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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力马扎罗(5):Uhuru之“梦”

(2012-12-03 17:06:01) 下一个

In the highlands you woke up in the morning and thought: Here I am, where I ought to be.” (高原的清晨,你一觉醒来,禁不住想: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之所在吗。)
- Out of Africa, (走出非洲)Karen Blixen (笔名 Isak Dinesen)

今天醒得很早,睁开眼,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说醒,其实一直也没怎么睡着,闭着眼睛,只听得左邻右舍令人羡慕的鼾声此起彼伏。摸索着打开头灯又找 Elspeth 来催眠( The Flame Trees of Thika),每次却读不了半页,也并不起作用,照样脑袋晕晕的辗转反侧。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开前后帐篷门了。山下Moshi 那边,灯火早已黯淡稀疏,那个小城多半已在云层的铺盖下沉睡。看过繁星满天,又看那弯上弦月落下。深不可测的夜空下,Uhuru 神秘的峰顶更显得孤寂冷寞。

这一路睡眠一直是个问题,高海拔失眠本在预料之中。临走为了是否可以吃安眠药和吃什么药,专门写信去问过卢克斯医生,可 Andy 的自动回邮说他去了没法上网的地方,多半又去哪儿登山了。我本不是换地方就轻易失眠的人,可就是天天晚上数星星比做美梦的时间要多很多,也许下意识里就是想充分体验乞力的日日夜夜。每天都担心睡那么点明天怎么走得动,可一上路,好象倒也不觉得困,真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在推着往上走。

辗转反侧时总是既盼天明又怕天明,终于,背夫帐篷里有人边打着哈欠边嘴里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词句,那是个听上去无比舒坦的哈欠,可以想象主人在睡眼惺忪中张大嘴巴舒展双臂的那第一个懒腰,接着又是醇厚的男声说 Swahili 语,压得低低的鼻音,然后窸窸索索象是在起床,帐篷拉练被拉得嗖嗖直响,再后来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夹杂着哗哗的水声,在黎明的静谧中更显得清脆,是准备早餐的时候了。
1.

破晓时分,我走在乱石嶙峋的山坡上,残夜带着倦意正缓缓褪下深色的衣衫,几许星光悄悄黯淡下去。锥型的 Mt Meru 像孤岛漂浮在茫茫云海上。海的彼岸一抹粉黛轻轻渗透着,直到把靛蓝色的天穹调成紫罗兰色。晨曦轻舞,将甦醒中的 Uhuru 峰顶抹上一层淡淡的红颜,象小女孩圆润羞怯的面庞,颇具欺骗性的竟带着几分温柔,让人很难想象顶峰的严酷,登顶的艰辛,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走近 Uhuru 了。我放慢脚步,大口深吸着清凉的空气,去二三十米外的 outhouse 这一小段缓坡我走得气喘吁吁,目光却一刻都没舍得离开曙光初照的顶峰,霞光中冰雪披挂的Uhuru 美得令人窒息,稀薄的空气更是让人呼吸艰难。
 
2.

早晨的清风穿过敞开的帐篷门任性的吹来,我双膝跪地手里打着包,一眼看到不远处 Thomas 一手握着牙刷,另一只手臂高举着冲我摆酷:“ I’m Simba. I am dangerous!” (我是狮子,我很危险!)。

注: Simba 是 Swahili 语狮子的意思,动画片 Lion King 里的小狮王就叫 Simba 。
3.

 今天早饭除了煎鸡蛋卷,薄饼,麦片粥以外,多了一盘片得薄薄的绿色果子。 Nguyen 见了这早餐桌上不常见的牛油果,皱皱眉头说,牛油果她爱吃,可早饭这么吃法却实在难以下咽。记得那天在 Moshi 逛市场的时候,我见那紫皮的果子模样古怪,不知是何奇异果,一好奇就要买来尝, Thomas 把我拦住了,说山上的食物中会有牛油果,可我没想到牛油果是这么当早饭吃的。结果四个人里,只有我满足了“好奇心”。好在早餐花样多多,谁也饿不着。
 4.

Tro-Peaks 的厨工都戴着这种小丑似的工作帽,瘦瘦高高的 Emani 每餐给我们端茶送饭, Emani 正实习做向导,下山后要去考行业执照,然后就可以独当一面带队了。看不出他都三十了,作为向导他应该算是大器晚成的。 Emani 将作为助理向导和我们一起登顶。
5.

