科举,轻赋税,除了留辫子,没强迫百姓做任何有悖中华传统文化的事。因此满清虽然和蒙古一样也有着无数屠杀汉族人的恶行,但是几十年下来,轮到康熙垂躬而治的时候,人民就高呼爱新觉罗万岁了——遇到了好皇帝么!但这并不可怕,这个伟大的外族皇帝也不可怕,中华文化深厚凝重,无孔不入,以至于百年之后,几乎大半的满人都已经习惯了汉人的习俗,甚至连满语都不会讲了,满人的文化迅速被中华文化所包容,满人自己的文化自然没落。当天下再有大变,他们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中国人。日本人也逃不出这个宿命,他们对中华文化的景仰是渗在骨子里的,他们的和服和礼仪,本来就是唐朝的风俗……”

  “可是如果真的那样,中国人每天要拜一个日本天皇,这怎么受得了?日本人屠杀了我们多少中国人,怎么能够接受?”

  “蒙古人杀害了中华至少五千万人,满清或许少一点,估计也在三千万以上,可是当年中国人拜元世祖忽必烈和爱新觉罗氏,不也照样受得了么?中国老百姓最盼望的是如何早日结束战火,如何安居乐业,谁当皇帝倒是不太在意的。日本人一旦得了中华,统治必不会象清朝那样长久,他们和中华文化的渊源太深,很快会被同化。更或许几十年下来,中国共产党就带领全国人民把日本人主导的政府推翻了。这个时候,大和民族会和满族一样,成为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日本也和当年的满洲一样成为中国的版图……”

  “谬论!”

  谢有盼被白希的话激怒了。他无法接受日本人有可能成为统治者这样一种论调。曾经让自己的父亲受尽生死折磨的日本鬼子竟然有希望成为中华的主宰?这个老右派!学问是好的,可是思想有问题!划清界限!

  “你简直就是在说胡话!是在给日本侵略者脸上贴金!你在否定中国人抗日战争的伟大功绩……你……你……那你觉得中国人就没有自己的骨气和尊严?只要能够过安生日子,就不会拒绝一切外来侵略的统治?”

  谢有盼站起来喊道,可他除了喊几句空洞的口号,却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驳倒白希。同学们也按捺不住的群情激愤起来,课堂上一片吵吵嚷嚷。

  “同学们不要激动,我们是在探讨问题。我已经跟大家说过,我的回答仅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得全面一些。大家既然问我,我就不应该言不由衷,我们共产党人讲的是实事求是。我虽然现在是右派,但是学术自由的原则我还是要坚持的……历史不能重演,但是我们在课堂上是可以象下棋一样把它复盘的,找出我们能够作为镜子的规律来,这才是学习的态度。另外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在日本鬼子打到我的家乡时,我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和鬼子也曾经刺刀见红,真刀真枪的干了几年!这是我作为一个中国人几乎无须考虑便做出的选择。讲述历史和躬身入局完全是两回事……好了,今天我们的课就上到这里,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课后来找我。今天我在课上的言论,纯粹是学术讨论,下课!”

  下了课白希就后悔了。冲动啊!总为一吐为快而冲动,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谢有盼这个兔崽子,总能撩拨到了自己的痒处,一兴奋就全说了。嗨,爱咋咋的吧!一群孩子,不至于乱向组织汇报。谢有盼这个学生有点意思,脑瓜好使,有抱负,还憎恶分明,跟自己当年有点象,是个革命的好苗子啊,不上大学就可惜了的了……

  这天晚上,谢有盼照例到教室赶夜功。这是他的老习惯了,这间教室几乎成了他的专用场所,他拒绝了所有想和自己一起学习的同学,包括女同学。曾经也在教室开夜车的同学,都被他找茬轰出去了。同学们后来都知道谢有盼这小子独,不喜欢和人分享,而且他学习太好,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学习,还感到自卑。谢有盼终于乐得清净了。他今晚想狠攻一下俄语和语文,上午的历史课把他搞得头晕脑涨,这两天都不想看历史了。高考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胡思乱想。