 出发前,两位向导又照例细细问过确定每人都带足了水,从这里到 4600 米的 Barafu 大本营用水全靠背夫们从 Karanga 山谷一桶桶背上去,这汗水换来的水一点一滴都舍不得浪费。今天大家精神都不错,看来过去三天上上下下适应高原很起作用,谁也没提头疼恶心那些高原反应的症状, Nguyen 还是那么脸色苍白得令人担忧, Naga 犹豫着问是否该戴太阳镜,这孩子,还没体会到高山上阳光刺眼,冰雪灼目,一点都不亚于他从小长大的热带海滩, Naga 手忙脚乱的从背夫手里抢下包来翻箱倒柜找眼镜。出发照例又晚了,好不容易听 Eliezer 一声召唤,“ Kwenda sasa !”(我们走吧) , 我习惯鹦鹉学舌般的跟一句给自己打气:“ Sasa hivi !”(马上就走)。

今天我们走到了云层之上,空气也干燥了许多,路在巨石嶙峋中穿行,身后,浩瀚云海中漂浮着的 Meru 黑三角渐渐退远了。再往上,地貌更加荒芜枯竭,几乎见不到生命的迹象。高原的烈日无遮无拦直射下来,左手的 Uhuru 雪峰火辣辣白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顶着毒日头, Thomas 教我学会说:“ Jua ni hapa ”(太阳出来了)。
6.

这一路,我最后一次掂起脚尖喘着大气费劲的往一个玛尼石堆顶上再添一块小石子,好像这样就可以象征性的把自己“放”上峰顶。在 Uhuru 眼皮下走,大家心照不宣,脑子里都在想着最终的目的地。

7.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乞力马扎罗的照片 - 漫步云端的背夫们,重负下从容自若,步履飘逸轻盈得像这里的空气。

8.

今天路短,中午时分,我们到了海拔 4662 米的登顶大本营 Barafu Hut 营地。看到 Zara 的帐篷,我自嘲的笑了,当初计划时,正是 Zara Tours 最先提议我加入他们现成的 Machame 团。出发前有位朋友听我着急找不到 Marangu 团,曾好意建议我走 Machame 线,我却一门心思要住 Marangu 的木屋,在世界风情论坛里毅力超人的MM熊猫家的小猴子是第一个走Machame线的,还带着腿伤。我因为怕 Machame 线路途更长难度更大而执意不愿考虑,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一波三折后最终还是走到这里来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9.

Barafu 营地乱石横陈,找块完整的平地都不易。我们的帐篷搭在坡下好几十米, 4600 米的海拔真差不起这几十米,上厕所都得做好“战略计划”,尽量少上下这坡。昨晚在 Karanga 多停的一夜,使我们在登顶前夜不至于太疲劳,今天还空出大半天充裕时间吃好睡好,养精蓄锐,准备夜半登顶。

今天午饭是主餐,晚饭要吃得少而清淡,这些向导们事先就说明了。最近这两天的食物中米饭面条明显增加,肉食逐渐减少,这多半是遵循高海拔多吃碳水化合物,少食油腻的原则,另外鱼类肉类毕竟不容易保存,难得的是,这一路新鲜蔬菜水果换着花样哪顿都没断过。最后的午餐包括一大盘意大利通心粉加上炒饭和蔬菜,就这怕高反还不敢多吃,我想大家都有点心不在焉,食而无味。饭后就各自忙着准备登顶的行装,抓紧时间休息。我见 Nguyen 在帐篷绳上用衣服夹子夹着晒了一串袜子,偷偷笑了一下,他们对 Josh 的汗脚还是有充分准备的,可这衣服夹子带得真多余。

下午茶的时候, Naga 和我吃着爆米花聊天。 Naga 说他很紧张,又问我怕不怕,我说我不紧张,这是大实话,这时我似乎比哪天都平静。看 Naga 心神不定,我就拿我的阿 Q 爬山逻辑来安慰他。其实 Naga 的忧虑不无道理,我们一路都在担心他登顶的保暖衣服准备不充分, Josh 和我都要把准备登顶时用的一次性保暖包给他一部分,又要给他吃 Diamox ,可这家伙很固执,坚决不要。

下午就着暖洋洋的大太阳,认认真真的搞了一遍卫生,再换上身相对干净的衣服,顿时感觉神清志爽,我要以最佳状态登顶。努力闭上眼睛逼自己多少睡一会,可在这 4662 米的海拔,睡个好觉谈何容易。隔壁 Naga 多半也没睡,一下午只听他差不多每隔半小时就开关帐篷拉练的声音,这小子准是一次次的在给这片贫瘠的土地辛勤“施肥”,说辛勤,一点不夸张,这片山坡光秃秃的尽是没遮没拦的乱石堆,男人还好办,要是女人,光每次爬上二三十米去坡顶上厕所,加起来就又快够一天的山路了。

从 Barafu 本营遥望乞力马扎罗三峰之一的 Mawenzi 峰 (5149 meters) , Mawenzi 峰需要技术攀登。

10.

 高原的毒日头穿过纱窗,晒得帐篷里燥热,偶尔睁眼往上看去,Uhuru 白花花的光脑袋就那么刺辣辣的瞪着你,看似近在眼前,却顶着天边,依稀可见的登顶之路消失在高低起伏面目狰狞的黑色大石块中。多年前的火山爆发,在这里象是给大地打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一片荒寂的土地寸草不生。

太阳西斜了,今天晚饭提前到 5 点半,饭后,Eliezer 给我们做登顶前最后一次“动员”,他还是那么笑眯眯,一说话不紧不慢的,今晚他胸有成竹的淡定更是给我们打了一针镇静剂。我们和大多数团队一样 – 将在 11 点半起床,午夜 12 点出发。曾经考虑过白天登顶的计划昨天到 Karanga 就已经放弃了。我们并没有明确非要在顶峰看日出,我心里明白,以我的速度,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愿望。也许是顶峰在望,大家今晚的情绪,更多的是期待,兴奋还带着点解脱。从一开始计划登乞力那天起,我就想象明天会是最漫长艰难最充满未知数的一天,而这最大的未知数就是无法预料在通向 5895 米的峰顶路途中身体会如何反应,从体力上来说,我有充分的信心。但在这个海拔高度,往上走固然艰难,更难的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头,有时候,知难而退比知难而进要难得多,我不知道在什么状况下应该放弃登顶,我只希望到时候能神志清醒做出理智的决定,登顶对我终纠不是此行的唯一目的,而是锦上添花。

为给自己尽量减轻负担,我一遍遍反复过滤背包里的衣物,把所有随身的登顶物品都减到了不能再减的地步。万事俱备后,我心满意足,穿着登顶的保暖衣( base layer )钻进了睡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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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点半, Emani 来叫门时,我早已全副武装准备就绪。为防止水袋结冰,我给它专门穿了“保暖衣”,最容易结冰的饮水管从鸭绒服的袖子中穿到袖口,背包里还倒置了一个广口水瓶作备用水。爬山靴里各塞了一个保暖包,一厚一薄的两层袜子,是平时雪鞋徒步时多次试过的。手上是内外两层,外层是无指手套,头上除了羊毛帽子,又加了个 Balaclava 。 外裤口袋里,能量棒外,还装了一小瓶 5 小时高强度能量饮料 (5 Hour Energy extra strength) 。以前从未用过这东西,我并不指望它增加能量,但看中了里面高含量的咖啡因,也许必要的时候,它能让我不至于半夜登顶时睡着了。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打算用它,咖啡因作用过后的体力 崩溃 同样让我担忧。

我还带了一样并不希望用到的应急药 – 六颗 Nifedipine ,用于救治 High Altitude Plum Edema ( HAPE ) - 这是让卢克斯医生吓的,他说 HAPE 会无任何预兆的突发致命。应该说我多少心里嘀咕这药有点杀鸡使牛刀,可转念一想,没到过这海拔,不知道是否会有事,这药不算贵,有备无患,希望自己不会用上,可要有别人急需的话,没准还真救人一命呢。