  “北风怯,狂沙难上银钩月。

  银钩月,霜挂冷关,雪掩寒雀。

  一支胡琴他乡曲,

  两代天骄江南灭。

  江南灭,丝竹声冷,铁蹄声裂。”

  教室外突然传来一阵吟诵,是一首《忆秦娥》,声音再熟悉不过了,一口豫东口音,正是班主任白希。谢有盼合上书,拉开门,看到白希正在月光下抽烟、踱步,对着一弯新月若有所思。

  “白老师,这么晚了,你还在备课?”

  “啊?谢有盼啊,还在用功么?我这哪是备课啊,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首《忆秦娥》是谁的呢?慷慨大气中透着沉郁苍凉呢……”

  “哦,是我写的,前几年在内蒙考察工作的时候做的,刚才看见月亮,忍不住念出来了……”

  谢有盼看着白希,发现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在他面前,自己总象一个局促的孩子,满身的激情和抱负,竟然会变得不轻不重没了影踪。他意识到自己在课堂上对白希的提问,更象是对白希的刻意发难,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而现在面对着他,一切都平静了,谢有盼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和这个洞悉世事的右派班主任会说什么了。

  “为什么这么想考大学,不走你父亲的路?”白希问道。

  “我不想……他也不让。”

  “哦?这倒很少哩,很少有军人家庭不喜欢儿子当兵的。”

  “我哥哥去了朝鲜……”

  “这事我知道,校长和我说了,他是从学校直接参军的,他的学生档案还在这里。”

  “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部队说他被敌人俘虏了,叛徒!”谢有盼一提到此事就咬牙切齿,低头狠狠地把脚边的一颗石子踢开。

  “他是被俘虏,又不是叛变,你怎么认为他是叛徒?志愿军好象被俘了上万人,你怎么能这样责备他呢?”

  “我爹原本就反对他去参军,他咬牙切齿非去不可,走的时候跟全家人都不打招呼,我爹我娘为他不知道担了多少心!去了就去了,没为家人增光不说,却第一次打仗就被俘虏,他也真举得了手!这让我爹怎么抬头?打了半辈子仗,从来没有稀松过,儿子竟然是个孬种!”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吧?”白希幽幽地说,吐出一口浓烟。谢有盼听了这话,呆在原地不动了。他强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智慧的力量正透过青色的烟雾朝自己压来。

  “我看过你的档案,咱们师生一场,我就开导开导你。我受发落到此,自认为和你有些缘分,说话就不拐弯了。你有抱负,也有包袱。当年你父亲在朝鲜的时候,你和谢有根因为有同学后面说闲话就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县领导都来了。校长跟我说过这事,是因为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参军的吧?”

  “他一直想参军……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儿吧。”

  “嗯……我在参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学。我的父亲当时在北洋政府做事。呵呵,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军阀混战,后来冯玉祥的部队抓了我的父亲,那年我十六岁。在学校里原本很风光的,父亲出事后,连喜欢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尽了白眼和排挤,怨恨过,愤怒过,我一直引以为傲的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成了阻碍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当时根本接受不了。后来蒋介石打败了冯玉祥,他也再没翻过身来。解放了,他眼看这要被宣正名份了,一场大病却没有熬过去。我当时如果就那样沉沦下去,就回家种地了,可我不甘心,总想找个机会翻过身来,于是我就参加了共产党的队伍,在鬼子的地盘和国民党的地盘干了十年。这么多年下来,满以为翻过身来了,可这不,我到头来不还是个右派?”