登顶前的这顿饭吃得匆匆忙忙,其实也没胃口,可为了增加能量,还是勉强喝了碗稀饭,因为怕高反呕吐,也没敢多吃。又连喝了两杯热呼呼的浓茶,暗暗指望那里面的咖啡因能让我保持清醒。空气中的那份紧张忙碌象夜色般厚重,几乎可以用刀来切,餐厅帐篷内外闹哄哄的只见头灯随着人影走马灯似的来回晃动, Josh 忙着往他那个巨大的暖瓶里灌热水, Eliezer 和 Thomas 觉得 Naga 的外套太单薄,又急急冲到厨房找了件背夫的外衣给他套上。正要起步,我发现裤套( gaiters )忘了穿,一时手忙脚乱赶紧套上。头灯下, Thomas 闪亮的双眸看着我 , 我想起上山前的预备会上,我们拳头碰拳头的约定,登顶的安危交在这 Simba 的掌中,我放心。

黑暗中, Eliezer 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低沉的声音依然象往常一样从容不迫:“ Kweda sasa!” “ Sasa hivi !” 这几乎已成为我们每次出发的信号。跟着 Eliezer 高大魁梧的身影,我们走上夜幕笼罩的山路。今天 Eliezer 的步履连我都觉得慢,每一步都迈得极小,开始很长一段路,他让我紧跟着走在第二位。我思忖 Eliezer 把我放在他身后肯定是想利用我走得慢, Naga 那样的飞毛腿们平时快走惯了,不知道在高海拔多慢才够慢,有我这乌龟速度压着,他们就只能 pole pole ,这正是 Eliezer 对付高原反应的老到之处。我一直嘀咕这样的步奏对身后人高马大的 Naga 也太慢了,可他却总说这个节奏正好。事实上 Eliezer 的节奏虽慢,却象首演奏得天衣无缝的乐曲,一拍不乱,让人很容易跟上,我专心跟着这节奏深呼吸 ( pressure breathing ) 一步一顿( rest step ) 。

都说登顶会很冷,我倒不觉得冷,每次从袖口抽出水管喝水,发现水管畅通并未冻冰,让我松了一口气,本来吸完水该往管子里吹口气防冻的,走了一阵觉得没那么冷,心想空气稀薄还是省着这口气吧。抬头看天穹,只见星空万里,晶莹 澄澈 如钻石,几乎触手可及,我睁大双眼在一片星海中寻找北斗星。这里离赤道近,兴许还能同时看到北斗星和南十字星。再往坡下望去,不见底的黑色深渊里,只见“星光”点点,那是一串串登山人的头灯,细看才看出“星星”在 pole pole 往上移动,而夜色最深处竟然还能依稀辨出山脚下灯火阑珊的 Moshi !

这一段都是碎石土路,和家门口 Cascade 的山路相比根本也不算陡,我心里暗谢头儿,多亏他平时带我们披荆斩棘的尽走些羊走的陡坡,还有那个教我掂着脚尖“跳芭蕾”训练小腿肌肉的朋友。最记得 75 岁的山路天使 Michael ,三日两头在崎岖的山路上为行路人清扫障碍,我曾告诉 Michael ,他是在帮我铺平通往乞力马扎罗的路 - 登顶时我会想到他,和帮我走到这里的朋友们。。。我一路任思绪野马脱缰似的驰骋。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后, Elizer 给了我们一个短暂的休息,这时大家都感觉良好。

头灯光环外一片漆黑中,看不清路的去向和顶峰的轮廓。大家都很少说话,谁也不想消耗本来就稀薄的氧气,只听登山杖点在石块上不时敲击出清脆的响声。双脚只是单调的机械运动,我渐渐觉得胃里堵了一个结,一开始是很小的一点,越往上走,这个结在很快的扩大。双脚趾头开始冻得麻木,完全感觉不到那两个保暖包的热气。我有意忍着不去问还有多久可以休息, Eliezer 象看穿了我的心思,总是及时的说,再拐多少个弯就可以歇会儿了。他这小伎俩我熟悉,好像全世界爬山带队的都玩同样的把戏,变着法的“哄”你再往前走一点,不过 Eliezer 是他们中玩得最恰到好处的。

和胃里堵着的那个“结”同时见涨的,还有一阵阵的倦意,起先还能自我安慰 - 凌晨最困的时候在黑乎乎的高山上走,不犯困都难啊。走到 5000 米左右时,我终于忍不住要求小歇,一波前所未有的困倦正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掏出那瓶能量饮料喝了一半,兴许那高浓度的咖啡因能让我清醒一些,也没敢一气喝光,冰凉的饮料下肚,并不舒服。双脚继续往上挪动,要跟上前面 Eliezer 的脚步越加困难了,那半瓶饮料好像没起任何作用,真想就地坐下睡一觉。一开始努力晃晃身体摇摇脑袋,还能把瞌睡虫赶跑一阵。再后来,就不知不觉的说出了声:“好困啊!”每走一小段, Eliezer 就会回头跟我说些什么,“ Dada, 别睡着啊!”每次小停再启动,他就会说“ Kweda sasa !”我就条件反射的答:“ Sasa hivi !” Eliezer 该不是拿 Swahili 在考我吧,看我有多清醒。我摸出那剩下的半瓶饮料,往嘴里倒了几下却只掉出来些冰碴。再掏袖管里的水管来吸,冰冷的水管嘴一口咬下去硬邦邦的,也已经冻上了。再休息时我摸索着挖出埋在背包深处的备用水来喝,一股冰凉流到肚里遇到了那个“结“,只觉得一阵恶心,心里倒反而有点庆幸 - 干脆吐了化了胃里那个结兴许感觉会好很多,却始终也没能吐出来。

头灯的光影在身前晃动着,面前飘着嘴里呼出的白色雾气,路上积雪越来越多,偶尔一脚踩去,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Eliezer 必须更频繁的和我说话,我才不至边走边睡。每次答他的话都是小声嘟囔有气无力的,好像在做一个醒不了的噩梦,想喊想说话却好象嘴给堵上了,说不出来,脚下更象是踩着云雾,就这样不知又走了多久。有一次,脚底绊上块石头,一跤摔了下去,身体不由自主的就势半躺下了,幸亏倒没伤着,两眼一闭正想天当被地当床美美的呼一觉, Eliezer 伸出大手,一把将我拎了起来,就听他哄小孩似的说:“ Dada, 没事吧,再往前走点,就可以歇了, Kweda sasa ?!”“ Sasa hivi !”我感觉象梦呓。其实 Eliezer 说的是“ you can rest. ”可这时,我把 “ rest ”理解成了“你可以歇着 ” 。一听前面有地方可以歇着,脚下就下意识的又加了点劲。我要脑子清醒的话,当然知道前面不可能有地方歇息,可这时,我思维已经不那么清晰了。

迷迷糊糊中,就听身后的 Naga 大声给我加油:“你一定能做到的!” Eliezer 得不时停下来回身摇我的肩膀,才能让我稍稍清醒一些,我想我一定是象醉汉似的在跌跌冲冲的往上爬,肩上的背包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收走了。为了鼓动我往上走, Eliezer 真是招数用尽,有一回他居然晃着我的双肩笑着说:“ Dada, 走啊,带你去帐篷里歇着。”“帐篷,那不是在山下吗?!”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嘟囔了句什么,就又撑着登山杖蹒跚着往上走了。

正是黎明前最寒冷黑暗的时候,时间好像被冻住了,手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夜茫茫没有任何参照物,看不见行进的方向,就更觉得路遥遥无尽头。似乎也很少见别的团队,偶尔几个黑影从我们身旁慢慢超过,只听大喘着粗气却看不清面目,黑暗里就更觉得怪异。 Nguyen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轻轻拍拍我后背:“别睡啊,你能行的!”我还没来得及对她的话有所反应,就听后面的 Joshua 冲着妻子恶声恶气的大吼一声“别碰她,让向导们做他们该做的!”我心里暗骂,这混蛋,一高反就发脾气,可他说的也对,这会儿,真是有点微风轻轻吹一下,我都可能倒地睡下。他这一吼,倒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就这样又走了好一阵。

渺无边际的夜幕下,一线极细的橙红无声的划破漆黑的天际,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从远离尘嚣的 5700 米高空极目望去,曙光乍现,星空依然璀璨夺目,但最令人惊叹的却是山脚下 Moshi 镇的几许灯火,在黑暗的深渊里悄然沉浮,透过云层的空隙,在寒夜中散发出来自纷繁尘世的点滴温馨。这一幅广袤神奇的画卷近在眼前,却虚如梦幻。我很想抓住此时此刻,手却象被绑住了,终于没能掏出相机,似乎也并不在乎是否能把这景象照下,生命中那些最难以忘怀的瞬间是无需也无法刻意记录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在不经意中回放这极其短暂的瞬间,就好象又站在了通往 Uhuru 顶峰漆黑的山坡上,迎接驱散寒夜的第一道曙光。