  “……我爹前年也也被定了个右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学校让不让我考大学,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们学校还好,领导们还是很看重升学的,而且不少学习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进‘黑五类’里了,不能一概都抹下去,考得上学校会尽量开绿灯的。至于大学里要不要,那就不好说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个心愿,反正在家也没啥意思,不如在学校待着。我爹隔几天就去汇报几次,村里人虽然白眼不多,但是也都不怎么来往了。”

  “有盼,你的父亲打鬼子、打国军、打朝鲜,他为新中国奉献了很多,但是他在人们眼里,属于半路革命,他在国军的那段历史变成反动的历史了!而事实上他是问心无愧的,他做了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应该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骄傲的!如今别人怎么评价他,其实与你,与他自己都无关了!那些所谓的‘荣誉’其实一点也不重要!我的父亲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说,这一辈子他无怨无悔,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鸿章那么拔尖的外交家,为国家操劳一生,可还是落下个卖国贼的恶评……有盼你要记住,别再为父亲遗憾,更别怨恨你哥哥,他们凭良心做事没有错。那样的时代,普罗大众都只是被滚滚潮流推着走的,大家根本就无从选择,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做什么’上面,而在于‘怎么做’上面。而‘怎么做’,有人凭良知,有人不凭良知……你现在学习这么用功,可你真的认为去了北京,创出一番革命事业,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并不存在的耻辱么?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荒唐!父亲和哥哥永远是亲人!我老婆是地主恶霸出身,成分极差,组织上让我和她划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辈子革命,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家庭富足和融么?如果最后连自己患难与共的老婆都不能认,那我还叫什么共产党员?还是人么?”

  “可这是阶级路线问题啊,你已经是右派和资产阶级反动分子了,是下放到这里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话重重砸在谢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时剑眉挑立,虎目圆睁,谢有盼突然觉得,这个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一个风流潇洒的魅力青年,为了不和老婆划清界限,他宁愿放弃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绩,这得要多大的决心?

  “帽子多个一顶两顶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们太希望国家快速发展迎头赶上了,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味求快就容易违背规律,就会摔大跟头,不能再犯苏联的错误啊……有盼,你有抱负是好的,但是抱负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实现,不管作甚么,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亲,你的哥哥……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和你的父亲决裂?”

  “……白老师……我并不是怪他们……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是想过和他决裂……但是……当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学,离开这里,到北京去闯一片天地,改变一下自己,也给我家带来点好的影响,留在这县城里也没有前途。”

  谢有盼十分惊讶,这个白希为什么能看透自己的内心?这些个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为什么白希一说出来,都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呢?被这样一个睿智的人看透内心,谢有盼心里浮起一阵惊慌,赶忙把话题移开了。

  “有盼你记着,你的父亲是个英雄,在国民党是英雄,在共产党也是英雄,因为他是中华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这混乱的当世受到什么样的批判,历史终归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时间会让人们清醒的!你的父亲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伟大,他可能只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只为他的一己之家。现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争取上进,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亲人决裂,才能够换来自己的地位和荣耀,终归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为你在得到这些浮华的东西时,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人性!”

  白希的话砸得谢有盼脑海中咣当直响,一身鸡皮疙瘩闪电般掠过了全身。白希的话正是他几年来心理斗争的主题,他摆脱不了的痛苦,前进和后退好象都是深渊,如今白希给他指出了一条唯一坦荡的路。谢有盼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模糊一片,滚烫的眼泪已经汹涌冲出眼眶。

  “白老师……我听你的……我这些年白学了,肯定让我爹妈寒心了……”

  “不会的,他们一定在为你骄傲呢!你的学习好,他们就可以看到希望,别让他们失望。”

  “我想考到北京去,闯个天地出来,回过头来就能照顾他们。”

  “这很好啊,你想考什么学校呢?”