那一线橙红在慢慢变宽,晨曦朦胧勾画出远山近峰黑魆魆的轮廓,“Jua ni hapa ”(太阳出来了),那是 Swahili 语里最美丽动听的句子,阳光正驱赶夜的梦魇,唤醒缺氧困倦的身体。跟着旭日东升的脚步,我们走上山脊 - 火山口的边缘,在 Stella Point ( 5739 米)的标记牌下小作休整,我站在那崭新的绿色标牌下,闭着眼睛无比疲惫的笑了一下。 Eliezer 和 Thomas 一起给我会诊“望闻问切” - 看完眼睛嘴唇又让我伸出舌头,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一串 Swahili ,我想他们是在决定是否该让我继续登顶。 Eliezer 笑着点点头,我将信将疑的问:“我还往上走吗?” Eliezer 不带一丝犹豫:“当然,再走一小时就登顶了。”“还得一小时啊!?”我忍不住轻轻抗议了一声,把相机交给 Thomas :“尽量多拍些照片,帮我记下顶峰的景色吧!”我想我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去做这件事。来自各条线路的徒步人陆续在向这里聚集, Naga 他们仨不知何时已经走在头里, Eliezer 好象会念魔咒,我身不由己,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去瞻前顾后,就跟着往前去了。

从 Stella Point 去Uhuru 顶峰的这段路被登顶的人们踩出一条雪道,路在这里变得平缓,天已大亮,冰雪映照着高原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不可抵御的睡意依然紧紧抓住我不放,使我始终无法脱离“梦境”,除了困倦,身体早已麻木,并没有多少其他感觉。迎面走来几个刚登顶的徒步人,在我面前舞着拳头给我加油:“坚持啊,你马上就到了!”残存的下意识推着我踉踉跄跄一步三滑,一脚没踩住,再次顺势坐到雪地里,闭上眼睛又要进入睡眠状态,在那个十几秒钟的瞬间,我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念头,“那些登珠峰的人就是这样在冰雪中睡去的,就这么在这睡一觉似乎并不坏啊”,这多半是哪本登山书上的描述,这个念头让我浑身一激灵, Eliezer 及时的在我耳边呼唤:“ Dada, 快起来,到了前面就可以去帐篷歇着了!”睡眼惺忪中看去 Eliezer 笑得好奇怪,也许是求生本能的驱使,我赶紧顺势抓住那只伸出的大手,站了起来。。。

通往Uhuru 峰顶的这一段, Eliezer 多半怕我再倒地睡去,一直让Emani 挽着我走。终于走到了 5895 米的牌子面前, Eliezer 和 Thomas 一起过来祝贺我,可这一刻我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激动万分,只有难以抗拒的困倦,就想躺在那 5895 下睡一觉。难得手上戴着表,却连登顶的时间都没想到要去看一下,我象木偶似的听任 Eliezer 和Thomas 牵来牵去的照合影,神志麻木以致站错了队,差点和另外一个团队合影。

乞力马扎罗顶峰的标牌(Thomas摄影)是在 2011 年 11 月庆祝坦桑尼亚独立 50 周年时重新竖立的。为庆祝 50 年独立这一历史事件,坦桑尼亚政府挑选了三位登山家把国旗插到了 Uhuru 顶峰。 Tro-Peak 的老板 /Thomas 的搭档 Daniel Ngowi 被选入送国旗登顶的三人团队,完成这一历史使命,从登顶升旗到回到山底,他们全程来回只花了 20 个小时。(点击阅读相关报道  和 tro-peaks的网站)  

11.

 5 天的跋涉,在顶峰却只停留了三十分钟,要不是 Thomas 帮我摄影,我多半一张登顶的照片都不会留下。如果没有这些照片和那张证书,我一定会以为我没有登顶!! (Thomas 摄影)

12.