  “心里没谱儿,原来想考北大,可是太难了……在咱们这里招生的北京重点院校也好象并不多。”

  “太拔尖儿的学校要谨慎点。咱们县一中教学力量有限,以你的成绩和悟性,在这里是一流的,放到全区就不好说了……瞄着北大这种重点有些冒险,我建议你试试北京法律学院。他们建校时间短,老校长钱瑞生还是我父亲的同年呢,只不过也被打成右派了。在那里我还有两个昔日同窗,一个是教导主任,一个是副校长。上次我去北京,他们还问我能不能去讲课呢……你去那里,我或许还能帮上点忙,如果考上了,争取开个绿灯……多少算是个照应……”

  “您觉得我能考上么?那可是法学院校,也是国家重点,不好考……”谢有盼终于被白希打动了。在这样一个真诚坦荡而关心自己的智者面前,再隐藏自己还有何意义?

  “保持这个状态,你一定可以考上的,最多再重读一年……相信我!”

  “可我的成分不好,我觉得出省有困难啊!”谢有盼擦去眼泪说。

  “负责学生档案的刘处长已经去农场了,我记得你的履历上写的还是革命军人,好象并没有改过来……”

  “……”

  谢有盼愣住了,这倒真没有想到。

  “对了,我说的你要和父母情系一体,并非要你和他们同遭遇、共进退。针锋相对地直来直去往往不是好办法,要有灵活的对策,有些事情单凭一腔血气是做不好的!我们当年做地下工作,和鬼子、国民党天天斗智斗勇。在天津卫,为了掩护我们在敌人内部的同志,让他取信于敌人,我们还设计过在公共场合刺杀他一次。我苦苦地练了半个月,子弹最终准确地打在他肩膀上。解放后我和他再见面,他说要是没有我的这一枪,他就拿不到敌人在整个战区的作战计划……可惜啊!听说他终于受不了挨整,两个月前上吊了……那颗子弹现在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白希背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天空。谢有盼双手肃立,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感受着他的痛苦。一颗流星从天上滑过,快若闪电,美如精灵,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光线……

  转眼两年过去了。老旦的身子奇迹般地恢复到了大跃进前的状态。这一年全国形势仿佛又大好,农村的生产生活趋于平稳,政治风波和风细雨地飘来飘去,英雄人物辈出。老旦记起有盼说自己不看报的缺点,开始天天看报,偶尔还作些剪报,开始对全国的形势有些全面的了解了。

  是年,全国农村掀起了“农业学大寨”运动,全国工业系统掀起了“工业学大庆”运动。

  是年,解放军总政治部编辑出版了《毛主席语录》。文化部和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及所属各协会对文化战线再次进行整风。

  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为组长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

  是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实验成功。

  是年,周总理宣布我国还清了对苏联的全部债款。

  ……

  老旦对几个中央特别强调的事情极其关注,却无从理解其中奥妙,隐约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在大地上刮过。这是一些什么样的力量,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遭遇,他把有关这几个问题的剪报全部收集下来,慢慢地揣摩着。这些事件是:

  《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点名批判杨献珍的“合二而一”论;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园经验”,先搞“扎根串连”,然后搞“四清”,再搞对敌斗争;中共中央发出第二个《后十条》,提出敌人拉拢腐蚀干部,“建立反革命的两面政权”,是“敌人反对我们的主要形式”,强调要“认真地进行民主革命的补课工作”,强调必须把放手发动群众放在第一位,首先解决干部中的问题,并规定整个运动都由工作队领导。什么叫首先解决干部问题?是否包括农村的干部?老旦对此颇为担心,却摸不着头脑。

  这一年底,中央召开全国工作会议,讨论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据说会上毛泽东批评了关于运动的性质是四清和四不清的矛盾、党内外矛盾的交叉、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运动的性质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矛盾。另外,他还批评了北京有两个“独立王国”。人民日报大篇幅地报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无法理解这两个王国所指,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敢夺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么?

  这没头没脑的政治信号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两人探讨也没个头绪,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会再挨饿了,这比啥都强。公社在新年前落实中央政策,经多方考虑,给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这令老旦简直是扬眉吐气了。公社询问老旦是否还想出任村干部时,老旦把手摇成了风扇,还让老子当出头鸟?休想!