13. 从Uhuru 向东遥望 Mwenzi峰 (Thomas 摄影)

14. 从Uhuru远望Mt Meru的黑三角(Thomas 摄影)

15. 望着顶峰成排的冰川和远处的 Mt Meru ,我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一片茫然。 Thomas 一手指向火山口,我呆呆的望一眼,依稀记起当初计划时,曾考虑从冰川中走过,在 5000 多米的火山口里露营。而走到梦想成真的这一刻,我却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除此以外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Thomas 摄影)

乞力马扎罗是我迄今到过的最高海拔,可我确实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到达顶峰时的感受,非洲之巅的高海拔洗刷了我的思维和记忆,我甚至记不清登顶时的体乏,这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就象做梦一样令人难以置信,我确确实实就是做了个梦!!

16.(Thomas 摄影)

17.

18. Uhuru 顶峰的徒步者 (Thomas 摄影)

从顶峰回到 Stella Point ,我这才看清凌晨走过的那片光秃秃的碎石大陡坡,蓝天下明媚的阳光,使我清醒了一些,高原反应的危机并没有过去,尽快下山是唯一的选择。

Thomas 让我把一只手臂伸给他,我们俩一个会意的对视,似乎无需多说什么,我心里明白这“狮子”要干啥,他挽紧我的手臂,开始向坡下飞奔。跑了十来分钟,左撇子的 Thomas 稍停把我换到他的左手,就又接着飞快的往下跑。就这样也不知奔了多久,中间只歇了一小会,Thomas 就又催着我赶紧继续下山。真跑不动了啊, 可我一问海拔高度,听说还在 5300 米,就抓着 Thomas 的手臂又继续往下跑,这真象是大难临头时的逃命,乞力的烈日下,我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却顾不得擦,忘记了身上厚厚的冬衣,更来不及去想那坡有多陡。我知道 Thomas 是在履行他无声的承诺,和高海拔争分夺秒保护我安全下山,我只觉得我的生命完全把握在这狮子有力的臂膀中,火山石子在脚下打滑,每次我几乎要摔下去时,都让 Thomas 一把稳稳的拽住了,他似乎在说,“有我在,就决不会让你倒下!”

Nguyen 和 Joshua 后来描述我的“胜利大逃亡”说,我们下山飞奔的速度他们远远跟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用他俩的话说,我们简直就像是鸟一样飞下山的,可惜我一点没觉得身轻如燕,更没有登顶后的“胜利”感。

终于跑到了5000 米以下!已经可以远远看到营地上指甲大的帐篷了,我看看 Thomas ,他满头大汗,一脸灰土,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我慢慢往营地走,望山跑马,那几个“指甲盖”似乎总也长不大, Thomas 几次要带我接着往下跑,可我再多一步也跑不动了,我很怕累极了腿一软会摔跤,每一步都迈得极小心。 Emani 带着 Nguyen 和 Joshua 很快就超过了我们, Naga 和Eliezer却始终不见人影。太阳晒得人燥热,唤醒了早晨冻得麻木的身体,这时我才感到特别的疲劳,倒是不困了,但身体的知觉一回来,胃里那个 “结”就又堵上了。

火山石堆的坡上,不知何人堆出一大片颇具规模和创意的玛尼石,我忽然意识到相机一直不在身上,似乎也并不在乎,背包估计一路就是 Eliezer 或 Emani 代劳了,好像从来爬山也没窝囊到这么丢盔卸甲。走下最后一个坡后,回营地的路变缓了,路边坐着几个女孩在晒太阳,走过她们面前时,她们目光看着我,一齐对我说:“ Congratulations” ,她们是在向我祝贺吗?祝贺什么呢?我顿了一顿,很麻木的反应着,我努力向她们微笑,然后我有点明白了那个祝贺的含义,用也许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谢谢!”可我怎么不记得登顶呢?她们登顶了吗?还有 Naga 在哪儿呢?我好像连转一下眼珠都觉得累啊。

终于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帐篷门前,那个圆圆眼睛的 Changa 多半老远看着我走来,早早的伸出一杯橘子汁等在我面前,我接过那果汁,喝了一口,剩下的往凳子上一放,一头扎进帐篷就倒下了,眼睛闭上前的最后一个反应是,好渴啊,可我已经啥也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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