  有盼儿终归是一只拴不住的叫驴,回到学校后音讯杳杳,整学期就能回来一两次,回来也不说话,天天就是看书做题,嘴里念念有词,象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儿无法理解他的举动,更不敢干涉,读书人也许都是这个样子,袁白先生当年不也是一边遛跶一边自言自语?夫妻俩满心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在学业上出人头地,将来有个好前程。

  这一天,老旦和翠儿坐在院子里掰着玉米棒子。黄澄澄、瓷实饱满的玉米粒儿让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旦把玉米棒子夹在两腿中间,用独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撸着。五根子懒懒地趴卧在老旦身前,把他散落在脚边的玉米粒儿舔进簸箕里面,尾巴不停地搔着老旦的脚。老旦想起了当年新婚时抱着翠儿一干通宵的壮举,以及睡梦中那飘香的玉米面糊糊。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这个院子里,只是自己和翠儿的身体大不如前,心有余力不足,二人只能十天半月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当!”一声巨响,大门被豁然撞开了,门闸远远地飞到院里,险些砸了五根子。这畜生被吓得腾然跃起,随即发出一串凶恶的号叫,直奔破门而入的那人冲去,突然却站住了,号叫变成了撒娇,激动地扑到了此人怀里,老旦这才看清,竟然是半年不见的有盼撞进门来。

  “爹!娘!俺考上大学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学院了!”

  谢有盼几乎是憋足了力气大喊,脸上通红一片,头上大汗淋漓,显然是从村口一路奔跑回来的。

  “这个?真的考上了?”

  老旦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心头砰砰乱跳,翠儿被惊得竟然没有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玉米棒子,已是呆了。

  “你们看,这是录取通知书!”

  谢有盼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抽出一张整齐的折纸,打开了亮在身前。那上面写着“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还有个鲜艳的红章,这不会有错了,儿子真的考上北京的大学了!老旦顿时觉得眼眶湿润,手脚颤抖了,而翠儿更是高兴得大哭起来。

  “俺的好盼儿啊,你可给你爹你娘长脸了啊……”

  “俺的出息儿子!比你爹强啊……”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笑声和哭声夹在一起,五根子在他们的脚边欢快的蹦着,叫着。他们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里,仿佛看到了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已经亮堂堂地浮现在眼前了。

  谢有盼考上北京的大学,成了板子村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除了被土匪挟制而来的袁白先生是个秀才,这里就再没有出过这么扎眼的文化人了。那可是北京城的著名学府,出来了就是大学生,了不得的前途!光宗耀祖的前程!于是板子村沸腾了,热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老旦荣归故里。各家各户都送上了自己的心意,谢国崖送来了一件衣服,郭平原送来了一双婆娘纳的布鞋,鳖怪女人送来了一个绣着“为人民服务”的书包,更多的人送来了无数本大小不一的《毛主席语录》,在炕上摞成了小山;谢家的族长送上来自己的孙女,说门当户对的要不要先串个亲?

  对待乡亲们诚心的祝愿,老旦和翠儿心中感激,就粗办了一桌酒席,每户一人,请乡亲们来热闹一下,可一热闹起来场面就失控,结果整整就闹了三天。老旦开了酒戒,喝了个酩酊大醉。谢有盼高涨的自豪感在这样的仪式中升腾到了极限,也喝了不少。乡亲们那充满期望的眼神让他感到温暖,村中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热辣的眼神也让他感到浓浓的陶醉,但是他谢有盼是绝对不会动心的,京城里多少有文化的漂亮大学生等着自己,如何能在这里动了凡心?

  去北京上学之前,谢有盼回到中学去看望白希,却被告知他已经被拎到县里去批斗,就此一去不回了。谢有盼四方打听,关于白希的小道消息很多,有人说他是公开散布反党言论的反革命,有人说他是指示天上美国侦察机的敌特。结果也有多种,有人说他被关回了牛棚,有人说他被投进了监狱,更有甚者,有人说他已经被拉走枪毙了。他走的时候带着手铐,一脸从容,一声长笑……

  教务处黄主任悄悄塞给谢有盼一封信,打开来看,白希那刚劲的笔迹跃入眼帘,竟然是一首词。

  《沁园春.赵长城》

  -

  云中故地,苍山北漠,黑水河源。

  思燕赵故国,狼烟烽火,

  千年边塞,城仞兵坚。

  大风歌起,白日西斜,一羽孤鹰猎长天。

  乱天下,逐万里疆北,马碎青山。

  -

  秦韩楚魏楼烦,梦胡服骑射雁门关。

  叹赵武陵王,雄心已逝,

  云城沙浪,呜呼家园。

  青草萋萋,琴笙怨怨,黄沙垄上月珊阑。

  问青松,凭昨日英雄,何以当关?

  -

  附言:有盼同学,得知你考上了北京法律学学院,颇为欣慰。可我不能为你庆祝了,临别匆匆,不能多言,这首《沁园春.赵长城》也是我在内蒙工作时写的,想当时真是豪气万千啊!可世事无常,曾经英雄气短,终成浮云。此去无期,但留此文与君,前路多险,珍重!师友白希

  谢有盼念着那磅礴大气的词句,仿佛听见了白老师在被押走时的大笑,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眶。

  这一年年初,中央发布了《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此文虽然对去年下半年以来“四清”运动中某些“左”的偏向作了纠正,但又提出了“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更“左”的观点。文件下达后,全国城乡的“四清”运动继续进行。

  县里迅速发布了响应号召,而且强调要“清得彻底,清得一尘不染”。四清社教工作队进驻各公社,直到每个大队。分配到板子村的四清工作队员是由县委宣传部的同志以及两名军队排以上干部组成的,公社也派了团委的人下来。板子村依然是郭平原当家,对此来头不小的工作组丝毫不敢怠慢,立刻成立了四清学习班认真学习。公社召开了党团员干部大会,又召开了全公社社员参加的万人大会。会上领导对干部群众提出要求:广大党团员、贫下中农积极分子都要参加四清运动,揭发干部的四不清问题。一手抓运动,一手抓生产!以主要精力抓三秋种麦,搞好“三同”建设。同时,要通过发动群众,尤其是贫下中农,揪出四不清干部的种种劣迹,彻底把清理工作做到位。

  四清工作组的组长是县委宣传部的黄干事,三十多岁个人,长了一副五十岁的脸孔。他被分到板子村后,彷佛吃了猛药一般不知疲倦,将大队干部和各组组长走马灯似的传来唤去。写历史材料,写当今觉悟,掰大队帐目,搞群众调查,每一项工作都有他的身影,彷佛不用吃喝拉撒似的。他仿佛并不急于从干部中间揪出四不清的家伙来,写完了再写,查完了再查,各种材料收了个全,都摞成山了,消化来消化去,时不时把当事人叫来,没头没脑地问上几句,却不表态,脸上始终凝固着一副僵硬的笑。与之同来的两名军人就相形见拙了,他们崩着脸干了个把星期,和不少和干部们就熟儿起来,问着问着没准就跑了题,和有着英雄故事的老旦更是聊起了南征北战。这个时候黄干事发火了,严厉谴责了两个四清组成员的工作态度,说这样清下去你们就成了“四不清”了。老旦灰溜溜地被撵回家里,路上碰见了正被民兵押过来的郭平原,忙问原委。郭平原说自己的几笔帐目出了问题,搞不清楚是咋球回事,反正有几百斤粮食在账面上没了踪影,要去工作组交待清楚。老旦心中诧异,几百斤粮食没了踪影,这可不是小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账,会不会牵扯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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